第一回
  史南湘制譜選名 花梅子玉聞香驚絕豔

  京師演戲之盛,甲於天下。地當尺五天邊,處處歌臺舞榭;人在大千隊裡,時時醉月評花。真乃說不盡的繁華,描不盡的情態。一時聞聞見見,怪怪奇奇,事不出於理之所無,人盡入於情之所有,遂以遊戲之筆,摹寫遊戲之人。而遊戲之中最難得者,幾個用情守禮之君子,與幾個潔身自好的優伶,真合著《國風》好色不淫一句。先將縉紳中子弟分作十種,皆是一個情字。
  一曰情中正,一曰情中上,一曰情中高,一曰情中逸,一曰情中華,一曰情中豪,一曰情中狂,一曰情中趣,一日情中和,一曰情中樂;再將梨園中名旦分作十種,也是一個情字。
  一曰情中至,一曰情中慧,一曰情中韻,一曰情中醇,一曰情中淑,一曰情中烈,一曰情中直,一曰情中酣,一曰情中豔,一曰情中媚。這都是上等人物。還有那些下等人物,這個情字便加不上,也指出幾種來。一曰淫,一曰邪,一曰黠,一曰蕩,一曰貪,一曰魔,一曰祟,一曰蠹。大概自古及今,用情於歡樂場中的人,均不外乎邪正兩途,耳目所及,筆之於書,共成六十卷,名曰《品花寶鑑》,又曰《怡情佚史》。書中有賓有主,不即不離,藕斷絲連,花濃雲聚。陳言務去,不知費作者幾許苦心;生面別開,遂能令讀者一時快意。正是:鴛鴦繡了從教看,莫把金針暗度人。
  此書不著姓名,究不知何代何年何地何人所作。書中開首說一極忘情之人,生一極鍾情之子。這人姓梅,名士燮,號鐵庵.江南金陵人氏;是個閥閱世家,現任翰林院侍讀學士,寓居城南鳴珂裡。其祖名鼎,曾任吏部尚書;其父名羹調,曾任文華殿大學士,三代單傳。士燮於十七歲中了進士,入了翰林,迄今已二十九年,行年四十六歲了。家世本是金、張,經術復師馬、鄭。貴胃偏祟儒素,詞臣竟屏紛華。藹藹乎心似春和,凜凜乎卻貌如秋肅。人比他為司馬君實、趙清獻一流人物。夫人顏氏,也是金陵大家,為左都御史顏堯臣之女,翰林院編修顏莊之妹,父兄皆已物故。這顏夫人今年四十四歲,真是德容兼備,賢淑無雙,與梅學士唱隨已二十餘年。二十九歲上夢神人授玉,遂生了一個玉郎,取名子玉,號庾香。這梅子玉今年已十七歲了,生得貌如良玉,質比精金,寶貴如明珠在胎,光彩如華月升岫。而且天授神奇,胸羅斗宿,雖只十年誦讀,已是萬卷貫通。士燮前年告假回鄉掃墓,子玉隨了回去,即入了泮,在本省過了一回鄉試未中,仍隨任進京,因回南不便,遂以上捨生肄業成均,現從了浙江一個名宿李性全讀書。這性全係士燮鄉榜門生,是個言方行矩的道學先生。顏夫人將此子愛如珍寶,讀書之外時不離身。宅中丫鬟僕婦甚多,僕婦三十歲以下,丫鬟十五歲以上者,皆不令其服侍子玉,恐為引誘。而子玉亦能守身如玉,雖在羅綺叢中,卻無紈習氣,不佩羅囊而自麗,不傅香粉而自華。惟取友尊師,功能刻苦;論今討古,志在雲霄。目下已有景星慶雲之譽,人以一睹為快。
  一日,先生有事放學,子玉正在獨坐,卻有兩個好友來看他。一個姓顏名仲清,號劍潭,現年二十三歲,即係已故編修顏莊之子,為顏夫人之姪。
