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賢節度抗章陳帝闕 新太守展覲入神京

  話說尤氏在西山別墅談起法雲寺風景之勝,邀大家同去逛逛。李紈寶釵尚在游移,探春道:「你們只配逛園子裡的假山,見了真山倒沒有興趣了。」湘雲道:「咱們難得出城的,既到了這裡,還不多出去散散?」寶釵道:「逛逛也好,可是那麼一繞,又是半天工夫,進城就太晚了。」最後還是王夫人說道:「這裡去很近。既是你大嫂子高興,你們就陪著玩玩去罷。」於是眾人分坐了幾輛大鞍車,從山路走去。
  不多遠,便望見法雲寺的山門,進門下車,換坐藤轎子,俗名叫做「爬山虎」,一路抬上去。經過幾層佛殿,越上越高,一直上到塔院。那塔院四面,俱是漢白玉闌干,翠栝蒼松,周圍環繞;再看那後面及左右兩面,眾山合抱、聳青疊翠,就像一座大屏風似的。寶釵道:「我不懂得風水,只看這形勢就很好,可惜被那些老公弄得腥臭薰天,生生把好地方給毀了。」尤氏道:「從前還有許多碑呢,寫著什麼孝官、孝孫,又是什麼滴裡搭拉的孫子,虧得一位都老爺給划了去,若見了那個,更要噁心呢。」湘雲道:「若在這裡起個山閣住住倒不錯,再不然,就是身死之後,在這裡做個墳墓,也是好的。」寶釵道:「什麼樣子不好學?單學那老公的臭樣子!你若葬在這裡,來世一定變個老公,開口『奴婢』,閉口『奴婢』,還帶點結巴頦子,那才有趣呢。」探春笑道:「雲兒,你敢葬在這裡,我叫番役們把你刨出來,扔到大海裡喂王八去,連老公也做不上!」李紈道:「你們說的也太寒磣了,管他老公不老公的,咱們看看山景是正經。」大家看了一回,又坐著爬山虎下來,至悅性山房聽泉。那山房是一座敞廳,廳後假山縫裡有泉水湧出,瀉在小池子裡,聲如琴築,探春湘雲都聽住了。寶釵見天色漸晚,不暇流連,即催眾人下山,坐上車趕進城去。到了大街上,各鋪戶都點上燈了。
  那天到底多走些路,次日起來,尚覺著疲乏。卻因理國公孫子完婚、臨平侯老太太逝世、又是錦鄉侯七十大慶,都在這幾天內辦事,王夫人不在家中,一概由李紈寶釵掂對送禮,交情近的,還得親去應酬,一直沒得歇息。那天又是王子勝第二個孫子滿月,李紈推身子不爽沒去,只可由寶釵去一趟。舅太太因王夫人搬到西山,甚為惦念,問了許多話,留寶釵看看雜耍,擺了晚席,方肯放他回來。一路回至怡紅院,換了家常衣服,蘭香從新房帶著楨哥兒過來,寶釵逗他玩笑。
  只見素雲拿著一封信進來,說道:「這是小蘭大爺剛才打發來喜送來的,大奶奶叫送給寶二奶奶看看。」寶釵看那信上只寥寥數語,附夾著一道旨意是:
  內閣奉上諭:禮部奏「命婦苦節教子,並著義行,請特予旌表」一折,據稱軍機大臣、都察院左都御史兼襲榮國公世職賈蘭之母賈李氏,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兼襲恩澤侯世職賈蕙之母賈薛氏,俱青年守志,教子成名,奉事舅姑,著稱賢孝。茲復慨捐家資,於京城內外及四郊各處,遍設施藥所,加惠貧戶,全活甚眾。洵屬勇於為善,義行可風。一品命婦賈李氏、賈薛氏,均著加恩准其旌表節孝,照例建坊,並給予「樂善好施」
