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 夏逢若牀底漏咳 邊明府當堂撲刑
卻說秦小鷹、張二黏竿跪在轎前,一個鬢角上流了一道血跡,一個鼻凹邊現著兩塊青痕。兩個氣喘喘的,說個不清不白。
邊公怒道:「好膽大的奴才,一個說完一個說。」秦小鷹道:「小的們都是譚宅覓的伺候賭場的幫手。俺兩個原說是得頭錢均分,他遭遭打拐,欺負小的是外來人。他是本城人。」這張二黏竿酒未深醉,聽說賭場兩字,心下尚知遮掩,忙稟道:
「小的是譚宅僱工,因他借小的錢--」邊公因聽得譚宅二字,觸著舊日的心事,扭項向北邊門樓上一望,只見懸著一面「品卓行方」金字匾額,旁邊款式,有譚忠弼名子。心中道:「這定是譚紹聞的宅院,正要看看此人。」等不的張二黏竿說完,便吩咐把兩個酒徒鎖了,押赴衙門。一面下轎,便一直進門樓去了。街上看的人,好不替譚紹聞著急。
邊公進了二門,幾個軍牢跟定上了大廳。偏靜悄悄的並無一人。只見桌面歪邪,坐椅橫倒,地下有掉的四五個大錢,牌葉二張。邊公笑道:「是了。」站在廳簷下說道:「廂房內看是什麼人打呼睡覺?」軍牢進了廂房,正是那虎鎮邦仰面朝天,喉如吼雷,正在南柯好處。軍牢叫道:「老爺叫你哩。」虎鎮邦夢魂中也不料邊公已到,口中罵道:「瞌睡死了,鬼混的是屌!」又翻身向裡,另覓黑甜。軍牢早撈下牀來道:「好一個不怕天的大膽!老爺在廳上,等你回話哩。」虎鎮邦睜眼一看,只見三四個人,黑紅高帽,絲帶皂衣,手中拿的是皮鞭。也不曉的是陰司內急腳提魂,是陽世間皂快拿人,只說了一聲:「叫我做什麼哩?」軍牢早已扯到廳前跪下。邊公問道:「你是什麼人,在此何干?」虎鎮邦道:「小的是標營的一個目丁,叫做虎鎮邦。這譚家是小的親戚,昨日因來探望,外甥留我住下。」邊公道:「為甚的日已將午,還不起身?且為甚的不脫衣服睡哩?」虎鎮邦茫無以應。只聽得廂房內咳嗽,邊公道:
「廂房內還有人麼?」軍牢又向廂房去搜。四壁無人,卻見牆角一張牀下,略有形影,伸手一撈,卻是夏逢若與劉家小豆腐兒。
原來幾個賭了一夜,正要以晝作夜,只因省會之地,官府來往不絕,所以全不介意。今日忽然聽見街上傳呼之聲,到門前住了,像是消息兒不好。猛的有人進來,那腳步兒不似尋常人。又聽見說話,已知邊公到廳。兩個顧不的叫虎鎮邦,只得一齊鑽在牀底。方有漏網之喜,不料小豆腐連日冒了風寒,喉中作起怪來,癢癢的不住欲咳,夏逢若只是悄聲掩他的口。誰知忙中有錯,自己的喉癢不曾提防,卻是夏逢若一聲小咳,露出馬腳。被邊公搜出,一齊三個都跪在廳院。
邊公一見夏逢若,笑道:「又有你麼?那個是什麼人?」小豆腐初出娘胎,不知見官是什麼光景,忙答應道:「小的沒賭是實!」邊公笑道:「此處有賭是真。」夏逢若道:「委的沒有賭博,小的是經過老爺教訓過的,再不敢胡作非為。」邊公道:「不必強口,與你個贓證,叫你死而無怨。牢役們,與我搜尋賭具。」軍牢各屋搜來。那些賭具有新而未用者,有舊而無用者,尋了一大堆,放在廳前。邊公道:「這有何說?」眾人俯首無辭。
