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回 王象藎醫子得奇方 盛希僑愛弟托良友
話說閻仲端宴客之次日,紹聞引著兒子簣初前院謝擾,閻仲端那裡肯受。留茶坐下,簣初眼光只是看架上書籍。閻仲端道:「我一發勞動小相公大筆,寫個書名簽兒,按部就班,以便觀書者指名以求,售書者認簽而給。」取出書目一冊,割裁就的紅簽寸厚一疊,放在桌面。這簣初投其所好,按冊寫簽。
隔窗看見王象藎,僱個小廝,擔了一個紅條封的大盒子,一個乾蔓菁纓兒蓋的一個大籃子,也不知什麼東西,擔進後院。
送到堂樓,冰梅取了菜纓兒一看,卻是一百個紅曲煮的紅皮雞蛋。掀開盒子一看,乃是十幾握盤絲白麵條兒,上邊插著一朵通草紅花兒。忙叫道:「奶奶來看!」王氏掀開棍子軟簾一看,笑道:「王中喜了,好!好!」王象藎道:「小的得了晚生子,與奶奶送喜蛋並合家的喜面。」王氏道:「幾天了?」
王象藎道:「帶今日三天。」王氏道:「我到六天瞧瞧去。」王象藎道:「叫他滿月時抱來奶奶看看。」王氏道:「我心裡也想全姑,一定去瞧瞧。」王象藎道:「留奶奶吃麵。」王氏道:「晌午我還到舅爺家。」
這巫翠姐也上樓來,說道:「真是一個『老萊子』。」老樊也跑的來,哈哈大笑道:「王哥喜了,那是我的乾兒。休要認到別人家。」王象藎道:「樊嫂,取個大托盤來,內中有閻相公二十個喜蛋,兩握麵條,我送去。」老樊取了一個大盤,冰梅數了雞蛋,提了麵條,王象藎向前邊送去。
紹聞感於老僕今日得子,心中不勝暢快。恰好簣初寫完書籤,閻仲端謝了勞動,父子俱從外庭內轉,這王象藎自與閻相公說話。正合了「相識滿天下,知心有幾人,」兩人係知心舊侶,那話自相投合。
這後邊廚房,老樊燒鍋煮麵,王氏吩咐面鹵汁,急切不能湊手。與雙慶大錢二百文,就把後邊西蓬壺館中面鹵湯,用小盆盛來作澆頭。合家都享了湯餅大慶。王氏道:「這是後館買的鹵汁,你爺爺在日,是斷乎不許的。但日已將午,早飯還不曾用,王中也該早些回去,只得如此料理。」紹聞道:「爹爹若在,如何會有這西蓬壺館,都是兒子罪過。」簣初方曉得爺爺家法,是這樣森嚴。
本日王象藎報喜家主,一切提過。到了六天頭上,王氏裝了盒子,一個是彩綢一匹,項圈一圓,鍍金壽星一尊,荔枝銀鈴一對,缽魚銀鈴一對,手釧一付,腳鐲一付,縫帽緞子一尺,縫兜肚綾子三尺;又一個是長腰糯米滿裝,上面排著二十四個本色雞蛋。雙慶擔送,鄧祥套馬駕車。簣初道:「雙慶是個粗人,到那裡不曉道理,信口胡鬧也是有的。不如街上轎鋪裡僱個人挑的去。」王氏道:「叫樊家跟我坐車去。」這老樊趕緊辦成早飯,合家吃完,自己首帕布襖膝衣新鞋,早已裝扮停當。
巫氏、冰梅看見,都笑道:「看乾兒去呀?」老樊道:「我今夜做個好夢,定有好處。」巫氏道:.「什麼好夢?」老樊道:「我不記得了,只是好就是。」鄧祥把新馬套在車上,鋪上褥墊,王氏坐上,老樊坐在前頭攬住用相公。一路轉街過巷,到了園門。
王象藎急忙來接。但面無喜氣,卻現憂色。王氏道:「我來看喜。」王象藎道:「半輩子不見什麼,卻也罷了,誰知見個面,反惹煩惱:孩子有了撮口風了。」王氏少不的急到王象藎住室,全姑早接到屋門外。
進到屋裡,趙大兒揉著淚眼。房中有兩個鄰家女人,一見都躲開走了。王氏道:「是怎的了?」趙大兒道:「昨日好好的吃乳,半夜住口,還哭了幾聲。這一會兒,口只是撮起來。」
