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宴水榭蓮燈煩侍婢 監秋闈藤貼授佳兒

  話說賈蕙應過大考,因賦中誤寫一個貼體字,未免擔心。
  那天得到賈蘭密函,說是「吾弟特擢首列,一等只此一卷。」喜出望外,轉又懷疑,連忙吩咐套車,往海淀來尋賈蘭。到了那裡,小廝們迎著道喜,引至小書房內。此時賈蘭睡中覺剛起,見了賈蕙,便笑道:「蕙兄弟,這回真便宜了你。」賈蕙忙問怎麼便宜,賈蘭方將此中緣由,詳細告訴與他。
  原來此次試題,出的是《畫中游賦》,以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為韻。場中應考翰詹都不知此題出處,只從韻腳揣摩,按著王右丞做去,全做錯了。賈蕙便宜的是世家子弟,平時聽賈蘭說過,御園中有一處坐落,在半山腰裡,樓閣玲瓏、風景如畫,題名叫做「畫中游」,因此獨得題旨。那詩題「五音司日」,是出在《唐書歷志》,場中知道出處的也寥寥無幾,有些記得模糊的,又不敢在詩中點出。賈蕙於史書最熟,點題那兩句便是:「記從漢史稽三德,重考唐書辨五音。」閱卷大臣見那卷題旨不差,寫作又十分精美,本擬列在第一,只因有破體小疵,改列一等第四進呈。皇上親加披覽,通場合題的只此一本,又看那詩、賦,韻和藻密,足冠全場,便拔置一等第一,其餘統列二三等。還有老翰林精力不及,列在四等,因此降官的。當下即降旨,將賈蕙升授翰林院侍讀學士。賈蕙的房師張編修取列二等第二,也升了中允;梅翰林父子都在二等前頭,賞給文綺,並以應升之階升用。賈蘭將《京報》上登載那道旨意取給賈蕙看了,又道:「你那謝恩折子,我已托南屋裡替辦了,就住在我這裡,明天早上一塊兒上去罷。」次日賈蕙上去,皇上又特恩召見,獎勵了許多話。
  卻說賈蓉這天因不是班期,正在城裡,聽見此信,忙至西府見賈政道喜。小廝們引至內書房,正值賈政和詹光下棋,賈政一角被吃,手拿一個白子沉吟未下。賈蓉等他那一子下定了,方上前磕頭道賀。賈政皺著一把眉頭道:「這點年紀太得意了,將來怎麼走運呢?」賈蓉含笑道:「老爺未免過慮,蘭兄弟不也是早達的?中年的運,又何嘗不好?」賈赦也在那裡和一幫門客看舊玉,聽見這話,笑道:「二老爺的脾氣向來各別。有福不會享,專往牛犄角裡鑽,那還有完麼?」賈蓉又過來見賈赦,賈赦拿一塊玉給他看道:「你看這個玉怎麼樣?我還沒買妥呢。」賈蓉接過看了一回,道:「這花紋、刀工都夠得上三代,只可惜是個生坑。」旁邊一個新來的門客,叫做卞子和,說道:「生坑倒好,盤出來還許有出息。」說著,由腰間解下一塊漢玉佩遞給賈蓉道:「蓉大爺,您瞧這一塊,來的時候也是生坑,我帶了不到一年,顏色也出來了。這光彩有多麼好!