邊公問道:「房主呢?」虎鎮邦道:「早晨探親去了。」邊公問道:「是什麼親戚?城裡城外?」夏逢若道:「多應是上他舅家去了。」邊公向虎鎮邦道:「這不是他舅麼?」虎鎮邦道:「小的是他表舅。」邊公道:「一派胡說。後邊叫去。」只見德喜兒跪稟道:「小的家主,今早上外父家祝壽去了。」邊公道:「既有賭具,又有賭伙,也不怕開場之人飛上天去。」
遂吩咐牢役,將一干人犯鎖拿,到衙審理。邊公出了譚宅,一路傳呼而去。
所幸者,不曾搜及賬房。那賬房裡面,正是素馨與鮑旭在內。廳院如此搜檢,素馨鮑旭那敢向門縫中一張,只是在紙糊雪洞屋內,顫個篩糠的一般。
且說邊公在譚宅搜獲賭具,鎖拿賭犯,登時轟動了半城。
人都說譚紹聞也鎖拿在內。孔耘軒、程嵩淑這一輩父執,無不替譚孝移嗟歎扼腕者,卻也無可奈何。
是日譚紹聞果是為巫家岳翁祝壽,早吃壽麵去了。德喜兒飛也似去曲米街送信。到了巫家,正是繡春班演的《封神榜》上鄧嬋玉、土行孫大戰,席面間好不熱鬧。只見德喜兒附譚紹聞耳邊說了幾句話兒,潭紹聞登時顏面變成土色。那比線還細的壽麵,頃刻間變成皮條,牙也咬不斷,喉中竟是咽他不下。
只因譚紹聞是巫家嬌貴之客,滿座都是矚目的,看見這個光景,都有些詫異。卻早簾內老岳母疑是什麼緊症兒,著人請譚姐夫到了後廳,問:「是噁心?頭疼?」巫翠姐也來探問,譚紹聞無言可答。只得說:「早晨衝了寒氣,有些噁心。」巴氏急呼姜湯。
卻不知巴庚已向德喜兒問了因由。正是「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又道「人嘴快如風」,登時內外男女,都知道譚紹聞家鬧出搜賭亂子來了。譚紹聞漸也隱藏不住,只得請巴庚到了後廳商量計策。巴庚道:「三十六策,走為上策。官打的現在。賭博場中鬧出事,只有個聞風遠揚是高著。」巴氏道:
「你說的不是話,如今叫姐夫那裡去?左右叫姐夫住在我哩樓頂棚上,我伺候姐夫。過些時,未必不丟鬆了。」巴庚道:「姑娘也說的是。只是吩咐家中大小僱工,千萬要謹言,萬不可漏口,只咬住牙,說不曾到此。就是差役明知在咱家,只要與些銀包兒,錢串兒,也無進門強搜之理。這銀錢能買的鬼推磨,也就買的衙役不上樓。譚姑爺冒了有錢的名兒,三班六房早已打算在肚裡,也要叫譚宅人謹言。」遂將德喜囑咐一番,令其回去。
紹聞得了巴庚這片言語,心中略有點主靠。因此不往前邊看戲,就收拾上樓去住。巴氏叫翠姐作伴。豈知這巫翠姐素以看戲為命,依舊簾內嗑瓜子、吃茶、看戲。巴氏愛婿心切,少不得往來慇懃。
不說譚紹聞在丈母家得了安身之處。再說老豆腐猛聽的兒子因賭被拿,狠的一聲道:「該!該!該!好容易我的錢呀,每日再不聽教訓,今日怎的也會犯了。把下半截打掉了,才趁我的心哩。」道言未已,又忍不住撲籟籟滾出淚來,哭道:「兒呀!我心疼你!」有個《字字雙》牌子,單講父母苦處,聽我道來:
堪恨孽子惱爹娘,憨樣。慈心欲將正路匡,不傍。各人識見自高強,發妄。幾番提耳苦商量,強項。濃蔭大樹不乘涼,浪蕩。祖宗勤儉今改行,裝相。可喜這番遭奇殃,懲創。爭乃疼兒有舊腸,難放。
