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回 碧草軒譚紹聞押券 退思亭盛希僑說冤
話說張正心同伯母梁氏、妹子溫姑娘,坐車徑上蕭牆街來。
到了衚衕口下的車來,一直進小南院。及到屋內,梁氏便要看小相公,廚嫗道:「夜裡哭了幾陣子,方才吃的飽飽哩,如今睡著了。」梁氏道:「只為一個勾絞星,把他送在別人家房子裡,叫我如何不氣。任憑他多睡一會兒,我且不看他。」因問張正心道:「孩子在南院裡,你們怎的稱呼?」張正心道:「我伯未曾命名,也就沒個名子。」梁氏道:「你伯近日也渾了湯,竟是顧不到正經事上。你就與他起個名,在人家門前住,好呼喚些。」張正心道:「姪子不敢。伯母隨意罷。」梁氏道:「你叫張正心,他就叫張正名罷。」張正心道:「這就好。」梁氏吩咐杏花、廚嫗道:「嗣後就叫做名相公。」杏花應了一聲。
又叫張正心道:「你帶人去街上治一分水禮,咱成了人家房戶,少不的與主人翁致敬致敬。」
張正心遵命,命老僕拿兩千錢,不多一時,賃了一架盒子,水禮已備。梁氏命抬到譚宅:「說我不時就到。兩家本是舊交,我也去看看你譚大母去。」少刻,名相公醒來啼哭,梁氏掀開被子看了一看,即令杏花兒抱乳。因叫廚嫗、老僕吩咐道:
「他姓甄,他乾了大事。此後都叫他甄大姐,不許再叫杏花。」張正心道:「你們一同記著,我到家吩咐明白。」只見譚宅樊婆來請張大奶,過樓院說話。譚紹聞自使人請張正心,上碧草軒去。這王氏接著梁氏,到樓下為禮坐下。巫氏、冰梅同見了禮。梁氏道:「咱兩家本是舊交,當日譚大伯在世,他們每日在一塊兒。拙夫到家,常誇譚大伯為人正經。
如今思念起來,拙夫常掉下淚來。」王氏道:「先夫在日,也常言張大伯以陰功為心,將來必有好處。」梁氏道:「好處在那裡?將近入土時候,子息尚艱難。今日才有一點根兒,家下不和,出乖丟丑,揚了半省城齊知曉。今托嫂子照看,憐念俺這老來想要兒子的苦處,也算陰德無邊。」王氏道:「昨晚見過相公,真正平頭正臉,全是張大嫂的造化。」梁氏道:「不怕嫂子笑話,我昨晚氣的一夜不曾眨眼。這水漿泡子,未必能成人;即會成人,這兩根骨頭,也土蝕爛了。如今不過是個眼氣兒,那像老嫂子,兒長女大,孫子也該唸書了。嫂子前生修的好福。」王氏道:「兒子大,惹的氣也不小。先夫在日,我何嘗知個愁,如今愁的也是半夜睡不著。」正說話間,譚紹聞來見禮,說:「伯母盛情,小姪感謝。」梁氏道:「街上市買東西,休要見笑。」紹聞道:「小姪怎敢。小姪還向書房陪世兄,娘同伯母敘家常罷。」紹聞仍到軒上,與張正心說話。張正心漸次說到房子賃價,譚紹聞道:「說出來,令人羞死。弟近日所為不謹,想亦瞞不得世兄,竟弄的有幾宗緊債逼迫。原有幾家說買這處小宅院的話頭,昨日老伯來說房子,弟原說過奉賣,老伯堅執不肯。後又說到交買價,立當約,老伯似有首肯之意。適盛價來接,話未說完,老伯乘馬而歸。咱兄弟們商量,小弟既然到此,也無屢遷疊徒之理,不如即成了府上一宗小宅院。異日回去,咱省城房子頗艱,亦可出賃他人。」
譚紹聞說個賣字,卻正打照了張正心所受伯母的氣,有為他人作房戶之說。因道:「若與家伯言買,這事萬萬不成,若說典當事卻可行。」紹聞道:「不如斬截做了,兩得其便。」張正心道:「弟到路上,與家伯母商量,或者事有可行,亦未可知。」紹聞情急之人,便告便而回。到了自己臥樓,伸紙濡墨,寫了一紙賣券,袖上軒來,說:「這是賣約一紙,價銀三百兩。世兄帶回去相機而行,萬望從事周旋,以濟燃眉。」張正心道:「事難造次,還須商量。」說未完時,席面已熟。兩下都排碗盞,不必細述。
