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回
  赴公筵督學論官箴 會族弟監司述家法

  卻說譚觀察自鄭州回省,即以行裝稟見撫台,拜會藩司。
  備言災祲情形,賑濟設施,極誇季知州實心為民,乃良司牧之尤:「將來當列薦牘,可稱知府之住。」撫台道:「季某向來稟見時,留心體察,只覺悃愊無華,那料有如此本領。」觀察道:「天下實在能辦事的官員,大約都是幾個悃愊無華的人。那舉止嫻熟,應對機敏,看著貌似有才,則多是些油滑躲閃之輩,全靠不著。」撫台極口道:「是。」向藩司道:「鄭州領帑詳文一到,即刻彈兑給發,只恐少稽難濟燃眉。別州縣尚不見動靜,已差人密訪。如有慢視民瘼者,定行揭帖揭上幾個,斷不叫這等屍位病民者,得以漏網。大家留心做事。」
  道台辭了大人,方才回至道署。到簽押處,即叫梅克仁吩咐道:「西門外大老爺的墳,墳前有靈寶爺的神道碑。你可同內宅小廝,到那裡周視形勢,重修墳垣,建大門樓一座。」梅克仁道:「叫叫本城差頭跟著,他認的路。」觀察道:「墳垣是咱的私事,衙役雖賤,那是朝廷的官人。況且衙役督工,斷沒有不吃錢的。只以內宅自己人辦理方可。磚瓦椽檀,石灰土坯,公買公賣。興了這個工,那附近幾個村莊,雖說未至凶歲,這做工運料,也有個小小收益。」
  梅克仁騎了馬匹,帶、了一個馬夫,徑向譚塋來。認清了神道碑,下馬進塋。在荒榛細草間磕了個頭。又認清孝移公墓碑,看是埋了十來年光景,也磕了頭。起來,周視估量了一番。
  一箭路遠,有座關帝廟,一旁有兩三家子飯鋪。梅克仁轉回歇下,說起修理墳垣,僱匠役,買物料的話月飯鋪老者道:
  「說起譚宅這墳,原有百十棵好大的楊樹,都賣了,看看人家已是敗訖了。如今父子兩個又都進了學,又像起來光景。」這梅克仁方曉的河南少主人游泮的信。
  說起紹聞父子皆游黌序,滿城轟傳,如何道署一些兒不知?原來衙門大了,這些院考進學,地方些須小事,無由得知。
  譚觀察轉鬥邊,又是非公事內言不出、外言不入的。所以梅克仁回署稟了,道台方知紹聞父子一案進學,心中喜極。
  譚道台一面交梅克仁銀子一百五十兩修理墳院。一面即囑送紹聞父子襴衫綢緞八匹、巾靴兩對、銀花四樹,良馬二匹,鞍屜全備。卻差了一個劈柴的伙夫,兩個掃地的丑廝送來。所帶拜匣內,裝兩個帖子,一是:「稟嬸母老太太安,並叩新喜。姪紹衣頓首。」一是:「弟姪可於十一日進署,襴衫巾冠,詣主拓行禮。兄衣諭。」
  紹聞聞命,叫王象藎僱覓裁縫,趕辦襴衫,單等至期進署。
  到了初十日傍晚,忽見夏鼎來了。到衚衕口,徑向書房。
  恰好紹聞同兒子自書房出來,器宇俊逸,與從前大不相同。夏鼎在衙門住有半年,那身法腔口已成習慣,不覺躬身衝口稟道:
  「門上梅二爺吩咐,叫小的送個口信:大老爺明日,同撫院、兩司大老爺公請學台大人,不能在署等候。改日另訂日子,再請少爺們進署。」紹聞讓書房說話,夏鼎道:「急緊回去,梅二爺還等著回復。」疾忙走了。