且說虎鎮鄭,夏逢若、小豆腐兒一班帶在衙門,並秦小鷹、張二黏竿,略濾了一堂口供。邊公意在譚紹聞,暫且將這五個賭犯押在捕役班房。一面出差拿譚紹聞,俟到案時,一齊發落。
差了兩名乾役,一個叫吳虎山,一個叫尚騰雲,兩個領了簽,一齊到蕭牆街,坐門執名要拿人。
王氏慌了,急叫人向城南叫王象藎。王象藎聞信即來。進了後門,到了堂樓門右,王氏道:「你近來不在家中住,大相公開了賭場。不知怎的惹下堂上邊老爺,一直到前院,把他虎大哥及夏家,還有賣豆腐家孩子,俱鎖的去了。前院那兩個私窩子,從後門也金命水命沒命的跑了。如今前院現坐了兩個差人,如狼似虎,聲聲只要大相公。王中,這可該怎的?」王氏說著,早已哭將起來。王象藎道:「奶奶如今明白了,不算遲,也算遲了。但如今大相公哩?」王氏哭道:「多虧那日他和他娘子上他丈人家拜壽去,如今還沒回來哩。」王象藎道:「奶奶低聲。
只聽的前廳鐵鎖摔著桌子,高聲喊道:「譚紹聞,你躲在烏黽洞一萬年不鑽出頭來麼?再遲一會不出來,我就要鑽進去搜哩!」王氏道:「這該怎了?」王象藎道:「不妨。手下有銀子沒有?」王氏一面說有,一面早向內房拿出一大包子來。
王象藎接銀在手,徑上前廳。也不知怎的安插,只聽的前廳哈哈大笑,說道:「有俺弟兄兩個,管情譚相公胸膛不著地。王哥你放心,對後邊譚奶奶說,把心放寬就是。」王象藎回來叫作速備飯。王氏道:「現成的。昨日前邊拿進來燒雞,熏腿,鹁鴿,鹵腸,兩三罈子酒,說生意做不成了。就叫廚下收拾,你去前邊照客。」王象藎又上前廳。頃刻酒肉捧出,王象藎陪著,看二人鯨吞虎咽。王氏並冰梅站在屏後,只聽的一個說:
「就是譚家兄弟不出來也不妨,世上要好朋友做啥哩。」那個說:「賭博事有了屌大的相干,只是休要心疼錢,衙門中是少不哩這個的。只要你好好的打點,哄過朝南坐的那個老頭兒,就天大事也鬆了。」下邊又悄悄的說些話頭,王氏也聽不直,心早有三分放下。
少頃王象藎送出二人,到了樓下,說道:「左右是要銀子打點的話頭,大相公就不見官了。我今晚進衙門去安插,只說大相公上館陶婁師爺任裡住了半年,前院賃與他們開酒館熟食舖子。至於賭博,原是他們賃後犯法,與房主一毫無乾。」王氏道:「既然如此,你就上堂說了罷。」王象藎道:「使了銀子,他們就替咱照這樣說。」王氏知王象藎素不乾沒,因回房把一向打鑽所獲,一齊付與王象藎。王象藎帶了,徑上衙門來,尋刑房書吏、得力快班頭兒,暗行苞苴。
到了晚上,二堂比較,吳虎山、尚騰雲跪下道:「小的下情回稟:小的奉金批鎖拿賭犯譚紹聞,到了他家,原來譚紹聞因館陶婁老爺有書來,叫他赴衙門辦理簽押事。前院閒著,出賃與人。這一干人犯原是賃後犯賭,與譚紹聞也不相干涉。況且譚紹聞目下並不在家,原在館陶是實。」邊公燭下笑了一笑,把筒中刑杖簽兒抽了四根,摔下地去,門役一聲喝令打人,皂役早上來四個。吳虎山、尚騰雲齊聲叫冤屈。邊公只說道:
「著實打!若徇私輕刑,你四個要吃倒板。」吳虎山、尚騰雲各挨二十板訖。邊公道:「好兩個受賄放人的奴才。明日早堂若是譚紹聞不到案,依舊各責二十,革去不許復充。」吩咐完時,雲板三敲,一個水清鏡澈的明府邊公,轉回內署去了。
