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譚明經靈柩入土 婁老翁良言匡人

  話說譚紹聞聽了虎鎮邦開言說是把他忘了,好不吃驚,及至徐聆下音,卻是送戲的話頭,才把心放在腔子裡。虎鎮邦道:
  「府上要行殯事,我一向在高郵,昨日回來,才知道了。咱是同城,又在一道街上,況且一向相好,怎的沒我一個職事兒?」譚紹聞道:「因虎將爺不曾在家,所以未曾乾動。」虎鎮邦道:「長話短說。我昨日回來,本街上有一道朝南頂武當山的鑼鼓社。他們如今生、旦、淨、丑、副末腳,都學會出場兒。聽說娘娘廟街盛宅有送的戲,難說咱一向相好,就不湊個趣兒,豈不叫別人笑話?他們情願唱幾天鬧喪的戲。諸事不用你管。若說戲錢,便是把他們當梨園相待,他們就惱了。都托我來說,料譚相公也不好推阻。」譚紹聞道:「他們這宗美意,又托將爺來說,豈有不受的?但只是不敢當些。」原來譚紹聞此時,一來是應允了盛希僑的戲,難以推諉第二家;二來欠虎鎮邦的賭債,也就不敢抗違,所以含糊答應允訖。
  虎不久話已說明,起身辭去。譚紹聞送至衚衕口,轉回家中,恰好尼姑法圓與母親講助經的話。看見譚紹聞進來,法圓忙打了合手說道:「阿彌陀佛!恰好山主你來了,我正與老菩薩講助經的話,超度老山主往升仙界,仗觀音慈悲,好過那金橋銀橋。」譚紹聞道:「事體倉猝,失備的極多,怕臨時照應不到。」法圓道:「山主好說哩。小徒叫我向你說,一向承山主多情,無可補報,一定要與老山主念兩天受生經,靈前送幾道疏兒。別的沒敢多請,俺是師徒兩個,南後街白衣閣妙智、妙通他弟兄兩個。」王氏道:「那兩個男人,怎好要他?」法圓笑道:「哎喲!老菩薩糊塗了,兩個也是女僧。」王氏道:「你說的是弟兄兩個麼。」法圓笑道:「他是師兄師弟。俺是曹洞,他是賈菩薩派下,原與俺不一門頭,但只是一個十九歲,一個二十歲,長的好模樣兒。俺的經棚,就搭在客廳前簷下,白日裡有客,俺在後邊替你老人家幫忙。晚上人腳兒定了,內眷燒黃昏紙兒,俺才去唸經,替你老人家超薦亡靈。還有普度庵裡智老師傅,他是臨濟派,也要來。准提閣惠師傅,也要來,他是一堆灰兒家。共六個人。」王氏道:「只是太乾動些。」法圓道:「我聽說,城隍廟王道官與鐵羅漢寺雪和尚,都動帖子請他們道友,說是與譚宅唸經哩。」譚紹聞道:「這我卻一字不知,怎好勞動他們。」法圓道:「他兩下的,原是與魚市口錢有光家唸經鬥出氣來,說下要賭氣對經,情願來助經,僧道兩家賭武藝兒。若是像俺這女僧,雖然是四家祖師,卻合的很好,全沒有一點言岔語刺。只是虔心唸經,叫老山主免受十帝閻君的苦;保人家兒女興旺,錢財足用。就如打平安醮一般,俱是小響器兒,全不聒人。」
  話猶未完,雙慶兒來說道:「紮彩匠王三麻子說,前日說的顯道神太高了,怕城門過不去。」譚紹聞道:「憑他減了幾尺也罷。」雙慶道:「他還說少兩個美女身上衣服,要添兩匹綠綾子,四條縐紗汗巾兒。」
  譚紹聞未及回答,蔡湘來說:「孔爺使人送墓志稿兒,還有一封書。」紹聞接來一看,乃是講填諱的話。吩咐道:「叫王中留來人吃飯。」蔡湘道:「王中害眼,疼的當不的。」王氏道:「偏偏忙時會害眼!」
  又只見一個老婆子進來,向王氏磕頭,道:「譚奶奶好。」
  王氏道:「不認的。你是那家來的?」老婆子不暇回答,笑道:
  「看好,姑夫也在家哩。」因向王氏道:「我是巫奶奶差來的,叫問譚奶奶好。還有一句話商量:這裡事忙,本不該說請俺姑娘回家,只是今晚關帝廟唱戲,說夜間要耍火獅子,才是出奇哩。今晚回去看看,明日就送回來。不知譚奶奶叫去不叫去?」巫翠姐聞聲,早上堂樓來,問道:「老謝,誰叫你來了?」
  老婆子道:「俺奶奶叫我來接姑娘。前日孟玉樓與你丟下四朵大翠百鳥朝鳳花兒,一對珊瑚配綠玉鯉魚臥蓮花兒。奶奶說,等姑娘看中了,要他;看不中時,再遭還叫他拿的去。」譚紹聞道:「俺家這樣忙,你家還叫你看戲哩。」巫翠姐道:「看戲倒不打緊。我前日對老孟說,叫他比著南院蘇大姐珊瑚花捎一對,不知他捎來的如何,我心裡卻想去看看去。明日就回來。」
  法圓道:「您都是前世修來的享福的人,憑家下怎的忙,這小菩薩是不用動手的。況且今日去明日就來,也耽擱不了什麼事體。」王氏道:「叫他在家也是閒著。」巫翠姐見母親許了,便道:「娘,我住三天罷。」王氏未及回答,雙慶又來說:「南馬道張爺,引的舊年刻《陰騭文》的刻字匠,說要加人,連利刻字哩。」紹聞須得到軒上,與張類村說話。翠姐略勻晚妝,王氏叫鄧祥套車,老謝與翠姐坐上,法圓也要趁車兒坐,一同去訖。
  到了次日,貂鼠皮一班兒講竹馬兒送殯,譚紹聞因一向同賭之情,不便推卻,聊且應允。一聲謠出,一連數日之內,也有說跑馬賣解送殯的,也有說紮高抬送殯的,也有說拉旱船送殯的--下文再詳注姓名。紹聞都胡亂答應了。
  到啟柩前五日,夏鼎早來,以護喪大總管自居。滿相公搭棚掛燈,辦理桌椅傢伙等件。王隆吉係內親,管理內務,職掌銀錢。又過兩日,巫家內弟來送姐姐,王氏留下管理答孝帛。
  家人雙慶、鄧祥等各有職事。
  可憐王象藎,此時正要竭盡心力,發送老主人入土,偏偏的病目作楚。心裡發急,點了賣當的眼藥,欲求速愈,反弄成雙眼腫的沒縫,疼痛的只要尋死。坐在舊日放戲箱屋裡,一寸微明也不敢見,將門關了,窗兒遮了,兀自疼痛不休。又加上心上慘戚,惟有嗚嗚的暗自痛哭。愈哭愈腫,愈腫愈疼,不得已竟是不與其事了。所可幸者,王象藎病目大甚,諸事不見。
  若在靈前,見那唱戲、跑馬等胡亂熱鬧光景,又不知要與少主人有多少抵牾哩。
  到了開弔之日,行啟柩大禮。論起紹聞本非匪人,只因心無主張,面情太軟,遂漸漸到了下流地位。今日柩前行禮,觸動本心,一場好慟也。行禮已畢,坐苫塊間,拄杖受弔。
  只聽得一個人哭將進來。從人將祭品擺在桌上,那人拈香奠酒行禮,放聲大哭,極其悲哀。紹聞也哭個不住。眾人都來驚視,你道是誰?卻是舊日管賬相公閻楷。原來閻相公回家,發送了嚴慈入土,領了本村一家財東資本,在山西及鄭州大發財源。今日進省發貨,要來舊東人家探望。恰好遇見老東人歸窆之期,遂辦了一桌厚品,封了八兩賻儀;到了靈前,想起老東人作養教誨之情,好不傷感,所以號咷大慟。
  收淚已畢,夏逢若便讓客進棚。閻楷道:「我在此處,不敢作客,情願任個職事,效個微勞,盡我一點心兒。臨時執紼臨壙送了大爺入土,我好再去辦己事。」譚紹聞稱謝不已。夏逢若道:「現今職事,各有掌管,惟有弔喪之客,祭品,賻儀,恐筆下疏漏。閻哥你任了這事罷。」閻楷道:「清理賬目,本是我舊日勾當,我就情願辦這個事體。」自己遂坐了東簷下一張桌兒上,單候弔客,清寫祭品賻儀之事。
