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司文郎學諳琴上字 乘槎客歸賦畫中游

  話說寶玉違侍庭幃,時時懸念。那回給王夫人托夢回來,心中倍增眷戀,想趁著王夫人七旬大慶,親自回去稱祝,這話早已和寶釵提過。
  此時算著王夫人壽辰將屆,又想到黛玉成婚之後尚未謁見舅姑,再三央及黛玉到了那天一同回去。黛玉素明大體,自無不允。又幫著寶玉想出法子,編成戲法歌舞。戲法中所進蟠桃,就是王母園中帶回的桃核,種在會真園土山上,已成了大樹,結了許多桃實。那仙酒也是自己釀成的百花液。寶玉本來會唱,從前在馮紫英宴席上自己彈唱過的。黛玉深諳工尺,又天姿聰敏,也一學就會。倒是晴雯、麝月只會小曲,不懂昆調,紫鵑金釧兒連小曲也沒唱過,很費一番排演。此番回家上壽,居然見著王夫人,只苦於不能實說。演到那幾段曲子,宛然應弦赴節、唱隨和協,卻被探春、湘雲、寶釵諸人覷破機關,時時瞧著他們發笑。寶玉還鎮定得住,黛玉從未當場露面,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勉強唱完了,將場面交過,一同隱形走出。
  剛出了院子,寶玉忽向黛玉道:「我還有點小事呢。好妹妹,你先家去罷。」黛玉忙問何事,寶玉微笑道:「回來就知道了,反正瞞不了你。」說著,便同晴雯芳官往大觀園去。走進怡紅院,遇見柳五兒正在院內澆花,一見寶玉,不覺愣了一愣,問道:「二爺怎麼回來的?」寶玉並不回答,只問道:「春燕呢?」柳五兒指著廊子上晾手巾的,說道:「那不是麼?「春燕聽見五兒和人說話,回頭看是寶玉,也趕向前來叫聲「二爺」,正要說什麼,寶玉忙道:「說話的日子多著呢。你們倆要跟我去,這就走罷,碰見人就麻煩了。」春燕道:「我聽寶二奶奶說,這鸚哥是林奶奶的,咱們給他捎了去,算個見面禮罷。」芳官跑到抱廈,將鸚哥架子摘下提在手裡,一面催他們快走。五兒道:「我們去拿點衣服就來。」晴雯道:「不用拿了,那裡都有。」於是芳官提著鸚哥,晴雯一手拉著春燕、一手拉著五兒,隨同寶玉出了榮國府,幸喜門上那些小廝們都沒瞧見。
  出了城,便走得快了,漸漸人煙稀少。只見一片荒山野地,中間走過一道溪流,春燕五兒跟著晴雯芳官踏水而過,陡覺身陷水中,扎掙不出。正在著急,寶玉拉了他們一把,惝怳間已在平地。又走了一會,便至太虛幻境。春燕見又是牌坊,又是宮門,笑問道:「這是什麼地方?有這們大廟?」芳官笑道:「虧你還開過眼呢,見了牌坊就是廟!告訴你罷,這就算到了。「晴雯指前面另一座宮門道:「那就是赤霞宮。」五二道:「二爺在這裡是什麼分兒?住的都是宮殿。」芳官笑道:「你問那些做什麼?」一路走著,已至「工」字院。寶玉問侍女們,知黛玉已回留春院去,便領著他們入園來見黛玉。
  黛玉笑道:「你又弄這玄虛!也不知會寶姐姐一聲,只怕要帶累他做癟子呢。」寶玉笑道:「管他呢。他若急了,會來找咱們的。」芳官提著鸚哥給黛玉看,說道:「這是春燕想著給奶奶帶來的。」那鸚哥見了黛玉,便叫道:「姑娘回來了!姑娘回來了!」一會子又念起《葬花詩》來。黛玉調弄一番,吩咐掛在抱廈上,又道:「怪可憐的!紫鵑好生喂他,記著給他洗洗澡。」晴雯道:「春燕五兒來了,請奶奶的示,派他們在哪一處呢?」黛玉道:「蘅香苑那裡人少,把他們交給麝月罷。」晴雯答應下來。見春燕五兒衣裳都濕了,先帶至西屋,將自己舊衣取出給他們換。五兒穿了剛好合身,春燕卻嫌尺寸較大,另將紫鵑舊衣借給他,方才合適。
  從此,春燕五兒便在蘅香苑和麝月四兒同住。春燕跟他媽本來不大對勁,到此並不想家,柳五兒倒時常想念母親,悄自彈淚。麝月安慰他道:「你若想家,這裡時常有人去,只管跟他們回去瞧瞧。就是你媽想你,也能夠到這裡來的。」五兒道:「這是真的麼?」麝月道:「誰還騙你!」五兒聽了,方才將心放下。
