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孔譚二姓聯姻好 周陳兩學表賢良

  卻說碧草軒中,一個嚴正的先生,三個聰明的學生,每日咿唔之聲不絕。譚孝移每來學中望望,或與婁潛齋手談一局,或閒鬮一韻。
  一日潛齋說道:「幾個月不見孔耘軒,心中有些渴慕。」孝移道:「近日也甚想他。」潛齋道:「天氣甚好,你我同去望他一望。不必坐車,只從僻巷閒步,多走幾個彎兒,何如?」
  孝移道:「極好。」一同起身,也不跟隨小廝,曲曲彎彎,走向文昌巷來。
  見孔宅大門,掩著半扇兒,二門關著。一來他三人是夙好,二來也不料客廳院有內眷做生活,推開二門時,只見三個女眷,守著一張織布機子,卷軸過杼,接線頭兒。那一個丫頭,一個爨婦,見有客來,嘻嘻哈哈的跑了。那一個十來歲的姑娘,丟下線頭,從容款步而去。這譚婁二人退身不迭。見女眷已回,走上廳來坐下。高聲道:「耘老在家不曾?」閃屏後走出一人,見了二人道:「失迎!失迎!」為了禮,讓坐,坐下道:「家兄今日不在家。南馬道張類村那邊相請,說是刷印《文章陰騭文注釋》已成,今日算賬,開發刻字匠並裝訂工價。」潛齋道:「久違令兄,偏偏不遇。」孝移道:「明日閒了,叫令兄回看俺罷。」潛齋指院裡機子道:「府上頗稱饒室,還要自己織布麼?」孔纘經道:「這是家兄為舍姪女十一歲了,把家中一張舊機子整理,叫他學織布哩。搬在前院裡,寬綽些,學接線頭兒。不料叫客看見了。恕笑。」孝移道:「這正是可羨處。今日少有家業人家,婦女便驕惰起來。其實人家興敗,由於男人者少,由於婦人者多。譬如一家人家敗了,男人之浮浪,人所共見;婦女之驕惰,沒有人見。況且婦女驕惰,其壞人家,又豈在語言文字之表。像令兄這樣深思遠慮,就是有經濟的學問。」潛齋歎口氣道:「鄉里有個舍親,今日也不便提名,兄弟三個,一個秀才,兩個莊農,祖上產業也極厚。這兄弟三個一個閒錢也不妄費,後來漸漸把家業弄破,外人都說他運氣不好,惟有緊鄰內親知道是屋裡沒有道理。此便知令兄用意深遠。」吃完了茶,二人要起身回去,孔纘經不肯,孝移道:「二哥但只對令兄說,明日恭候,囑必光臨。」二人辭歸,依舊從僻巷回來。一路上這譚孝移誇道:「一個好姑娘,安詳從容,不知便宜了誰家有福公婆。」潛齋道:「到明日與紹聞提了這宗媒罷?」孝移道:「沒這一段福,孔兄也未必俯就。」走進衚衕口,一拱而別,潛齋自回軒中。孝移到家,王氏叫王中媳婦趙大兒擺飯。王氏與端福也在桌上同吃。這孝移拿著箸兒,忍不住說道:「好!好!」王氏也只當誇菜兒中吃。少時又說道:「好!好!」王氏疑心道:「又是什麼事兒,合了你心窩裡板眼,這樣誇獎?」孝移道:「等等我對你說。」孝移待紹聞吃完飯上學走訖,方對王氏道:「孔耘軒一個好姑娘,我想與端福兒說親哩。」王氏道:「你見了不曾?」孝移道:「我今日同先生去看孔耘軒,孔耘軒不在家,那姑娘在前院機子上學織布哩。真正好模樣兒,且是安詳從容。」王氏道:「我也有句話要對你說,這兩日你忙,我還沒對你說哩。俺曲米街東頭巫家,有個好閨女,他舅對我說,那遭山陝廟看戲,甬路西邊一大片婦女,只顯得這巫家閨女人材出眾。有十一二歲了,想著提端福這宗親事。他舅又說:
  『俺姐夫閒事難管。』俺後門上有個薛家女人,針線一等,單管著替這鄉宦財主人家做鞋腳,枕頭面兒,鏡奩兒,順袋兒。