席終,各到南院。梁氏果有戀情,說明日要鎖了箱櫃,來與小娃娃做伴兒。抱了一會,溫姑娘卻又催回去,因此一同出衚衕口上車。紹聞送張正心時,將賣券塞到袖裡。張正心道:
「事如可行,何在今日交約。」紹聞道:「原屬情急,望寸紙作準。」張正心道:「路上與家伯母計議,明日送信,以決行止。」紹聞道:「善為婉商,無致事敗。」兩下掃地一揖,張正心登車而去。紹聞目送良久而回。
及到次日,譚紹聞不住在衚衕口了望,只想張正心到來,成了賣宅一事。卻見張宅小廝背了一褡褳衣服等件,後邊一個孩子提了一籃子酒壺、茶盅、碗、匙器用。紹聞道:「你家大叔不來麼?」那小廝道:「不曉的。」進的南院,只聽說笑之聲,也不便再問。
到晚不見張正心動靜,譚紹聞好不著急。本日又打發了虎鎮邦並幾個小客商的纏障。夜間睡下,只盤算張正心的話兒,若化為子虛,將來便難免沒趣。
過了一日,譚紹聞正在盼望之際,只見一輛車兒來了。近的前來,正是張正心,紹聞喜之不勝。張正心下的車來,叫小廝提了褡褳,兩下迎頭一揖。紹聞道:「事體何如?」張正心道:「我到南院瞧瞧,即到書房說話。」紹聞在門首恭候。張正心不多一時即出來,同到軒上。紹聞叩其所以,張正心道:
「昨日回家,家伯母與家伯商量了一天,家伯情願出二百金作典,家伯母情願出三百金作買。世兄以為當從那項?」紹聞道:
「世好原要吐真,昨日索逋者竟是填門,弟俱承許後日開發。三百金尚且不足,那二百作典之說,勿用再議。只遵老伯母說的行罷。」張正心道:「弟今日只帶二百金,是家伯交的,弟即交與世兄。至於買之一字,弟再為酌處。總之,事要必成,世兄不必性急。」紹聞道:「原約帶來不曾?」張正心道:「家伯見了賣約,著實很惱。說是世兄叫他負良友於幽冥,竟是陷人於不義。故叫弟一定交還與世兄。叫今日面交二百金,立為當約,上邊還要寫『年限不拘,半價即贖』八個字。」紹聞接約在手,說:「我到家中另寫。」拿到家中,拈筆於賣約之上,寫了:「八月二十三日,賣主面收二百兩,餘欠俟成交日全完。」年月下判了花押。拿到軒上,交與張正心。正心接住一看,說道:「這約萬不敢叫家伯見。」紹聞道:「情急事迫,萬望在老伯母上邊,秘為商量,就是瞞些老伯,也無不可。若叫弟立典契,弟萬萬不肯。全在世兄斡旋。」說著,早已作下揖去。張正心答禮不迭,說道:「目下暫收二百,弟亦將原約暫寄南院。統俟商量明妥,一總同官中立券成交。」紹聞稱謝不盡。張正心赴南院去取銀子,仍到軒上。放在桌面共二十封,說道:「世兄可取戥子驗收。」紹聞叫德喜取戥子稱了一封,高旺喜滿。張正心道:「舍下祖傳,給人銀兩隻有盈餘,從未有短卻分釐者。」紹聞道:「這倒是弟有錯了。」張正心道:「交易不妨分明,何錯之有?」
只見一個小廝說道:「我家大爺請譚爺,有一句要緊話說。
請刻下就到,俺家大爺在書房立等著。」紹聞看是寶劍,說:「我不得閒,你看我當下是做甚的,有話改日說罷。你回去,不妨說我乾的是棄產收價的事,今日不能前往。」寶劍少不的去訖。
張正心與譚紹聞又說了些從容緩辦的話,張正心自去南院照料幼弟。紹聞自在軒上包裹銀兩,命德喜取氈包包回。
到家未及片時,德喜來說:「盛大爺來了。」紹聞只得來軒上款客。進的園門,盛公子道:「今日發財。」紹聞道:「見笑之極。」盛公子道:「你說見笑,這卻可笑了。那棄產收值,是我近日的常事,稀鬆平常,關什麼哩。」紹聞道:「請坐說話。」盛公子道:「我不坐,只揀要緊的話說了罷。舍弟要與我分家,寫的家母書子,到山東把家母舅請來。分了兩三日,我一切都讓他,如今算著,我該找補他一千二百兩有零。家母舅要面驗交明,方才回去。適才請你,是叫你與愚弟兄,立一張合同。小價說你在家發三百兩銀子財,我如今已備下一千,叫滿相公酌奪二百。今日清晨出門,尚未回來。適逢賢弟有這宗銀子,我拿去,同家母舅交與舍弟,家母舅即起身回山東。快去取來,快去取來。」譚紹聞面有難色,方說出「目下」
