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譚紹聞贏鈔誇母 孔慧娘款酌匡夫
卻說譚紹聞日出時自張宅回家,腰纏百金,也覺帶他不動,曳著腰往前急走。只因心頭歡喜,也就忘了街上耳目。從衚衕口到後門時,門方閃開,一徑到了樓下。家中因一夜不見了紹聞,都是渾衣睡的,此時正打算差人找尋,恰好紹聞到了樓下,合家驚喜。王氏問道:「你往那的去了。」紹聞也不答應,撩起大衣,解開戰袋,丟在地下。說道:「梅姐,你倒將出來。」
冰梅提起戰袋往下一抖,撲的溜出十封銀子,也散了兩三封,銀錁兒滾了一大片子。王氏道:「你就揭了這些?」紹聞道:「咦,我揭不成,這些是我贏的。」王氏道:「你哄我哩。」紹聞道:「豈能在娘跟前說瞎說,實是贏張繩祖的。他那一次沒有在咱家小車子推錢?這番我報了仇,贏他一百三十兩。與了夏家二十兩,眾人破費了十來兩,這是整整的一百。」王氏道:「咱家可也有這一遭兒。那日他那黑胖漢子搬錢時,恁樣強梁,贏不死那天殺哩!」惟有孔慧娘一聲兒也不言語。王氏道:「趙大兒拿洗臉水來。你看你那臉上都是油氣,指頭兒都是黑的。」冰梅道:「奶奶忘了大兒走了?」王氏道:「我一發糊塗到這個地位。你就去取水罷。走了大兒畢竟不甚便宜些。晚上叫樊家女兒做伴兒,人又蠢笨,半夜中喉嚨中如雷一般,怪聒的人慌。」冰梅取上水來,紹聞洗了臉,王氏叫先做些掛麵湯兒吃。紹聞吃了半碗,嫌不中吃,放下了。
只聽德喜兒到樓門說道:「當店宋爺要上京,眾人約定今午餞行。昨日約了兩次,不曾在家,如今南號裡又來約。該去的時候,分貲五錢,也是南號裡收管。」王氏道:「上年捎頭面時,也承他許多人情,該去走走,五錢分貲也有限。」紹聞就於散銀中捏了一個小錁兒,取戥子稱。王氏道:「一百兩整數休要破了,你就一封一封帶去,先完了他這宗賬,也不枉你贏了這一場子。我另與你五錢銀子做分貲。」紹聞喜自不勝,另封五錢分金,就叫德喜兒拿了一個大拜匣,將一百銀子封包,自己換了新衣。王氏道:「你一夜未必睡,早些回來歇歇兒。」紹聞道:「娘說得是。」遂攜著德喜兒,夾著大拜匣,包上一個舊坐褥,一直上當店來。
當店戲已開本,眾客下位相迎。紹聞秘地將分金交明,便道:「宋爺,有小事相商。」宋紹祈看拜匣張著口兒,露出銀封,遂引至密室。紹聞叫德喜兒展開拜匣,當店小伙計架起天平,宋紹祁取出信票,拿過盤子,算連本帶息該九十八兩三錢。
紹聞將銀子傾入盤內,兑上法碼,只九十五兩有零。這原是假李逵包封時節,暗除了幾兩。紹聞只疑天平法碼不合張宅戥子。
宋紹祁說:「當日在京首飾樓下兑換,原是借的珠子鋪的足紋,這成色遞不上,還少三兩一錢。本不該爭執皮薄,只是非關小弟私囊。一時再講全要,我也不肯叫譚爺回去再取。」又叫小伙計取過算盤,對小伙計說:「你上一筆賬。譚爺名下除收九十五兩二錢外,連色並尾欠,還欠五兩三錢二分。你一發上成整數,算作借銀五兩罷。」紹聞道:「承情。」宋紹祁一把拉住,又到前廳看戲。眾人立身候坐。
紹聞坐不多時,只是打呵欠。頃刻排桌列座,序了次序,戲子又開整本。紹聞身子乏困,品味未完,得個空兒走了。
回家進的東樓,撲的倒在牀上,呼呼的夢入南柯。這一覺好睡也。
直睡到飛烏西墜家家上燈時節,方才有個醒意。夢囈中還叫了一聲:「死么,看你怎麼滾!」方才大醒了。睜眼看時,在自己臥房牀前,擺了一張炕桌,四面放著小低椅子四把。桌上八個圍碟,中間高燒著一支大銷金燭。」後一個銅火盆,紅炭騰燄,一把茶壺兒蚓聲直鳴,一提壺酒也熱了。冰梅抱著興官兒坐著。孔慧娘見醒了,起來一面說,一面斟了一杯茶:「你渴了,吃杯茶兒。」紹聞起身坐在牀上,接了茶呷了一口。指著碟酌說道:「這是做啥哩?」冰梅笑道:
「你贏了錢,俺兩個請你的,休嫌席薄。」紹聞道:「當真你兩個擺什麼碟兒。」孔慧娘亦微笑道:「真正是請你的。」紹聞出的樓門,在院裡略站片時回來。冰梅就把睡著的興官兒放在牀上,枕的是慧娘新做的黃老虎頂面小枕頭,蓋了慧娘一領綠祆襟兒,半遮半露,呼呼的睡。紹聞只得坐了正座。
冰梅斟了一杯熱酒遞與慧娘,慧娘接杯在手,放在紹聞面前。
又放了一雙箸兒。冰梅又斟一杯酒,放在慧娘面前,自斟一杯放在自己面前。慧娘手拿兩雙箸,一雙放在自己面前,又遞與冰梅一雙兒。紹聞笑著舉手道:「我與你兩個看個回奉杯兒。」慧娘笑了笑,推回手去。冰梅笑道:「我年輕,擔不起。」把紹聞喜得直是心醉。
卻說人在那遊蕩場上,心是個恍惚的,在這倫理場中,心是個清白的。此夕紹聞妻妾牀前小酌,雖是小兒女閨閣私情,卻正是倫常上琴瑟好合的正話。紹聞心中觸動至情,看那慧娘,長條身材,瓜子面皮,真是秋水為神玉為骨。看那冰梅時,身材豐滿,面如滿月一般,端的芙蓉如面柳如眉。紹聞難道平日不曾看見麼?只因今晚妻妾歡聚,倍覺融洽,所以紹聞留心比較並觀。況且三口合來,剛剛滿六十個年頭,兼且一個德性嫻靜,一個德性平和,真正嬌豔尚為世所易有,賢淑則為世所難逢。心中自言道:「我鎮日守此國色天香,夫唱婦隨,妻容妾順,便是極樂國了。卻被這一起光棍,引入煙花之中,那些物件喬妝俗扮,真是糞土一般,實實叫我後愧。」忍不住口中「呸!」了一聲。冰梅道:「大叔呸什麼?」紹聞笑了。略遲了一會道:「我竟是說不上來。」也就不說。
酒過三巡,孔慧娘不能吃酒,臉色已發暈,冰梅還掙扎吃第四盅。這三人說些閒話。只見興官兒動了動兒,把綠襖襟掀開,露出銀盤一個臉,綁著雙角,胳膊、腿胯如藕瓜子一般,且胖得一節一節的。紹聞忍不住便去摸弄。冰梅笑道:「休動他,他不是好惹的。」那興官早已醒了,哭將起來。慧娘抱起,打發的尿了一小泡兒,還不肯住哭。慧娘雙手遞與冰梅,摟到懷裡,以乳塞口,無處可哭。吃了一會飽了,丟了乳穗;扭身過來,看桌上果盤,便用小指頭指著,說出兩個字兒的話頭:
「吃果。」慧娘接將過來,剝了幾個松子、龍眼、瓜子兒。吃不盡的都扣在手中,紹聞道:「就不與娘吃個兒。」興官便拿一個瓜子兒,塞在慧娘口裡。冰梅道:「爹就不吃個兒。」興官下的懷來,便把一個松子塞向紹聞口中。紹聞張開口,連小指頭兒噙住,興官慌了,說:「奶奶打。」慧娘道:「今晚奶奶與你一塊雞肝兒,叫你唱喏,你硬著小腰兒,白要吃,如今卻叫奶奶哩。」冰梅道:「這兩日趙大兒閨女走了,興官兒只是尋。他兩個玩慣了,摘離不開。那閨女還到後門上尋興官兒,大兒抱回去了。」紹聞道:「大兒就該放過來,叫他兩個耍。」慧娘道:「人有臉,樹有皮,趕出的人,再進來臉上也支不住。
只是我到咱家日子淺,趙大兒兩口子作弊不作弊。」紹聞道:「那作弊二字他兩口子倒萬不相干。只是王中說話撞頭撞腦的,惹人臉上受不的。」慧娘笑道:「手下的人,怎的得恁樣十全。
大約甜言蜜語之人,必然會弄詭道。那不作弊的,他心中無私,便嘴頭子直些,卻不知那也是全使不的哩。」紹聞道:
「只因說話太剛,惹人連他的好處也要忘了,所以昨日我打發他。不過咱爹承許他的萊園,他的市房,不昧他的便罷。」慧娘道:「他領了去不曾?」冰梅道:「我聽說王中這幾日並不曾出門。」慧娘道:「怎的咱爹在日就許下他這些東西。」紹聞道:「是咱爹辭世之日同我許他的。」慧娘道:「既是如此,這事還得一個商量。只是我是女人家,不曉的什麼,又年輕孩氣。冰姐,你把熱酒再斟一杯與他爹吃,我也再吃半盅兒,夜深冷了。既是咱爹臨終許他,想是咱爹重用的人,如今咱爹現今沒有埋哩,趕出去心裡也過不去。況且你也知道不作弊,咱大家商量,明日還叫他兩口子進來罷。冰姐,你說使的使不的?」紹聞道:「既是你說,大家願意,明日就叫他還進來。」慧娘道:「到底你要體貼咱爹的意思。我想咱爹在日,必是愛見他哩。只是還沒見他奶奶的話兒。興官呢。」冰梅道:「娘叫你哩。」興官在紹聞懷中,睜著小明眼兒看慧娘。慧娘道:「你明日與奶奶唱個喏兒,替王中講個情,叫趙大兒把他家小妮兒還引進來,與你玩耍。你先與你爹唱個喏兒,我明日與你做新鞋。」那興官果然不照東,不照西,作了一個小揖兒,把紹聞喜歡的成了一個樂不可支。
慧娘抱過懷中,片時又呼呼的睡著。慧娘慢慢放在牀上,臉偎臉兒拍的睡了。紹聞道:「你今日見孩子這樣親,到明日你恭了喜,更該怎的。」慧娘把臉紅了,說道:「你不吃酒罷,還有面哩。」正是:慈愛因是天性,嬌羞也是人情。冰梅道:「我去廚房把面下來罷?」慧娘對紹聞道:「你在這裡看興官,我與冰梅姐去廚房收拾面來。天已四鼓,只怕饑了。你休要擺佈醒了他。」去不移時,面已到了,細如發,長如線,雞霍為羹,美而且熱。紹聞吃了一湯碗,說道:「這豈不強如掛面萬倍。」又重了一碗兒。慧娘與冰梅各吃了一湯碗。紹聞又吃了三四杯酒,酒催睡魔,呵欠上來,說道:「我先與興官兒睡罷。」脫衣解帶,抱住興官,父子俱人夢境。冰梅道:「嬸子與大叔說話時,我聽著極好,只是我說不圓范。咱也睡罷,夜深了。」原來冰梅一向在堂樓安歇,後來紹聞屢次夜出,冰梅也移至東樓一處作伴,所以此後俱在東樓南間歇了。理合注明一筆。慧娘道:「且休要睡哩,這些碟酌傢伙,明早叫手下人看見,不成體統。咱兩個爽快收拾妥當,洗刷乾淨,照樣安頓他的舊處。省的他們見了,說是咱們背著奶奶吃東西吃酒,這就著實不成道理。總是這些爨婦婆娘識見少,口舌多,異日轉了主兒,還能將無作有,對新主說舊主的事情。何況與他個見證,異日便要說咱夜夜與他爹吃酒,半夜裡做飯吃,咱家還不知道,外邊已謠的一片風聲千真萬真了。」
冰梅本來就是貼心貼膽於慧娘,又領了這一片吩咐,愈覺心服,果然依命而行,收拾的一了百當。
收拾完時,雞已初唱。慧娘又把今日這番情節,全為收轉王中;怎的這事上,可以全公爹當日付托王中之苦心;怎的可以得王中扶曳少主之實力,委委曲曲-一與冰梅詳說。又說了許多持家要節儉,御下要忠厚的話,無非在家之日,耳朵聽的,眼中見的。那冰梅聽了,把瞌睡都忘在海外,慧娘也樂於娓娓不倦。及至興官醒時哭了,紹聞聽南間尚呢喃細語,呼來時,堂樓門已開了。
後來紹聞得力於冰梅,其實乃是得力於慧娘。此是後話,不得不預提在先。端的孔耘軒好家教也。
真個是:
聯姻何必定豪門,若到悔時只氣吞。
饞小懶身逞嬌貴,舅姑破雙淚痕。
試看此日真閨秀,苦心和衷善溫存。
欲知阿翁好眼力,--
不記當年訪孔耘軒之時乎?
--機子一張線幾根。
要之,王中若知自己一腔忠心,能感少主母--年才二十--這一番調停斡旋,婉言勸夫收留之意,也就肝腦塗地,方可以言報稱。
有詩為贊:
哲哲小星傍月宮,蘭馨蕙馥送仙風;
分明一曲霓裳奏,惟有《葛覃》雅許同。
又有詩道小戶女兒牝雞司晨之害:
聯姻莫使議村姑,四畏堂高挾丈夫。
海岳欣題獅子贊,也曾寫出吼聲無?
又有詩道冰梅婉轉從順之美,可稱賢媛:
竹影斜侵月照櫺,喃喃細語入傾聽。
召南風化依然在,深閨繡幃一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