  少時,果然賓客填門。席面款待,答孝帛,拓散行狀,都不必細述。一連幾日,俱是如此。雖說轟轟烈烈,原不寂寞,但只是把一個累代家有藏書、門無雜賓之家,弄成魑魅魍魎,塞門填戶,牛溲馬勃,兼收並蓄了。
  閻楷於眾役之中,留心物色,只單單少王象藎一人。暗問雙慶,方知王象藎病目欲瞽,在後院一個小房避明哩。到了晚上,閻楷登賬之几案,便是法圓唸經之善地。街上兩棚梨園,鑼鼓喧天,兩棚僧道,笙歌匝地,各人都擇其所好,自去娛耳悅目。閻楷令雙慶兒提個小燈籠兒,向後小房來探望王象藎。
  這王象藎聽得腳步響,問道:「是誰?」閻楷道了己名。王象藎摸住閻楷衣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一個哭得不止。閻楷也忍不住淚珠闌干,說道:「慢慢的細說。」王象藎徐徐說了幾句話兒。閻楷便叫雙慶兒:「尋一張小牀兒,我今晚也在這裡歇。」王象藎道:「你的行李哩?」閻楷道:「在祥興行裡。」閻楷白日照職理事,到晚就與王象藎祥訴衷腸。即遣跟的伴當,送信到祥興行裡,說過了幾天,才回去。
  到了歸窆之日,王象藎一心念主人情重,勉強跟定閻楷,雙慶攙著,從衚衕口轉至大門,到了廳中。譚紹聞見了王象藎雙目腫的無縫,恰如瞽者一般,遂說:「你眼這樣兒,在後邊罷了,來此做甚?」王象藎大慟,只說一句道:「我來送送大爺。」此時孝幔已撤,惟有一具棺材,麻索遍捆,單候那九泉路上。王象藎強睜病目,看見這個光景,痛如刀割,放聲大哭。
  後邊孝眷聽的起靈,一擁兒哭上前廳來。雙慶扯住王象藎,令其躲開。少時一班兒抬重的土工,個個束腰拴鞋而來,好不嚇煞人也。兩個家人,攙定一個麻冠斬衣的孝子,直如拉麵筋一般,拖出街心,朝門跪著,仰天拍地的痛哭。德喜兒也抱定興官兒,斬衰小杖,哭著候嫡母孔慧娘出靈。
  果然個個都帶慌意,人人俱動悲情。
  猛然間,只聽得--
  槓夫一聲喊,黑黝黝棺木離地。孝眷兩隊分,亂攘攘哀號動天。打路鬼眉目猙獰,機發處手舞足蹈。顯道神頭腦顢頇,車行時衣動帶飄。跑竹馬的,四掛鸞鈴響,扮就了王昭君出塞和親。耍獅子的,一個繡球滾,裝成那回回國朝天進寶。走旱船的,走的是陳妙常趕船、於叔夜追舟,不緊不慢,恍如飄江湖水上。綁高抬的,綁的是戟尖站貂嬋、扇頭立鶯鶯,不驚不閃,一似行碧落雲邊。崑腔戲,演的是《滿牀笏》,一個個繡衣象簡。隴州腔,唱的是《瓦崗寨》,一對對板斧鐵鞭。一百個僧,披袈裟,拍動那鐃銅鈸,聲震天地。五十雙道,穿羽衣,吹起來葦管竹笙,響遏雲霄。級糊的八洞仙,這個背寶劍,那個敲漁鼓,竟有些仙風道骨。帛捏的小美人,這個執茶注,那個捧酒盞,的確是桃面柳眉。馬上衙役,執寶刀、挎雕弓,乍見時,並不知鑲嵌是紙。槓上頭夫,抬金箱、抬銀櫃,細審後,方曉得髭髯非真。五十對彩傘,滿綴著閨閣奇巧。十二付輓聯,盡寫著縉紳哀言。兩張書案,琴棋書畫擺就了長卷短軸。一攢陰宅,樓閣廳房畫定的四戶八窗。鹿馬羊鶴,色色都像。車馬肩輿,件件俱新。香案食桌,陳設俱遵《家禮》,方弼方相,戈盾皆准《周官》。三簷銀頂傘,罩定了神主宗祏。十丈大布幃,遮盡那送葬內人。
  沿街上路祭彩棚,阻道供桌,擁擁擠擠,好不熱鬧。
  靈輀過去,有幾個老頭兒歎道:「譚鄉紳好一個正經讀書人,心地平和,行事端方。如今他的公子,就萬萬不勝了。」
