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回 譚紹聞父子並試 巫翠姐婆媳重團
卻說盛公子一派話兒,把官親投任的人,各色各樣,形容的一個詳而且盡。紹聞滿心冰涼回來,不再提那荊州府投任睦族的話,唯有奮志讀書,以希前進一條路徑。每日引著興官兒,在書房苦讀。教興官兒做破題、承題、小講半篇,自己與他批點。自己作的文字,卻求外父孔耘軒改正。
這鄰居比舍,兩三個老頭兒私議道:「譚相公明明是個老實人,只為一個年幼,被夏鼎鑽頭覓縫引誘壞了。又叫張繩祖、王紫泥這些物件,公子的公子,秀才的秀才,攢謀定計,把老鄉紳留的一份家業,弄的七零八落。如今到了沒蛇弄的地步,才尋著書本兒。已經三十多歲的人,在莊稼人家,正是身強力壯,地裡力耕時候;在書香人家,就老苗了。中什麼用裡。」一個老頭道:「不然。譚相公到底是個老實人,如今忽然立志,三十多歲還不算老,將來還有出頭日子也不敢定。」又一個老頭兒道:「他是有根抵人家,這大相公不過年輕老實些,一時錯了腳步。如今知道後悔,也還不算遲。我們再多活幾年看著。」
這三個老曳,負曦閒談,正是「鄰居一桿秤,街坊千面鏡」,都說紹聞是個老實人。看官休嫌絮聒,作書者便演出老實議論來。
老實二字,俗人看來,與愚相近;識者看來,卻與誠字為鄰。即如宋朝宰相司馬溫公,做了閣老,外國便說「中國相司馬矣」,本國便說『願相公活我百姓』。這個涑水老頭兒,是老實的,不老實的?且不說這八寸三分大帽子話,即如窮鄉僻壤,三家村,說起某人,「休認成他是老實人,他是個最不老實的」。這便是相戒以怕的意思。要知道人怕你,你將來就有怕人的時候來。況且民間俗諺說,「人怕天不怕」。到那天不怕時,你便支撐不住。這不是說天道好還,正是說人眼難哄。緣不老實人,定然居心刻薄,待人行事,縱然假托慷慨,不難以千金贈人,貌似恭謙,不憚於百拜款接,看著是鷹化為鳩,甚實兩隻鷹眼還在。這紹聞雖說丟了行止,墮了家業,要之不曾犯了刻薄的邊界;倘若犯了刻薄二字,便把循良風規、孝順血脈閹割了,如何能生育繁衍呢。幸只幸這顆瓜子兒,雖說蟲蛀了皮殼,那芝麻大的小芽兒不曾傷壞,將來種在土裡,拖蔓開花,還有個綿綿的想頭。
紹聞天天引著興官上學,順便起個學名叫做簣初。
讀了十個月書,忽一日張正心來到書房說:「本縣新老爺貼出一個條子來,寫著本月二十日縣試,限初八日投完冊卷。
賢弟知否叩紹聞道:「這一個月不曾出門,並不知曉。」正心道:「賢姪作的文字如何叩紹聞拿過一個小課本兒遞與張正心道:「這是笑話本兒。」張正心接在手中,見上面寫譚簣初三個字,問道:「這是賢姪學名麼?」紹聞道:「他乳名興官,順便與他起個學名兒。」張正心揭開本一看,說:「字畫雖嫩,卻甚端楷可愛。」卻見前半本是半篇的,後半本是整篇的。看了前半篇,說道:「清順的很。」看到後半本整篇,不覺誇道:
「天分高的很。」及至看將完時,說:「竟是能發出議論來。話頭雖嫩,理卻醇正。難得!難得!」合住本兒,放在桌面,指道:「將來可以大成!」紹聞笑道:「與他爹一樣兒欠通。」張正心道:「賢弟並不曾修下『過煙樓』叫這賢姪也沒什麼去撞,將來是繩厥祖武的人。現在縣裡小考,就該與他投本卷子用簣初二字也好像是個表字,不像個名子。不如改名繩祖,以存靈寶公待後之意。」紹聞道:「同了前輩名子了。」張正心道:「那一個前輩?」紹聞道:「張繩祖哩。」張正心道:「呸!那張繩祖是個什麼東西,那才是『撞破煙樓』的人。昨日泥水匠還尋家伯,說張宅要拆樓賣磚瓦椽檀,叫家伯買。
