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賜甲第延慶逮曾孫 卜山居乞身辭亞相

  話說賈蘭賈蕙在闈中夜談,賈蕙剛要回本房去,忽聽得前院一片喧嚷,忙打發小廝去看。等了一會,小廝進來回話,方知是第三房李竹延瘋了,跑在院子裡耍刀狂喊,又要破自己的肚子。幾個聽差的捉他不住,沒法子,只可回了提調。叫了許多人,把他捆住,暫送在供給所看管,到那裡還是胡言胡語。
  賈蘭道:「這些事雖是荒唐,也不可不信,到底第三房又出了事了。」賈蕙聽得呆了,站在那裡,就像木雕泥塑的一般。小廝們回道:「燈籠點上了,二爺回去罷。」賈蕙只是笑,不肯走。賈蘭笑道:「你到了越裳,千軍萬馬都不怕,怎麼倒怕起鬼來?」賈蕙也笑而不答。賈蘭看他究竟是二十來歲的哥兒,自小又嬌生慣養的,又是可笑又是可憐,便留他在主考屋裡住下,臨時叫人勻對鋪蓋,安設牀榻。在闈中兄弟聯牀,說起來也是一段佳話。
  次日早起,賈蕙方回至本房,仍舊看那些卷子。從此夜間不大出去,有時自己一個人睡下有些害怕,只把被蒙著頭。偶然伸出頭來,隔著紗帳看見寶玉在自己常坐的椅子上端坐看書,知道父親來給鎮邪的,心中一定,也便睡著。如此非只一次。
  可是要想起來見見寶玉,卻四肢都不由自己,如同魘住了似的。
  賈蘭也知他膽怯,若是找他去夜談,談至夜深,便在那裡留榻。
  到頭場看完,二三場的卷子又陸續送入內簾。別的房官對二三場看得很輕,頭場不薦,任他經策做得天好,也不再寓目。賈蕙倒是三場合看,有些卷子因為二三場出色,提另補薦的。那天晚上薦給賈蘭的那一本,後來二三場卷到,賈蕙仔細看了,果然博麗淹雅。也極力攛掇賈蘭,中在六十二名。拆出彌封,乃是傅試的兒子傅珏,就是那傅秋芳的姪兒。
  到九月初十那天寫了榜,次日主考、房官都要出闈。賈蕙聽人說,神道監場都是在明遠樓上坐著。於是,趁寫榜頭一天,一大早預備了祭席,同賈蘭去拜祭一番,哭泣而返。出闈後照例入朝覆命,吳尚書和賈蘭又另具折謝恩。原來皇上特下了一道旨意,凡是迴避諸生,另行定期鄉試,由欽派大臣閱卷。與考的有六十餘名,只中了五名,賈權中在第二,那末名便是吳尚書的長孫吳崙,這是主上的特恩,也是先朝的舊例。
  賈蕙回到家裡見著寶釵,將闈中遇著寶玉的話詳細說了。
  寶釵笑道:「虧你這麼大了,兒子都有了,還是小孩子似的,傳出去不是個笑話麼?」又聽到寶玉替他鎮邪,心中也著實感念,說道:「你老子做了神仙,還這麼衛護你,這麼看起來,做兒子的不孝順父母,是多大的罪過!」
  此時聖駕因天氣漸寒,只在宮中辦事。賈蘭夫婦都從海淀搬回家來,正好梅氏月分漸大,便於調護。連日一班新貴,都紛紛到榮府投贄,求見賈蘭。那些出在賈蕙本房的,卻要先見賈蕙,其中多是績學之士,還有好幾個五六十歲蹭蹬場屋的老諸生。賈蕙雖然年輕,只可抗顏受禮。
  這幾天忙過了,賈蕙家居無事,便重理起字課,有時替權哥兒改改文章,倒也逍遙自在。卻因南、上兩書房需人,掌院保了幾個編檢都不稱上意,降旨令該掌院另行保薦。掌院想起賈蕙是大考第一,皇上特別賞識的,保上去一定合適,於是另保了幾個翰林,賈蕙也在其內。隨即定期考試,那天正值嚴寒,筆乾墨凍,勉強敷衍完卷。出了場,甚為失意。及至揭曉,只取了三名,賈蕙居末。那兩個俱派在上書房,只賈蕙派在南書房行走。原來上意兼彩平日才望,並不專重文藝。從此也須長年入直,每逢年節慶典,賜宴聽戲,以及賞賚物品均照各軍機大臣及各部尚書之例。可是那些太監、蘇拉許多行當,逢年遇節,也須從豐給賞,倒添了無數花銷。好在賈府此時家用有餘,盡可供應,這也不在話下。