  「賈蓉接過細看,道:「這上頭還有硃砂沁呢。」忽見小廝瑞兒進來,回道:「錦鄉侯拜會二位老爺。」賈政吩咐請至客廳,一面同賈赦換了衣冠,慢慢踱了出去。彼此見禮,送茶讓坐,先敘些寒暄套話。錦鄉侯又因賈蕙大考超升,向賈赦賈政道喜,賈赦等只有謙遜。然後錦鄉侯提起來訪之意,乃因他的兄弟新放九江關道,兼管景德窯監督,素來於江西情形不熟,想起賈政曾任江西糧道,賈蘭又在九江任內有年,紳民至今感戴,所以特地前來訪問,將紳士如何聯絡,窯務如何整頓,都向賈政詳細請教。賈政道:「兄弟從前在糧道任上,只管各屬漕糧,於關務、窯務都不相涉,向來又不大考究。倒是小孫在九江幾年,這些事知道得多點,或者可為壤流之助,改天叫他造府領教。」錦鄉侯道:「蘭大爺樞務太忙,千萬不可勞步,兄弟得便上園子去找他罷。」又說了一回閒話,便興辭而去。第二天,李紈打發小廝們給賈蘭送東西去,賈政隨便寫了幾行手諭,將錦鄉侯的話也附帶說上,交給小廝一並帶去。
  此時正是盛暑天氣,賈蘭住的海淀宅子,只是個大四合帶後罩房,並無園林之勝。幸喜宅旁有兩三畝空地,梅氏令小廝們打掃出來,蓋個茅亭,編個竹籬,也佈置成花畦竹徑,栽了許多草花。賈蘭退直餘閒,常同梅氏在亭子上坐坐。大門外是大有莊,有一片荷花塘子,晚涼時也出去閒步,看看荷花,借此散悶。
  那天錦鄉侯從清和園下來,順路到海淀來拜賈蘭。見那門口是一行槐樹,柵欄門外左右各有上馬石,頂馬家人下了馬,投進帖去。好一會兒,方聽裡頭一聲「請」,家人服侍錦鄉侯下車,從柵欄門走進。看那住宅,雖不如榮寧兩府宏壯,卻也整齊潔淨。進了二門,是一帶門房,回事小廝已舉著名帖等候,便引錦鄉侯進垂花門,至正面五間大廳上,說道:「請您坐一坐。」那廳上全掛的御筆,楣子上是「誦芬暢績」四字匾額,還有皇太后御筆花卉及御筆福壽龍虎各直幅;正中紫檀條案上,擺著御賜白玉如意、霽紅花瓶、白地翠龍果盤,那邊方桌上擺著御書《詩經》插屏。一件件都貼著黃紙簽條,寫的是「賜賈蘭」三字。花架上四盆建蘭,每盆都有幾十箭的花,開得正盛,滿屋裡都是香的。
  正在細細領略,只聽咳嗽一聲,賈蘭從屏後走出,讓錦鄉侯在靠窗炕上就坐。小廝們送上茶來,賈蘭親自遞了,然後對坐敘談。賈蘭道:「家祖手諭,說起太世丈有所賜教。本要親自造府的,這兩天上頭有交議事件,一直沒空進城,倒叫太世丈勞步,實在不安之至。」錦鄉侯道:「世台何必客氣?本該兄弟來就教的。只因舍弟奉簡九江,正是世台舊治,那裡紳民至今感念德政,若有可以替舍弟介紹的,賞幾封信給他帶去,真是一言九鼎!再則窯務、關務的情形,世台久在那裡,必知其詳,還求見教。」賈蘭道:「九江巨紳如徐侍講、俞侍御、李兵備都是至好,人也公正明白,可備芻蕘之彩,一半天就寫信送過去。至於關務、窯務,為公是一說,為私又是一說,怎好妄參末議?」錦鄉侯道:「自然是替公家整頓才敢來請教。「賈蘭道:「既是如此,我還可以說說。向來關稅分別五十里內外:五十里內是稅務處管的,監督只虛有其名;若講整頓,只可先從五十里外著手。從前各卡,有包辦的,有派辦的,比較起來,互有利弊,主要總在得人。若有靠得住的人,一律改成派辦,責成他們認真整頓,倒是一法。」錦鄉侯道:「那窯務雖不在世台管轄之下,想必也有所聞。」賈蘭道:「近年窯務減色,由於經費不充、材料缺乏,那工手尚未失傳,趁此整頓經營,還來得及。令弟既奉特簡,總要將經費籌定,部裡不要掣肘才好。」錦鄉侯道:「世台高見,真是扼要之論!如今政府裡也全靠世台主持,從前諸公伴食模稜,誤事不淺。」賈蘭道:「我們北屋裡,向來是打頭的當家,還不如南屋裡他們,遇事有個商量。我的脾氣太直,上頭就沒問到,只要見到了利害得失,也是要說的,打頭的吃味不吃味,我全不管。
  虧得上頭明白,若不然,早已擠出去了,還能在北屋裡混麼?