  這顏莊在日,與士燮既係郎舅至親,又有雷陳至契。不料於三十歲即赴召玉樓,他夫人鄭氏絕食殉節。那時仲清年甫三齡,士燮撫養在家,又與鄭氏夫人請旌表烈。仲清在士燮處,到十九歲上中了個副車。是年士燮與其作伐,贅於同鄉同年現任通政司王文輝家為婿。這王文輝是顏夫人的表兄,與仲清親上加親,翁婿甚為相得。那一位姓史名南湘,號竹君,是湖廣漢陽人,現年二十四歲,已中了本省解元。父親史曾望現為吏科給事中。這兩人同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但兩人的情性卻又各不相同。仲清是孤高自潔,坦白為懷。將他的學問與子玉比較起來,子玉是純粹一路,仲清是曠達一路。一切人情物理,仲清不過略觀大概,不求甚解。子玉則鉤探索隱,精益求精。
  往往有仲清鄙夷不屑之學,經子玉精心講貫,便覺妙義環生。
  亦有子玉所索解不得之理,經仲清一言點悟,頓覺白地光明。
  這兩個相聚十餘年,其結契之厚,比同胞手足更加親密。那南湘是嘯傲忘形,清狂絕俗,目空一世,倚馬萬言,就只賞識子玉、仲清二人。
  這日同來看子玉,門上見是來慣的,是少爺至好,便一直引到書房與子玉見了。仲清又同子玉進內見了姑母,然後出來與南湘坐下。三人講了些話,書僮送上香茗。南湘見這室中清雅絕塵,一切陳設甚精且古,久知其胸次不凡,又見那清華尊貴的儀表,就是近日所選那《曲臺花譜》中數人,雖然有此姿容,到底無此神骨。但見其謙謙自退,訥訥若虛,究不知他何所嗜好,若有些拘執鮮通,膠滯不化,也算不得全才了。便想來試他一試,即問道:「庾香,我問你,世間能使人娛耳悅目,動心蕩魄的,以何物為最?」子玉驀然被他這一問,便看著南湘,心裡想道:「他是個清狂瀟灑人,決不與世俗之見相同,必有個道理在內。」便答道:「這句話卻問得太泛,人生耳目雖同,性情各異。有好繁華的,即有厭繁華的。有好冷淡的,也有嫌冷淡的。譬如東山以絲竹為陶情,而陋室又以絲竹為亂耳。有屏蛾眉而弗御,有攜姬妾以自隨。則娛耳悅目之樂既有不同,而蕩心動魄之處更自難合,安能以一人之耳目性情,概人人之耳目性情?」南湘道:「不是這麼說,我是指一種人而言。
  現在這京城裡人山人海,譬如見位尊望重者,與之講官話,說官箴,自頂至踵,一一要合官體,則可畏。見酸腐措大,拘手攣足,曲背聳肩而呻吟作推敲之勢,則可笑。見市井逐臭之夫,評黃白,論市價,俗氣熏人,則可惡。
  見俗優濫妓,油頭粉面,無恥之極,則可恨。你想,凡目中所見的,去了這些,還有那一種人?」子玉正猜不著他所說什麼,只得說道:「既然娛悅不在聲色,其唯二三知己朝夕素心乎?」仲清大笑。南湘道:「豈有此理!朋友豈可云娛耳悅目的?庾香設心不良。」說罷哈哈大笑。子玉被他們這一笑,笑得不好意思起來,臉已微紅,便說道:「你們休要取笑。我是這個意思:揮麈清淡,烏衣美秀,難道不可娛耳,不可悅目?