  卻說蘭香生下楨哥兒,已有三個多月。那哥兒生得粉裝玉琢,有幾分頗似寶玉。有一天早起,蘭香帶著奶子、抱了哥兒來見寶釵請安,寶釵道:「這兩天怪冷的,怎麼倒把哥兒抱出來了?」蘭香道:「今兒沒風,也叫他認認奶奶的屋子。」寶釵看那楨哥兒:圍著繡花大紅棉抱裙,穿著杏紅綢子小棉襖,小臉上擦著脂粉,點上一朵紅梅花,越顯得眉目如畫、十分可愛。逗著他玩了一回,因想起那回拾得北靜王倣製的玉,叫鶯兒尋出來給哥兒帶上。蘭香詫異道:「這不是爺爺常帶的玉麼?幾時帶回家來的?」寶釵道:「這是人家仿的,給楨兒當玩意罷。他大了,見了這塊玉,也就知道那真玉的大譜了。」蘭香道:「奶奶今兒還沒到上房去麼?」寶釵道:「可不是麼,一起來,林之孝家的就拿了一大堆的帖子來,好容易才理完了,咱們一塊兒上去罷。」便同蘭香帶著楨哥兒和奶子、丫頭們同往王夫人處。
  王夫人見了楨哥兒,著實歡喜,連忙抱過去引逗他,忽見他帶著玉,也不免詫異。寶釵將拾得假玉的話回明了。王夫人笑道:「楨兒本就像他爺爺,再帶上這玉,真和他爺爺小的時候一模一樣。」因又問道:「他們說蕙兒在闈裡遇著寶玉,真有這事麼?」寶釵道:「他先在蘭兒房裡一起見著的,後來闈裡鬧鬼,蕙兒有點害怕,他老子還時常替他做伴呢。」王夫人道:「蕙兒怎麼不告訴我?我就不懂,寶玉輕易不肯家來,倒肯天天在舉場裡混,這是什麼道理?」寶釵道:「聽說是天上派他監督文場,可巧爺兒三個碰著了,蕙兒怕太太知道又要傷心,所以沒敢回。」王夫人歎道:「我也想開了,他不想著我,我還想他做什麼?」說著,眼圈兒又紅了。寶釵連忙打岔道:
  「大嫂子這時候還沒上來,別是蘭哥兒媳婦添養了罷?」王夫人道:「我昨兒晚上打發人去瞧他,還沒有發動的信,也許還得兩天哪。」一時瞧著楨哥兒,又說道:「家裡有了小孩子們,到底熱鬧得多。頭幾年蕙兒權兒都大了,見三丫頭帶了小哥兒小姐兒來,都覺得稀罕。如今有了樞兒,又有了楨兒,這回再添上一個,年底下可就熱鬧了。」寶釵道:「他們都是年輕輕的,往後一年一個添起來,幾年就夠了一桌,太太還要嫌鬧得慌呢。」
  正說著,李紈上來,就給王夫人道喜,回道:「蘭兒媳婦添了一個姐兒。」王夫人笑道:「我和寶丫頭正說著呢。昨兒玉釧兒去瞧,還沒有信,怎麼添得這樣快?」李紈道:「這回真順當,只正經疼了兩陣,姥姥還沒有來,就落了草了。」寶釵道:「咱們家好久沒得姑娘。雖是姑娘,比小子還要希罕。總算有造化的,才投到這裡來。」王夫人道:「姑娘怎麼不及呢?元妃娘娘享盡全福,不必說了,就是探丫頭還抵不過大半個兒子麼?」又向寶釵道:「咱們同去瞧瞧罷,也給你大嫂子幫幫忙。」李紈忙道:「今兒外頭可很冷,太太若去,得添件衣服,還是坐小轎子去罷。」寶釵忙叫玉釧兒吩咐預備轎子。少時預備齊了,又替王夫人披上紫貂斗篷,繡鳳攙著坐上轎,眾人圍隨著到稻香村去。此時姥姥已剪了臍帶,將姐兒包裹好了。王夫人看了一回,又問問梅氏,見梅氏大小平安,李紈又是照料慣了的,自可無庸多囑。只吩咐將生化湯、桂圓湯預備下,給梅氏吃;小孩子胎火重,多吃些三黃湯。一面和李紈寶釵說些閒話,坐了好一會,方回上房去。那天賈蘭從軍機下來,至政務公所吃午飯,又趕到都察院衙門,直到擦黑回來。知道梅氏得女,轉為合意,還做了一首得女的詩。
  過兩天,便近洗三之日,薛姨媽、李嬸娘和邢岫煙、薛寶琴、李綺都來給王夫人、李紈道喜,只李紋因自己小月沒有來。