吳虎山、尚騰雲拐著腿哼哼的出了二堂。王象藎在堂口接住,說道:「二位受屈。」吳虎山道:「咦,是話兒休題。這是俺為朋友的樣子。只叫您的人出來罷,俺是實不能為情了。」
王象藎也無言可答。只得回報主母,胡發撩亂,這也提他不著。
單說捕班一起人接著,吳虎山是兄弟吳二山攙著,尚騰雲是廚頭張五海攙著,進了捕房下處。這一起賭犯虎鎮邦、夏逢若、小豆腐、張二黏竿、秦小鷹都帶著鐵鎖,慌來道苦問疼。
吳虎山道:「您只說譚家這促壽兒,不肯出官,累了俺吃這頓『竹筍湯』。明早不到案,還了得成麼?」秦小鷹把張二黏竿捏了一把,兩個一根鐵繩走至牆角下,商量道:「第二哩,你看呀,這譚福兒不出來,咱這官司再不能清白。他們都有供給,咱兩個若不是搶著吃小豆腐的飯,這兩天就要餓死了。這福兒在他丈人家,咱不生法騙他出來,班上人怎能摸著就裡?」張二黏竿道:「秦哥,你會學鄧祥的口語。不如與班上人商量,叫他跟著咱到巫家,哄出來,一把鎖上了。明晨見上一堂官司,該挨哩,一百年也躲不過。咱們好另尋生活。」秦小鷹道:
「你那日少吃一盅兒,也沒這事。」張二黏竿道:「你也不用說我罷。閒話少提,只以辦事為妙。」二人又進了房內,把怎的賺譚紹聞法子,說了一遍。吳虎山道:「這也是個道理。就叫俺兄弟替我去,我是走不動了。」尚騰雲也央了個同伙鄧可道。連廚頭張五海三人,跟定秦小鷹、張二黏竿,到了巫家。
吳二山、鄧可道、張五海躲在一旁,秦小鷹便慌慌張張叫起門來。門內問道:「是誰?」秦小鷹道:「蕭牆街來的。叫大相公速回去,大奶奶痰厥了。我如今上東街王舅爺家送信去。」不知內邊怎的說與譚紹聞知道,遲了一大會,只聽得巫家門兒閃開一扇,一個人出來四下望了望,對門內道:「你回去。趁街上沒人,我走罷。」內邊一個女人聲音說道:「姐夫要小心。」吳二山、鄧可道走向前來一把扯住,不知怎的,脖項上鐵鎖已套上了。譚紹聞慌道:「我瞧瞧俺娘,我就跟你去。」吳二山道:「你先跟我瞧瞧俺哥哥去。」巴氏聽見外邊聲音,急道:「不好了!差人大哥,俺家來,有酒有肉,還有銀子你使。」眾人已將譚紹聞扯的遠了,那裡還聽他。不多一時,轉彎抹角,進了捕役下處。這一干賭案人犯俱全。吳二山到宅門說了譚紹聞拿到。回來卻不見虎鎮邦。吳二山問道:「哥呀,虎將爺哩?」吳虎山道:「方才老爺差兵房拿了一個名帖,又差一個皂役押著,赴標營雷老爺那邊發落去了」
不說眾人在班房一夜恓惶,各家在燈下焦急。雞聲三唱之後,正是更鼓停敲之時,明星已墜,曦御東升,早已是第二日。
頭梆以後,吳虎山、尚騰雲領著一起賭犯,譚紹聞、夏逢若、小豆腐、張二黏竿及秦小鷹俱帶鐵鎖,在儀門外獅子旁邊踞蹲著。單候邊公坐堂受理。只見標營一個書辦手執名帖,一個兵丁牽著虎鎮邦,一步一拐的來了。那書辦到宅門說:「虎鎮邦馬糧已開撥訖,任憑老爺這邊執法。」眾人看見,只叫道:
「苦也!這官司沒瞭解救。」虎鎮邦見了眾人,喊道:「有偏眾位。」夏逢若點頭道:「賭博到頭終有打,只爭清早與飯時。」忽的雲板響亮,皂役高喝,一位清正廉明的邊公,又坐到暖閣內邊了。盤算譚紹聞的事,該怎麼處,胸中已有成竹。只見標營兵書,領定虎鎮邦跪下稟道:「老爺昨晚送的賭犯兵丁虎鎮邦,書辦的本官按法究治,打了四十槓子,革退目丁,開撥了錢糧。差書辦領來回明。如今虎鎮邦已成平民,不與營伍有乾,任憑老爺盡法處置。」邊公道:「原帖繳回,多拜尊官雷老爺安好。你各人回營辦事去。」兵書磕了一個頭,把虎鎮邦撇下,自下堂口而去。