二字,盛希僑道:「我不管你目下不目下,我只管我不是夏逢若。快些取去。」一面說著,早已推住紹聞脊背,說:「快些!快些!」紹聞想殯父之日,盛希僑助銀一百兩,賻儀五十兩,怎好慳吝,少不得回家去取。攜了氈包來,說:「這是二百兩。」盛希僑道:「留下那一百兩做啥哩?」紹聞道:「只此二百兩。」盛希僑道:「我不管你留下不留下,寶劍兒,拿皮褡子來裝了。」寶劍果然裝訖。盛希僑道:「搭在馬上,咱走罷。」出的書房,到衚衕口,騎上馬飛也似走訖。紹聞悵然久之。
卻說破落戶棄產收值,那些索欠之家,都是鑽頭覓縫的探聽,連數目都不差分毫哩。兼且所欠帳目,彼此也皆知曉,這家怕那家全得,閃了自己;那家怕這家佔先,聊沾餘潤,因此不謀而烏合,不期而蟻聚,一齊來到碧草軒索討。譚紹聞告以盛公子暫借之說,眾人都說是支吾假話。一連鬧了數日,不得清白。幸而譚紹聞連年棄產,把大注子欠債,已經按下些;又虧張正心百方在伯母上邊運用,又交了一百兩,因此飛撒在眾債主身上,少覺退些。唯有虎鎮邦這債,分外囉唣。那些不中聽的話,作者為譚孝移的面上,也不忍為之多述。
這譚紹聞急不可支,幾番著德喜向盛宅討信。那盛宅門第高大,管門的都大模大樣,如宅門二爺、快班頭役一般,德喜也難細為探聽。又一日,見盛宅門首,一頂馱轎,一乘坐轎;出來的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坐轎的,乘車的,騎馬的,作揖打躬,只聽說回山東去。盛公子也騎馬去送。德喜兒如何能詳問,只得轉回來回復主人。
又遲了兩日,譚紹聞只得帶德喜親上盛宅來。門上說明;盛希僑出迎。手扯住譚紹聞說道:「我正要與賢弟說話,來的正好。」進了退思亭坐下,吩咐道:「拿暖壺注一壺茶,爐中添上香。不用你們一個人伺候,把門向外搭了,著一個人看著門,不許閒人進來。--不是怕聽見,是怕人打了我的話頭。」
因拍案叫道:「我已是氣死了的人,賢弟怎不來看我。」紹聞茫然不知所以,便問道:「你說是怎的了?我不知曉。」盛希僑道:「說不起!說不起!再不料俺家第二,全算不起一個人,把人氣死了。說不出來,又遮掩不住:第二的把我告下。」紹聞道:「這是怎的了?我不信。」盛希僑道:「你不信麼?冤屈,冤屈,正要尋賢弟訴訴,恰好你來了。你閒也不閒?」紹聞道:「閒著哩。」盛希僑道:「賢弟既然沒事,我一發細說與你聽。賢弟不是外人,我不怕你笑話,你也不敢笑話我。」
因走到院裡道:「誰看著門哩?」寶劍兒答道:「寶劍。」盛希僑道:「聽我對你說:向廚下吩咐,把山東舅太爺拿的東西,收拾午飯。我與譚爺講句閒話。開門到廳上就要飯,若是遲了,把你們下半截都打折了。」寶劍答道:「是。」盛希僑轉身又到書房,還不曾坐下,便說道:「賢弟,你是個寡丁子,好不快活。我想人生在世上,萬萬要不的是這兄弟。」紹聞道:「這話太奇。」盛希僑道:「你說太奇?我說起來,時刻把你肚子也要氣破。你說恨人不恨人,偏偏我就有這號兒兄弟。」紹聞也覺得其言刺耳,因想要那二百銀子,也只得任其所說。
盛希僑道:「論我一向不成人,這也是人所共知的;把家業化費了一點子,這也瞞不得人。若說俱是我葬送了,我萬萬不服。這舍二弟身上,也化費的不少了。論起舍二弟,我何嘗不見他親?先父臨老時,原矚咐我讀書為重。我是天生的怕見書。我常說,我不通,該叫舍弟也不通麼?年年與他請先生唸書。江南的舉人,浙江的進土,拔貢,副榜,天下有名的好學問人,我都請過。那一年不費三二百金以外?」咱坐這屋子,就是他唸書書房。你看上面『退思亭』匾兒,是先藩台公親筆。