  探春先至怡紅院尋寶釵,正遇著湘雲,三人談了一回,方同往李紈處。先和薛姨媽、李嬸娘見了禮,然後向李紈道賀。李紈道:「這也值得道喜麼?」探春道:「我昨兒得信,知道添了姐兒,也喜歡的了不得!咱們家雖興旺起來,我只愁閨閣風雅沒有人接得上。這就好了,等姐兒長大點,我來教他做詩。」湘雲笑道:「你是忙人,那有工夫教詩?若當先生,還是我合適。」寶釵笑道:「你頭一個徒弟是香菱,就教得不錯,如今只怕青出於藍了。」寶琴道:「雲姐姐,你知道麼?外頭新出了一部小書,是編造你的,說你在這裡教許多女門生,連蕙哥兒也是你教的呢。」湘雲笑道:「他們見我賴在這裡不回家去,必定有一種正經事,因此瞎捉摸出來的,那知道我想著教書,還有人要搶我的差事呢?」李紈道:「三姑奶奶,你給我們小孫女起個名字,借借你的福氣。」探春道:「咱們家老規矩,男女一樣排行的。只我們姐妹跟著元妃大姐姐排下來,沒按著那『玉』字旁,如今還該照著老規矩才是。」李紈道:「這話不錯,老一輩的姑太太,都是按著『文』字旁起的。」探春道:「這是『木』字輩頭一個姑娘,又生在開梅花的時候,我替他取個單名『梅』字、別號『芳初』,也是百花頭上的意思,將來也許再出一位娘娘。」李紈道:「娘娘也不算什麼,四姑娘還不肯受封呢。只要像你,做一個品夫人就不錯。」寶釵等探春說完了話,便拉他看稻香村的房子。探春道:
  「這房子我都看膩了,還看什麼?」寶釵道:「並不是閒看。只因老爺打算退隱,要在西山蓋一所小園子,大致仿著這裡的結構,你看得多少間房子才夠住?」探春道:「照這幾間可不夠,雖說鄉居一切從簡,房子也不可太少。你想老爺既去,太太和周姨娘也都得去,還得帶丫頭、婆子和小廝們,上下總得有四五十間房子。咱們有時去了,也得住下,少了那夠住呢?
  只要多留些空地種花樹,再點綴些稻田菜圃,就有鄉居風趣了。
  「寶釵道:「我也想到這裡,昨天叫蕙兒和清客們商量,先畫出個稿子來,等畫成了,咱們再斟酌罷。」探春道:「還得先買地呢,那地段總要有些天然風景,能夠就著山坡更好。」寶釵道:「地是有現成的,就在那玉笏山底下,老爺那年從學政任上回來,就買下的。」探春道:「這圖還得按著那塊地的形勢想法子佈置,方才合適。蕙兒若有空,最好同著清客們先去看看。」寶釵道:「你這回多住幾天,索性把那圖樣斟酌定了,也好回老爺的話。」探春道:「今兒可得回去,我家裡還有事呢。幾時那圖畫好了,你通知我,我就來。」那天接洽之後,賈蕙抽空約了一幫門客,到西山去看了一回,然後斟酌形勢,畫出圖稿。探春得了寶釵的信,便回來住下,將圖稿仔細看過。又邀惜春湘雲大家商議,改動了好幾回,方才定稿,呈與賈政,賈政只令留下細看。原來賈政宦情甚淡,那年蓋大觀園,見那稻香村的風景,便動了歸田之念。卻因年紀未到,又感激聖恩高厚,不敢遽言引退。如今官至尚書,年逾七十,兩孫俱已顯達,正是自己名成身退之時,因此預卜山居,決計告老。當下看定了園宅圖樣,一面推病請假,先請了十天假,十天滿了,又續了二十天,心想這回假滿,便可奏請開缺。
  那天正在內書房做那請開缺的奏稿,剛寫了一半,林之孝戴著帽子,進來叩喜,回道:「報喜的來了,老爺調了戶部,還得協辦。」賈政沉默許久,方說道:「給他賞錢,打發他去,別啰唆了。」林之孝見賈政升官,轉滋不悅,甚為詫異,只得答應「是,是」,即時退下。隨後李紈寶釵聽見此信,都上來給賈政、王夫人道喜。先至賈政處,賈政道:「人家估量我升了官必定高興,你們是知道的,我正要告退,這一來倒僵了。
