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王中片言箴少主 夏鼎一諾賺同盟

  卻說譚紹聞摟著興官兒睡到醒時,只聽得樓房南間一燈閃閃之下妻妾喁喁細語。堂樓門呀的一聲,爨婦已起來下廚房。
  原來天已黎明。興官也哭起來。紹聞方欲叫時,兩個聽得哭聲一齊過來。冰梅把興官抱去吃乳。
  紹聞穿衣坐在牀上,慧娘遞茶一杯,紹聞接茶在手。回想昨夜慧娘所說的話,大是有理。兼且一片柔情款曲,感得心貼意肯,又添上自己一段平旦之氣,便端的要收王中。因向慧娘說道:「昨夜你說的收王中那話,叫我仔細想來,王中畢竟沒啥不好的意思,千萬為的是我。我如今一定要把他收留回來。」
  慧娘道:「王中意思固然為著你,你也是千萬為著咱爹爹。但你既要留他,也要到樓上對咱娘說一聲。不得說要趕就趕,要留就留,顯得是咱們如今把家兒當了。」紹聞道:「你說的一發極是。」於是穿上鞋,徑上樓來。
  看官,我想人生當年幼時節,父子兄弟直是一團天倫之樂,一經娶妻在室,朝夕卿噥,遂致父子亦分彼此,兄弟竟成仇讎。
  所以說處家第一,以不聽婦言為先。看來內眷若果能如孔慧娘之賢,就是事事相商而行,亦是不妨的。總之勸丈夫孝敬父母,和睦兄弟的,這便是如孔慧娘之賢的。若是向丈夫說,「爹娘固是該伺奉的,也要與咱的兒女留個後手。弟兄們沒有百年不散的筵席,嫂嫂嬸嬸氣兒難受,我是整日抱屈的」,這便是離間骨肉的勾絞星。為丈夫的,須要把良心放在耳朵裡做個試金石,休叫那潑賤舌頭弄得自己於人倫上沒了座位。這是因譚紹聞今日善聽婦言,遂說此一段話頭。又有詩曰:
  婦言到耳覺甘甜,骨肉參商此舌尖。
  若是勸君為孝友,朝朝咨稟亦何嫌?
  卻說紹聞到了堂樓,母親才起身兒。紹聞道:「娘起來了。」王氏道:「樊家說,你們一夜沒睡,臨明時兩窗還有明兒。」紹聞坐在牀沿說道:「那是興官兒臨明哭了,他們起來哄他哩。」王氏道:「你要說什麼?」紹聞笑道:「娘,還把王中叫進來罷。」王氏道:「才趕出去,又叫進來,回寒倒冷的事情。就是叫他進來,再遲兩天兒,煞煞他兩口子性兒。」
  正說間,慧娘、冰梅也到了。慧娘笑道:「娘起來了?」冰梅道:「奶奶吃茶不吃?有熱茶。」王氏道:「昨夜吃了半盅酒,口也覺乾些,你就斟茶我吃。」慧娘道:「你與娘說啥哩。」紹聞道:「我想還把王中叫進來,娘說再遲兩天兒,煞煞他兩口性子。」慧娘笑道:「再遲兩天又怕住的生分了,一般是叫他進來,就叫他進來也罷。」王氏道:「您看該怎的就怎的,也沒啥大意思。只是『是大不服小』,叫他陪情了,再叫他進來,好看些。」紹聞道:「王中本沒不是,何用叫他陪情?我如今就去叫他去。」一面說著,一面開了後門,便向胡同中路南那所舊日放戲箱住皮匠的院子,來叫王中。這正是:
  人心本自具天良,片語轉移內助強;
  端的妻賢夫少禍,人間難覓此紅妝。
  紹聞直向門首來喚王中。王中認得少主人聲音,急忙披衣靸鞋開了門。紹聞見了便道:「從前的話兒休提,都是我一向年輕,乾的不是事。你如今還回咱家,我已改志了。把昨日我趕你兩口子出門的話,大家都忘了罷。」王中道:「相公改志,才不負大爺的苦心。我如何肯不回去。」紹聞又愧又喜,轉身而歸。又回首道:「今早就在家吃飯,不用遲疑。」王中道:「相公吩咐的是。」
  王中回房,將話學與趙大兒,督促大兒起身。趙大兒道:
  「你回去我不回去。人有臉樹有皮,前日趕出來,磕頭亂央不肯收下,今日得不的一聲兒,又回去了。不說在別人臉上不好看,叫人在廚房裡也難見老樊們。」王中道:「你說的也是人情。但大相公既能改志,且親自來叫,不回去是萬使不的哩。」