  那一日我在後門上,這薛家媳婦子拿著幾對小靴兒做哩,我叫他拿過來我看看花兒,內中有一對花草極好。我問是誰家的,他說是巫家小姑娘的,花兒是自己描的,自己紮的。那鞋兒小的有樣范,這腳手是不必說的。薛家媳婦子說,這閨女描鸞刺繡,出的好樣兒。他家屋裡女人,都會抹牌,如今老爺斷的嚴緊,無人敢賣這牌,他家還有些舊牌,壞了一張兒,這閨女就用紙殼子照樣描了一張。你說伶俐不伶俐?況且他家是個大財主,不如與他結了親,將來有些好陪妝。」孝移見王氏說話毫無道理,正色道:「你不胡說罷,山陝廟裡,豈是閨女們看戲地方?」王氏說:「他是個小孩子,有何妨?若十七八時,自然不去了。」孝移道:「女人鞋腳子,還叫人家做,是何道理?」
  王氏道:「如今大鄉宦,大財主,誰家沒有管做針指、洗衣裳的幾家子女人,那爭這巫家哩?」孝移道:「難說他家沒有個丫頭爨婦?」王氏道:「丫頭忙著哩,單管鋪氈點燈,侍奉太太姑娘們抹牌,好抽頭哩。」孝移道:「居家如此調遣,富貴豈能久長?」王氏道:「單看咱家久長富貴哩!」孝移歎口氣道:「咱家靈寶爺到孝移五輩了,我正怕在此哩。」王氏道:「結親不結親,你是當家哩,我不過閒提起這家好閨女罷了,我強你不成?」孝移道:「巫家女兒,你畢竟沒見;孔家姑娘,我現今見過。還不知孔耘軒肯也不肯。」說完,往前邊賬房同閻相公說話去。
  到次日,孝移飯後到碧草軒,同婁潛齋候孔耘軒。不多一時,只見程嵩淑、孔耘軒齊到。跟的小廝手巾內包著七八本新書。譚婁起身相迎,讓在廂房坐下。耘軒道:「昨日失候有罪,今日特邀程兄同來,正好緩頰,恕我負荊。」潛齋道:「久違渴慕,不期過訪不遇。」孝移道:「端的何事公出?」程嵩淑接道:「我們見了就說話,那有工夫滿口掉文,惹人肉麻!」耘軒道:「張類村請了個本街文昌社,大家損貲,積了三年,刻成一部《文昌陰騭文注釋》版,昨日算刻字刷印的賬,一家分了十部送人。誰愛印時,各備紙張自去刷印。如今帶了兩部,分送二公。」隨取兩本,放在桌上。譚婁各持一本,看完凡例、紙版,都說字刻的好。孝移道:「這『一十七世為士大夫身』一句,有些古怪難解。至於印經修寺,俱是僧道家偽托之言,耘兄何信之太深?」耘軒道:「孝老說的極是,所見卻拘。如把這書兒放在案頭,小學生看見翻弄兩遍,肚裡有了先人之言,萬一後來遇遺金於曠途,遭豔婦於暗室,猛然想起陰騭二字,這其中就不知救許多性命,全許多名節。豈可過為苛求?」程嵩淑道:「也說得有理。」潛齋道:「張類老一生見解,豈叫人一概抹煞。」大家俱笑。
  孝移出來,吩咐德喜兒叫廚子鄧祥來,秘問道:「先生午飯是什麼?」鄧祥道:「素饌。」孝移叫德喜兒:「隨我到家,取幾味東西,晌午就在廂房待客。」原來孝移待客規矩,是泛愛的朋友,都在前廳裡款待;心上密友,學內廂房款待。
  孝移回家去,潛齋問耘軒道:「耘老幾位姑娘、相公?」耘軒道:「你豈不知,一個小兒四歲,一個小女今年十一歲了。」
  潛齋道:「令愛曾否許字?」耘軒道:「尚未。」潛齋道:「我斗膽與令愛說宗媒罷?」耘軒道:「潛老作伐,定然不錯。」問是誰家,潛齋道:「耘老與孝移相與何如?」耘軒道:「盟心之友,連我與程老都是一樣的。」潛齋道:「你二人結個朱陳何如?」耘軒道:「孝老乃丹徒名族,即在祥符也是有聲望的門第,我何敢仰攀?」潛齋笑道:「這月老我做得成,你說不敢仰攀,他怕你不肯俯就。我從中主持,料二公也沒什麼說。」話猶未完,孝移已進門來。問道:「你兩個笑什麼?」
  潛齋道:「做先生的攬了一宗事體,東翁休要見責,少時告稟。」
  孝移已猜透幾分,便不再問。
  少頃,擺上飯來。飯後,洗盞小酌,說些閒散話頭。潛齋問孝移道:「舊日為譚兄洗塵,一般是請我坐西席,為甚的當面不言,受程嵩老的奚落哩?」孝移道:「我請先生,在我家開口,於禮不恭。」程嵩淑望孝移笑道:「悶酒難吃,悶茶也難吃。二公結姻的事,潛老已是兩邊說透,我一發說在當面。