  字樣,以彰嘉范而昭激勸。欽此。寶釵細看一遍,自甚感激,便將原信仍交素雲帶回。
  次日至議事廳,談起此事,李紈道:「咱們該怎麼辦?還要去謝恩不要呢?」寶釵道:「具折謝恩是小子們的事,他們總會辦的。咱們若盡盡心,只換上衣服,在省親別墅磕個頭罷了。」那天,賈蘭至西山別墅見賈政,也將此事回明。賈政笑道:「他們守了一場,好容易有這個日子,這也是應該的。只是承吳仲翁的盛情,咱們怎麼謝他呢?」賈蘭道:「吳老師向來講究清操,此時要送他重禮,一定不收,倒顯得不合適,只可隨後再補報罷。」
  賈政在西山住著,閒時也看看《京報》,卻因距城較遠,當天不能送到,只能看前一兩天的。又過了幾天,賈政從萬泉湖看荷花回來,坐在廊子上乘涼,忽然想起此事,命小廝們把這幾天《京報》都撿來,要看那上頭髮抄的禮部原折。翻了兩三本,總沒有尋著,倒看見賈珍的一篇絕大文章,那文章是:
  欽差大臣、范陽節度使、一等定襄伯兼威烈將軍、臣賈珍跪奏:為經國大計,亟宜確定方策,永資循守。瀝陳管見,仰祈聖鑒事。
  竊維古之賢哲,欲措國家於磐石之安者,必先洞明其得失,熟權其利害,遐察歷代理亂興衰之故,近究時會輕重緩急之宜,然後決策以應機,布治以行遠,而非可苟徇浮論,輕率而言制置也。夫立國之柄,寄於大君,得其道則治,失其道則亂。所謂得其道者無他,亦惟居重以御輕,舍緩以圖急而已。今天下皆言經武矣,臣以為非其重也,必有控御於經武之上者;今天下競言改制矣,臣以為非所急也,必有審度於改制之先者。譬之於器,輕重倒持則覆;譬之於樂,緩急失序則乖。故夫舍重而就輕者,取敗之券也;務緩而忘急者,召亂之門也。秋毫之紊,賁育莫挽;蟻穴之決,懷襄立成。是不可不慎之又慎者也。
  陛下睿智天▉,削平凶丑,比復恢張百度,以飭紀植綱為主。斯誠英辟中興之會,而臣工效命之秋也。顧臣猶慮決策之未盡應機,布治之不足行遠,疚心如狂,不覺妄發,謹臚舉數端以聞。所謂千慮之愚,必有一得者,惟陛下幸留聽焉。
  一曰安內重於靖外。說者謂「外虞環伺,失今不圖,將啟豆分之漸。」此恫言也。古之加兵者,必有其辭。而空穴來風、腐木致蠹,抑未聞有無因而致者!鑑於弱昧,而張皇簧鼓,粉飾戈兵。發其端者奮於捶羝,投其隙者利於鬥鼠,其為患也,且滋逼焉!比者萃紫濛樸勇之眾,規豐沛子之軍,以張師徒,宜若可恃。然不戢之焚,古人所戒;非常之慮,聖哲必兢。臣以為「大匠不斲,大廬不登」者,兵家之至言也;「持盈與天,定傾與人」者,史家之通論也。肌革堅者,風邪不入;沙石去者,湟流自安。是當整備以養威,蓄芳力以祛氛邪,厚生正德以培國脈,信賞必罰以振懿綱。鋒可不用,而用之必伸;令無不行,而行之必謹。斯所以為社稷自重之計也。
  一曰揆文重於奮武。說者謂「軍旅之事,非儒素所知,必加甲裳於纓紳之上。」此昧言也。古之命帥者,必以大夫。乃至羊祜緩帶,祭遵雅歌,並見重於前史。誠以蒞戎者,必兼諳夫天時、地利,與所以範圍人心者。嗚咽叱吒,鮮堪語此。矧崇武之敝,輒至假韓白以符竹,寄衛霍以封圻。戎績未彰,民浦滋甚,揆其初望,詎非背馳。昔之專閫,不限治域,而文武互制,用意尤深。臣以為「兵以衛民,靡用陵民」,立國之恒經也。「帥以蒞將,必能制將」,行師之定軌也。蘄諸晚近,殆未易言。無已,則惟有編制乾軍,別居要塞,候令調遣。設有戎事,則臨以文通武達之大臣,崇其威柄,寄以刑賞,如經略制置故事。其防勇巡卒,以戡萑苻;地方有司,得節制之。