  趙大兒道:「這小妮子與興官相公耍慣了,昨日去後門上尋興官相公去,門限子高,過不去,急的怪叫喊。奶奶見了,一聲兒沒言語,我抱回來了。你看不見,奶奶的意思,也嫌你性子太直,不會委曲奉承人。萬一進去再不各起來,再趕出來,一發不好看。」話猶未完,紹聞又至院中,道:「你大嬸子就知道大兒不肯驟然回去,又催我來叫你兩口子來。再不回去,你大嬸子與冰梅就齊來了。」趙大兒本是愛敬慧娘的,一聽此言,便道:「誰說不回去?俺如今正收拾哩。」紹聞向王中道:「你先跟我回去,叫他慢慢收拾。」
  王中跟著紹聞,進了後門,過樓院,一直到前廳,進了東套房。紹聞道:「話不用重說。我如今同著大爺的靈柩只說改志,永不被這伙人再牽扯。」王中道:「相公改志還不算遲。但如今該怎的呢。」紹聞道:「大爺歸天時節,說了八個字,『用心讀書,親近正人。」我如今只遵著這話就是了。」王中道:
  「其實我這幾天替咱家前後打算,想了四個要緊的字,只是『割產還債』,再無別法。相公細想。」紹聞道:「割產二字如何行得?你大爺去世不久,我就棄產業,臉上委實不好看。」王中道:「相公要妝大爺門面,只在讀書不讀書,不在棄產不棄產。況且行息之債是擎不住的,看著三分行息沒啥關係,其實長的最快。往往人家被這因循不肯還債,其先說棄產不好看,後來想著棄產時,卻又不夠了。如今咱有近兩千兩行息銀子,咱的來路抵不住利錢,將來如何結局?休看那客伙們每日爺長爺短,相處的極厚,他們俱是錢上取齊的,動了算盤時,一絲一毫不肯讓人。只是咱家現有肥產厚業,所以他們還講個相與,其實山、陝、江、浙,他們拋父母、撇妻子,只來河南相與人麼?他山、陝、江、浙,難說沒有個姑表弟兄、姐夫、妹丈,難說沒有個南村北院東鄰西舍,一定要揀咱河南人,且一定要尋咱祥符縣的人,才相與如意麼?不過是在財神爺銀錁兒上取齊。如今咱該把煤炭廠房子或當鋪房子,相公寫出兩張文券,我慢慢尋個售主,成了交,還這宗利息銀子。連當鋪宋爺那宗尾欠,也清白了他。相公請個先生用心唸書,咱這日子兒還不吃大虧。久後也像婁宅的少爺榜上有名,也不枉大爺歸天時一片的縈記。」紹聞道:「你說的是。但當店那宗銀子,我已還過了。」王中道:「是那一宗銀子還他。」紹聞道:「我在張宅贏了一百多兩,前日與宋紹祁餞行時,天平兑與他了,只欠五兩來往。」王中道:「天呀!張宅裡那有相公贏的錢!當日他家老太爺做了兩任官,傳到這少爺手裡,沒幾年便輸個差不多了。所以滿街都叫他沒星秤。當日人哄他,今日他哄人。休說相公不該賭,休說相公不該在他家賭,只贏這錢大出奇了。或者有強似相公的好家兒,把相公放鬆了一步。若不然定是與相公一個甜頭兒,一本萬利的出著,後來陸續的還他。」紹聞見王中說的話,中了昨日的窾竅,想了一想,說:「你說的很是。我也不管他甜頭不甜頭,我只是永不去他家,便了事一宗。」王中道:「相公不但他家不可去,總是連夏鼎這一干人,都丟開手才是。只以請先生讀書為主,養正邪自退。」紹聞道:
  「如今已到後半年,怎的請先生?二自今以後,打算一個正經有德行的先生,明春請下。」王中道:「眼下呢?」紹聞道:「收拾碧草軒,我每日看書。」王中道:「不用收拾後書房。不如把大門鎖了,相公就在閻相公賬房裡看書,叫德喜兒、雙慶兒伺候。相公是改志的人,每日在大爺靈前來往幾遭,一發心頭有個警教。待來春請下先生,再收拾後園上學。」紹聞道:「也是。」這一場話,主僕商量的果然如銅幫鐵底相似。德喜兒請用早飯,大家回後宅去了。趙大兒已收拾好,抱著小女兒回到家裡。正是:
  忠僕用心本苦哉,縱然百折並無回。
  漫嫌小說沒關係,寫出純臣樣子來。
  吃飯之後,王中安排德喜、雙慶打掃客廳東套房,並閻相公舊日賬房。紹聞整理書帙,坐下讀書。一連半月不曾出門。