  此可見夏鼎這班宵小情況。在混字場裡,他偏會放肆尖俏,一入了衙門,這身子彎曲,腿兒軟和,眉目餡媚,腳步疾趨,直是忘其所以不期然而然者。若到鄉里愚百姓家,便是天王下界,黑煞神臨凡一般,那也是由中達外,莫之致而至的。這些衙役鬼畦伎倆,千人一狀,原也不必掛齒。
  單講河南撫台,因欽差學院歲、科已完,只有注生監冊送鄉試一事,衙內閒住,遂知會二司兩道,公同備酌奉邀。先期遣了差官,投了四六請啟,訂了十一日潔樽恪候。
  這門上堂官,便與傳宣官文職、巡綽官武弁,商度叫戲一事。先數了駐省城幾個蘇昆班子--福慶班、玉繡班、慶和班、萃錦班,說:「唱的雖好,貼旦也罷了,只那玉繡班正旦,年紀嫌大些。」又數隴西梆子腔,山東過來弦子戲,黃河北的卷戲,山西澤州鑼戲,本地土腔大笛嗡、小嗩吶、朗頭腔、梆鑼卷,覺俱伺候不的上人,說:「他們這班子卻有兩三個挑兒,如杏娃兒、天生官、金鈴兒,又年輕,又生的好看。要引到京上,每日掙打采錢,一天可分五七十兩,那小毛皮襖、亮紗袍子是不用說的。大老爺們在京中,會同年,會同鄉,吃壽酒,賀新任,那好戲也不知看了多少。這些戲,箱窮人少,如何伺候得過?」那武弁道:「這個不難。如今只把昆班俱合攏來,叫他們一替一出揀好的唱。把杏娃兒、天生官、金鈴兒,再揀幾個好臉兒旦腳,叫他摻在內,就是唱不慣有牌名的崑腔調,把他扮作丫頭腳色,到筵前捧茶下酒,他們自是熟的。」商議已定,就叫那能幹事會說話的衙役,幫同首縣去辦。
  單說到了十一日,兩司兩道俱早到撫院。差官向學院街投了奉迓速光的大柬。到早膳以後,只聽的學院街連炮震天,已知學台起身。約到大半路時,撫院這邊也放了閃門連炮。那街上看的人眾,都知是學台上撫台衙門赴席。滿街微職末異,往來互錯,也不知是做什麼的。只見刺繡繪畫的各色旗幟,木雕鐵打金裝銀飾的各樣儀仗,迴避、肅靜、官銜牌,鐵鏈、木棍、烏鞘鞭,一對又一對,過了半天。這紅日射處,精光四映,微風飄處,斿角抖斜。金瓜開其先,尾槍擁其後,一柄題銜大烏扇,一張三簷大黃傘兒,罩著一頂八抬大轎,轎中坐了個彎背白髯、臉上掛著叆叇鏡看書的一位理學名臣。
  到了撫院儀門,鼓樂喧豗。迎接官員有跪的,有打躬的。
  學台笑容可掬,帶了些堆謝勞動的顏色,那轎已過去了。抬上大堂,只見一個官員半跪著:「請大人下轎。」傘扇閃開,撫台率司、道迎接。彼此拖地一揖,呵呵大笑。撫台挽住學台袍袖,穿暖閣而進。司、道由東門隨班而進。挨次行禮,各各遜謝謙恭。學台讓了上座,撫台陪座,司、道列座。奉了一遍調匙點茶,也說了些褻尊叨愛的套語。但觀瞻太尊,儀度太整,及說了套話,這正言恰似一部十七史,不知從何處說起,俱各少默。
  伺候的,又奉了一遍泡茶,滿堂上只覺禮法太重,不甚融洽。那蘇班是久伺候過官場上戲的,在旁邊藍布帳內,偶爾露個半身刻絲袍,桌子上微響鑼鼓磕碰之聲,那帳縫兒撩開半寸寬,微現旦腳妝扮已就,粉白臉兒,黑明眼兒,一瞧即回光景。
  這個懷藝欲試之意,蓄技久待之情,向來官場伺候不曾有過。
  伺候官見景生情,半跪稟道:「請大人賞戲。」撫台點頭。只聽吹竹彈絲,細管小鼓,作起樂來。