  若上折子請開缺,皇上一定不准。若再出去,那戶部全是管錢的事,我向來怕沾邊的,如何能辦的好?辦糟了,只怕要想告退都不能了。」李紈道:「老爺雖然年高,身子還硬朗,就到了戶部,也無非紙片上的事,沒什麼大不了的。再做個三兩年,想法子告退,也還不遲。」賈政道:「我要退也不是一天了,既不能替上頭做事,白占著位子,良心上更說不過去。」寶釵道:「上頭既有這番恩典,老爺若堅執告退,似乎不大合適。好在蓋那園子,也得三兩月的工夫,到那時候再斟酌罷。」正說著,人回吳尚書來拜,李紈寶釵忙迴避了,同往王夫人處。
  賈政因在假中,便請吳尚書至內書房相見。一時家人們引他進來,送茶坐定,先問了賈政的病,又賀升調之喜,說道:
  「政老是國家懿戚,與平常大臣不同。主上既如此倚重,縱有貴恙,也該力疾銷假,方是吾輩致身之義。」賈政道:「兄弟也是這們想。只是理財之事實在非我所長,若因循戀棧,貽誤國計,負罪更重了。」吳尚書道:「此時若如此上陳,也近於畏難引避。愚見還是到了衙門,先交過這個場面,將來相機進退,盡有餘地。」賈政知他是關切之言,心中十分感激,又談了好些話,方告辭而去。隨後賈蘭回來,說起早上召見軍機,辦完了事,皇上又單把他留下,問賈政病體好了沒有。賈蘭奏道:「尚未大癒。」皇上降旨:目下圖治方殷,正資老成宿望,即命傳諭賈政,早日力疾銷假,不可推辭。賈政沒法子,只可答應此次假滿,決不再續。
  過了幾天,便入朝銷假謝恩。那天又蒙召見,備加慰勉。
  賈政自陳迂拙,難勝戶部之任。皇上降旨道:「歷來管度支的,人人都要見長,他們一見長,百姓就吃苦了。朕此番用你,就取你這個『拙』字,好替國家多留點元氣。」賈政聽了,只有稱頌聖明,不敢再有他說。當時下來,即到戶部上任,又另定日期,至內閣翰林院上任。到了翰林院,由典簿引賈政先往土地祠,拜過韓文公,然後至大堂上正中坐了。學士、講讀、編檢、庶常,一班一班的見過,賈蕙也在學士班中。賈政對各翰林不免一番周旋,又因自己並非科舉出身,瞧著大家說道:「適從何來,遽集於此?未免增我慚愧。」一時傳為佳話。此時年關已近,賈政因戶部飯銀公費較厚,於分給族中年物之外,又酌量各人家計情形,提另幫助銀兩,族中莫不感激。
  三十晚上,照例舉行宗祠春祭,代字輩是賈代懦、賈代佐、賈代修領頭,自「文」字輩賈敕起,至「木」字輩賈桪止,與祭的有六十餘人。賈權本是廕生,又中過舉人,也穿著公服隨同行禮。那些規矩禮節,悉如往年,無須細述。賈政候祭祀禮畢,面約闔族遠近長幼,於新年正月初十日,在榮國府榮桂堂春宴。
  大家都道:「咱們自己人,何必多此一舉?」賈政只說有事商量,所以老一兩輩的都答應准到。新年上,賈蘭賈蕙退直下來,忙著拜年、團拜和來往宴會,趕碌了好幾日。過了人日,便抽空看著家人、小廝們將榮桂堂收拾佈置一番,好安排宴席。
  那天申牌時分,闔族老老少少的陸續來到,賈政率同賈蘭賈蕙親自讓坐。先說些新年吉祥的話,隨後賈政說道:「一向為公事忙碌,和各位太爺弟兄們都沒得時常親近。今天奉請,一來敦敘宗誼,二來因我年衰力絀,早晚就要告退歸田,想替咱們族中籌個持久之策。咱們自先代以來,在朝在野都是守定『忠孝』二字,但願父兄子弟們永守先訓、不墜家風,這就是我的餘望。」賈代儒道:「二老爺名成身退,固然是好事。但是我們世臣之家,受恩深重,還該盡力朝事。若朝局壞了,縱有綠野平泉,那容得你去安享呢?」賈敕道:「儒太爺說的不錯。古人把國家比做大廈,原要大家去支撐的,短了一根梁、一根柱,就站不住了。二哥還要三思。」賈政道:「我向來性情迂拙,辦那工部一條邊的事,還可勉強。如今調了戶部,自揣才力實在乾不下去。若果於朝事有益,就粉身碎骨也不敢辭,那是那麼回事呢?眼下外頭有個珍姪兒,朝裡也還有個蘭小子、蕙小子可以接得上去,只可讓他們報答罷。」代修道:「二老爺畢竟是老成宿望,只要坐在朝上,大家都有個宗仰,比他們小輩又不同了。況且聖眷正隆,也未必肯放你去。」賈政道:「我一時也還不走,只心裡如此決定,不能不和大家說說。此刻且談正經的事。」