家伯聽的,只是咳了幾聲,難過的了不得。像那個人的名字,也不必同他,如今就叫簣初罷。今日初四了,咱兩個就去投冊卷。南鄉里舍姪,是考過一次,我正是替他投卷子。才差人與他送信,叫他十七日進城。所以順便來對賢弟說。不料到這裡得見賢姪文字,可喜可幸。」紹聞即叫興官鎖門回家,自與張正心辦卷冊,屆期赴考。
王象藎得了考信,先一日就來了。及至二十日五鼓時分,王象藎與保柱打了燈籠,拿著考具,送少主人與十四歲小主人一同進場。心中好不喜歡,不禁掉下淚來,暗暗的擦眼。
或以為王象藎有何悲傷?殊不知純臣真人,才能有這兩眼眶子淚哩。那史冊彪炳日月的事業,全是這兩眶子不叫人知的暗淚做出來。感天地,泣鬼神,才扶到凌煙閣裡,與了俎豆,叫他饗哩。吁嗟噫嘻乎,可不痛哉!
卻說點名進了場,這縣公是個進土出身,初選鄢陵,接著署理祥符。首題是《孝弟也者,其為人之本與?》,次題是《「人恒過然後能改」二節》。這譚紹聞久不親書,只得把靈寶公的遺訓,父親的家教,以及丹徒叔姪敦睦之情,融化成孝弟題意。
及至二題,就把生平閱歷,發洩為憂患議論,原不過塞責完場,不料縣公閱卷大贊,取了復場。簣初卻也附驥。
到了招復之日,天明進場。譚紹聞點了第一名。及點到譚簣初時,縣公細看,年紀不過十四五歲,品格風度,竟是大家兒女,略問了些家第。出下題目《吾與點也入作完納卷。
這縣公因鄢陵有了緊案,要回去飛辦。到第三日張榜,第一名譚紹聞。兒子簣初取在了第十一名。
那報房走報的,前兩日已寫成報帖。及寫榜時,早已得了確信,填上名字,滿城中各家親戚照壁後都刷糊上了。
不言譚宅捷報貼在後門上,王氏因前門典當,有美中不足之憾。孔耘軒家有女兒已故之悲,收了報單,不許張貼,賞了喜錢,打發走報去訖。
單言這曲米街巫家照壁上,貼著官紅大紙,上面寫著:
捷報
責府令婿譚爺官印紹聞,蒙河南開封府鄢陵縣正堂署祥符縣正堂喬,取中儒童第一名。
嘉靖口年口月口日
走報人高及第連三元
且說巫氏在譚宅作媳,與丈夫谿勃詬誶,一替一句兒說狠話,又在娘家對姑嫜冷淡奚落,只像待鄰家嫗一般。若是王氏去後,譚宅再差廚婦小廝,溫存慰藉上一兩番,或未免越扶越醉。恰恰譚宅賣田地,典房屋,清負欠,上學唸書,投卷應考,再沒一日閒空,所以巫宅門內,再不曾有譚家半個人影兒。這巫氏本來有寤寐反側急切難耐之況,又兼倚枕自思,覺得是自己大錯。後侮在心,難以說出。這譚宅因諸事忙迫,稀於音向,只如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光景;巫氏也就有歸寧已久,重返夫家之情。
忽爾門中照壁貼上鮮紅報單,這本街老姥少艾,就有來看彩的。各生意行中沾親帶故,也就有道喜的。這巫氏只覺臉上沒甚趣味。鄰婦拜喜,卻也沒甚答應。
次日清晨,把孩子也打扮了。巴氏還未起身,坐在母親牀沿上說。」娘起來吃了早飯,咱治份禮,你明日送我回去罷。」巴氏道:腎日你婆婆來,我被你翻嘴掉舌,失了待親戚情面。