  不多一陣,抬過繡幔架子,正放在前,桌椅全備,樂聲縹緲。掀起錦簾,四個仙童,一對一對,各執小黃幡兒出來,到正面一站,又各分班對列。四個玉女,一對一對,各執小紅幡兒出來,到正面一站,亦各分班對列。徐徐出來一個天官,橫頭上飄著一縷紅帛,繡蟒絳袍,手拿一部冊頁,站在正面,唱吟了《鷓鴣天》一闕,也向旁邊上首站定。又見兩個總角小童,扶了一朵彩繪紅雲前導,兩個霓裳仙女,執著一對日月金扇,緊依著一位冕旒王者,袞龍黃袍,手執如意、手卷而出。到了正面,念了四句引場詩,回首高坐。兩柄日月扇旁伺,足蹴一朵紅云。紅帛天官,坐在紅雲之下。四個紅幡玉女,驕肩而立,四個黃幡仙童,又駢肩立於其側。剩下當場。猛然大鼓大鑼齊鳴,大鐃大鈸亂響,出來四位值年、值月、值日、值時功曹。
  值年的銀須白鎧,值月的黑鬚黑鎧,值日的赤面紅鎧,值時的無須黃鎧,右手各策馬撾,左手各執奏摺,在栽絨大毯上亂舞亂跳,卻也中規中矩。到下馬時,和投鞭於地,手執奏摺交與天官,轉達天聽。玉皇垂覽,傳降玉音,天官又還了批准摺奏,分東西四天門傳宣敕旨。這四功曹謝了天恩,依舊拾起鞭子上馬,略舞一舞,各進鬼門。須臾出來繳旨,也一齊上在玉皇背後並立。滿場上生旦淨末,同聲一個曲牌,也聽不來南腔北調,只覺得如出一口。唱了幾套,戛然而止。將手卷付與天官,天官手展口唱,唱到完時,展的幅盡,乃是裱的一幅紅綾,四個描金大字,寫的是「天下太平」。唱個尾聲,一同下來進去。
  學台門役,打了一個四兩的賞封。撫台、司、道手下,亦各打了賞封。六個如花似玉的旦腳,拾起賞封,磕了幾個嬝娜頭。這當中就有那杏娃兒、天生官、金鈴兒。
  學台立起身來告便,伺候官引路,到西邊一座書房。院子月台邊一株老松樹,其餘都是翠竹。六位大員各有門役引著,陸續尋了撒膜地方。到了書房,門役捧盥盆各跪在座前,洗了手,坐書房吃茶。
  吃了茶,撫台道:「俗優不堪入目,還可再奏一出否?」學台道:「弟素性不甚識戲,一出已略觀大意。」卻說那河道,原是一個沒甚學問的舉人出身,由河員做起,因某處遙堤工竣,升了河廳,積奉升了河道。他素性好鬧戲旦,是個不避割袖之嫌的。每逢壽誕,屬員盡來稱觴,河道之壽誕,原是以「旦」
  為壽的。恰好此日眾孌畢集,正好借此杯酒,澆向日塊壘,遂摻了一句道:「萃錦班能唱《西廂》全本,還略略看得。」這是在家做措大時,常稱《西廂》是好文章,以己度人,料各大人俱是以《西廂》為臉炙的,不覺冒了這一句。
  那知學台乃是個理學名儒,板執大臣,說道:「唐重族姓,范陽盧,博陵崔,滎陽鄭,隴西李,俱是互為婚姻的世好。鄭崔聯姻,重重疊疊,見於書史者不少。縱令變起倉猝,何至寄嫠婦、弱媛、少婢於蕭寺?閥閱家當必無是。即使強梁肆惡,這玉石俱焚,理所宜然,何至於一能解圍,即以朱陳相許?相國家有如是之萱堂乎?朋友相好,至以身殉,亦非異事,何至於一紙書,即可令身任長子者,統國家之重兵,而解紛以濟其私?況鄭恒是唐之太常,崔所出三子皆貴,其事常見於他書。