  我不能再遲兩天吃譚兄啟媒的酒。」孔、譚兩人同聲各說道:「不敢仰攀!」潛齋哈哈大笑道:「二公各俯就些罷。」耘軒道:「到明日我的妝奩寒薄,親家母抱怨,嵩老不可躲去,叫婁兄一人吃虧。」潛齋道:「他手中有酒盅時,也就聽不見罵了。」四人鼓掌大笑。日色向晚,各帶微醺。程、孔要去,送出衚衕口而別。
  嗣後譚孝移怎的備酒奉懇潛齋、嵩淑作大賓;怎的叫王中買辦表裡首飾;自己怎的作了一紙「四六」啟稿,怎的潛齋改正一二聯;怎的煩賬房閻相公小楷寫了;怎的擇定吉日同詣孔宅,孔宅盛筵相待;怎的孔耘軒亦擇吉日置買經書及文房所用東西,並「四六」回啟到譚宅答禮,俱不用細述。這正是:
  舊日已稱鮑管誼,此時新訂朱陳盟。
  卻說孔耘軒那日在譚宅答啟,至晚而歸。兄弟孔纘經說道:
  「今日新任正學周老師來拜,說是哥的同年,等了半日不肯去。若不是婚姻大事,周老師意思還想請哥回來哩。臨去時大有不勝悵然之意。」耘軒道:「明晨即去答拜。」原來這周老師名應房,字東宿,南陽鄧州人。是鐵尚書五世甥孫。當日這鐵尚書二女,這周東宿是他長女四世之孫。與孔耘軒是副車同年。到京坐監,選了祥符教諭。素知孔耘軒是個正經學者,況又是同年兄弟,心中不勝渴慕。所以新任之初,即極欲拜見。不期耘軒有事,悵然而歸。
  到了次日,門斗拿個年家眷弟帖兒傳稟,說:「文昌巷孔爺來拜。」慌的周東宿整衣出迎,挽手而進。行禮坐下,耘軒道:「昨日年兄光降,失候有罪。」東宿道:「榜下未得識韓,昨日渴欲接晤,不期公出不遇,幾乎一夕三秋。」耘軒道:「年兄高才捷足,今日已宣力王家,不似小弟這樣淹蹇。」東宿道:「年兄大器晚成,將來飛騰有日,像弟這咀嚼蓿盤反覺有愧同袍。」兩個敘了寒溫,東宿道:「今日就在署中過午,不必說回去的話。」耘軒道:「我尚未申地主之情,況且新任事忙。」東宿道:「昨日年兄若在家時,弟已安排戴月而歸,自己弟兄,不客氣罷。我有堂上荊父台送的酒,你我兄弟,小酌一敘。」耘軒不便推辭,只得道:「取擾了。」東宿吩咐:「將碟兒擺在明倫堂後小房裡,有客來拜,只說上院見大人去了,將帖兒登上號簿罷。」於是挽手到了小房。耘軒見碟盞多品,說道:「蓿盤固如是乎?」東宿笑說:「家伙是門斗借的,東西卻是下程。他日若再請年兄,便要上『菜根亭』上去的。」二人俱大笑了。又吩咐自己家人下酒,不用門斗伺候。說了些國子監規矩,京都的盛明氣象,旅邸守候之苦,資斧短少之艱的話說。又說了些祥符縣的民風士習,各大人的性情寬嚴。東宿忽然想起尹公他取友必端,便問到昨日新親家譚公身上來了。這孔耘軒本來的說項情深,又兼酒帶半酣,便一五一十,把譚孝移品行端方,素來的好處,說個不啻口出。
  東宿聞之心折首肯。飯已畢,日早西墜,作別而歸,東宿挽手相送,說道:「待我新任忙迫過了,要到年兄那裡快談一夕。」耘軒道:「自然相邀。」一拱而別。
  東宿回至明倫堂,見一老門斗在旁,坐下問道:「這城內有一位譚鄉紳,你們知道麼?」老門斗答道:「這譚鄉紳是蕭牆街一位大財主,咱的年禮、壽禮,他都是照應的。就是學裡有什麼抽豐,惟有譚鄉紳早早的用拜帖匣送來了。所以前任爺甚喜歡他。」東宿見門斗說話可厭,便沒應答,起身向後邊去了。正合著世上傳的兩句話道:
  酒逢知己千盅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到了次日,副學陳喬齡請吃迎風酒,周東宿只得過來領擾。
  兩人相見行禮,分賓主坐定。東宿道:「寅兄盛情,多此一舉。」