老樊急道:「不用害怕,我會治,只用一個雞蛋。」自己掀開盒子,取了一個雞蛋,打開小口兒,把蛋清兒流在茶盅內,黃兒放在一邊不用。把孩子抱起來,自己坐下放在膝上,孩子臉兒向下,露出小脊梁來,全姑扶住小孩子頭。老樊用右手食指孺著茶盅內雞蛋清兒,在小孩子後心上、髮際四指以下三寸之上,用指頭肚揉一揉,向外沾一沾,似有所引之狀。揉了十來揉,沾了十來沾,沾出一根風行來,粗如小豬之鬃,越揉越沾,那毛越長了,約有半寸許。老樊道:「預備鑷子,拔的不緊,這風毛會鑽進去。」恰恰王象藎身上帶有鑷子,遞與全姑。老樊道:「你小眼兒明,用鑷子鑷住風毛根兒,猛一拔,就不留根了。」
全姑瞅定老樊沾出的風毛,不再長了,鑷住根兒一拔,風毛全出。王氏要看,全姑遞與奶奶。王氏接到手裡道:「這比大人頭髮還粗,顏色是紫的,在小孩子脊樑上釘著,如何能好呢!」
話未落音,小孩子哭將起來。趙大兒抱在懷內,將乳穗塞在口中,那孩子慢慢吃起來。王氏叫趙大兒躺下:「抱住孩子睡罷。」
王象藎向王氏磕了一個頭,向老樊作了一個揖,真真把一個面面相覷俱無奈何的光景,登時轉成歡天喜地的世界。那老樊坐在牀邊,指著小孩子笑道:「好奴才,不是遇見個師婆卦姑子乾娘,還不知喂誰家狗哩。」王氏道:「你怎的會這個妙方兒?」老樊道:「奶奶不知,說起來話長。我原是亳州人,那時跟著男人,在衙門伺候。那位太爺年將五十,還沒有少爺哩。房下有兩個小太太,上下不過二十三四天,俱生的是相公,那太爺就喜的了不成。不料這七天頭上,那個小相公是對月風,這個新小相公是七日風,一齊都害了撮口臍風。把太爺急脅七魂昇天,八魄入地。醫官郎中,有名的大夫,進衙門來怕落沒趣,都躲開了。太爺急的再沒法子。這又不是等時候的病症,萬無奈何,把四個元寶擺在衙門當街裡,寫著治好一個拿元寶兩個,治好一雙拿元寶兩雙。這也不過是急的再沒別法了。卻本城就有一個年老的媒婆兒,說他能治。叫進衙門,就用這沾賊毛法兒治好了。我在一旁親看,所以說我會治。太爺賞媒婆四個元寶,媒婆不要,說道:『小媒婆少兒缺女,既治好了兩個小少爺,情願跟著兩個小少爺度日月,不少吃哩穿哩罷了。
若說四個元寶,太爺只用照這沾風毛治撮口臍風方兒,刻成木版,刷上一千張、一萬張送人,太爺陰功,小媒婆跟著也積個來生如人就罷。』彼一時刻印的張兒,我還收拾著,今晚到家,拿出來叫大相公及小相公看。」
卻說王氏本意,今日還要走娘家。王象藎苦留,一來主母下臨,二來老樊有功。王氏也為王象藎有獲金不昧之善,意思也覺難恝。只得吩咐鄧祥向曲米街家送信,說改日等舅爺漢口回來,一搭兒去。過了午,依舊與樊家、用相公坐車而回。
到家說起在南園老樊治好孩子臍風一事,大家無不驚訝。
這老樊到自己屋裡取出一個碎布卷兒,叫大少爺看。原來有兩張當票,是正德十三年的,又一張廢券,是成化十年的約,上有硃印一顆,中間大紅筆批「銷訖」二字,內卷著一張治初生小兒撮口臍風神效方。上印著:「小兒臍風,醫家多視為不治之症,不知此皆背上風毛之所致也。」下開良方,即如老樊所言。末云「願世上仁人君子,廣為刊布,以濟厄嬰。正德十五年正月春暉堂主人捐梓刷印,遍贈海內。」合家方知老樊之言,有些來歷。
看官,這風毛之說,若要程嵩淑、孔耘軒知曉,定言此事不經;以醫理度之,亦不可為訓。此不過姑妄言之,卦姑、媒婆所傳,豈可深信?