  醇醪醉心,古劍照膽,交友中難道無動心蕩魄處麼?」南湘笑道:「你總是這一間屋子裡的說話,所見不廣,所遊未化。」即從(靴)裡取出一本書來,送與子玉道:「這是我近刻的,大約可以娛耳悅目,動心蕩魄者,要在此數君。」仲清笑道:「你將此書呈政於庾香,真似蘇秦始見秦王,可保的你書十上而說不行。他非但沒有領略此中情味,且未見過這些人,如何能教他一時索解出來?」子玉見他們說得鄭重,不知是什麼好書,便揭開一看,書目是《曲臺花選》,有好幾篇序,無非駢四儷六之文。南湘叫他不要看序,且看所選的人。子玉見第一個題的是:
  瓊樓珠樹袁寶珠
  寶珠姓袁氏,字瑤卿,年十六歲。姑蘇人。隸聯錦部。善丹青,嫻吟詠。其演《鵲橋》、《密誓》、《驚夢》、《尋夢》等齣,豔奪明霞,朗涵仙露。正使玉環失寵,杜女無華。纖音遏雲,柔情如水。《霓裳》一曲,描來天寶風流。春夢重尋,譜出香閨思怨。平時則清光奕奕,軟語喁喁,勵志冰清,守身玉潔。此當於鬱金堂後築翡翠樓居之。因贈以詩:
  舞袖輕盈弱不勝,難將水月比清澄。
  自從珠字名卿後,能使珠光百倍增。
  瘦沈腰肢絕可憐,一生愛好自天然。
  風流別有消魂處,始信人間有謫仙。
  子玉笑道:「這不是說戲班裡的小旦麼?這是那裡的小旦,你贊得這樣好?」仲清道:「現在這裡的,你不見說在聯錦班麼?」子玉道:「我不信,這是竹君撒謊。我今年也看過一天的戲,幾曾見小旦中有這樣好人?」南湘道:「你那天看的不知是什麼班子,自然沒有好的了。」子玉再看第二題的是:瑤臺璧月蘇惠芳惠芳姓蘇氏,字媚香,年十七歲。姑蘇人。
  本官家子,因飄泊入梨園,隸聯錦部。秋水為神,瓊花作骨。
  工吟詠,尚氣節,善權變。慧心獨造,巧奪天工,色藝冠一時。
  其演《瑤臺》、《盤秋》、《亭會》諸戲,真見香心如訴,嬌韻欲流。吳絳仙秀色可餐,趙合德寒泉浸玉,蘇郎兼而有之。嘗語人曰:「余不幸墜落梨園,但既為此業,則當安之。誰謂此中不可守貞抱潔,而必隨波逐流以自苦者。」其志如此。而遙情勝概,罕見其匹焉。為之詩曰:
  風流林下久傳揚,蘇小生來獨擅長。
  一曲清歌繞樑韻,天花亂落舞衣香。
  簫管當場猶自羞,暫將仙骨換嬌柔。
  一團絳雪隨風散,散作千秋兒女愁。
  再看第三題的是:
  碧海珊枝陸素蘭素蘭姓陸氏,字香畹,年十六歲。姑蘇人。
  隸聯錦部。玉骨冰肌,錦心繡口。工書法,雖片紙尺絹,士大夫爭寶之如拱壁。善心為窈,骨逾沉水之香;令德是嫻,色奪瑤林之月。常演《制譜》、《舞盤》、《小宴》、《絮閣》諸戲,儼然又一楊太真也。就使陳鴻立傳,未能繪其聲容;香山作歌,豈足形其彷彿。好義若渴,避惡如仇。真守白圭之潔,而凜素絲之貞者。豐致之嫣然,猶其餘韻耳。為之詩曰:
  芙蓉出水露紅顏,肥瘦相宜合燕環。
  若使今人行往事,斷無胡馬入撞關。
  此曲只應天上有,不知何處落凡塵。
  當年我作唐天寶,願把江山換美人。
  再看第四題的是:
  山兼山豔雪金漱芳漱芳姓金氏,字瘦香,年十五歲。姑蘇人。隸聯珠部。秀骨珊珊,柔情脈脈。工吟詠吹簫,善弈棋,楚楚有林下風致。其演戲最多,而尤擅名者,為《題曲》一齣。
