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譚紹聞入夢遭嚴譴 董縣主受賄徇私情

  單說鄧汝和陪譚紹聞、夏鼎吃晚酌,鄧三變自回後宅。三人吃酒本不甚浹洽,兼紹聞心中有事,強吃了三杯,強聽了兩套琵琶,胸中畢竟小鹿兒直撞,做不得主。鄧汝和看出客人這個不安光景,遂安置東廂房歇息。兩人一個被筒兒睡訖。夏逢若心下無事,兩眼無神,把頭放在枕上,早已呼呼的的直上南柯。紹聞翻來復去,又怕驚動夏逢若,直是再合不住眼皮兒。
  桌上殘燈未熄,孤燄閃閃,譙樓更鼓頻擊,遙聽鼕鼕,已交三更。方覺睡魔來襲,只聽得有人拍門,譚紹聞被衣開拴,進來二人,一個不認的,一個卻是王中。王中道:「家中好生焦躁,急尋大相公,原來在此。快跟我回去。」譚紹聞只得相隨同歸。黑夜路上,高一步,低一步,就如駕雲一般。到了大門,見有幾個人在門首站立,譚紹聞也無暇問其所以。進了二門,望見廳上燭火輝煌,中間坐著一位六品冠服長官,紗帽圓領,甚是威嚴。紹聞只得近前跪下,叩了頭。向上一看,卻是自己父親。駭得心驚膽顫。只見父親雙目圓睜,怒須如戟,開口便道:「好畜牲!我當初怎的囑咐你,叫你用心讀書,親近正人。畜牲,你還記得這八個字麼?」譚紹聞戰戰兢兢答道:
  「記得。」父親道:「你既然記得,怎的我這幾年因赴南斗星位,不在家中,你便吃酒賭博,宿娼狎尼,無事不做,將祖宗門第玷辱呢?況你頗有聰明,實指望掇青拾紫,我問你,至今功名何如?你今日一發又撞出人命案。那縊死之人,冤氣上騰,將你輩俱告在冥府,我受命勘此一段公案,可憐畜牲性命不久了。」因回顧道:「判注官何在?」只見東側閃出一個藍面赤發鬼,手執冊簿,躬身候命。父親問道:「子背父命,孫廢祖業,依律當得何罪?」判注官張開血盆般大嘴,口角直到耳門邊,朗聲答道:「律有三千,不孝為大,案律應該腰斬。」廳下早已跳出四個惡鬼,眼中齊冒火燄,口內直吐藍煙,猙獰可畏。不由分說,把譚紹聞一腳踢翻,用繩捆起。腰中取出門扇大明晃晃的鋼刀,單候上官法旨。紹聞伏在地下,已嚇得動彈不得。又聽得父親道:「我與這個畜牲原係父子,不比尋常罪犯,你們可抬將起來,我親問他一句話,再叫他死未遲。」四鬼領命,將譚紹聞忽的抓起,舉在公案前邊。譚紹聞哭懇道「爹呀,念父子之情,格外施仁罷!」只見父親離了公座,走近身來,說道:「好畜牲,你恨煞我也!」張開口,向譚紹聞肩背上猛力一咬,咬得譚紹聞疼痛鑽心,叫得一聲:「爹呀!」
  抱住夏逢若的腿亂顫起來。
  夏逢若睡正濃時,被譚紹聞顫的醒了,慌問:「你是怎的了?」譚紹聞尚不能認真是做夢,只叫道:「爹,饒了畜牲罷!」
  夏逢若已知是夢裡吃驚,急緊披衣坐起,搖著說道:「譚賢弟,醒醒兒,醒醒兒。」譚紹聞方才明白,應道:「我醒了,我醒了。」
  譚紹聞翻身起來,將渾身衣服俱要穿上。夏逢若攔住道:
  「天還早哩,冷的慌,再睡睡罷。」譚紹聞那裡聽他,一直起來,剔了燈內燈草,撥開爐中宿火,坐在一條凳上,尋思夢中情景,低頭垂淚。夏逢若哈哈笑道:「你看你那腔兒,做夢哩,有了屌事!」譚紹聞只是低頭不語,依舊淚如泉湧。夏逢若也少不得起來,坐到爐邊,問道:「做的啥夢?」譚紹聞將夢中情景、言事,-一述了一遍。夏逢若雙手打拱,哈哈大笑道:「恭喜!恭喜!俗話說,夢凶是吉。又說,夢見自己是別人。況老伯說南斗星君,這就是吉星高照的意思了。這個吉星,分明就應在鄧老爺身上。管許你這場官司,有吉無凶。你若不信,事後才服我的高見哩。」