王象藎老年得子,且擱過不提。再說譚紹聞自閻仲端僦居前院,這家事又多一層照應,遂動了上京入國子監肄業之念。
暇中曾與張正心商過兩次,欲約張正心同往,好結個伴兒。一日張正心來小南院,紹聞邀至書房,再續前議。正心道:「前日賢弟約我,說國子監肄業一段話,我酌度再三,不能以上京。一者家伯春秋已高,舉動需人,家邊內裡不和,諸事我心裡縈記;二來舍弟太小,家伯母照顧不到,舍弟生母憨實些,我也著實掛心。比不得賢弟,兒子已進學,又肯唸書,可以脫然無累。」譚紹聞道:「小兒雖然進學,也不犯怕讀書病,但我上京,也得有個先生教他。我有一句話,與大哥商量:張老伯年逾七旬,精神尚旺。我把老伯請來,白日教小兒唸書,及黃昏就在東院裡住,一來老伯愛這個賢弟,省的往來隔著幾條街,太不便宜;二來老伯夜頭早晚,就有杏姐伺候,也省磕跌絆倒,要個茶水也便宜。」張正心道:「舊例是東家央先生,能如此,我這先生家,就要先謝東家哩。」紹聞道:「我稟知母親,即同孔外父、蘇老叔,下書投啟。我上京肄業的事定矣。」
話已說完,張正心起身告辭,紹聞送出西書房門外。只見寶劍手持拜匣奔的來了。見了二位,各跪了半跪請安,這便不是舊日請賭博看戲那個樣子。紹聞接匣在手,展開全帖,與張正心同看,上面寫著:
吉卜十五日潔治豆觴,奉近文賀,祇聆德誨,伏冀台旆寵臨,曷勝鬥仰。
右啟大即翰念老棣台先生大人。
年家眷弟盛希僑頓首拜
寶劍道:「張老爺帖子,小的適才送到家中,說是張老爺來蕭牆街。只有三個帖子,一個婁老爺帖子還未送,別的無人。
求二位老爺至日賞光。」譚紹聞叫蔡湘留客吃茶,寶劍兒稟辭而回。
紹聞又拉住張正心袖子說:「再坐一會兒,何如?」這二人父執之子,又是副車同年,怎的不親上又親,張正心回首向書房來。說及盛希僑,張正心道:「盛公近況,大非舊日所為,賭也戒了,戲也攆了,兄弟兩個析居又合爨,他弟弟讀書,他自照管家務。所可惜者,壎箎和鳴,卻又琴瑟失調。那位老嫂那個不省事、不曉理光景,鄰舍街坊都是談駁的。盛公弟兄當日為宵小所間,興過詞訟,被邊明府一批,有云『蒞官多載不能成讓畔之休風,反『致有鬩牆之涼習』。倒自認了一個德薄政秕的大罪過;這一批把弟兄們竟批成了王祥、王覽,任憑內人調鶯聲、吼獅子,總一個『叔射殺牛,牛肉作脯』,便完事一宗。」譚紹聞道:「我與盛公曾有個換帖子厚誼,近日也覺少疏些,明日定擾他高酒。」張正心指桌面上帖子道:「明日請咱三個,直是『豆觴』,前幾年有不『優觴』的麼?況且當年請客,也還未必有個優觴帖兒。不過差小廝們叫某人來看旦腳兒,這就是盛公子的音楢哩。」紹聞觸著當年實境,忍不住大笑起來。張正心道:「盛公今日刷印先集,卻也上心的很,家伯幾個熟刻字匠,他一齊都叫到他宅裡。咱明日擾他的高酒,也不等他送書,只預先各人要兩部就是了。」兩個說話不覺日晷漸移,齊到衚衕口,分手各回。
卻說千四日,王春宇自漢口回來,來看姐姐、外甥。帶了些游商於外各處土產東西,自姐姐、外甥、甥媳、外孫,莫不各有送的人情,逐個有問。見外甥門閭漸次興旺,這舅氏心中也暢遂的緊。到晚而回。
次日早晨,紹聞即去望渭陽公,細陳了道大人聯族厚誼的話。吃了早飯,即自舅氏家坐車上盛宅來。
到了門首,僕從站門了望,看見雙慶趕車,知是譚宅來人,即忙內稟。譚紹聞下車,恰逢盛宅兄弟出迎,同入大廳。婁樸、張正心早已到院拱邀。盛宅各僕從,莫不肅然。這不是因舉人、副榜到宅,別立體統,總因賭博之場,儓督也有八分輕忽,所謂「君子不重則不威」也;衣冠之會,賓主皆具一團恪恭之心,所謂「上行下自效」也。究起來媟褻場兒,當下也有些歡樂,將來只有不好處沒有好處,釁端即起於浹洽,戈矛即蘊於談笑;禮法場兒,當下雖有些拘束,將來只有好處沒有不好處,恭敬可以蓄德,緘默可以免訾。這賓主五人,此時在祥符城中,到了漸遠孩稚半入老成的地位,今昔自有不同。