  制軍馭將,各有恒規;庶戢厲階,以規遠績。斯所以為疆圉之奠之圖也。
  一曰崇本重於利末。說者謂「工商之利,先於農桑,務崇飾而褒勵之。」此膚言也。古者重農,因抑末業。貿脂共賤,衣絲有禁,世或病其太過。抑知衣食之源,庶萌攸仰,畎畝所出,萬寶以成。即雲貿遷之利,巧任之能,苟物材之弗供,將市需之俱竭。故農桑為國之本,亦即工商之本。今通惠之令日繁,匠儈之名俱貴。而求其居賈成名,考工盡利者,千百中無一二焉;求其重裝比於瀛舶,上手方於鯷人者,億萬中無一二焉。徒見農丁輟耒,連隴生荊;蠶婦欷覷,斲桑供爨。而異邦之求物料者,且踵集於國門。是我之所輕,而彼猶重之。臣謂補牢之計,首在恤農,以粒▉民,期於無匱。若田間物產,可資庶工者,官為董計,因地設廠。夫物力不給,則實利亦虛;天材既豐,則惰民亦奮。勵以兼功之益,授以資生之術。斯所以為康濟黎庶之謀也。
  一曰立教重於求術。說者謂「物巧日興,貴於博收並進。
  「斯固然矣!乃至並立國文化而摧棄之,此癇言也。古者淫巧有禁,而《開物》成務,已導其先。飛車雲梯,惜無傳者。然形上形下,事固殊途;大成小成,未妨兼取。向使絀於技藝,其弊止於樸塞已耳。以求進於技藝,而棄其根柢之文教,是猶病欒榱而廢廈,患□瘤而戕躬!必謂風詩相悅,係駟鐵之興邦;薄俗珍今,致官山之阜國。臣期期未之敢信也。竊謂彝倫星日,百世不移,所當守之學官,定為國是。若其灑削新知,冶陶絕藝,足以利民用資眾模者,獎掖衍推、惟力是視。深維鄒嶧養指之戒,勿蹈壽陵學步之譏。斯所以為鞏固邦基之道也。
  一曰秉禮重於明刑。說者謂「漢唐以來,定律偏於倫紀,戾於時趨,而不可以為訓。」此梏言也。古者明刑弼教,義本相通,教之所窮,刑於是作。遐邦殊俗,其為教也固異,其措之於刑也,或亦宜然。若以施於文明俶肇之中邦,則千百年來聖明制法之精意,凌夷以盡!煌煌象魏,蚩蚩聚觀。將謂陳平盜嫂,等贈芍之逾閒;曾皙杖兒,坐芸瓜而成獄。蹈禽獸而不恥,薄天親於路人。澆俗遷流,伊於胡底?臣以為積衰不振,則吹毛所及,堯舜亦疵;踔厲自強,將望風而來,譯鞮恐後。
  義當從夫居正,事無取於苟同。斯所以為一道同風之冶也。
  臣一介武夫,叨竊疆寄,所以不揣拘陋,謬有塵黷者,蓋以陛下秉納言之誠,懷求治之志,含宏覆載,靡有不容。誠恐有華士莠流,挾其隤說,以為嘗試。投皭火熒於日月,潢污混於江海,中興前路,為累匪鮮。惟陛下詳省所見,亟行所宜,臣不勝管窺屏營之至。謹繕折奏陳,伏乞皇上聖鑒。謹奏。
  「奏」字下又有「奉旨已錄」四字。賈政細看了一遍,心中想道,不料珍兒竟有如此經濟!就是文筆也很高古,頗似陸宣公奏議,不知幕府中是誰替他潤色的,倒是一個好手。