你時常在我家,你到過這院不曾?紹聞道:「雖說不曾到,卻也聽得他在這院唸書。」盛希僑道:「這是他與先生獨院。念了好幾年,總是一個皮秀才。」紹聞道:「你說二賢弟不通,他現今怎的中副榜呢?」盛希僑道:「就為這,就為這。若說他的本事,如何能中哩。上年郭寅伯--如今在部裡升了郎中,原是舍弟的冰台。舍弟的外父,是徐州府靳宅,著提塘寄我一封書,是催舍弟上徐州完婚的話。我想舍弟的外父,現在湖廣做知府;舍弟的舅子,十七八歲新進士;他的連襟邵老先生做翰林,已開了坊;舍弟是個半通半不通的秀才,賢弟你說這親完的完不的?那一日我與滿相公說話,我說愁死我了。老滿問我愁啥哩。我說徐州府迎親一事。老滿道:『打點房內妝奩,路上儀從,共得多少銀子?』我說:『你真是井蛙之見。咱家是舊進士,做過藩台。靳府是現任知府,又有新進士--聽說還不曾娶親哩。咱家去了一個女婿,竟是比『白大人』大一級兒,不說隔省迎親,臉面不好看,叫人家千金姑娘,怎的對丫頭婆娘們?』老滿道:『不難,不難。如今八月河南鄉試場,費上幾兩銀子尋個門路,萬一中了,徐州迎親,豈不體面好看?』我說:『大人冰清玉潔,那有門路?』老滿道:『天下無論院司府道,州縣佐貳,書辦衙役,有一千人,就有九百九十個要錢作弊的。』他又說怎麼作弊覓槍手,打連號,款款有理。我就依他去辦。到揭曉,舍弟果然僥倖中個副榜。雖說沒得中舉,這也罷了。老滿開發槍手、打連號謝儀,共花費一千有零。此後上徐州迎親,全不說妝奩花費,但人家傘扇旗牌是簇新的,咱的紅傘大扇回龍金瓜旗牌,不是爛的,就是稀舊不堪的,如何船上搠門槍,如何進城,說是河南盛宅二少爺迎親哩?少不得又到職事廠配上些件數,換成新的。這就百十兩,不在話下。通算起來,他身上也化費一萬餘兩。如今娶過媳婦子來,一心要與我分。每日在家母上邊唧噥,寫書叫家母舅來分排。算了幾天,說我還該找他一千二百有零。我一切讓他。
家母與家母舅說的俱是向他的話:若是不分,怕我董窮了連累他跟著受苦。這原也憂慮的是。但我不是那號的人。冤屈死我!」
譚紹聞道:「凡娶過婦人來,聽了調唆,往往如此。」盛希僑道:「這卻不然。靳宅這姑娘,真是賢慧無比。人家家教好,我也難背著良心說舍弟婦的不是。總是我的老婆,極不省人事,極不曉理,這分家,實從他娘家起的稿兒。」紹聞又說道:「女人向娘家,這也是古之常情,如何說嫂子不是呢?」盛希僑道:「這話就把你們家的門風講淨了,只是沒兄弟不起官司就罷。我見許多人,到析居時,兄弟開口,好說自己老婆的好處,全吃了俺嫂子不賢的虧;哥哥開口,好說自己老婆的好處,全吃了俺弟婦不賢的虧。真乃狗屁之談。惟俺家這宗鬧法,原是我那個老婆不賢良,兄弟們也難以跟他一院裡住,這是實話。家母見小兒親,這也是天下之通情。家母舅聽了家母、舍弟的話,打順風旗,我又不能與舍弟掂斤撥兩,說那牙寒齒冷的話。任家母舅分排,我都依。總之,與靳宅賢慧姑娘毫無干涉,一句昧良心的話,我不能說。只教賢弟知道我的心,我也就丟開手。不與第二的一般見識。寶劍兒,開門罷,我的話說淨了。廳上擺飯來,我陪客吃。」
到了廳上,一起家人伺候碟盞,果然俱是山東異產。盛公子又說出土產來歷的話。飯畢,譚紹聞有欲言難吐,欲默難茹之狀,盛希僑笑道:「賢弟不必恁樣,左右是二百兩銀子。不叫賢弟作難。不惟不叫賢弟作難,還叫賢弟更有不難處。」
這回單說盛公子好處,詩曰:
伯仲堪憐同鬩牆,脊令那得勝鴛鴦?
但知自己內助悍,《常棣》該添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