  慧娘心中暗喜。王氏亦對冰梅誇道:「王中果然有個道理。」王中又討了賣市房文券二紙,自尋主兒,以圖楚結息債。
  但急切不得有兑主兒。
  且說紹聞一日在案上抄寫經書,只見雙慶兒拿了一個白筒丹簽,內邊一個雙紅單帖。抽出一看,上面寫著:「翌日煮茗候敘」,下邊寫的「張繩祖拜訂」,旁一行八個小字:「巳刻早降,恕不再速」。紹聞暗笑道:「果然!」因向書架上取了一個紅束,拈筆在手,寫了辭帖。吩咐雙慶幾句話,叫拿帖隨來人上張宅去辭。
  雙慶兒跟來人到了張宅,張繩祖與王紫泥二人,桌上放著兩個小醬菜碟兒,一壺燒刀子,在那裡小酌。雙慶將帖兒放在桌上,說道:「俺家大相公多拜張大爺,本該討擾,爭乃家有個緊事,萬不能來。多拜張大爺休要見怪。」王紫泥笑道:「何如?」張繩祖道:「讓管家南屋裡吃茶。」雙慶兒道:「我不吃茶。」一溜煙兒跑了。
  王紫泥道:「嘻,你請的客呢?依我說,管老九那個孩子,少調失教,橫跳黃河豎跳井,是任意的。譚學生是個有來歷的人家,況且滿臉書氣,他還有些父執正人,不如那一時就宰了,他來也罷,不來也罷。至於管家、鮑家兩個贏了也來,輸了也來。你偏不吃現成飯,卻把一百銀子送與譚家。到如今背著篙趕船,人說你是沒星秤,你近來連秤桿子也沒了。」張繩祖道:「呸!你不說罷。你那時怕考四等,連一夜賭也像牽驢上橋一般。不是我牽的緊,你只怕連管老九那幾兩銀子,還沒福貝青哩。昨日考了個三等前截兒五十一名,你就上落起我老張來。
  咱兩個擊個掌兒,看譚家這宗銀子走了麼?說起你的賭,還沒我斷賭遭數多哩。」立起身來,走向門前叫了假李逵來說道:「你去瘟神廟邪街,作速把兔兒絲叫來。他若不來,就說我要薅他那秧子哩。」
  假李逵去不多時,夏逢若已跟的來了。進門來,看見張繩祖、王紫泥便哈哈笑道:「妙呀!你兩個有什麼廝咬的事兒,請我逢老與您潑水解圍呢。」王紫泥道:「豆地裡有片兔兒絲,叫你割了,俺好放鷹,拿個老黃腳哩。」張繩祖道:「坐下說正經話罷。」夏鼎坐下。張繩祖道:「長話短說,你與譚學生是同盟兄弟,他贏了俺一百多銀子,原來是俺要贏管老九,放鬆與他贏的。我明日請他來賭一賭兒,這不是他的辭帖,竟是不來了。你與他是同盟兄弟,便宜邀他。你但能邀的他來,不論俺或輸或贏,只見他一面,就與你十兩銀子。」夏鼎道:
  「論起俺香火之情,本不該幹這事。只是他近來待我不值,我少不得借花獻佛。但只是這十兩頭,不許撒賴。」張繩祖道:「撒賴就是個狗弟子孩兒。你如今就去。」夏鼎道:「我如今去就是。」王紫泥笑道:「一對兒糊塗混帳鬼。他辭了明日席,帖子已是送來了,就是他想來,也還得幾天,沒有辭明日席,今日卻來的理。真真是我前日的場中文章落腳,『豈不戛戛乎難之哉』。夏逢若道:「我要是宗師,定要考你個四等。他辭的是明日席,難說就不許今日親來面辭麼?我見了他,掉我這三寸不爛之舌,管保順手牽羊,叫你們甕中捉鱉。只是那十兩頭不許撒賴。」張繩祖道:「哄人只哄一遭,譚家那山厚著哩,難說我只請他一遭麼?你放心,俺在這等著哩。」夏鼎起身道:
  「你不送我,我如今就去弄的他來。」張繩祖道:「豈有不送之理。」夏鼎道:「不用送。」張繩祖道:「用軍之地。」王紫泥笑道:「得了頭功,重重的有賞。」夏逢若也回頭笑道:「軍中無戲言。」果然搖搖擺擺上蕭牆街來生發譚紹聞來了。正是:
  從來比匪定招殃,直如手探沸釜湯。
  強盜心肝娼婦嘴,專尋面軟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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