  院本雖是幻設,何至如此污蔑張狂!應墮拔舌,我輩豈可注目?」
  撫台見屬員出言媟褻,以至唐突欽差,臉上好覺無光,因說:「近日訪得不肖州縣,竟有豢養戲班以圖自娛者。宴會賓客,已非官守所宜,且俾夜作晝,非是肆隆筵以娛嘉賓,實則掛堂簾以悅內眷。張燈懸彩,漿酒藿肉,竟有昏昏達旦者。」
  學台道:「伊既紅燈映月,就該白簡飛霜。」撫台道:「昨日拜本,此人已列彈章。並列其與戲旦蘇七飲酒俱入醉鄉,將銀錁丟入酒杯共飲,蘇七磕頭,該縣攙扶,醉不能站立,倒在一處,舉城傳以為笑劣款。並無別項,只此已不堪傳寫塘鈔矣!」
  學台道:「此等劣員,那能恫瘝民痪,一家哭一邑合掌。但上台之德風,州縣之德草,今日幸叨厚貺,何不撤此梨園以便攀談聆教?」這撫台封疆重臣,本日演戲佐酒,原是未能免俗,聊復爾爾之意。一聽此言,即命巡綽官將戲押出。
  這戲主原好伺候官席,非徒喜得重賞,全指望席終勸酒,把旦腳用皂丸肥胰洗的雪白,淡抹鉛粉,渾身上帶的京都萬馥樓各種香串,口中含了花漢衝家雞舌香餅,豔妝喬飾,露出銀釧圍的雪腕,各位大老爺面前讓酒討彩。這大人們伯樂一顧,便聲價十倍,何愁那州縣不極力奉承。其中就有說不盡的好處。
  今偏遇見幾個迂腐大僚,一聲傳令押出,那抬筒抬箱背把子的都慌了。已扮成的腳色,那脫衣裳、洗脂粉,怎能顧得許多。
  那不曾妝扮的,架子上卸紗帽,摘鬍子,取鬼臉,扯虎皮,衣服那顧得疊,鑼鼓那顧得套,俱胡亂塞在箱筒裡面。抬的抬,背的背。巡綽官猶覺戲主怠慢,只顧黑喪著臉督促,好一個煞風景也。
  這河道方曉得一言錯出,在欽差大人面前,唐突出這個風吹雨打大敗興頭的事。又怕,又羞,又悔,又急,將來九聲連珠炮響,這個官兒便是不穩便哩。」怎的一本《西廂記》,就把我害的這樣苦!」又想道:「好事者若打齣戲來,這圓紗帽翅兒、燕尾鬍子、白鼻凹兒,再饒不過我。」心中千回百折,胡思亂想,沒個藏身處。
  及到日中排筵,少不得跟著陪席。四張桌子,兩正兩側,學台坐於首座,撫台次座;東邊桌子,東司第三,驛、鹽糧道坐了第五;西邊桌子,西司第四,河道坐了第六。還說起按台出巡,不得在省奉陪,學台道:「汝寧府考完,曾得一面,彼此公務忙迫,未得暢聆清誨為憾。」
  少頃,席面上來。若再誇陳設之豐盛,珍羞之嘉美,豈非贅筆。酒席已完,各大人俱覺得雅會勝似俗派。唯有河道呷了半盞酒,嚼了半個點心,心中有苦說不出口,只得默誦《君子有三愆》一章而已。
  學台起身,逐位謝了厚貺,俱各謙遜答禮,滿口極道:「褻尊。」出了書房,轉到二堂,閃開暖閣,走到滴水簷下。巡綽官跪稟道:「請大老爺上轎。」學台回首一揖,撫台答禮。各司道走至轎前候乘,學台那裡肯依,再三拱讓,司道略退半步,學台上了八座。那照壁間早已大炮震天,儀門大閃。轉過東轅,微職末弁,道旁跪送,學台舉手高拱而過。
  這撫台衙中,司道亦各稟辭,魚貫而出。到了大門外,各自上轎而去。