我昨夜睡不著,盤算了一夜,沒臉兒去。如今姐夫恭喜,咱就到了,顯見得小家子趕趁親戚哩。」巫氏道:「我也算計明白了。俗話說:官府不打送禮的。我把我的錢,替咱家置上一份賀禮:大豬脖,肥羊腿,十斤重大鯉魚兩條,雞鴨八隻,四簍茶葉,兩壇酒,海昧八色,南果八色,山藥,蓮菜,火腿,對蝦,乾鯗魚。興官也掛了案,越外四匹喜綢,兩匹綾,筆十封,墨兩匣,新靴,新帽,大圍帶,順袋瓶口,錦扇囊。又不使咱家裡錢。這是我首飾舖子裡算賬,把長的一百兩銀子加成本錢,剩下三十多兩銀子,都治成禮。順袋瓶口扇囊,是我紮的。今日辦成送的去,說明日娘送我時,就與親家母道喜。那邊日子近來不行,娘的賀禮,就是雪裡送炭,省的我異日『馬前覆水』。
巴氏道:「好一張油嘴,通成了戲上搗雜的。也罷,憑你叫他們怎的辦去,我明日少不得厚著臉皮兒送你。這娘家長住著,將來是何結局呢。」
巴氏應允,巫氏吩咐出去。這女財東傳的號令,那些舖子裡小伙計,頃刻置買包裹,飯後各色俱全。說是喜禮,那紅簽兒封,朱絲兒捆,辦的千妥萬當。當下即到轎鋪裡僱覓十個槓夫,抬到譚宅。小廝說了明日巫奶奶送姑娘的話。譚宅收了喜盒酒罈,放了重賞。
到了次日,巴氏早起梳洗,巫氏早起梳妝,悟果又重穿了新衣。駕了車,母女甥婆坐上,垂了氈簾,跟了小廝,徑向譚宅來。到衚衕口下車,王氏、冰梅迎接,老樊抱了悟果到堂樓。
巴氏向王氏拜了,說道:「親家母恭喜!」巫氏道了萬福,說道:「娘好!」冰梅向巴氏磕頭,巴氏道:「冰姐我哩孩子,你好呀!」冰梅道:「巫奶奶好。」紹聞上樓,與外母行禮,巴氏道:「姐夫恭喜!」紹聞道:「外母安好。」興官上來與巫外婆磕頭,巴氏道:「外甥長成好樣范兒,外邊人人誇你是舉人進士。」王氏道:「孩子並沒得讀書。」老樊方扯得悟果與奶奶磕頭,說:「奶奶想你哩,你想奶奶不想?」悟果乳喉說了一個想字,王氏喜極。方要抱去,老樊又引悟果與冰梅磕頭,冰梅拉到懷裡,笑道:「孩子還小哩,不為禮罷。」興官才提一個硯水瓶兒,遞與悟果,說:「咱往院裡去罷。」這紹聞早已下堂樓,自坐東樓下。巫氏上臥房卸妝,見了紹聞,細聲笑道:「你與我有了什麼仇,怎的再不踩俺家門邊,問我一聲兒。」紹聞忍不住笑了。巫氏入內室拔去頭上珠翠,解了繡金宮裙,說:「我的舊裙子搭在牀橫桿上,往那裡去了?」紹聞道:「我與你尋去。」
卻說堂樓上女客坐定,老樊奉茶,冰梅放盅各送。這兩親家母,敘起家常。巴氏還怕有什麼含刺帶諷的話兒,這王氏一點慍色也沒有。到晌午時分,堂樓擺了大席,巴氏、王氏此謙彼讓,方才坐定。巫氏也上樓來坐。巴氏道:「冰姐你也坐下。」
冰梅方坐了桌角酌酒。
這紹聞自在東樓下,與興官吃飯。堂樓席尚未完,東樓飯已吃足。只聽蔡湘道:「有客在後門等著道喜。」
原來蔡湘久已出去,跟官到山西,因官告老,仍回汴梁閒住。前日街上遇見雙慶,說譚主人恭喜,約雙慶同回伺候舊主人。雙慶也很願意,因此同來叩頭賀喜。紹聞正無人用,一見便問道:「往事休提。你倆還肯進來麼。」蔡湘、雙慶俱說情願,二人遂依舊進譚宅來。理合找明,不再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