  此時已雞唱兩遍,到明不遠,睡已不成,二人只得坐著。
  黎明時候,只聽客廳槅子響,一聲喊道:「張定邦呀,你該去南鄉討老宋家那五石三斗課租,我昨晚已把賬目看明。對他說今日若不交,老爺要拿名帖送他哩。」夏逢若道:「你聽這不是南斗星君的照應麼?你且坐,我去與鄧老爺商量這宗事如何辦理。」
  夏逢若到了客廳,唧唧噥噥說了一個時辰。回到廂房,向譚紹聞道:「鄧老爺說了,人命大事,要說這個人情,想著乾研墨兒是不行的。除一份拜門生厚貺之外,還得二百多兩銀子的實惠。今日就要送進去。見面時,暗與董公說明竇家弔死的原委,到審問時,保管你撒手不沾泥。等這官司清白,鄧老爺再引你投門生帖,拜董公為老師。這就免的外邊招搖。你說好也不好?」紹聞道:「這自是很妥當的。」夏鼎道:「鄧老爺是個老作家,怎的得不妥當麼。但只是目下這宗銀子該怎麼處?如今就要買辦禮物哩。」譚紹聞道:「當下我沒一分,該怎的?或者我如今上街去揭,就以鄧宅作保。」夏逢若道:「說你是個書呆子,你卻會嫖賭,還會撞人命。好天爺呀!官場過付賄賂,最怕人知曉,人還要知曉。你如今現有官司,若街上揭銀子,是扯了一桿大旗,還了得麼?不如就央鄧老爺,借他幾百兩辦辦罷。還有一說,事後總要謝謝鄧老爺。」譚紹聞道:「我磕頭就是。」夏逢若道:「好書謎子!朝廷老還不空使人,況紳士們結交官府,四時八節,也要費些本錢,若毫無所圖,他們也會學古人非公不至的。依我說,這謝禮你得二百兩,盡少也不下一百之數。你若捨得你的皮肉、你的體面,捨不得錢,咱如今就告別。我是個沒錢的人,你是知道的;我若有錢,就與你賠上,我又不能。我的為朋友相好之情,只可到這裡。」紹聞道:「任憑你酌處。我不心疼錢,只要沒事就罷。」
  夏鼎道:「你若滿托我辦,這銀子是要向鄧老爺借的。事後清還,休叫我兩頭兒擔錯,惹埋怨。」譚紹聞道:「我的事,怎肯叫你擔干係。你去與鄧老爺商量。」夏逢若又與鄧三變計議一陣,遂叫譚紹聞到客廳,三面言明。
  鄧三變差任上帶回能乾家人,街上辦理這項官禮。自辰至午,-一辦妥。鄧三變指點,裝成四架大盒子,外有稱的、包的、牽的、捧的,許多物件。即叫譚紹聞開了兩個禮單,一個是贄敬手本,一個是呈敬手本,寫的「沐恩門生譚紹聞謹稟」。
  不說給轉鬥的王二爺隨封分子三兩,單講這份禮物是何東西。
  原來--
  結交官府,全靠著「謹具」「奉申」;出入衙門,休仗那「年家頓首」。倘擬以不應之律,原是陋規;若托乎致敬之情,也像典禮。長者如卷軸,方者如冊頁,無非上好的紗羅綢緞。走者拴蹄角,飛者縛翎毛,俱是極肥的雞鳧豬羊。光州鵡,固始鴨,還嫌物產太近。湯陰綢,臨潁錦,尚覺土儀不奇。當涂蒓,廬陵筍,廣寧蕨,義州蘑菇,遠勝似睢州藻豆、魯山耳。安溪荔,宣城栗,永嘉柑,侯官橄欖,何須說河陰石榴、鄭州梨。
  上元鰣,松江鱸,金華熏腿,海內有名佳品。廣昌葛,崑山薴,蒲田絨絹,天下無雙匠工。毛深溫厚蔚州熊豹之皮。長腰細白吳江粳稻之米。武彝茶,普洱茶,延平茶,各種細茗。建昌酒,郫筒酒,膏棗酒,每處佳釀。色色俱備,更配上手卷款綾。多多益善,再加些醬筒醯甕。尤要緊者,牛毛細絲稱准二百兩,就是師曠也睜眼;最熱鬧的小楷寫滿十二幅,總然陳仲亦動心。