  「錦鄉侯道:「我們世祿之家,誼同休戚,原該這樣才是。好在世台在政府多年,聖眷又好,早晚就要當家,那時候更可展布了。」賈蘭道:「我打定主意,乾一天,盡一天心力。只要國家穩住了,自己的利害禍福算得什麼呢?」
  錦鄉侯道:「近來外邊頗有廢八股之說,到底上頭意思如何?」賈蘭道:「上頭並無成見,只幾位大臣暗中主張。那新成侯蓄奸已久,想借此伸張勢力,也還有他的主意。可笑那些老成人,知識有限,偏要揣摩迎合,做人家的應聲蟲,其實不過一種做官的手段罷了。那天上頭問到我,我說科舉中何嘗沒人才?要求治國平天下的人才,還得從這裡去找。就是歷朝用表、判、詩、賦、帖經、墨義取士,無非教天下人才由此進身,比較起還是八股有用。會做八股的,究竟讀書明理的居多,若說八股不中用,把那些鑲牙的、修腳的、當獸醫的都拉在翰林院裡,又中什麼用呢?」
  錦鄉侯道:「世台此言真是快論,也是名論!我從前聽見寶玉令叔頗菲薄八股,說那八股何曾能替聖賢立言,不過胡亂拼湊、騙個功名就完了。他是超凡入道的人,自然另有一番見解。平心說,八股取士,人人總得念四書五經,至少也要懂得倫常的大道理。若改變了,必至毀裂經籍、蔑棄彝倫,其患甚於洪水猛獸!只可望老世台做個中流砥柱了。」賈蘭道:「我既在政局,豈能坐視?我們同事汪尚書,比我還要堅決,若廢了八股,他便決計掛冠去了。看此情形,或入場不至改動。」又坐了一會,錦鄉侯見日影偏西,急欲趕回城去,便匆忙走了。
  這且不提。
  卻說寶釵自從賈蕙奉使遠行,時時牽腸掛肚,此時見兒子平安回來,又升了官,心中自甚欣慰。只因蘭香月分已大,身子素弱,時常有些小不舒服,不免因此操心,每天總要到新房裡看看。那天又是從蘭香處出來,行至榮禧堂迴廊上,正遇見探春,彼此站住。探春道:「二嫂子,你往那裡去?我叫你好兩聲,你才聽見。」寶釵道:「蕙兒媳婦又不大舒服,我去看過他,正要家去呢。三妹妹,你剛來麼?外甥怎沒帶了來?」
  探春道:「我來了一會兒,剛從太太那裡下來,正要找你去呢。這回來,想清清淨淨的住兩天。孩子們也大些了,留在家裡,叫侍書看著呢。」於是二人一路入園,探春也同寶釵至怡紅院。走至院中,看那海棠經過伏雨,開了兩三枝的花,只比春時較瘦。探春笑道:「你這裡海棠又開了,幸而咱們家正在興旺,若不然,又要說是花妖呢。」寶釵道:「這是春氣未盡、偶然發洩,那有那許多說的?」二人在花下看了一回,方進屋去。探春見屋內收拾得比先整潔,說道:「蕙哥兒另外住開,這裡清靜多了。」寶釵道:「也不盡然,蕙兒考差的那幾天,把白折子都拿到這裡寫的。」探春道:「現下山、陝、兩湖都放過了,怎麼還沒信呢?到底取上了沒有?」寶釵道:「向來考差是不發榜的,據蘭兒說還取在前頭,每次進單子,總沒有放。他這回大考搶了人家一個大面子,再要得了大省的差,那些老前輩眼更紅了,索性不放倒好,咱們家還指著那點差囊麼?」