  也有門樓中、牆頭上婦女,看見孔慧娘靈車,說道:「譚家小娘子,極其賢慧。可惜好人不長壽,也是那譚相公福薄。」
  不說那街談巷議,各施品評。單說靈輀出了西門,到了墳上。胡其所分金調向,滿面流汗,四肢俱忙。各禮相贊成了程嵩淑祀土、婁樸點主的大禮。焚冥器,下志石,封土圓墓,直到城門夕封之時,剛剛草率辦完,眾人方才一擁兒回城。
  到了次日,閻楷要起身,辦理自己生意,將祭品賻禮清簿交明。紹聞挽留不住,只得任其去訖。閻楷又到後房裡與王象藎說了幾句話,王象藎不肯叫走。閻楷又少留一會兒,自回祥興號照料行李。
  過了三天,事已各完。譚紹聞將弔簿逐一細看,只見上面寫著:
  閻楷祭品一桌,賻儀八兩。
  盛宅豬一,羊一,祭品滿案,賻儀五十兩,喪戲一台。夏逢若雞一隻,賻儀三錢。
  泰隆號孟嵩齡、吉昌號鄧吉士景卿雲、當鋪宋紹祁、綢緞鋪丁丹叢、海味鋪陸肅瞻、煤炭廠郭懷玉共綾幛一樹,豬羊祭品,賻儀二十兩,路祭阻道彩棚七座。
  王經千折儀二兩。
  張繩祖、王紫泥各折儀三錢。
  王舅爺豬羊祭品,賻儀十兩。
  滿相公禮二錢。
  巫大爺豬一,羊一,油蜜樓一座,油蜜牌坊一架,海菜二十四色,果品二十四色,熟品二十四色,素錦帳一樹,挽言一聯,賻儀二十四兩。
  巴庚、錢可仰、焦丹各折儀三錢。
  地藏庵范師傅疏二道,紙禮二分。
  胡其所師徒共禮錢二錢。
  姚杏庵禮二錢。
  孔爺豬一,羊一,祭品一案,素帳一樹,挽言一聯,東廂房靈前羊一,祭品全案,賻儀六兩。
  程爺嵩淑、張爺類村、蘇爺霖臣共羊一,祭品一案,賻儀六兩,祭文一紙,挽言各一聯。
  虎鎮邦禮三錢,喪戲一台。
  保正王少湖禮一錢。
  上號吏錢萬里禮二錢。
  林騰雲禮五錢。
  賈李魁紙禮一分,送高抬故事四架。
  鮑旭禮一兩。
  管九宅折儀三兩。
  劉守齋折儀一兩。
  刁卓、白鴿嘴、細皮鰱各分貲五十文,送跑馬賣解、軟索繩伎共男女十二人。
  雪和尚疏二道,紙禮二分,經棚三日。
  姚門役禮二錢,送旱船二隻。
  城隍廟王道官疏二道,紙禮二分,經棚三日。賁浩波禮五錢。
  王二胖子、楊三瞎子、閻四黑子、孫五禿子共禮錢四百文,送竹馬八人。
  薛媒婆紙禮一分。
  槅子眼豬首一付,禮錢二百文,祭孔姑娘雞一隻。婁宅豬羊祭品,輓詩綾款二幅,賻儀十二兩。周宅小舅爺賻儀六兩,祭品一案,墳上週太太墓前祭品一案。
  惠先生禮二錢,挽言紙聯一付。
  鄧汝和禮三錢。
  馮三朋、魏屠子、張金山、白興吾共分貲二百文,送獅子回回十六人。
  談皂役禮三百文,孝帛自備。
  劉豆腐禮五錢。
  袁勤學、韓好問、畢守正、常自謙共禮錢四兩。其餘凡街坊鄰舍祭品奠儀,筆筆無遺。譚紹聞逐一查明,內有該設席酬愛的,有該銀錢開發的,有該踵門叩拜的,按項周密酬謝。請席俱是夏逢若伴東。因末一日,請的有刁卓,夏逢若自覺見面不雅,推故躲去。
  酬客已畢,尚有點主、祀土大賓未謝。從新另置幣帛表禮,踵門叩謝。
  到了程嵩淑家,收了茶葉一封,餘俱璧回。
  又詣北門婁宅往謝,婁宅也收扇子一柄,餘俱璧回。即午款留,譚紹聞再三以服色不便為辭,婁樸道:「本係通家世好,無事過拘。且留世兄之意,原是家伯吩咐的。即請家伯出來,少敘片刻何如?」紹聞道:「久疏老伯尊顏,理合瞻依,就遵命請見。候師伯內轉,弟仍要急歸,料理冗雜餘務。」道言未已,早聞屏後嗽聲,婁樸急趨後往迎,說道:「家伯來了。」