  真檀口生香,素腰如柳。比之海棠初開,素馨將放,其色香一界,幾欲使神仙墮劫矣。其餘《琴姚》、《秋江》諸戲,情韻如生,亦非他人所能。而香心婉婉,秀外慧中。是真女郎掌書仙,豈菊部中所能□耶?為之詩曰:
  纖纖一片彩雲飛,流雪回風何處依。
  金縷香多舞衣重,只應常著六銖衣。
  芙蓉輸面柳輸腰,恰稱花梁金步搖。
  就使無情更無語,當場窄步已魂消。
  再看第五題的是:
  玉樹臨風李玉林玉林姓李氏,字▉仙,年十五歲。揚州人。
  隸聯珠部。初日英蕖,曉風楊柳。嫻吟詠,工絲竹、圍棋、馬弔皆精絕一時。東坡《海棠》詩云:「嫣然一笑竹籬間,桃李漫山總粗俗。」溫柔旖旎中,自具不可奪之志,真殊豔也。其演《折柳陽關》一齣,名噪京師。見其婉轉嬌柔,哀情豔思,如睹霍小玉生平,不必再談《賣釵》、《分鞋》諸曲,已恨黃衫劍容,不能殺卻此負情郎也。再演《藏舟》、《草地》、《寄扇》等戲,情思皆足動人。真瓊樹朝朝,金蓮步步,有臨春、結綺之遺韻矣。為之詩曰:
  舞袖長拖豔若霞,妝成□□髻雲斜。
  侍兒扶上臨春閣,要斗南朝張麗華。
  慧絕香心酒半酣,妙疑才過月初三。
  動人最是《陽關》曲,聽得征夫恨不堪。
  再看第六題的是:
  火樹銀花王蘭保蘭保姓王氏,字靜芳,年十七歲。揚州人。
  隸聯錦部。翩若驚鴻,婉若游龍。通詞翰,善武技,性尤烈,不屈豪貴,真玉中之有聲者。
  其演《雙紅記》、《盜令》、《青門》諸齣,梳烏蠻譬,貫金雀釵,衣銷金紫衣,繫紅繡糯,著小蠻錦靴。背負雙龍紋劍,如荼如火,如錦如雲,真紅線後身也。其《刺虎》、《盜令》、《殺舟》諸戲,俠情一往,如見巾幗身肩天下事。覺薰香傅楊,私語喁喁,真癡兒女矣。溫柔旖旎之中,綺麗風光之際,得此君一往,如聽李三郎擊羯鼓,作《漁陽三撾》,淵淵乎頃刻間見萬花齊放也。為之詩曰:
  俠骨柔情世所難,肯隨紅袖倚闌干。
  平生知己無須囑,請把龍紋仔細看。
  紛披五色起朝霞,鼙鼓聲聲氣倍加。
  戲罷卸妝垂手立,亭亭一樹碧桃花。
  再看第七題的是:
  秋水芙蓉王桂保
  桂保即蘭保之弟,字蕊香,年十五歲,與兄同部。似蘭馨,如花解語。明眸善睞,皓齒流芳。嬉戲自出天真,嬌憨皆生風趣。能翰墨,工牙拍,喜行令諸局戲。善解人意,雖寂寥寡歡者,見之亦為暢滿。意態姿媚,而自為範圍。其演《喬醋》一齣,香(□單)紅酣,真令潘騎省心醉欲死矣。又演《相約》、《討釵》、《拷豔》諸小齣,如嬌鳥弄晴,橫波修熏,觀者堵立數重,使層樓無坐地。時人評論袁、蘇如霓裳羽衣,此則紫雲回,其趣不同,其妙一也。為之詩曰。
  盈盈十五已風流,巧笑橫波未解羞。
  最愛嬌憨太無賴,到無人處學春愁。
  我欲當筵乞紫雲,一時聲價遍傳聞。
  紅牙拍到消魂處,檀口清歌白練裙。
  再看第八題的是:
  天上玉麟林春喜春喜姓林氏,字小梅,年十四歲。姑蘇人。
  隸聯錦部。好花含萼,明珠出胎。十二歲入班,迄今才二年,已精於聲律,兼通文墨,生旦並作。所演《寄子》、《儲諫》、《回獵》、《斷機》、《番兒》、《冥勘》、《女彈》等戲,長眉秀頰,如見烏衣子弟,佩紫羅香囊,真香粉孩兒,令人有寧馨之羨,其哺啜皆可觀。數年後更當獨出頭地,價重連城也。為之詩曰:
  別有人間傅粉郎,銷金為飾玉為妝。
  石麟天上原無價,應捧爐香待玉皇。
  才囀歌喉贊不休,黃金爭擲作纏頭。
  王郎偶駕羊車出,十里珠簾盡上鉤。
  子玉看了只是笑,不置一詞。南湘問道:「你何以不加可否?」子玉道:「大凡論人,雖難免粉飾,也不可過於失實。若論此輩,真可惜了這副筆墨。
  我想此輩中人,斷無全壁,以色事人,不求其媚,必求其餡。況朝秦暮楚,酒食自娛,強笑假歡,纏頭是愛。此身既難自潔,而此志亦為太卑。再兼之生於貧賤,長在卑污,耳目既狹,胸次日小,所學者嬸膝奴顏,所工者謔浪笑傲。就使涂澤為工,描摹得態,也不過上臺時效個麒麟楦,充個沒字碑。
  豈有出污泥而不滓,隨狂流而不下者。且即有一容可取,一技所長,是猶拆錦襪之線,無補於縫裳。煉鉛水之刀,不良於伐木。其臟腑穢濁,出言無章。
  其骨節少文,舉動皆俗。故色雖美而不華,肌雖白而不潔,神雖妍而不清,氣雖柔而不秀。有此數病,焉得為佳?若夫紅閨弱質,金屋麗姝。質秉純陰,體含至靜,故骨柔肌膩,膚潔血榮,神氣靜息,儀態婉嫻。眉目自見其清揚,聲音自成其嬌細。姿致動作,妙出自然。鬢影衣香,無須造作,方可稱為美人,為佳人。今以紅氍毹上演古之絕代傾城,真所謂刻畫無鹽,唐突西子。
  所以我不願看小旦戲,寧看淨末老丑,翻可舒蕩心胸,足助歡笑。吾兄不惜筆墨,竭力鋪張,為若輩增光,而使古人抱恨,竊為吾兄有所不取。」這一番話,把個史南湘說出氣來。仲清笑道:「庾香之論未嘗不是,而竹君之選也甚平允。但庾香不知天地間有此數人,譬如讀《搜神》之記,《幽怪》之書。
  而必欲使人實信其有,又誰肯輕信?是非親見其人不可。我們明日同他出去,親指一二人與他看了,他才信你這個《花選》方選的不錯。
  我想庾香一見這些人,也必能賞識的。天地之靈秀,何所不鍾。若謂僅鍾於女而不鍾於男,也非通論。庾香方說男子穢濁,焉能如女子靈秀。所為美人佳人者,我想古來男子中美的也就不少,稱美人佳人者亦有數條。如《毛詩》『彼美人兮』,杜詩『美人何為隔秋水』,《赤壁賦》『望美人兮天一方』之類。男子稱佳人者,如《楚詞》『惟佳人之永都兮。』注云:『佳人,指懷王。』《後漢書》尚書令陸閎,姿容如玉。光武歎曰:『南方多佳人。』《晉史》陶侃擊杜弢,謂其部將王貢曰:『卿本佳人,何為從賊?』並有女子稱男子為佳人者,如苻秦時竇滔妻蘇蕙作《璇璣圖》,讀者不能盡通。蘇氏歎曰:『非我佳人,莫之能解。』可見美色不專屬於女子。男子中未必無絕色,如漢沖帝時,李固之搔頭弄姿。唐武後時,張易之之施朱傅粉。不獨潘安仁、衛叔寶之昭著一時也明矣。」子玉聽了,心稍感動。南湘道:「且不僅此。草木向陽者華茂,背陰者衰落。梅花南枝先,北枝後。還有鳳凰、鴛鴦、孔雀、野雉、家雞,有文采的禽鳥都是雄的,可見造化之氣,先鍾於男,而後鍾於女。那女子固美,究不免些扮脂涂澤,豈及男子之不御鉛華,自然光彩。更有一句話最易明白的。我將你現身說法:你自己的容貌,難道還說不好?你如今叫你家裡那些丫頭們來,同在鏡裡一照,自然你也看得出好歹,斷不說他們生得好,自愧不如。只這一句你就可明白了。」