  探春道:「我這兩天不回去,後兒中元,咱們約姐妹們來賞月,好不好?」寶釵道:「往年都是中秋賞月,你們家裡有事來不了,連我和大嫂子也忙不開。今年改個樣,借中元做中秋,倒很好,大家都有空,還可以弄些河燈玩玩。」探春道:「那更有趣了!外頭買了蓮花燈太粗糙,都是紙做的。咱們若想著玩,各人拿些綾子、緞子或是通草,另做些細巧的,看誰做的好。就是西瓜燈、蒿子燈,也各人想個巧樣兒,做出來大家評評。」寶釵道:「做起來也不難,就是日子太迫促,要做今兒就得趕。我打發人去通知琴妹妹、邢妹妹和李家姐妹,你去知會大嫂子、四妹妹、雲妹妹,從今天就得動手。各人還要做個暗號,好有個比較。」探春笑道:「一來了就忙這些不相乾的事,丫頭們都要笑話呢。」寶釵道:「那怕什麼?他們也是喜歡玩的,巴不能夠天天這麼著,誰還笑話你?」探春道:
  「今兒也不早了,我就到稻香村、櫳翠庵去知會他們,還要吩咐我帶來的幾個人趕著去做,你也就趕快辦罷。」說著,便帶同翠墨去了。
  這裡寶釵連忙寫了幾封小啟,打發小廝、婆子們分頭送給寶琴、岫煙和紋綺諸人;一面吩咐鶯兒、秋紋、碧痕和小丫頭們登時趕起。有的裁綾緞、剪通草,有的做花瓣、花鬚,有的分染顏色,又叫小廝們做了許多木板托子,還買了三白、碧綠、虎紋各種西瓜,掏了瓤、修了白皮,雕成各色花樣,又制了各色琉璃小燈,綴於蒿棵之上。這些丫頭們趕得手忙腳亂,口中還不斷的說笑。這個說你把我的花瓣弄臢了。那個說你這瓣兒太圓了,倒像個大喇叭花,還得提另收拾。又一個說,剩的綾子呢?我這裡還短著一瓣,得趕緊配上。那些挖西瓜燈的更便宜,先把瓜瓤吃了,方將殼制燈。有的說,你吃了這些西瓜,也不怕拉稀?有的說,你挖的坑坑窪窪,像狗啃的一樣,怎麼做燈哪?又有的說,你該死!把蕙哥兒的挖補刀都偷來使了,哥兒若知道,又是婁子。
  直到十五午後,怡紅院、稻香村、櫳翠庵、秋爽齋四處,所做各燈俱已齊備,都搬至凹晶館卷棚底下。第一種是蓮花燈,第二種是碧玉燈,第三種是星星燈。李紈、探春、寶釵先到凹晶館,看著丫頭們將碧玉燈掛在橫楣上,星星燈豎在欄外,那些蓮花燈都插了五色細蠟,預備晚間施放,又掂對擺席及散坐各處。湘雲惜春隨後來了,也幫同佈置,及至料理就緒,漸近黃昏。邢岫煙、薛寶琴跟著薛姨媽,李紋、李綺同著李嬸娘已先後來到,大家連忙讓坐。剛說了一回閒話,王夫人又同邢夫人、尤氏一路入園。原來有些沒請的,聞知有新鮮河燈,也都趕來看看熱鬧。
  此時圓月已上,照著園中各處似遍地水銀,只有些深黑的花陰樹影。王夫人等到了卷棚底下,只見那一帶倒掛楣子,都懸著一個個的西瓜燈,淺黃、深碧、淡白、濃青,顏色不一。