  又看底下還有個附片「奏保將才,奉硃批:金嗣坤著仍以提督交軍機處存記。」心中又是一番驚異。原來,金嗣坤的祖父金滿堂,本是一個著名匪首,多少官兵拿他不著。榮國公給他一道檄文,語語至誠,勸他歸順。金滿堂大為感動,親自到大營投到請罪。榮國公當面獎慰一番,收在標下,後來做到實缺總兵。那金嗣坤,賈政也見過的,彼時才保守備,不料也位至專閫。又往下翻了兩冊,見有禮部奏本。留神一看,卻是該准江淮節度使請將原任鹽政林如海崇祀名宦祠的。此等奏疏,全是按著老套,只中間敘林如海生平政跡。有一段四六,賈政正要細看,卻因夕照沉西,那廊上又被大芭蕉葉子遮住,看不清那些小字,便放下歇歇。隨後玉釧兒來回道:「老爺的飯擺上了。」賈政就踱了進去。
  那林如海在江淮本有德政,一班紳士追懷遺愛,請祀名宦,自在意中。卻怪賈珍本是個紈袴,從前書上就沒聽他談過政治,何以忽有此煌煌大文?說起來不外兩句俗話,一句是「福至心靈」,一句是「學問從閱歷出來的」。他自從平定匪亂、移鎮范陽,這幾年一心一意從安邦定國著想。頭一件就是整頓戎備,就那龍武中軍底子,陸續擴充,練成勁旅,又用了周姑爺條陳之策,挑選邊地及各部落健兒,編練了二十來萬精兵。這幾年認真訓練、扼要駐紮,個個都是干城腹心之選。難得聖明在上,慎重用人。同時,荊襄、江淮、兩粵、閩越、黔雲、秦隴各重鎮,都是文武兼全、公忠體國的大臣,歷年剪除姦宄、扶植紀綱,把封疆整頓得鐵桶似的。就是那水師,經賈珍一番改編,添造戰艦、造就將材,也不似從前專門擺樣的。
  論起此時兵力,很可以建威奮武,在賈珍之意,只主張安內靖外、養鋒不用。譬如一個人氣體充實,即使稍受外感,也不足為患。若明亂吃藥,或是恃強戕賊,那就糟了。二則,國家的根本在於養士、養民,還得養中有教。養士的重在養他的氣節,養民的重在養他的廉恥。譬如一個人家,先要子弟知道學好,合力顧家,那家必定興旺。不要學別人的虛排場,沒有本事單學排場,再學些壞習氣。看他走到人前,也像個闊人家的公子哥兒,背地裡只會偷丫頭、賣東西,外帶著吃喝嫖賭,將來還不是敗家子麼?三則,要幫著朝廷修明制度。一國有一國的制度,一家有一家的規矩。就是有些行不動的,也不能不管好歹、輕重,嘁哩喀喳的都毀掉地他。譬如一所房子,那老年的黃鬆架子,三二百年不會壞的,漏了挑挑頂,破了抹抹灰,還可支持幾時。實在歪了、閃了,就那木架子重新翻蓋翻蓋,便和新的一樣。你說老房子不好,要提另蓋個新的。新的還沒有影子,倒把舊的梁柱簾扇先拆了當劈柴燒,可叫一家子在那裡住呢?賈珍見到這裡,一向本著這主意做去,又怕萬一他走開了,後來的人未必能知道他的用心。你一個主意,我一個主意,必至枝節橫生、前功盡棄。趁著那幾天公事清簡,便自寫出大意,令總文案姓洪的做成奏稿,又和幕府中一往名士仔細斟酌了,方才繕折拜發。
  皇上見那封奏說的全是經國良規,當下降了一道旨意,發交各該管衙門查照辦理,一面由內閣發抄登報。剛好那天賈政於無意中見著,到上房和王夫人說起,還十分誇贊,只猜疑不知是誰替他做的。王夫人道:「我聽說璉兒帶去的王作梅,珍兒看他好,留在幕裡,也許是他的手筆罷。」賈政道:「作梅筆下平常得很,只公事還熟,這文章那裡做得出呢?」言罷,尚嗟歎不置。那姓洪的本是老幕府,且得過記名道,卻不常到京,與賈府並不認識,始終不知是他做的。這且按下不提。