  譚紹聞恭立相候。只見婁樸同婁樗攙出一個龍鍾老叟,譚紹聞便欲行禮,婁翁道:「不消,不消,老頭子家不能答禮。」譚紹聞只得遵命。婁翁喘喘的在西邊坐下。譚紹聞道:「師伯身上康健,小姪少來請安。」婁翁道:「譚學生長成了,果然與你爺爺漢仗相仿。好!好!好!我聽說學生今日要來,我對樸娃說,叫留下,與你說句話。我老了,話兒或是中用的。」譚紹聞道:「師伯教訓,小姪敬聽就是。」婁翁道:「我聽說你近來乾的事不大好,我心裡很不喜歡。不說你跟第二的讀過書,是俺家徒弟,但我是領了你爺爺的教,才弄的有點墨兒。我今兒聽說你很不成人,我若不告誦學生幾句正經話,我就是沒良心的人。您是有根基的人家,比不得俺這莊農人家。你若是有志向上,比人家上去的快;若還下了路,比人家聲名分外不中聽。我說的休惹學生厭煩。」譚紹聞滿面發紅,應道:「師伯見愛,諄切教訓,焉敢厭聽。」婁翁道:「我是個村莊農人,說不上來什麼巧話兒,我就把你爺教訓我的話,我常記著哩,今日學與你聽。我當初在您那蕭牆街,開了個小鋪兒,年輕時好穿兩件子時樣衣裳,並不曾吃酒賭博。你爺爺看見,就說我一心務外,必不能留心家計。又說:休把過日子當成小事,弄的窮了,便無事做不出來,尋飯吃還是高品哩。學生,你休把你那肥產厚業,當成銅牆鐵壁,萬古不破的。今日損些,明日損些,到一日唰的一聲倒了,就叫你沒頭兒撈摸。我是七八十歲將死的人,經的多了,人的話是口裡話,我的話是眼裡話。
  世上那些下流人,究起他的祖上也都是像一個人家的。若早已不像人家,誰家還拿著閨女與他做老婆?便早已斷了種,何至還有人丟丑呢?」婁樸見伯父出言太重,說道:「伯回去罷。」恰好婁翁一陣咳嗽起來,也不能再說,起身回去。依舊弟兄兩個攙著,還哼哼的不住自己說:「好話,好話,值金子的好話。」漸漸的咳回後宅去了。
  婁樸回來道:「家伯年老,未免語言重些,世兄只領略家伯的意思罷。」譚紹聞道:「咳!我若常有這位老人家說重話,我未必不與世兄並驅,何至到這上不上下不下地位。只因先君見背太早,耳少正訓,遂至今日與世兄相判雲泥。」婁樸道:「世兄果不嫌家伯語重,何難回頭是岸,萬不可面從腹誹。」譚紹聞道:「世兄視我為何人?我豈土木形骸,不辨個是非麼?我今日還要吃世兄的飯,世兄再賜良箴,方徵世誼盛情。」
  婁樸道:「先生在館陶捎來家書,沒一次沒有叫弟勸世兄一段話說。我取出書來你看。弟見世兄浪滾風飄,又怕徒惹絮聒。
  今既彩及葑菲,敢不敬獻芻堯。」婁樗出來,飯已就熟,三人同案吃訖。婁樸婉言巽語,直說到日色下舂。紹聞道:「可惜居住隔遠,若卜居相近,未必無蓬賴麻直之幸。」
  日已西墜,紹聞告辭,口口說的是改過自新話兒。婁氏昆仲,送出大門外,紹聞自行回家。
  有詩單言婁氏父子伯姪,俱以紹聞為關心的好處:
  世誼鄉情一片真,弟兄父子各肫肫;
  此生能遂遷居願,何惜萬金結德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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