  說著,便從護書中取出一張單子,開的是維持闔族幾條辦法,遞給代儒、代修等同看。代儒看那第一條,是家學田租收項,每年提出三成,積攢下來,做族中子弟進學中舉的獎勵。
  第二條,是族中年老家貧,或是孤寡無依的,都定出每年養贍費,由祭田收租盈餘項下支給。第三條,是族中貧寒子弟到家學讀書的,由學田項下酌給膏火,但以真心向學、實係赤貧者為限。第四條,是族中在京病故,其墳墓或乏人祭掃,或是貧寒無力,每年清明、中元,由宗祠派人去上祭培土。第五條,是由宗祠撥款,另設感化所,凡族中不肖子弟,由族長訓戒不悛,便收在感化所認真教導,並量其資質授以學藝。第六條,是修訂賈氏宗譜,每十年增修一次,公推族中老輩主辦,其費由宗祠田租撥用。
  代儒細看了一遍,道:「這上頭件件都是該辦的,難得政老想得如此周到,我先替闔族感謝。」賈政道:「我是怕一個人的精神或許還有想不到的,所以要和大家商量。」代修道:「這就很周密了,我們一時也想不起,回去細想想,如果有見到的,再商議補上罷。」賈敕道:「這『感化所』用意就很深,眼前正用得著。廊子下的芸兒、後街的芹兒,都是不務正的,芸兒幸虧遇著好丈人,把他收了去。那芹兒更流落的不成樣,正該收在感化所管教管教。」賈蘭問道:「那芸兒的丈人是誰?」賈敕道:「就是這裡管事姓林的。」隨後大家又商量修譜之事,公推代儒主辦,又另推賈敕賈致二人幫他。賈政見諸事商議已定,便吩咐擺席。代儒代佐等坐了一席,「文」字輩以下,各依輩行、年齒序坐。大家開懷暢飲,談談笑笑,直到定更方散。
  此時李紈寶釵將年事忙過,便撿出西山別墅圖樣,發交管事的,傳給各木廠,開出做法、估定工價。賈政做工部堂司官多年,屢次承修陵工,待那些木廠向來寬厚,沒有一個不感激的,所以估得格外核實。當下說定,由兩家木廠承辦,一交雨水,天氣漸暖,便即開工。交了清明,又命管事們傳知花匠,趕著佈置花樹,按園中指定栽樹之處,分別栽種。京師花匠另有絕技,就是幾丈高的樹,也能移種包活。除掉栽種雛嫩花樹外,也補種了一百多棵的大樹,一面由山子匠佈置假山,全用的舊太湖石。賈蘭賈蕙每日都要入直,實在沒空,只可托了賈薔賈藍二人時常到那裡監工。賈政公餘之暇,也偶然坐個小車出去看視。他自從調任戶部,也有兩個多月,雖不長於綜核,卻還虛心。那左侍郎劉師晏,由本部司員出身,倒是個理財老手。賈政一切事推他當家,又和他商議、整頓了好些事,如革除庫丁積弊,嚴定核銷期限,以及豁除火耗,禁絕外銷,都是賈政任內奏准的。
  那一天從戶部衙門回來,李紈正在王夫人處,說起楊學士因要告終養回南,催著把權哥兒的喜事趁他在京辦了,以免將來送親費事。王夫人也想看著重孫子媳婦娶進了門,然後再搬到西山別墅,聽見此言,甚為合意。卻因權哥兒會試在即,又想榜後再定喜期,倘或中了,再辦一回「玉堂歸娶」豈不有趣?賈政道:「你想先替權兒完婚也是正理,至於『玉堂歸娶』,別人家看著希罕,咱們家蘭兒蕙兒都是這樣的,再照樣來一回也沒多大意思。我不久就要告退,還是趁早辦了為是。」王夫人告訴李紈,命賈蘭與楊學士接洽,只在二月內定期。隨後擇定了二月十六,回明賈政。賈政吩咐一切從簡,概不驚動親友,賈蘭只可遵命。究竟他們祖孫現居顯要,此等婚嫁大禮,如何瞞得人住?喜期前幾天,送禮的便絡繹不絕。當天,世爵貴官和王妃、誥命等送禮道喜的,越發多了,不免也要傳戲備席,分頭款待,比往回更見趕碌。所喜楊氏出自詩禮名門,端麗賢淑,自王夫人以下皆十分滿意。