  燈光內映,分外透明:也有雕刻山水的,也有雕刻花卉草蟲的,也有雕刻樓台人物的,都像是名人畫幅。那星星燈全是琉璃製成,只方圓大小不等。裝就了許多燈樹,重重環繞,真個密若繁星。大家繞欄玩賞,贊美不置。尤氏笑向寶釵道:「寶妹妹,今兒可得罰你!做了這些好玩的燈,我們俗人就不配看看?若不是我老皮老臉的趕了來,你還瞞著我呢。」李嬸娘道:「管他請不請呢,有得玩,有得吃,咱們就硬攤上一份!我這主意,比你們都老到。」寶釵道:「前兒三妹妹才說起,我們弄著玩的。小丫頭們又粗笨,日子又趕碌,那裡弄得好?若指著這個請客,還不叫人笑掉了門牙麼?」尤氏笑道:「寶妹妹真會說,饒著不請客,你還占著理呢。反正我們今天是吃定了,你說出大天來也是白饒!」探春道:「珍大嫂子,他不請你,倒是個便宜。你吃了,只管擦擦嘴就走,也不用謝,也不用還席,這還不合算麼?」說得眾人都笑了。
  那邊,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媽等尚在看燈,李紈、惜春、寶琴、岫煙等陪著說話。邢夫人道:「從來沒聽說中元看燈的,這倒新鮮。」邢岫煙道:「古時候,上元、中元、下元都一樣的放燈,不知什麼時候改的,只單剩了上元,這也算是復古了。
  王夫人道:「我聽說你們做的燈,各人都有記號,怎麼瞧不出來?」李紈道:「那些西瓜燈上都刻著小圖章,星星燈刻不上去,只每顆有個小絹條,寫著各人暗記,此刻連我們自己也分不清了。」薛姨媽道:「姑娘們手兒真巧,那西瓜燈上刻的畫片有多們工細!我最愛那幅踏雪尋梅,連人帶驢子都有神氣,那是誰做的?」惜春道:「那是入畫從趙千里畫兒上描下來的,還有個六七成罷了。」薛寶琴道:「四妹妹的丫頭,當然會畫。正合那句話『強將手下無弱兵』了。」
  正在說笑,鶯兒回道:「席擺齊了」,寶釵和李紈探春便請大家入席。李嬸娘謙讓半天,方坐了上席,其次是薛姨媽,然後邢王二夫人和眾姐妹們也都坐下。那菜單是寶釵和探春商量點定,只取溫涼適口、芳脆醒脾,不要那些肥濃脂膩,老一輩的人更吃著合適。酒至半席,寶釵探春便叫丫頭們將蓮花燈一朵一朵的點上,也有深紅的,也有淺紅的,也有娃娃色的,還有淺綠的、玫瑰紫的、白地紅邊的、紅中帶碧的。那花瓣或綾、或緞,映燭有光,有些通草做的,照起來更和真花一樣。
  慢慢的都放在水裡,隨著水風飄去,晃晃悠悠的搖閃不定,一會兒工夫水面上都飄滿了。寶琴道:「這真有趣!你看水裡頭的影子,還有好些蓮花呢。」李紈道:「應當再做些大蓮葉燈,攙著放下去。鮮明的花,配著碧綠的葉,那才好看。」探春道:「這倒沒想到!若是你昨兒晚上說起,還趕得及,今兒可惜晚了。」李綺道:「這就很好了。玩的事,何必那麼求全?」湘雲道:「我們前兒晚上才動手,到底太匆促,沒得想到。若添了荷葉,再做些水鳥、蜻蜓,豈不更有趣呢?」王夫人道:「通共兩天工夫,這就很虧你們了。」此時眾人都離了席,靠著欄杆上看燈說笑。探春道:「太太用點飯罷,還有冬瓜燉鴨子,就著飯倒還爽口。」王夫人道:「我倒夠了,大太太不吃點麼?」邢夫人道:「我向來吃得少的,今兒已經吃多了。」寶釵道:「媽媽和親家太太、珍大嫂子隨便用點,若不用飯,用點蓮子粥罷。」又讓寶琴、岫煙、湘雲、李紋、李綺等各人找補點,這才撤席散坐。
