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茅戲主藉端強口 荊縣尊按罪施刑
話說荊縣尊為人,存心慈祥,辦事明敏,真正是一個民之父母。嘗對幕友說:「我做這個衝繁疲難之缺,也毫無善處,只是愛惜民命,扶持人倫。一切官司也未必能聽斷的如法,但只要緊辦速結,一者怕奸人調唆,變了初詞;二者怕黠役需索,騙了愚氓;三者怕窮民守候,誤了農務。」所以荊公堂上的官司,早到早問,晚到晚審,百姓喜的極了,稱道說「荊八坐老爺」--是說有了官司,到了就問,問了就退,再到再問,一天足坐七八回大堂。所以稱道是個「荊八坐」。
此是閒話,擱過。單講此日從朱仙鎮相驗回來,進了內署。
把屍場口供,與幕友沈藥亭計議了,便到簽押房,批判了上申、下行的文樣、告示,吃了點心,飲了一杯茶,一聲傳點,一個父母斯民的縣尊,早坐到大堂暖閣裡邊。堂規肅靜,胥役森慄。
先叫了一起告拐帶的男女,責打發放明白。又叫了一起田產官司,當堂找補算明,各投遵依去訖。一聲便叫蕭牆街管街保正王江。
這一干人,早晨便在衙門前酒飯館內,被譚紹聞請了一個含哺鼓腹。見了荊公進署,齊來在蕭曹祠前門樓下恭候呼喚。
聽堂上叫了一聲王江,王少湖忙跑上堂去,跪下道:「蕭牆街管街保正王江叩頭。」荊公問道:「你昨日攔轎回稟,說河北來了一個戲主,帶領戲子行兇打人,這人什麼名子?戲子什麼名子?因為何事,打的何人呢?」王少湖道:「這供戲的名叫茅拔茹,戲子姓臧。是他舊年引了一班戲到省城,同著瘟神廟邪街夏鼎,把戲箱寄在本街譚紹聞家。他如今來領他的戲箱,這箱子鎖叫扭了。茅拔茹說偷了他的戲衣。譚紹聞說彼時同的有這夏鼎。夏鼎到了,說他舊年借了譚紹聞銀子一百四十九兩,還有戲子吃的糧飯錢沒算哩。這茅拔茹與這姓臧的,就把這夏鼎打起來。小的勸不住,適逢老爺駕上西關,小的是管街保正,喊稟是實。」荊縣尊道:「下去。著茅拔茹與那姓臧的來。」堂上喊了一聲,這姚皂役牽著,茅拔茹一步一個「青天老爺做主」叫上堂來。跪下,口中還不住哼道:「冤屈!冤屈!青天老爺做主。小的是外來的人呀!」荊縣尊笑道:「外來人就該打人麼?你就說你的冤屈。」茅拔茹往上爬了一步,說道:「小的叫做茅拔茹,是河北人。親戚家有一班戲,央小的領來老爺天境掙飯吃。家中有了緊事,小的要回去,經瘟神廟邪街有個夏鼎說合,連戲帶箱托與了蕭牆街譚紹聞照看。後來戲子回去,把箱就寄在譚家。隔了兩個年頭,小的親戚要他的戲箱,著小的來搬。不料譚紹聞心懷不良,把鎖扭開,戲衣盡行盜去。小的與他論理,他與夏鼎通同一氣,反說小的借他一百多銀子,要囮小的。保正是他一道街人家,硬說小的打了人,喊稟了老爺。老爺是清如水,明如鏡,萬人念佛的。老爺試想,偷了人家東西,還說人家欠他銀子。再沒了出外人過的日子!