盛希僑道:「我從來不會說套話,今日備一杯酒,請眾位老哥到舍下,是托舍弟於眾位的意思。您今日都身列科目,會試的會試,入國子監的入國子監。這北京城,原是先祖先君會進士、謁選引見的地方。生下愚弟兄兩個人,到半截入土的年紀,卻只知北京在北,並不知彰儀門值南值西。愚弟兄算得人麼?我是少年傻公子,弄得家業丟了一半子;舍弟還比我差強些,雖也算個副車,到如今老不變了,不能夠中個舉,何日是會試時節?先人常到的地方,如今子孫沒人傍個影兒,著實不好的很。我想叫舍弟隨著老哥們上京肄業,好中那北闈舉人,乘便會試。我遲一半年,指瞧弟以為名,到京城走走,不比朝南頂武當山強些麼?」婁樸道:「二哥年內去,我就年內起身,開春去,我就春天去,老苗子舉人,隨得便宜。」譚紹聞道:「是你中得太早,咱兩個年紀相等,可比我才中個副榜呢。」張正心道:「我想去不得去,家伯年過七旬,舍弟太小,在兩下裡住,我少不得在家等本省鄉試進進場,就算出的學門,還不曾丟書就罷。」盛希瑗道:「既然承攜,爽快過了元旦,到正月初六日起身,不誤會試場期何如?」譚紹聞道:「咱兩個還得起文取結,方得部咨,這書辦遲滯勒索,得好些時耽擱。」
盛希僑道:「賢弟既肯相攜,把你的履歷交給我,不用你一個錢,我一手辦成,你只靜候起身就是。」
商量一畢,席面上來,賓主交歡,自不必言。這個說,戚老先生已升為宮詹大轎。那個說尤老前輩由內外轉,做到二千石,由外轉而內升,又做了治中府尹,已在九列之數。盛希僑道:「山東張表兄,現在刑部郎中,乃郎文新得館選,在順城門大街住,可做東道主。不然,就叫表兄在附近尋個寓處。」
又說起河南新榮某人,敦篤深厚,將來鼎台重望;某人直捷廉乾,將來府道名員。紹聞忽然想起,此廳當日俱是猥褻之語,與今日相較,天淵相懸,雲泥迥隔,可見地因人靈,福由心造。
追悔一層,痛快一層。不覺吟成一絕云:
宏閭敞院舊家風,意味相懸迥不同;
回首當年原此我,絳唇喜看映彩紅。
紹聞正心中感歎,忽聽得後院有婦人的詬誶之聲。只見盛希僑顏色略變,走過閃屏後邊說:「有客!有客!」少頃,又說:「給我留一點臉兒何如?」又一句道:「知道令弟是進土,何如呢?」依舊轉回主位。眾官已起而復坐,希瑗還站著。盛希僑道:「第二的,中進士呀!這回到京上,不中進土不許回來,我到京裡看你們去。省的人家大姑娘,看咱家門不當,戶不對。」希瑗坐下說:「哥,讓客吃酒。」盛希僑笑道:
「這也無怪其然。即如前日道台請咱愚兄弟們進署,一坐半天。一位大公祖官,三拱三邀,敬咱做什麼哩?咱又無功名,又沒學問,道台衙門要咱摸卵子不成?不過是敬咱爺爺、敬咱爹爹是兩輩進士,也還是敬咱爺爺有學問,留下了幾塊墨字板。我不長進,董了個昏天黑地。第二的,你是副榜,若不能乾宗大事,只像我這宗下流--咱爹下世早,沒人管教我,說不的了。
我是你哥哩,你要不中進土,我與你有死有活哩。你休看你家媳婦子安詳、曉理,你丈人家是湖廣有名的世家,你一個副榜去走丈人家,他那管家的門上,都是看不見知府的眼睛;就是那丫頭養娘,也看不重這半截子前程。咱只怨咱老子,為什麼不給咱弟兄們,尋個本城讀書主戶做丈人家,只進個秀才,當女婿坐到他堂屋裡,就是天官;偏偏的隔山隔水,叫兒子平白跑到丈人家落個今生不如人。大凡人到了丫頭、小廝不向眼裡擱,他又不曾說,自己心裡明白,任憑你是什麼英雄,再使不著豪氣萬丈。」眾人聽了盛公快論,卻又是閱歷之言,無不心折首肯。
日夕席散,訂明明年正月初六日起身的話,婁、張、譚各自乘車騎馬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