  少時燈影漸收,月光更滿,又賞了一回月亮。忽然一陣風起,月光蕩漾閃成多少道銀線。還有一小半的蓮花燈,隨風吹動,東飄西蕩、閃晃生光,有幾盞直飄到蜂腰橋畔,還在那裡一閃一閃的。李嬸娘、薛姨媽都覺著身上驟涼,有些掌不住。
  李紈請李嬸娘至稻香村歇息,紋綺姐妹跟隨同去。薛姨媽又勉強坐了一會,就帶著邢岫煙、寶琴告辭回去。邢王二夫人和眾人送了薛姨媽,也就散了,只寶釵、探春、湘雲倚欄看月,尚在閒談。一時秋紋走來,回寶釵道:「剛才掌珠來說,小蕙二奶奶肚子疼得緊,想必是發動了,請奶奶就去罷。」寶釵連忙別了探春湘雲,趕到新房去。看見蘭香歪在炕上,顰蹙兩眉,痛呻不已,忙即打發人去接姥姥,一面趕著預備應用之物。王夫人聽見了,也趕來看視,只勸蘭香耐心忍痛,瓜熟蒂落,自然順當。等到姥姥來了,蘭香腹痛漸平,原來還是試痛。從這日起,寶釵於料理家務之外,又忙著裁制衣襁,預備催生藥餌。薛姨媽、邢岫煙也逐日來看。直至七月二十九夜裡,方才真個發動。幸喜接生順利,產下一個哥兒。那年七月小,算合著八月初一丑時,忙遣人至薛家報喜。賈政替哥兒取名賈楨,又替他算了八字,也是飛天祿馬的貴格。洗三那天,薛姨媽、邢岫煙、薛寶琴、探春都來了,尤氏、胡氏從東府過來,梅氏也由海淀趕回,小小熱鬧了一日。
  賈蕙初次得男,自是欣喜。此次考差,自五月初簡放雲貴,以至八月朔簡換各省學政,都不曾放到。他一向功名順遂,小有挫折並不在意,在旁人便有種種猜疑。不料初六那天,簡放順天鄉試主考、同考,正主考放了禮部吳尚書,副主考又放了賈蘭,還有兩位是張侍郎、李閣學。那十八個同考官中,第一名便是賈蕙。原來,賈蕙考差仍在前列,皇上因他冊使勤勞,只給了一個京闈同考,還有體恤的意思。賈蘭同秉文衡,此事與服官堂屬不同,照例毋庸迴避,當時聽宣下來,弟兄二人即日入闈。那吳尚書本有世交,且是賈蘭的座師,又做過賈蕙的堂官。張、李二公,也都是賈蕙朝考殿試的師門,文字淵源,到場中更見親熱。頭一場四書文、試帖詩題,都是欽命的,首題「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次題「鬼神之為德,其至矣乎」,三題「能言距楊墨者,聖人之徒也」;詩題「重與細論文」,得文字五言八韻。二場五經文題,是各主考分出的。三場策題,吳尚書叫賈蕙代擬了史學、邊防兩道。
  初入闈那幾天,卷子未到,各同考甚為清閒,各人都帶些鬥方扇面,求各同事用藍筆書畫,留著做個掌故。賈蕙白天裡應酬這些筆墨,晚上常至賈蘭房內閒談。那一班房考,敘起來都有年誼世交,有時此來彼往,談文論古,倒也並不寂寞。到了十二三,頭場卷子彌封謄錄了,由監試分送各房,便須校閱去取,沒有工夫閒談了。賈蕙向來事事認真,每卷都從頭至尾仔細看過,加了藍筆圈點。遇著佳卷,立時加批薦了上去,就是不取的,也要斟酌至再,將他疵繆處批了出來,從沒有「尚欠出色、再求警策」那種空泛評語。
  有一天看卷子直至夜深,案上燭光燦燦,照來照去都是青格朱字的卷子,把眼睛都看花了。忽然得了一本佳卷,覺著精神一醒,當即細加圈點,又加上長批,從頭默念了一遍,揣定是個飽學宿儒,便命小廝們提了燈,親自上堂,送至賈蘭處。