  卻說賈璉自從調任陳州,做書的忙著說那賈府和寶黛之事,一直沒提到他,如今又要從頭敘起。他那年在范陽見了賈珍,不久即挈眷起程,前赴汴省。到汴梁,先赴各大憲衙門稟到,節度使知道他來歷不小,即時接見,待遇甚優,次日便懸牌飭赴新任,賈璉稟謝下來,又見過司道,即帶同平兒母子,一路起旱往陳州去,好在沒幾天的旱路。
  到了府城,先安下公館,接印拜客忙了幾天。俟前任騰出衙署,便同眷屬進衙居住。那同知本是閒曹,卻也礙著體制關防,不能出去閒逛,只同當地紳士們偶然宴會來往。賈璉一向散蕩慣了的,覺得非常悶氣。過幾時,和府衙門幾個幕友混熟了,也時常請他們至後園桐桂堂飲酒閒談。幕友中一個錢穀,一個書啟,都是會唱的,大家吹吹唱唱,借此消遣。茝哥兒此時也十來歲了,另請一位西席教他唸書。平兒在衙門裡又添了一個姐兒,起名順姐兒。在平兒月子裡,賈璉更憋悶的受不得,只可知丫頭們混鬧。好在本府仰慕賈府聲光,反而恭維賈璉,相處得十分浹洽。那地方民情敦厚,幾個有名紳士也都和賈璉要好,到省裡見著大憲,都說賈丞是個方面之才,可惜置於散地,無從展布,大憲也聽在耳朵裡。
  那天,賈璉在簽押房看公事,小廝們拿著一封京信上來,看那封面,乃是賈蓉寄來的,拆開細看,方知賈政告退,移居西山養病,以及賈蕙升任閣學,賈權特賞進士等事。賈璉想起好久沒寫信給賈政請安,又沒有去信道喜,似乎說不過去,當下便寫起稟帖。他寫信是很不容易的,又是寫給賈政,更不敢大意。先另紙起個草稿,改了又改,然後譽寫。剛剛寫了一半,執帖家人上來回道:「府大老爺拜會。」賈璉吩咐請進,一面忙換衣冠出迎。那知府名叫賀雲升,是個紹興人,刑名老夫子出身,連捐帶保,不幾年做到現在地位。
  當下賓主見禮,讓在炕上就坐。賀雲升滿面含笑,向賈璉道喜道:「寅兄大喜!剛才兄弟接到省信,方伯掛牌,把老兄題補衛輝府。公事已經出去了,不知老兄得信了沒有?」賈璉道:「教弟還沒得著信。我們同班裡有幾位在任候補府,教弟名次還在第三、四上,未必補得到罷?」賀雲升道:「兄弟是得著坐探家人的來信,他們向來不會錯的,這回大概是酌補。
  老兄憲眷既隆、官聲又好,這也是意中之事。」賈璉道:「一向深蒙關照,這一來又要分手了,不瞞太尊說,真覺得依戀不捨。但願太尊早日榮遷,若得到河北道那缺,卻也不壞。」賀雲升道:「寅兄厚意可感。只是那位首台就是個擋人碑,要調首就不易呢。」賈璉道:「太尊剛才說公事出去了,不知是方伯的詳文,還是節度的題本?」賀雲升道:「他們說的是方伯詳文,大概院上的公事,也不會耽擱的。若是部裡核准下來,只怕還要送引,寅兄先要托人,向部裡招呼才好。姪少大人不是做過吏部左堂麼?」賈璉道:「這種小事,托堂官是不中用的,好在還認識幾個經承,一半天就經聳們寫信去。」賀雲升又說了許多好話,緊趕著又要和賈璉換帖。這也是官場中向來的習氣,賈璉自不便推辭,彼此敘起年庚,賈璉大了兩歲,便即改稱「二哥」,又要進內見二嫂。執帖家人進去回了,平兒推病擋駕,賀雲升又坐了一會方去。