  這陳喬齡年逾六旬,忠厚樸訥,答道:「無物可敬,休要見笑。」
  便吩咐門斗拿酒來,須臾排開酒碟,喬齡道:「我不能吃酒,只陪這一盅就要發喘哩。寅兄要自己儘量吃些。」東宿道:
  「弟亦不能多飲。」因問道:「寅兄在此掌教多年,學中秀才,數那一個是文行兼優的?」喬齡道:「祥符是個大縣,這一等批首,也沒有一定主兒。」東宿道:「品行端方,數那一個?」
  喬齡道:「他們都是守法的。況且城內大老爺多,他們也沒有敢胡為的。」東宿道:「蕭牆街有個譚孝移,為人如何?」喬齡道:「他在我手裡膺了好幾年秀才,後來拔貢出去了。我不知他別的,只知文廟裡拜台、甬路、牆垣,前年雨多,都損壞了,他獨力拿出百十兩銀子修補。我說立碑記他這宗好處,他堅執不肯。心裡打算送一面匾,還沒送得成。說與寅兄酌處。」
  東宿未及回答,那提壺的老門斗便插口道:「前日張相公央著,與他母親送個節孝匾,謝了二兩銀子,只夠木匠工錢,金漆匠如今還要錢哩。今日要與譚鄉紳送匾,謝禮是要先講明白的。」這東宿大怒,厲聲喝道:「如何這樣讒言,就該打嘴!再要如此,打頓板子革出去。快出去罷。」這門斗方才曉得,本官面前是不許讒言的,羞得滿面通紅而去。這也是周東宿後來還要做到知府地位,所以氣格不同。此是後話,不提。
  卻說兩人席猶未終,只見一個聽事的門斗,慌慌張張,跑到席前說道:「大老爺傳出:朝廷喜詔,今晚住在封丘,明日早晨齊集黃河岸上接詔哩。」東宿道:「這就不敢終席,各人打量明日五更接詔罷。」起身而別,喬齡也不敢再留。到了次日日出時,大僚末員,陸續俱到黃河南岸。搭了一個大官棚,大人俱在棚內等候,微職末弁,俱在散地上鋪了墊子,坐著說話,單等迎接聖旨。巳牌時分,只見黃河中間,飄洋洋的一隻大官船過來,桅桿上風擺著一面大黃旗。將近南岸,只見一個官走進棚門,跪下稟道:「喜詔船已近岸。」五六位大人,起身出棚,百十員官員都起了身,跟著大人,站在黃河岸等候。這迎接喜詔的彩樓,早已伺候停當。船已到岸,齎詔官雙手捧定聖旨,下得船來,端端正正安在彩樓之內。這接詔官員,排定班次,禮生高唱行禮。三跪九叩畢,抬定彩樓,細樂前導,後邊大僚末員,坐轎的坐轎,騎馬的騎馬,以及跟隨的兵丁、胥役,何止萬人。
  日西時,進了北門。這些騎馬的官員,都從僻巷裡,飛也似跑,早下馬在龍亭前伺候。彩樓到了,齎詔官捧了聖旨,上在龍亭。禮生唱禮,仍行三跪九叩。開讀,乃是加獻皇帝以睿宗徽號佈告天下的喜詔。後邊還開列著蠲免積年逋糧,官員加級封贈,保舉天下賢良,罪人減等發落,多樣的覃恩。眾官謝恩已畢,日色已晚,各官回衙。這照管齎詔官員,及刊刻喜詔頒發各府、州、縣,自有布政司料理。這布政司承辦官員,連夜喚刻字匠繕寫,刻板,套上龍邊,刷印了幾百張謄黃。一面分派學中禮生,照舊例分齎各府;一面黏貼照壁、四門。
  卻說這喜詔頒在祥符學署,周東宿與陳喬齡盥沐捧讀。讀到覃恩內開列一條雲:「府、州、縣賢良方正之士,查實奏聞,送部以憑擢用。」東宿便向喬齡道:「這是學裡一宗事體,將來要慎重辦理。」喬齡道:「這事又是難辦哩。那年學院行文到學,要保舉優生,咱學裡報了三個。惟有譚忠弼沒人說什麼,那兩個優生,還有人說他出入衙門,包攬官司閒話哩。」東宿道:「譚忠弼既實行服眾,將來保舉,只怕還是此公。」喬齡道:「他如今是拔貢,咱管不著他。」東宿道。「表揚善類,正是學校大事,何論出學不出學。寅兄昨日怎麼說,要與他送匾哩?」喬齡道:「正要商量這送匾事。如今奎樓上現放一面匾,不知什麼緣故,荊父台說不用掛,因此匾還閒著哩。寅兄只想四個字。」東宿道:「這也極好。」