  賈政見家事粗了,一到閏二月,連請了兩次十天的假,緊跟著便奏請開缺,並密保劉侍郎自代。皇上優詔不許,只賞假一個月,派劉師晏暫署戶部尚書之缺。在上頭也算是格外體恤,無奈賈政退志堅決,趕著又做了一道剴切奏疏,縷述下情,再申前請。皇上傳諭軍機,仍舊擬旨慰留。還虧賈蘭再三碰頭懇求,這才另下旨意:「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賈政,再疏瀝辭,情詞懇切,加恩賞給太子太傅銜,准其致仕,並賞食全俸。伊曾孫舉人賈權,著賞給貢士,准其一體殿試,以示優眷。」這道旨意下來,舉朝臣工見賈政名成身退,莫不羨慕。賈赦卻覺得聖眷如此,堅決乞休,未免近於迂執。
  次日,賈政專折謝恩。又另折懇辭恩澤侯世爵,奉旨著賈蕙兼襲。榮寧街上那些人家,見賈府門前,連日都有報喜的吵嚷,說道:「到底他們府裡是娘娘的娘家,娘娘雖過去了,皇上還有些偏心。」又有人說道:「他們家四姑娘,皇上要封他娘娘還不願意,若是別人家,巴望還巴望不到呢。」
  賈蕙入朝謝恩,皇上又單另召見,先問賈政的病狀,又問到從前冊封越裳之事,面加獎勉。原來賈蕙那回在越裳拒絕權臣,力尊國體。海外藩邦,如緬甸、南掌、波斯、真臘諸國聞知其事,無不仰望豐彩。凡有藩邦使臣來朝的,都要問賈天使多大年紀,如今做的什麼官,所以皇上十分在意。那天召對的時刻很久,朝中各大臣揣度上意,都估量賈蕙早晚就要大用的。
  果然不多幾時,便超升了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管理四譯館事務,其中也有為事擇人之意。
  過了王夫人的散生日,賈政便擬搬往西山別墅居住,親自同王夫人去看了兩回。正值春光明媚,園花半開,那房子佈置不疏不密,剛好合住。王夫人自甚歡喜,只賈政尚覺得未免奢費。那天回來,即揀定了遷移吉期,眼看日子漸近,李紈寶釵同至王夫人處,請示帶那些人去。王夫人道:「到鄉下去住,還用那些排場麼?我想只帶玉釧兒、繡鸞、繡鳳幾個貼身丫頭,此外再帶幾個老婆子做做粗事,也儘夠了。」李紈道:「周姨娘呢?」王夫人道:「他橫豎就是那兩個丫頭,讓他帶去就完了。」寶釵道:「到那裡,廚房是要用的,大廚房人太多,家裡也放不下。太太看柳嫂子那人怎麼樣?若是把他帶了去,預備上下二三十人的飯食,一定辦得了,比外來的廚子究竟好一點。」王夫人道:「我也想帶他去,也還得兩三個幫手,蒸蒸飯、送送菜,都要人的。」李紈道:「他這裡手下原有兩個婆子,叫他們跟了去,也不用提另找人了。」寶釵道:「老爺用的幾個小廝,那個得用,我們不大知道。請老爺挑定了,吩咐下去,好叫他們預備。」賈政道:「我昨兒說給林之孝了。」正說著,廊外丫頭們回道:「三姑奶奶來了。」不知探春來此又有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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