子玉不覺臉紅,細想此言也頗有理。難道小旦中真有這樣好的。既而又想:天地之大,何所不有,豈必斤斤擇人遂賦以美材。就是西子也曾貧賤浣紗,而楊太真且作女道士,甚至於美人中傳名者,一半出於青樓曲巷。或者天生這一種人,以快人間的心目,也未可知。但誇其守身自潔,立志不凡、惟擇所交、不為利誘,兼通文翰,鮮蹈淫靡,則未可信。便如有所思,默然不語。南湘狂笑了一會,說道:「庾香此時難算知音,我再去請教別人罷。」
  便拉了仲清去了。子玉送客轉來,又將南湘的《花選》默默的一想,再想從前看過的戲,與見過的小旦一毫不對,猶以南湘為妄言,借此以自消遣的,便也不放在心上了。李先生回來,仍在書房念了一會書,顏夫人然後叫了進去。
  過了兩日,子玉於早飯後告了半天假,回去看南湘、仲清。
  稟過萱堂,顏夫人見今日天氣寒冷,起了朔風,且是冬月中旬,便叫家人媳婦取出副葡萄的猞猁裘與他穿了,吩咐車裡也換了自狐暖圍。兩個小使:一個雲兒,一個俊兒,騎了馬,先到他表母舅王通政宅內,適值通政出門去了,通政的少君出來接進。這王通政的少君,名字單叫個恂字,號庸庵,年方二十二歲。
  生得一表非凡,豐華俊雅,文才既極精通,心地尤為渾厚。
  納了個上捨生,在北闈鄉試。與子玉是表弟兄,為莫逆之交。
  接進了子玉。先同到內裡去見了表舅母陸氏夫人。這夫人已是文輝續娶的了,今年才四十歲。又見了王恂的妻室孫氏,那是表嫂。仲清的妻室蓉華,那是表姊。還有個瓊華小姐沒有出來,因聽得他父親前日說那子玉的好處,其口風似要與他聯姻的話,所以不肯出來見這表兄了。陸夫人見子玉,真是見一回愛一回,留他坐了,問了一會家常話,子玉告退。
  然後同玉恂到了書房,問起仲清,為高品、南湘請去。子玉說起前日所見南湘的《花選》過於失實,玉恂道:「竹君的《花選》,據實而言,尚恐說不到,何以為失實?現在那些寶貝得了這番品題,又長了些聲價,你也應該見過這些人。」子玉聽了,知王恂也有旦癖,又是個好為附會的人,便不說了。
  王恂道:「你見竹君的《花選》怎樣,還是選得不公呢,還是太少,有遺珠之撼麼?好的呢也還有些。但總不及這八個,這是萬選青錢。若要說盡他們的好處,除非與他們一人序一本年譜才能清楚,這幾句話還不過略述大概而已。」子玉心裡甚異:「難道現在真有這些人?」又想:「這三人也不是容易說人好的,何以說到這幾個小旦,都是心口如一。總要眼見了才信不然總是他們的偏見。」便說道:「我恰不常聽戲,是以疏於物色。你何不同我去聽兩齣戲,使我廣廣眼界?」王恂道:「很好。」即吩咐套了車,備了馬,就隨身便服。子玉也叫雲兒拿便帽來換了。王恂道:「那《花選》聯錦有六個,聯珠只有兩個,自然聽聯錦了。」即同子玉到了戲園。子玉一進門,見人山人海坐滿了一園,便有些懊悔,不願進去。王恂引他從人縫裡側著身子擠到了臺口,子玉見滿池子坐的,沒有一個好人,樓上樓下,略還有些像樣的。看座兒的,見兩位闊少爺來,後頭跟班夾著狼皮褥子,便騰出了一張桌子,鋪上褥子,與他們坐了,送上茶、香火。此刻是唱的《三國演義》,鑼鼓盈天,好不熱鬧。王恂留心非但那六旦之中不見一個,就有些中等的也不丸,身邊走來走去的,都是些黑相公,川流不息四處去找吃飯的老鬥。