邊公命傳喚一干賭犯。吳虎山、尚騰雲領定一起兒當堂跪下。邊公看見內邊有譚紹聞,說道:「好兩個作弊的原差,怎的一夜就從館陶縣捉的人來?」吳虎山、尚騰雲喘氣兒也不敢,邊公住口,兩個方敢起來。邊公便問秦小鷹、張二黏竿道:「你兩個膽大的奴才,因分賭贓不均,竟敢酗酒打架,並且目無官長,撕扭轎前,當得何罪?」秦小鷹道:「小的是該死的。但小的有八十歲的老母,望老爺憐念!」張二黏竿也道:「小的母親,今年整七十五了。」邊公道:「你兩個多大年紀?」秦小鷹道:「小的今年二十九了。」張二黏竿道:「小的今年二十四了。」邊公摸出刑杖簽兒四根,撂在地下道:「你兩個母親,都是五十以外養的你兩個?本縣先打你兩個並不是人之種類。」皂隸拉下,每人二十板,打的皮開肉綻。信口喊叫,是不用說的了。邊公吩咐與虎鎮邦跪在一處。
邊公看見夏逢若,冷笑道:「你這是不用問的。」撂下五根籤,也是二十五板。又問小豆腐道:「你的正名是什麼?怎的叫個小豆腐呢?」小豆腐混身亂顫,閉口不能回答。邊公道:
「或者你家是賣豆腐傳家,人便順口叫你個小豆腐兒,是也不是?」小豆腐牙縫內哼出了一個「是」字。邊公道:「你看你身上穿的色衣,想是你老子是個勤儉治家的人,不知費了多少辛苦,忍了多少饑寒,掙得一半分子家業。生出你這個不肖的妖孽,每日吃酒肉,穿綢帛,這也罷了。你還不肯自安生理,跟隨這一起遊手好閒的人亂嫖亂賭。你那爹娘是老成人,只會氣死卻無法子管教。本縣今日先打你這宗不孝的冤孽種。」邊公口中說著,怒氣已衝上眉梢,刷的一聲,拋出七根籤兒。皂隸拉下,褪去褲子,才打了兩板子,只見一個老頭兒跑上堂來,跪下哭著喊道:「老爺!老爺!這是小的兒子,饒了他罷!」邊公道:「你是什麼人?你有何說呢?」老頭兒道:「小的就是那老豆腐,打的就是小的兒子。老爺打他,就如剜小的心一般。老爺饒了他罷。」邊公道:「他平日定是不服你管教的,今日本縣替你管教,你還來攪的是什麼?本縣正是怕他氣死你的老命哩。」老豆腐哭說道:「老爺,老爺自從把小的兒子拿來,小人的老伴兒嚇的兩天沒嘗一點水兒。小人若是哄老爺,小人叫天打雷擊了。老爺饒了他罷。」邊公道:「板子打不死他,你倒這樣心疼他;他賭博盡可氣死您老兩口兒,他倒不心疼您,這一發是饒恕不得的。」老豆腐道:「小的老兩口子是死著的人,就是氣死了,也只怨前生沒修下好兒的命。他小兩口年輕著哩,小人只願留下一個後代的根兒罷。」邊公道:「人情雖說可憫,王法斷難姑息。拉下去。」左右將老豆腐拉下,依舊打將起來。只見老豆腐跪著望上看,打一板子,老豆腐磕一個頭,仰起臉來呆喊道:「哎喲!老爺!老爺!心疼死小的了!」邊公看那老豆腐時,兩手已把鋪堂的磚,挖了兩個坑,心中好不惻然。打到八板上,邊公喝令住刑。欲放起小豆腐來,曉以父子天性之恩,要動他的良心,真正改志,勿貽二老以難安的話頭。忽的有一人自東角門飛跑進來,上了堂口,慌張的稟道:「常平倉街口失了火了。老爺作速駕臨,催督救護。」這邊公此驚非小,即離公座。急吩咐道:「這一干賭犯暫行押住,等回來發落。」