  賈璉等他去後,回至簽押房,又是一班家人上來叩喜。隨後方才寬了官衣,重又寫家信,並將此事添上。又提另寫了幾封金店和經承們的信,無非是切托招呼並許給他們小費。寫完了,才交給興兒寄去。那經承們頗講究交情,又有了小費,豈有不趕緊辦的?不多幾時就核准了。等到奉旨依議,經承們一面辦了回咨,一面寫私信通知賈璉,賈璉得信大喜。
  又過了十來天,省裡行知下來,便即束裝上省,到節度使和兩司首道各處叩謝。節度使正要仰攀賈府,見賈璉也是稱呼二哥,又道:「此番衛輝出缺,方伯另擬有人,兄弟主持公道,非借重二哥不可。」賈璉極致感謝。節度使談鋒頗健,說了半天的話,大半是自誇政績,又悄悄的說些私話,托賈璉在賈蘭處關說。賈璉只可答應,這才端茶送客。第二天,便將送部引見的咨文提前辦了送來,賈璉又上衙門謝了,隨後在省又拜了兩天客,方回陳州。賀雲升
  和新任同知及通判知縣等輪流設餞,紳士們與賈璉向來要好,也紛紛具帖來請。河南北的官場都講究廚子、酒席,賈璉又雅量好飲,有的猜枚行令,有的顧曲徵歌,一直熱鬧了半個多月。
  那天從紳士史主事家裡赴宴回來,和平兒商量行計,平兒道:「我久已想家去瞧瞧,咱們一起走罷。」賈璉道:「你去了,又得多帶人、多帶行李,這筆盤纏就可觀了。橫豎我引了見就回來的,你去幹什麼呢?」平兒道:「咱們就要往河北去的,繞一繞京城也沒有多少路。我去也不是閒文,奶奶存舅奶奶那筆錢,趁此清理清理。你若怕我去看著你,我才不管你的閒事哪。」賈璉笑道:「那是為這個呢!你既要去,先打發一批人和粗重行李,到衛輝去等著咱們,只剩貼身服侍的帶去罷了。」當下商量定了,便結束行裝、僱賃車輛,趕著料理起程。李紈寶釵先得了信,仍舊將鳳姐從先住的那一院吩咐管事們打掃鋪設起來,給他們居住。剛收拾齊了,賈璉等便已到京。
  那天,一群車輛進彰儀門,門上看稅的巡丁先見了「河南衛輝府正堂」的旗號,以為外官來了,一定可以搾出些油水。及至拿出賈璉名片,知道是賈府的,就順順當當地放他過去。
  平兒回至榮府,把行李安排好了,囑咐奶子好生看著姐兒,即入園來尋寶釵。寶釵正往平兒處,在半路上相遇,笑道:「平嫂子,我正往你那裡去哪,你倒走了來啦。」平兒道:「寶二奶奶還和我客氣麼?」於是同向怡紅院行去。平兒走著說道:
  「我去了這兩年,沒一天不想著家裡,睡夢裡還在這園子,大家一塊兒玩,這可到了家啦!」寶釵道:「我們每次聚會,也是想著你,你倒比先胖多了,到底外衙門裡舒服。」平兒笑道:「你估量我們出去是享福麼?一年到頭圈在衙門裡,要找個說說話的也沒有。二爺還能喝喝酒、和師爺們閒湊湊,把我可悶壞了。」寶釵問道:「大太太見過了麼?」平兒道:「我剛下車,那院裡還沒去呢。咳,就別提了,咱們到你那裡細談罷。」
  一時走進院內,寶釵讓他進屋坐下,平兒方說道:「寶二奶奶,你是知道的,同知的外號叫做『點頭大老爺』,普天下都沒好缺。我們二爺一節擠對五百銀子給大老爺寄來,也就很竭蹷的了。大老爺還好,那大太太斷不了三天五天就寫信來要錢。先前還說是大老爺沒做事,後來大老爺出來了,也是這樣。