這是戲箱失單,望青天老爺,與小的做主。」說罷如搗蒜般叩起頭來。荊堂尊叫接過失單,看了一遍,微笑一笑。問道:
「那邊跪的人呢?」那唱淨的道:「小的姓臧,在他班裡收拾箱,學打旗,出門時伺候他。昨日小的並沒動手,也不知他們原情。」荊堂尊又笑了一笑,向茅拔茹道:「你這失單怎麼是目今字跡?這單上戲衣,可是你親手點驗,眼同過目,交與譚紹聞的麼?」茅拔茹道:「不是。彼時交他戲箱,是掌班的黃三。」
荊縣尊道:「你不曾親交,如何件數這樣清白?」茅拔茹道:「小的有原單,照著少了這些。」荊縣尊道:「拿來原單來驗。」茅拔茹慌了,說道:「丟在下處。」荊縣尊隨即叫過一名快手,押著茅拔茹下處去取原單。一面又叫四名皂隸、四名壯丁,跟著一個刑房,去蕭牆街抬戲箱,當堂驗鎖。
各押的去,又叫譚紹聞上堂。譚紹聞臉上紅暈亂起,心裡小鹿直撞,高一步低一步上的堂來跪下。荊公仔細打量,原是一個美貌少年書生,因問道:「你為甚的叫那茅拔茹把戲箱寄到你家,還扭他的鎖呢?」這譚紹聞早已混身抽搐,唇齒齊顫,竟是說不出一句話來。荊縣尊道:「你慢慢的說,本縣是容人說話的。」譚紹聞忽的說出兩三句來,說道:「童生不肖,也還是個世家,祖上在靈寶做官,父親舉過孝廉,豈有偷人家衣裳的理?老爺只問夏鼎就是。」伏在地下,再也不抬頭,不張口,只是亂顫。荊公看在眼裡,把事兒已明到一半。就叫夏鼎上堂。
那個談皂役帶夏逢若上堂。荊縣尊上下打量,頭上帽子,身上衣服,腳下鞋襪,件件都是時樣小巧的,便暗點了點頭,心中說:「是了。」問道:「你就是那個夏鼎麼?」逢若道:「小的是夏鼎。」荊堂尊道:「茅拔茹寄放戲箱是你作合的麼?」夏逢若道:「小的與譚紹聞是朋友。前年小的往譚宅去,碰上這茅家去拜這譚紹聞,第二天小的同譚紹聞回拜去--」荊縣尊接道:「這茅拔茹拜過你麼?」夏逢若道:「不曾。」荊縣尊道:「他不曾拜你,你如何回拜他呢?」夏逢若道:「是譚紹聞一定挎小的去。」荊縣尊道:「也罷。你再往下說。」夏逢若道:「小的同譚紹聞到店回拜,他說他胞叔死了,急緊要回去,就把戲撇與譚紹聞。天冷了,他還不回來。戲娃子害冷,借了譚紹聞一百四十九兩四錢八分銀子,買衣服--」荊縣尊接道:「如何分釐毫絲都記得這樣明白,想這買衣服,是你經手?」夏鼎不敢說謊,答應道:「原是小的經手。戲子走了,兩個筒,四個箱,寄在譚家。後來怎的扭鎖,小的不得知道。依小的想,譚紹聞斷不是偷戲衣的人。」荊縣尊道:「他肯拿出一百幾十兩銀做戲衣,他再不肯偷戲衣了,何用你說?
你還該知道,他並不是敢留戲子在家的人,都是你撮弄的。」夏鼎道:「是他各人本心情願,不與小的相干。」荊縣尊道:「你撮弄他供戲,是明犯了;你還至於引誘他賭博,鬧土娼,是還沒犯的。」夏鼎道:「小的並不會賭博,如何能引誘別人?」
荊縣尊道:「你自己看你穿的那號衣服,戴的那樣帽子,那一種新鞋兒,自是一個不安靜的人。」夏鼎道:「小的是最安分的。」荊縣尊叫皂役道:「向夏鼎身上搜的一搜。」皂役走近身旁,搜了一條汗巾兒,上綁著銀挑牙、銀捏子一付,一個時樣繡花順袋兒,呈上公案。荊堂尊道:「叫門子,取出順袋兒東西。」門子往外一掏,骨碌碌滾出六個色子。荊堂尊叫門子遞與夏鼎,因問道:「這個東西是做什麼的?」夏鼎閉口無言。荊公笑道:「你還強口,你帶這東西為何呢?」夏鼎道:「小的是錯搐了別人的帶子。」荊堂尊道:「胡說!真贓俱在,本縣先問你一個暗攜賭具上公堂的罪。」把籤筒簽擲下四根,門役喝了一聲,皂役打人!」只見四個如狼似虎的皂役,上來扯翻,便撕褲子。夏鼎慌了,喊道:「老爺看一個面上罷,小的父親也作過官。」荊堂尊道:「也罷。免你褲子,賞你一領席;再加上一根籤,替令尊管教管教。」順手又抽出一根籤來,果然不去中衣,打了二十五板。