  原來這是那門斗拿的主意。他是學中三十年當家門斗,昨日席前多言,被東宿吆喝了,不敢向東宿說話。他心裡放不下譚孝移這股子賞錢,仍舊晚間,絮絮叨叨向喬齡說主意。便打算出奎樓一面閒匾,打算出蘇霖臣一個寫家,只打算不出來這四個匾字。這喬齡今日的話,就是昨夜門斗的話,東宿那裡得知。
  這門斗聽說「極好」二字,早已把奎樓匾抬在明倫堂,叫了一個金彩匠,說明彩畫工價,單等周師爺想出字來,便拿帖請蘇相公一揮而就。遂即就請二位老爺商量。周東宿看見匾,便說道:「卻不小樣。」喬齡道:「寅兄就想四個字。」東宿道:「寅兄素擬必佳。」喬齡道:「我是個時文學問,弄不來。
  寅兄就來罷。」東宿道:「太謙了。」想了一想說道:「我想了四個字,未必能盡譚年兄之美:『品卓行方』。寅兄以為何如?」喬齡道:「就好!就好!」便吩咐:「拿帖請蘇相公去。」
  東宿道:「弟胡亂草草罷。」喬齡道:「寅兄會寫,省的像舊日遭遭央人。」便叫門斗磨墨。墨研成汁,紙黏成片,東宿取出素用的大霜毫,左右審量了形勢,一揮一個,真正龍跳虎臥,岳峙淵停。喬齡道:「真個好!寫的也快。」東宿道:「恕笑。」
  又拿小筆列上兩邊官銜年月,說些閒話,各回私宅。金漆匠自行裝彩去,老門斗就上譚宅送信。
  譚孝移正在後園廂房內與潛齋閒談。門斗進去,婁潛齋道:
  「你今日有何公幹,手裡是什麼字畫麼?」門斗放在桌面。
  婁譚展開一看,乃是一個匾式。孝移道:「昨年陳先生有此一說,我辭之再三,何以今日忽有此舉?」潛齋見寫的好,便問道:「誰寫的?」門斗道:「周老爺寫的。這是陳爺對周爺說譚鄉紳獨修文廟,周爺喜得沒法。我又把譚鄉紳好處都說了,周爺即差我叫木匠做匾。金彩匠也是我覓的。字樣已過在匾上,將做的七八分成了。我今日討了個閒空,恐怕譚鄉紳不知道,到這裡送個信,要預先吃一杯喜酒哩。」譚孝移道:「這是叫我討愧,潛老想個法子,辭了這宗事。況且周先生我還沒見哩,也少情之甚。」潛齋道:「名以實彰,何用辭?」門斗道:「我沒說哩,匾已刻成了,還怎麼樣辭法?我是要吃喜酒哩。」孝移賞了三百錢。門斗見孝移仍面有難色,恐堅執推辭,遲挨有變,接錢在手,忙說:「忙的很,周爺限這匾今日刻成。我回去罷。」拿回匾式,出門走訖。
  到了送匾之日早晨,門斗拿著兩個名帖帶著一班木匠、鐵匠、金漆匠、金鼓旗號炮手,四個學夫抬著匾額,徑至譚宅大門懸掛。這閻相公與王中料理席面,分發賞封,轟鬧了一天。
  次日,周東宿、陳喬齡二位學師光臨。這譚孝移請了婁潛齋、孔耘軒相陪。迎至客廳,為禮坐下。孝移道:「多蒙兩位先生台愛,蓬閭生輝。但實不能稱,彌增惶愧。」東宿道:「弟蒞任雖淺,年長兄盛德懿行,早已洋溢口碑,秉彝之好,實所難已。」陳喬齡道:「到底是你為人好,我心裡才喜歡哩。」
  孝移俯躬致謝。東宿問潛齋道:「年兄高姓?」耘軒道:「這是貴學中門人,姓婁,單諱一個昭字,別號潛齋。」潛齋道:「前日稟見老師,老師公出,未得瞻依。」東宿道:「失候,有罪!容日領教。」耘軒道:「昨日厚擾,尚未致謝。」東宿道:「一夕之約,待暇時必踐前言。」須臾,排席兩桌,周、陳特座,婁、孔打橫相陪。珍錯相兼,水陸並陳。從人皆有管待。
  日夕席終,兩學老師辭歸。送至大門候乘,一揖而別。孝移還留耘軒到碧草軒廂房,煮茗清談一晌,晚上著燈籠送回。正是:
  端人取友必道契,正士居官必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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