  單說譚觀察回署,到簽押房,梅克仁稟說,修墳估工,約費二百內外。觀察點頭道:「只要修的盡禮。工竣我還要親往致祭。」梅克仁領命,自回轉鬥門房而去。觀察即盤算另訂弟姪進署日期。迭為屈指,某日上院,某日致祭謝雨,某日坐堂面清鹽引、漕糧以及各驛站夫價豆草冊籍,唯有二十一日是個少有空閒日期。回憶前訂,已逾十日。
  籌算停當,次早喚梅克仁撥人傳諭,二十一日請紹聞父子進署。
  梅克仁領命,到門上叫聽差的問道:「前日上蕭牆街,是那一個去的?」聽差的道:「是夏鼎。」梅克仁道:「還叫他來。」聽差的叫夏鼎到轉鬥外,梅克仁道:「二十一日,大老爺請蕭牆街父子進署,不用帖子,你可速去早來,立等回復。」
  夏鼎答應了個是字,飛也似去了。
  不多一時,夏鼎回來,到門上回復道:「少爺父子,是他自幼師傅姓惠的,請去南鄉吃酒。我把梅二爺說的,大老爺請進衙門的話,的的確確是二十一日,叮嚀明白,對少爺管事家人姓王名中的說透記清。」梅克仁笑道:「話雖饒舌,卻明白的很。」轉頭一掩,內外隔絕。夏鼎卻喜得門上誇獎,這差頭是穩當的了,遲早要點個買辦才肥些哩。這也不必說他。
  單說到二十一日,王象藎黎明已到,喚了雙慶,伺候少主人拜見觀察大人。這是見主人門第有轉否為泰之機,與那得交官府,得進衙門,勢利烘熱之見,毫不相干。譚紹聞父子上馬,雙慶夾著氈包,王象藎牽著馬,一路上守道衙門而來。進了轅門,下的馬來,兩僕各拉一匹。不知夏鼎自何處跑來,只說:
  「交給我。」早已有個聽差的把馬拴了。遂到上號房,投了手本。號簿照手本寫了「生員譚紹聞、譚簣初謹稟」。當即穿上襴衫,王象藎與雙慶各持絲縧,係於主人腰間。上號吏執著手本,紹聞父子隨著,由東角門進去,到了大堂。
  手本傳進,片刻時,遙聞內邊說個請字,只見內宅門開了半扇,一個人說道:「請。」進了內宅門,這觀察已在三堂滴水簷下穿公服站著。紹聞父子趨蹌直至跟前,方欲作下揖去,觀察搖首不允,扯住手說:「隨我來。」
  到了三堂神主櫥前,並鋪兩個墊子,少後又鋪一個墊子,觀察站在上首,紹聞比肩,簣初在後。觀察望上說道:「這是鴻臚派後代紹聞及簣初,進了祥符膠庠,特來向祖輩爺磕頭。」
  一連叩了四叩,起來作揖產畢,觀察向紹聞道:「賢弟站在東邊,與我行禮。」紹聞行了兩拜四叩。又向簣初道:「賢姪與我行禮。」簣初亦如其父。紹聞道:「請嫂太太稟見。」觀察搖首道:「跟我來。」
  一同出了三堂到內書房。觀察命寬公服,自在上首坐下。
  紹聞對坐,簣初簽西北坐下。吃了茶,紹聞道:「容日再與嫂太太請安。」觀察道:「吾弟差矣。我一向為官事所羈,尚末得與嬸太太見禮,那得此處居先。總之,咱家南邊祖訓,賢弟亦當知之,從而遵行之:從來男女雖至戚不得過通音問。咱丹徒多隔府隔縣姻親,往來慶賀,男客相見極為款洽。而於內眷,不過說,『稟某太太安』而已。內邊不過使奉茶小廝稟道『不敢當』,尊行輩,添上『謝問』二字。否則丫頭爨婦代之,在屏後說『謝某老爺某爺問,不敢當』,雖叔嫂亦不過如此。從未有稱姨叫妗,小叔外甥,穿堂入舍者。蓋尊禮存問者多,婦人之性,久而久之,遂不覺權移於內。防微杜漸,端在此人不經意之間。」因回顧簣初道:「我姪初入庠序,學問經濟,都在你身上要的。切記,切記。」簣初恭立受教。少刻捧上點心,兄弟伯姪同吃,早已忘身在署中。觀察道:
  「我問你一宗事,姪兒不知,賢弟是必知的:叔大人有著述否?」紹聞道:「沒有。」觀察道:「當日叔大人到丹徒上墳修族譜時節,就在我院住了一個多月,我叔姪是至親密的。彼時詳審舉動,細聽話音,底是個有體有用的人,怎的沒有本頭兒?即令不曾著書立說,也該有批點的書籍;極不然者,也應有考試的八股,會文的課藝。」紹聞,道:「委的沒見。」觀察道:「我們士夫之家,一定要有幾付藏板,幾部藏書,方可算得人家。所以靈寶公遺稿,我因親戚而得,急鏤板以存之。總之,祖宗之留貽,人家視之為敗絮落葉,子孫視之,即為金玉珠寶;人家競相傳鈔,什襲以藏,而子孫漠不關心,這祖宗之所留,一切都保不住了。所謂『臧穀亡羊』,其亡必多。這是鐵板不易的話。」紹聞道:「如今本城中,還有藏著一樓印板之家。」觀察道:「是誰家呢?」紹聞道:「是盛藩台家。」觀察道:「什麼書名?是刷印送人的,是賣價的?」紹聞道:
  「只知道鎖著一樓印板,多年不曾開樓門。」觀察道:「他家有什麼人?」紹聞道:「藩台公兩個孫孫,長叫盛希僑,次叫盛希瑗。」觀察道:「什麼功名呢?」紹聞道:「盛希僑國子監生,盛希瑗府學生員,後中副車。」觀察道:「明日即差迎迓生送帖,請他弟兄二人進署,問問是什麼書籍。或是文集,或是詩稿,叫他刷印幾部,帶到南邊,好把中州文獻送親友,是上好筆帕人情。中州有名著述很多,如郾城許慎之《說文》,滎陽服虔所注《麟經》,考城江文通、孟縣韓昌黎、河內李義山,都是有板行世的。至於鄴下韓魏公《安陽集》,流寓洛陽邵堯夫《擊壤集》,只有名相傳,卻不曾見過,這是一定要搜羅到手,也不枉在中州做一場官,為子孫留一個好宦囊。吾弟回家,定要在廢筒敗麓中密密找尋,或有一半片子手翰,書上批的,幅間寫的,認清筆跡,雖隻字也是咱家珍寶。賢姪也要留心。」
  紹聞道:「大人見背太早,愚弟不過十歲,只記得教了八個字,說是『用心讀書,親近正人』。觀察站起身來道:「這是滿天下子弟的『八字小學』,咱家子弟的『八字孝經』。簣初道:「只這八個字,不成部頭,又不成片段,如何刻印呢叩觀察道:「鏤之以肝,印之以心,終身用之不盡。就是做官時,也千萬休離開了書。接引僚友寅好,那親近正人,尤應銘心。
  這八個字,這邊鴻臚派,就可用以為子孫命名世系。如南邊宜賓派,是以『純孝開基,世守咸昭,紹延永綿,光啟後貽』十六字為命名世系。前八個字,尚有咸字輩人,咱這一輩是紹字,兒子輩現、今都是延賞、延祥、延綬的字樣,孫子輩是永齡、永年、永係,咱家族大,如今已有光字輩人了。這裡靈寶一支,如今幾多門頭?」紹聞道:「這裡人丁不旺,累世單傳,到了愚弟,才有簣初弟兄兩個。」觀察道:「這簽初是哥是弟?」紹聞道:「這是哥哩。」觀察道:「二姪什麼名子?」紹聞道:「名叫悟果。」觀察道:「咦,這像僧尼派頭,不可為訓。