不說譚紹聞在旁看著已魂飛天外,只說皂役、壯丁抬的箱來,快手押的茅拔茹也回來。茅拔茹走到儀門,聽的打人叫喊之聲,心中想道:「人人說祥符縣是個好爺,比不得俺縣綽號叫做『糊塗湯』。我今番出門只怕撞見五道神了。」上的堂來跪下,荊堂尊問:「你的原單呢?」茅拔茹道:「想是小的昨晚帶著鎖,被公差們扯撈的,把帶的順袋兒掉了。」荊堂尊笑道:「適才打的,會錯搐了人家的順袋兒。你這個奴才,就會丟掉自己順袋兒。也罷了。把戲箱掀開,本縣親驗。」皂役把戲箱揭開,只見破鑼、舊鼓、驢頭、馬面,七亂八雜的滿滿四箱。
荊堂尊手指著失單,屈指算道:「你這失單共三十九件子。別的軟衣服不說,只這八身鎧,在箱子裡那一處放的下?瞎了你的眼睛,自己看看,滿滿的四箱,沒個空星璺縫兒,你就虛捏失單,騙賴別人麼?」茅拔茹情急,大叫道:「小的若是賴他,情願寫上黃牒,老爺用上印信,城隍廟撞起鐘鼓,與他賭咒!」
荊堂尊道:「一派胡說。先問你個咆哮公堂。打嘴!」皂役過來,打了十個耳刮子。打得滿口流紅,須臾紫腫起來。茅拔茹哼哼說道:「畢竟鎖是扭了,難說小的扭了不成?」荊縣尊道:「這話猶為近理。」遂問譚紹聞道:「這扭鎖的緣故,你從實說。」譚紹聞道:「茅拔茹班上戲子把戲箱寄在童生書房裡。到後來戲子、戲主再不見來,因移在空院裡一所屋子,尋了一家外來皮匠替他看守。不料這皮匠半夜偷跑,把鎖扭壞。
童生因把門用磚壘實。等他來了,料他欠童生銀子連糧飯錢將及二百兩,以實相告,必無異說。誰知他反面無情,倒說童生盜他戲衣。童生祖父以來,書香相繼,豈有做這事之理!」荊堂尊道:「你既是詩書舊家,如何與這一等人有來往,容他寄放戲箱呢?」譚紹聞無言可答,伏地不起。
荊堂尊道:「這宗事已前後了然。譚紹聞少年子弟,必是夏鼎撮合,將戲子與戲箱托與譚宅。後來與戲子做衣服,譚紹聞拿出一百四十幾兩銀子自是真的,但不曾得這茅拔茹的話,如何懸空斷的叫茅拔茹清還?」--茅拔茹連叩了幾個頭,口中唧噥道:「好爺!好爺!」-- 「譚紹聞你只得自認孟浪,白丟了這宗銀子罷了。茅拔茹,你不還這宗銀子,那戲衣也不用再提,何如?」茅拔茹道:「老爺明斷極是。」荊堂尊笑道:「你假捏失單,原為這宗銀子起見,今既不提,所以不一定再難為你。但你率領戲子,喝令打人,是何道理?」茅拔茹方欲爭辯,將簽已擲下六根,打了三十,打的皮開肉綻。又叫姓臧的戲子,說道:「你是個下賤優人,竟敢行兇,王法難容。」
抽下八根籤,打了四十大板。打畢,著人押茅拔茹具領狀領走戲箱,一面備文解回原籍,不許擾害地方。茅拔茹二人下堂去了。叫夏鼎遞自新甘結,再犯倍懲,賭具當堂銷毀。夏鼎下堂去了。又叫譚紹聞道:「你既係正經人家子弟,如何這樣不肖?本該重處,怕與你考試違礙,從寬免究。來春定赴義塾讀書,如敢再有什麼不守規矩之處,休怪本縣反面無情。」譚紹聞磕頭下去。荊公判畢,退堂回署。
謂紹聞下的堂來,出了角門,骨節都是軟的,一步也走不動。王中攙著腋下,紹聞把頭歪著,面無人色。夏鼎趨前說道:
「我為你挨了二十五板,該怎樣發付我呢?」王中道:「改日再說,這不是說話之地。」茅拔茹發話道:「不怕你使上錢,把官司翻了。講不起,譚家是有錢的主子。」譚紹聞實實也聽不見,王中毫不睬他,一路攙回家去。
有詩贊縣尊:
懲凶燭猾理盆冤,折獄唯良只片言;
若不教人稱父母,徇情貪賄累椿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