  鄧三變又差人去衙門,打探董公回署與否。去不多時,回言董公已送皇差過完回署。鄧三變叫備上頭口。因董公升任正堂,只得也換上手本,穿了公服。將譚紹聞叫至內書房,打開江南宦囊皮箱,取出當年剋扣驛馬草料銀子,稱准二百兩,包封停當。只因行賄事密,連兒子鄧汝和也不肯叫到面前。即將銀子付與夏逢若,塞在懷內,叫他隨到衙門去。又將辦禮家人叫來,展開清單,用盤子一算,共費一百九十七兩。當面言明,事後清償。夏逢若道:「賢弟,你可回去罷。」鄧三變道:「譚相公要回去,須從我後門出去。街上耳目眾多,怕人看透行藏,便有謠言風波。」
  送譚紹聞從後門走訖,鄧三變依舊到前廳。夏逢若懷內藏著銀子,僱覓十數個閒人抬盒,抬酒,挾氈包,捧禮匣,一徑上祥符縣署而來。鄧三變騎著馬跟著。
  到儀門外,下的馬來,坐在土地祠內。家人傳了鄧三變手本,管門王二說道:「請鄧老爺迎賓館少坐,小的去上頭傳帖。」夏逢若也到土地祠內,心生一計,因說道:「此處無人,我與鄧老爺商量一句話。我在路上想來,衙門送禮,紳衿之常;若說行賄,便事有所關。老爺是做過官的人,休因小姪所托,弄得自己身上有了干係。」鄧三變突然道:「你說的是。我實對你說,我心裡也覺有些跳。」原來結交官長的紳衿,到了說情通賄,自然比不得飲射讀法。夏逢若看見鄧三變的神色有些閃灼,便說道:「只這份厚禮,說透了拜門生的話,或者譚紹聞這事,就保得七八分。」鄧三變道:「董公一向厚交,他是一個最融通的性情。只叫他記下譚紹聞名字,也就七八分沒事。」夏逢若道:「如今把這銀子禮帖,抽了何如?」鄧三變道:「也使得,那下程禮帖已傳進去,這個禮帖,還在我袖子裡。」即取出來,付與夏逢若。
  說猶未完,只見迎迓生跑來道:「請鄧老爺。」雲板響亮,董公早已出二堂恭候。鄧三變慌忙進去。宅門一閃,一揖而進,讓到二堂東一個書房。上面懸一個匾額,寫著「袖風亭」三個字。二人為禮坐下,董公道:「前日厚貺,尚未有勺水之答,只因皇差事忙,還請鄧老原諒。」鄧三變道:「父母榮升,菲儀進賀,但蒙哂納,已覺叨光之甚。」董公道:「指日弟備個粗東西,邀鄧老與南街繩祖張年兄,同到署中閒敘,幸勿推故見卻。」鄧三變道:「卑職不敢。」董公道:「適才有個禮帖,上開『門生譚紹聞謹稟』。這個名字,弟舊日也曾見過,一時想不起來。隆儀太重,叫弟辭受兩難。」鄧三變站起身來,重新為禮,董公再三不肯,仍舊讓坐。鄧三變道:「這是一個舍親。當日表兄譚忠弼,原是選拔,後舉孝廉,陛見時,蒙皇恩賜過職銜。今所遺表姪譚紹聞,青年俊品,最肯唸書,因托老父母帡幪,意欲尊親兩盡,拜在門下,做個門生,托卑職為之轉達。不腆薄儀,聊作贄敬。仰祈老父母作養,栽此桃李。」
  董公顧門役道:「請譚相公進來。」鄧三變道:「舍表姪尚未到署。雖說立雪情殷,猶恐宮牆過峻,不敢遽然登龍,容俟俯允之後,弟改日率來拜謁。」董公道:「閥閱子弟,又有鄧老爺台諭,弟豈有不從之理。即遵命將禮帖揀登數色,餘珍璧謝。」
  鄧三變道:「今日老爺與舍表姪,乃是以父母而兼師長,若聊收數色,還似有相外之意,舍表姪必不敢造次仰附。」董公命門役展開禮單,見綢緞三十多樣,豬羊鵝鴨之外,山珍海錯,俱是各省佳產,遂哈哈笑道:「謹遵鈞諭,弟通為拜領就是。但令表姪幼齡勤學,鄧老爺必不過譽,想是指日飛騰的樣子。」
  鄧三變道:「舍表姪雖說極好唸書,因家道殷實之故,未免招些富者貧之怨。況且又是個單門,往往為小人所欺騙、誣賴。
  卑職常勸他移居到鄉,目下尚未得其便。」董公道:「省會之地,五方雜處,以邪凌正,勢所必至。弟今日既有地方之責,將來是一定查拿重懲。」鄧三變見話已透過八分機關,又些須說幾句閒散話頭,告辭而去。董公道:「指日相邀閒敘,暫且少別。」一聲雲板響亮,傳呼之聲,達於大堂。送至暖閣,一揖而別。