邊公急坐肩輿,徑向倉巷來。只見烏煙撲地,紅燄烘天,喊叫之聲不斷。城內官員,凡有地方之責者,早已陸續到了。
鄉地壯丁人等,麻搭挽鉤,抬的抬,搬的搬。本街士民,挑水救護。井邊挨擠不上,一個大池塘,人都排滿了,運水潑火。
婦女搬移箱籠,哭、喊之聲,也無分別。各官率領衙役,催督救護。邊公差乾役到當鋪搬錢五十串,有一擔水,賞錢二十文,好不慌忙人也。幸而本日風微,只燒壞了四五家,那火漸漸減威。常平倉雖在下風,只燒了更夫臥鋪一所,裕字號倉房椽頭、門扇,已為火燄撲毀,多虧的人眾水多,都潑滅訖。邊公即同數位官員,坐在倉房收穀廠下,只說道:「驚壞人也。」歇息了好一會,才叫本街管街保正葛自立查起火原由。
少時,一干百姓都喘喘跪下稟道:「這火是焦家一個學生好放花炮,將炮紙落在草垛上,烘的著了。火從焦家起來,可憐小的們四五家,被這一場火燒的赤條條的。小的們每常說這焦學生休要放炮,他只說:『不妨事,我看著哩。』與他老子說,他老子只是信慣他這小猴羔子,再也不肯吆喝一句兒。如今老爺就把這穀子領與小的們幾石,好安家。當下便沒吃的了。」邊公道:「這姓焦的什麼名子?」眾百姓道:「他叫焦新。」邊公即令叫焦新回話。各官都說:「須重責這奴才。可恨這廝信慣兒子,幾乎把朝廷積貯倉房被了回祿。這事還了得麼。」言猶未了,這保正葛自立跪稟道:「這焦新因突然火起,跑進自己房內救護箱籠,早被火撲了門,不能出來。多虧他兄弟舍死撈出,如今七分死,三分不望活了。」邊公道:「這也可謂天譴。他的兒子呢?」葛自立道:「他兒子因救火的水桶從房坡上滾下,把頭打了一個窟窿,現在血流不止。」邊公向同官道:「天然處分,卻也省動爐灶。」少坐片時,只得料理裕字號門戶、閘板,撥人看守,明晨早動木作泥工。又將被災戶留心周視一番,用水潑了餘燼。吩咐明日早堂即借領以裕字號倉穀,安家餬口。傍晚時節,轎夫已等候多時,同官各自騎乘而歸。
邊公回署用饌之後,走向斯未亭,與幕友賴芷溪商量,應稟上台與否。賴芷溪道:「火延燒居民數家,並未及於倉廒,同城救火,上台已知,原不可匿。但未嘗有損谷石,只可口稟撲滅。目今可稟見府尊,告明明晨捐奉賑修。」邊公點頭道:「是。」即坐轎上府尊衙門去訖。
卻說譚紹聞將次受辱,適遇倉巷失火,邊公不暇細訊,閃出一個空兒。早有刑房掌稿案的邢敏行打算譚紹聞這宗肥鈔,使人向王象藎說署中走線的話。王象藎道:「寧可受應得罪名,衙署之內不敢用半文過付,以致罪上加罪。」
不說這邊王象藎不敢行賄。卻說巴氏愛婿如疼兒,早使巴庚跟的衙門來探望消息。只因一早上堂聽審,巴庚已自手足無措。忽然邊公救火去了,巴庚飛也似跑回,向巴氏面訴因由。
巴氏道:「你速向衙門去辦理,但凡可以救得姐夫的,用多用少,就是譚宅不出,我都拿出來,也不怕你姑夫不肯。我只在你身上落的姐夫不受一點屈氣兒。」這巴庚得了姑娘的話,先討了五十兩現銀子,又上衙門來。此時尚是邊公救火未歸之時。