  來了一封信,不管;接連來了三四封,還能夠不寄錢麼?寄了不到十天八天,可又有信來要了。」寶釵道:「大太太這麼一把的年紀,那脾氣怎麼還沒改呢?這真虧你對付。」平兒道:「這還算好多了。二爺小的時候,罵起來就是大半夜,牽枝帶葉、叨叨不斷的,他也不嫌累。老太太實在看不過,才把二爺叫到這邊來的。」
  一時又說道:「寶二奶奶,你真福氣,蕙哥兒這麼大就做到這個分兒。我在遠處聽見,都替你喜歡。」寶釵笑道:「這孩子發達太早,到底不大懂得世故,還虧得這兩年在書房裡,跟著老前輩們練習練習,才算好點。你們茝哥兒也不小了,定親了沒有?」平兒道:「也說過兩家,還沒說定,我的意思不打算給他早娶,還是唸書要緊。」又問道:「你這一向到過太虛幻境沒有?可見著我們奶奶?」寶釵道:「你走後我又去過幾回,連大奶奶、史姑娘都去過。你們奶奶很好,常問起你們。
  我和他說笑話:總有一天把璉二哥找了來,叫你們團圓團圓。
  想不到你們真回來了。」平兒道:「我從那回聽你說,就想去見見我們奶奶,下回你若去,千萬別忘了帶我。」寶釵道:「你放心,我一准帶你去,可不定在那一天。」平兒道:「總得在二爺引見頭裡才好,引見下來,只怕說走就要走了。
  「隨後又問問賈政王夫人山居的情況,談些河南近事,方去尋李紈。
  李紈訥於語言,只略談家務,又告訴他巧姐兒添了兩個外孫,劉姥姥年紀太大了,近來久不進城。倒是老爺太太搬在西山別墅,離他們村裡很近。平兒道:「我明天給老爺太太請安去,趁便去看看姐兒,也許帶他進城來住住。」因要往邢夫人處,只坐了一會便去了。
  那天賈璉到家,卸了裝、吩咐小廝們開發了車輛,忙至東院見賈赦。賈赦正在書房裡和一班清客閒談,人回「二爺上來「,賈璉即上前磕頭。賈赦見他升了知府,引見進來,面色倒比往常和霽,略問些任上情形,又道:「你二叔住在西山別墅,你一半天就去請安,別忘了。」賈璉答應了,見賈赦又同門客說話,方進去見邢夫人。邢夫人平日不關痛癢,卻也要裝假面子,又因衛輝是個繁缺,將來可多望接濟,倒問長問短很敷衍了一陣,直至平兒過那院去,賈璉方才退下。
  當天便去尋賈蓉、賈薔、薛蟠、馮紫英一幫人,從此連日應酬:這個請館子,那個請聽戲,還有請吃像姑酒的。馮紫英請賈璉到他家裡,仍是那一幫人做陪,叫了幾個會唱的女孩子,大家轟酒聽曲整鬧了一天。隨後又和金店經承們見面,彼此拉扯,那應酬越發多了。中間除掉往西山別墅去了一趟,順路去看看賈蘭、賈蕙,其餘日子都是花天酒地、追歡取樂。他在外任悶了好幾年,任上回來,多少總有些敷餘,好容易和至親好友又聚在一起,就像籠子裡的鳥兒剛放了出來,先要抖擻抖擻他的翅膀,把赴部投咨、候期引見的正經事,倒丟在脖子後頭了。
  此時大觀園中,因平兒回來,眾妯娌姐妹你來我往的,也覺得熱鬧了許多,探春、寶琴、邢岫煙知道此信,都來看望平兒。那天李紈寶釵商量,就藕香榭做一局,公請平兒接風。只那日期須大家得空,方才合適,一時斟酌未定。不知是日有何熱鬧?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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