  鄧三變騎馬而歸。料定夏逢若必定在家等候。及至到家中,卻不見夏逢若。鄧三變心中掛著二百兩銀子,差人去瘟神廟邪街請夏逢若,夏家內人道:「兩日不曾見回來。」鄧三變聽了來人的回話,心中愈加疑懼,卻又不敢說出,似乎這二百兩銀子,有些可慮。
  且說董公送出鄧三變回到二堂,叫家人將禮物運至後宅。
  逐一驗來,俱是上品,心中豈不喜歡。日夕簽押已完,黃昏到幕友汪荷塘住房陪吃晚酌,說了些皇差內官兒大人種種憨蠢、種種暴惡的話。又與錢穀幕友,講了些徵收、起解、清算的話。
  號件相公呈過號件簿兒,定了明日出堂審問官司的事件,內中有竇叢告巴庚等誘賭逼命一案。一宿晚景過了。
  次日坐堂審問官司,這人命重情,就是頭一宗事。監內提出巴庚、錢可仰、柴守箴、閻慎,當堂跪下。竇叢在旁伺候質對。董公點名,問了這四個人誘賭逼命罪名。這閻慎是年幼學生,不敢爭辯。那柴守箴略有口辯,只供賭博是實,但不曾與竇姓同場。董公即喚竇叢認識,竇叢跪稟道:「商民彼時,原是氣惱之時,只知打罵兒子。這巴庚、錢可仰,是平素在他館中取酒,行內覓腳,原是認識。至於同場少年,彼時原沒看清是此二人不是此二人。求老爺只問巴庚、錢可仰。」董公即問二人,巴庚念譚紹聞是姑娘的新女婿,不肯供出。這錢可仰因與譚紹聞送過信,毫未照應,心中氣忿,也顧不得親戚,便供道:「當初原是譚紹聞。」董公猛然想起鄧三變送禮情節,喝道:「打嘴!」打了十個耳刮子,錢可仰就不敢再說了。竇叢又稟道:「商民前日已回明老爺,商民在南宮也是有門有戶人家,攜數千金,出門做生意。兒子不肖,為賭自縊身死。商民也不指望他們償命報冤,也不指望他們給錢埋葬。只求老爺按他們賭博應得之罪,處置一番,商民親眼看過,就算老爺天恩。」
  董公因錢可仰說出譚紹聞三字,正想草草結案,聽得竇叢之言,正合其意,因指著四人說道:「說你們逼命,原非你們本意。今日屍親既不深究,本縣也只得從寬。就事論事,您既親供賭博情真,只得按你們賭博加罪,枷滿責放。你們還有何說?」
  四人竟是毫無可說。
  董公命抬過四面枷來,巴庚、錢可仰只得伸頭而受。柴守箴、閻慎,只哭得如喪考妣,不肯入頭。董公也覺惻然。但王法已定,勢難畸輕畸重。衙役吆喝,禁卒硬把兩個學生的頭,塞入枷眼。董公判了賭犯朱字,押令分枷四街。竇叢叩謝了老爺天恩,董公誇道:「你算個有義氣的人,全不拖泥帶水。好!好!」董公又審別案。
  這柴、閻二家爹娘,初聽說審他兒子是人命大案,嚇的魂飛天外,只是頓足。這個驚慌情景,直是言語形容不來的。繼而望見戴枷而出,那看的都說道:「恭喜!恭喜!問成賭博,就不成命案了。」出了儀門,兩家母親也顧不得書禮人家體面,只是扯住不放。兩家父兄急了,央及城內親友,認了一百三十兩賭贓入官,得了開枷釋放。
  自柴守箴、閻慎受過枷刑,既於考試違礙,自然把書本兒拋棄。那巴庚、錢可仰原不足惜,可憐兩個青年幼學,一步走錯,遂成終身壞品,刑不能贖。嗚呼!柴、閻兩家學生受刑,雖若頂缸之錯,卻也非戴盆之誣。為子弟者,可不戒哉;教子弟者,可不嚴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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