  子玉看了一會悶戲,只見那邊桌子上來了一人,招呼王恂,王恂便旋轉身子與那人講話。又見一個人走將過來,穿一件灰色老狐裘,一雙泥幫寬皂靴。,看他的身材闊而且扁,有三十幾歲,歪著膀子,神氣昏迷,在他身邊擠了過去。停一會又擠了過來,一刻之間就走了三四回。每近身時,必看他一眼,又看看王恂,復停一停腳步,似有照應王恂之意。王恂與那人正講的熱鬧,就沒有留心這人,這人只得走過,又擠到別處去了。
  子玉好不心煩,如坐塗炭。王恂說完了話坐正了,子玉想要回去。尚未說出,只見一人領著一個相公,笑嘻嘻的走近來,請了兩個安,便擠在桌子中間坐了。王恂也不認的。子玉見那相公,約有十五六歲,生得蠢頭笨腦,臉上露著兩塊大孤骨,臉面雖白,手卻是黑的。他倒摸著子玉的手問起貴姓來,子玉頗不願答他。
  見王恂問那人道:「你這相公叫什麼名字?」那人道:「叫保珠。」子玉聽了,忍不住一笑。又見王恂問道:「你不在桂保處麼?」那人道:「桂保處人多,前日出來的。這保珠就住在桂保間壁,少爺今日叫保珠伺侯?」王恂支吾,那保珠便拉了王恂的手問道:「到什麼地方去,也是時候了。」王恂道:「改日罷。」那相公便纏往了王恂,要帶他吃飯。子玉實在坐不住了,又恐王恂要拉他同去,不如先走為抄,便叫雲兒去看車。雲兒不一刻進來說:「都伺侯了。」子玉即對王恂道:「我要回去了。」王恂知他坐不住,自己也覺得無趣,說道:
  「今日來遲了,歇一天早些來。」也就同了出來。王恂的家人付了戲錢,那相公還拉著王恂走了幾步,看不像帶他吃飯的光景,便自去了。子玉、王徇上了車,各自分路而回。
  子玉心裡自笑不已:「何以這些人為幾個小旦,顛倒得神昏目暗,皂白不分。設或如今有個真正絕色來,只怕他們倒說不好了。」一路思想,忽到一處擠了車,子玉覺得鼻中一陣清香,非蘭非麝,便從簾子上玻璃窗內一望,見對面一輛車,車裡坐著一個老年的,外面坐了兩個妙童,都不過十四五歲。
  一個已似海棠花,嬌豔無比,眉目天然。一個真是天上神仙,人間絕色,以玉為骨,以月為魂,以花為情,以珠光寶氣為精神。子玉驚得呆了,不知不覺把簾子掀開,凝神而望。那兩個妙童,也四目澄澄的看他;那個絕色的更覺凝眸佇望,對著子玉出神。子玉覺得心搖目眩。那個絕色的臉上,似有一層光彩照過來,散作滿鼻的異香。
  正在好看,車已過去。後頭又有三四輛,也坐些小孩子,恰不甚佳。子玉心裡有些模模糊糊起來,似像見過這人的相貌,好像一個人,再想不起了。
  心裡想道:「這些孩子是什麼人?也像戲班子一樣,但服飾又不華美。那一個直可稱古今少有,天下無雙。他既具此美貌,何以倒又服御不鮮,這般光景呢,真委屈了此人。當以廣寒宮貯之,豈特鬱金堂、翡翠樓,即稱其美。
  這麼看來,『有目共賞』的一句,竟是妄言了。把方才這個保珠比他,做他的輿□,也還不配。」子玉一路想到了家;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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