  此姪名簣初,是學冊已有注名,不必更改。這二姪就該以用字起派,以下就是心字。」簣初道:「伯大人就起個名兒,以肇其始。」觀察沈吟道:「董之用威,即以用威為名,以寓教思。何如呢?」簣初起身為禮道:「謝過伯大人慈嚴互施之恩。」觀察道:「將來丹徒寄書,即把這鴻臚派以『用心讀書,親近正人』為疊世命名字樣,注於族譜之上,昭示來許。」紹聞父子,俱起身為禮,謝聯屬族誼、明晰行輩之惠。
  少刻,簣初告便,觀察命小廝引去。因趁空問紹聞道:
  「大姪曾議婚否?」紹聞道:「尚未。」觀察道:「我意中已有其人,甚為妥協。婚姻是關係宗桃門第的大事,不可輕忽。
  此時尚難驟及,待科場完後,我再細心籌度,那時八面穩合,方可一言而決。只是賢弟存在心裡,有這句話就是。」紹聞唯唯聽命。
  簣初回來,小廝奉水授巾,洗手坐下。又說些勉學的話:
  鄉、會場規,不可疏忽,以致誤帶字紙;不可錯號,叫巡綽官稟逐;不可潦草完局,圖速出棘圍;不可逗留給燭,叫巡綽官撾卷、推攆。說得零星瑣碎,而慈祥藹藹,卻句句是緊要話頭。
  到正午時候,廝役又請至一所書房。只見畫幗字聯,花盆魚缸,甚為幽雅。屋內裙墊不設;桌上碟著已備。這兄弟伯姪坐下,捧來午饌,器不多而潔,品不雜而腴,全不似官場中飯,豔縟難以注目,糊濃難以充腸的那個派頭。飯將完時,忽梅克仁拿了一個手本稟道:「衛輝府辭行,還有稟漕運的話。」觀察道:「取公服來會客。」紹聞順便告辭,觀察也不暇深留,只勉以努力科場,自行接見所屬大員。
  紹聞即隨梅克仁出了內宅門,徑到大門外。王象藎、雙慶拉過馬來,內邊值,堂的送出氈包。正上馬時,夏鼎已到,一面掐簣初上馬,一面又來扯住紹聞牲口,前引出轅,細聲說:
  「口角牙縫恩典。」紹聞也不敢答,出東轅門而去。一路穿街過巷,見許多秀才,有行行重行行,在背街上閒遊的,有卿卿復卿卿,在破廟中唸書的。難說紹聞屢年在街上,或由夏鼎家到王紫泥家,或自白興吾家到盛公子家,豈無遇見科場年份?只用事不關心,視而不見。今日一心務正,又成了秀才,那科場臨近四個字,不覺觸於目而即感於心了。
  到後門下馬。王象藎及雙慶將馬安置訖。雙慶到樓門遞氈包,紹聞叫老樊道:「速與王中他兩個造飯。」雙慶道:「夏叔不知在何處將馬喂飽,又同不認識的兩個人,說是許頭兒、張頭兒,請俺兩個到飯館吃飯。王中叔堅執不去,夏叔也不敢過強。我獨自一個去了,炒了兩盤肉,大家吃了些包子麵條餛飩。我如今不用再吃飯了。」王象藎道:「我在石獅子跟前,吃了三個炊餅,一碗豆腐腦兒,我不饑,不用再羅索了。」王氏也問了幾句衙門的話。紹聞父子趕試心急,又速向書房讀書去了。
  一連念了半月書。這鑰匙真真是母親收拾的,吃飯時雙慶來開。半月委實沒客,即令有客,自己也沒鑰匙丟出牆外了。
  這正是:
  困心衡慮歷多端,刻苦何能少自寬,
  要識男兒知悔後,引錐刺股並非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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