  賈蘭也正在燈下閱卷,看了這本,也深賞他義理宏深、語有根柢。又看到那後兩股,出股用的兩句成語,是出在《左傳》,對股兩句稍生,似乎用的《史記》成語,卻記不甚真。
  正在沉吟之際,只見一個人戴著紫金冠,穿著石青起花長褂,鼻如懸膽、眉如畫墨,項下金螭纓絡係著一塊寶色晶瑩的美玉,賈蘭認得是寶二叔,不覺發了一愣。賈蕙一回頭也瞧見了,想起寶釵轉述之言,又瞧著那塊玉,恍然有悟。兄弟二人同時「噯喲」了一聲,一個叫「二叔」、一個叫「爺」,一同拜了下去。及至起來,全不見那人蹤影,只案上留下一張砑黃藤箋,上有字跡,寫的是:
  紫宮奉敕,來監文衡。父子叔姪,共事異程。
  勉旃忠孝,國棟家楨。重逢有日,涵萬崢嶸。
  賈蕙念了,不覺淚流滿面,賈蘭也覺慘然,道:「蕙兄弟,你不要傷心,歷來文場都有神道監察,這回剛好輪到二叔,我們倆又都在闈裡才得見此一面,也是很難得的機遇了。」賈蕙道:「上回我母親從太虛幻境回來,就說今年闈中可望父子相遇。偏偏試差都沒放著,我因此不免失望,想不到倒驗在此處了。」賈蘭道:「二叔這帖子還說『重逢有日』,想來見面的機會還有呢。」賈蕙道:「那末一句『涵萬崢嶸』,不知說的什麼?」賈蘭道:「『涵萬』二字,或是地名,或是人名,俱未可定,這就無從揣測了。」又道:「我和二叔那年分手是在場裡,如今又在闈中相見,一晃就是多少年。二叔還是那個樣兒,我可蒼老得多了。人生勞碌一世,功名富貴到頭也是空的,誰能有二叔那樣造化呢?」言罷嗟歎不置。
  又歇了一會,然後重看那本卷子,做得辭義俱高,實在可取。賈蘭便寫了條子,去調《史記》來對。弟兄二人將卷子擱下,隨意說些閒話。賈蕙道:「人家都說這裡內場有鬼,是真的麼?」賈蘭道:「這些怪話多著呢,有人說闈裡有個大頭鬼,一出現就要出大亂子。那年出來過一回,果然鬧出場弊,把主考房官都送在菜市口了。還有人說第三房不利,也有上吊的,也有抹脖子的,所以分房的都搶著來占屋子。你幸而來得早,今年不知輪著誰了。」賈蕙道:「這些話倒是不知道的好,知道了總不免有點嘀咕。」一時聽差們將《史記》調到,賈蘭仿佛記得那兩句是出在本紀上,檢出來對證了,果然不錯。因他用的是後代的書,還有躊躇,賈蕙揣知其意,說道:「這一卷姑且存著,看二三場做的如何再定去取罷。」賈蘭也以為然。此時夜色已深,賈蕙要回本房去,又有些膽怯,向賈蘭道:
  「蘭大哥,夜深了,這一路黑漆漆的,你打發人送我回去罷。「賈蘭笑道:「你敢則怕鬼!」正要叫小廝們掌燈送去,忽聽得外頭一片喊叫之聲,蘭蕙二人都嚇了一跳,賈蘭忙命小廝出去看是何事。不知如何回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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