過了片時,邊公又上府署去訖。只這半日半夜間,早已辦理妥當。總之,巴庚本不是笨人,只把這會說話兒的孔方兄撒出,那孔方兄運出萬事亨通的本領,先治了關格之症。
邊公自府回署,已是更深時候。到了斯未亭小室,幕友賴芷溪正與號件相公吳松廬,書啟相公鄭芝軒,教書先生蔣嵐嶂,在那裡夜酌,聽得小廝一聲道:「老爺回來了。」門簾掀開時,邊公已到,笑道:「少陪有罪。」賴芷溪眾人起來讓坐,小廝斟上一杯酒,放在邊公面前。賴芷溪道:「如何回來的晚了?」
邊公道:「太爺留說別話,不放回來,所以多坐了一會。」遂而傳杯送盞,吃起酒來。說些閒話。繼而說到今日賭犯一事,邊公道:「我明日上院回來,即坐午堂,要把譚紹聞痛打二十大板。這譚紹聞竟是一個積匪,宗宗匪案,都有他一縷麻兒。
昨日我到他宅院,果然是個有根柢門戶。怎的這人竟是這樣不肖!明日再饒不過了。」蔣嵐嶂道:「做官須戒暴怒,是老爺常以之自箴的。且要三思,不得遽發雷霆。」邊公道:「我初到任時,臨潼趙天洪強盜案內來關金鐲賊贓,就有這譚紹聞。
後管貽安因奸致命案內,又有一點他的瓜葛。我彼時怕命案牽扯人多,不容管貽安說旁話。我昨日因過蕭牆街,兩個小遊手兒竟是吃醉了,公然打到我轎前,豈不是有天沒日頭的光景?
問起來,就是譚家賭場中小伙計。我若是疏縱了這譚紹聞,便是寬的沒道理了,且將來正是害了他。」賴芷溪道:「明日上院回來,可把這一起賭犯叫在二堂審理,我們也看看這譚紹聞是怎樣一個面孔。若果然有些書氣,少不得仍要格外施仁,若是一板子打在身上,受過官刑,久後便把這個人的末路都壞了。」邊公道:「也罷。就遵列位老先生所說,明日二堂審理。臨時面奪。」
只這一場話,譚紹聞災星已暗中退訖。看官或者疑是蔣嵐嶂、賴芷溪受了請托,因此替譚紹聞說話?原來邊公廉明公正,取友必端,這一班蓮幕佳客,也都是有品的。這原是轉筒上張二,於邊公上府時受了刑房刑敏行的口願,因到師爺房中送簽押稿套,閒中說:「今日賭犯一案,老爺大怒,看看打在譚紹聞身上,偏偏倉巷失火,老爺救護去了。小的看那譚紹聞,面貌與按察司大老爺三公子面貌相似,將來必是個有出息的人。
明日齋戒牌該在儀門上正放,老爺必定叫到二堂審訊,看看小的眼色錯也不錯。」這一段話,早已把幕友憐才之心打動,所以酒間勸邊公從寬。其實署內亳無瞻徇,卻早機關已通。錢之為用,洵不愧神之一字稱哉!本夜,張二已把斯未亭話說,對邢敏行說了音耗消息。
到了次日,邊公自藩、撫衙門稟火災回來,譚紹聞接在衙門口跪下,遞了一張改過自新狀子。邊公細看譚紹聞,果然青年俊秀,也動了憐才之念。帶在二堂,責以撲刑,又切切訓教了一番。秦小鷹、張二黏竿等,俱各從寬免枷,遂將此案完結。
正是:
做官須用讀書人,端的正心只愛民;
猾吏縱然能舞智,玉壺原不映錢神。
又有詩道做官的主意須自己拿,不可濫聽人言,觀邊公與賴芷溪之為邢敏行所賣可知。詩曰:
漫說用人莫浪疑,剛腸每向暗中移;
縱然自己欽三畏,未必他人怯四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