  這一天晚上,黛玉在賈母處久坐未回,寶玉無聊,便同晴雯來蘅香苑,剛好芳官藕官也在這裡,大家說笑玩耍。麝月笑向柳五兒道:「我聽紫鵑說,那年二爺要做和尚,不大理你,把你急的了不得,和紫鵑說了許多心腹話。這麼大的丫頭,也不害臊!」五兒道:「這有什麼害臊的?反正我是一條心,決沒有三心兩意!不像那春燕,背地裡和他說,盼望著二爺把他們都放了出去,到真個攆了,又苦苦的想著回來,到底是怎麼個意思呢?」春燕道:「那是順著我媽的心眼說的,好哄他老人家喜歡,那裡做得准!」芳官笑道:「你到底打錯主意啦!那慶兒跟著珍大爺也保了官兒,你若嫁了他,不就是一位官太太麼?比這麼著強多了。」春燕又羞又急,說道:「你才嫁給什麼鍾兒磬兒呢。」一面搶上去將芳官扭住,按在炕上盡著胳肢。芳官素來最怕癢,笑得急了,罵道:「浪蹄子,你再這麼鬧,我把你媽叫來狠狠的打你!」寶玉偏護芳官,又趕上來胳肢春燕。正鬧著,紫鵑慌忙跑來,道:「寶二奶奶來了,還帶著兩個婆子,此刻都在留春院,姑娘請二爺快去呢。」寶玉瞅著春燕五兒道:「一定是你們倆的媽來了,你們也跟我來罷。「芳官道:「我也瞧瞧我乾媽去。人說『打是疼罵是愛』,我還忘不了他疼我的好處。」三個人便同紫鵑往留春院。紫鵑領春燕五兒往西屋去見他媽,芳官也同著過去,寶玉自往黛玉房中。
  一見寶釵,忙道:「姐姐受累了,這時候趕了來。」寶釵不禁粉面含嗔道:「我願意麼?這是誰抬舉我的?我且問你,這兩個都是我替你要回來的,有什麼偷著、掖著瞞人的事?你要帶他們來,也告訴我一聲,好有個應付,誰還不叫你帶來麼?如今被這婆子訛住了,哭吵著不依,把我攪得一點主意出沒有。若不是三丫頭仗著五營壓服他們,還許鬧人命官司呢,可不成了笑話?」寶玉笑道:「芳官直央及我,要把他們帶了來,還說姐姐當面應許他的。我一時想不到,沒有和姐姐接頭,以至叫姐姐著急受累,都是我的罪過,我給你賠個不是罷。」說著,對寶釵深深一揖,寶釵道:「那算得什麼?」寶玉笑道:「這個不算,等一會兒,我來一個『肉袒牽羊』好不好?」寶釵還是繃著臉,說道:「你這些話只好哄妹妹,我不聽那一套!」寶玉笑道:「難道必得叫我下跪不成?」說著,便走到寶釵身旁,悄悄的說道:「姐姐真要我下跪麼?也叫人看著笑話。「寶釵一笑,方算把怒氣平了。黛玉瞅著寶玉笑道:「我今兒知道你了,敢則專門欺軟怕硬!往後瞧著罷。」寶玉向他做了一個鬼臉。
  寶釵道:「妹妹,你看那春燕五兒跟他媽如何說法?」黛玉道:「他們倆到了這裡,天天和芳官四兒一把子,嘻嘻哈哈、玩笑瘋鬧,有多們樂,難道還想家去?柳嫂子也是明白人,春燕他媽雖糊塗,擱不住春燕三兩句話也就打發回去了。」寶釵道:「依你這麼說就沒有事啦?」黛玉道:「可有一層,春燕的媽又老又窮,你答應給他一口閒飯吃、養他到老,就沒有別的想頭了。三丫頭善於用威,咱們恩威並用才是。」寶釵道:「那老婆子也可憐,這麼許他也是應該的,究竟人家一個女兒在這裡呢。」寶玉道:「姐姐,你見了老太太沒有?」寶釵道:「還沒顧得上去呢。妹妹,咱們同去罷。」黛玉道:「你為這樣瑣碎事來的,別嚇了老太太。今兒晚上把事辦妥了,明兒再上去不晚。」一時紫鵑過來,說是兩個老婆子聽了他女兒的話,都沒有什麼話說,大概不至再生枝節。寶釵道:「我今兒不回去了。柳嫂子有小廚房的事,不能耽擱,你們掂對著打發一兩個人,送他們倆先回去。誰合適呢?」黛玉道:「叫晴雯芳官送去罷。他們走的時候上來一趟,還有話吩咐。」紫鵑答應了,自去傳話。
  這裡寶玉仍和釵黛二人閒談,寶釵要看黛玉填的琴譜,黛玉拿出來,就燈下與寶釵同看;又拿指頭仿彈琴的方式,慢慢抹挑勾剔。寶玉看那上頭有許多不認識的字,一一指著問黛玉,黛玉笑道:「你跟渺渺真人學過琴,又是天府司文院的人,怎麼有不認識的字?說起來豈不叫人家笑話?」寶玉笑道:「我本是個笨牛,雖不勤學,倒還好問,好妹妹教給我罷。」寶釵道:「你拜我做老師,我教給你:這『勻』字是勾、『易』字是剔、『末』字是抹、『侖』字是掄、『之』字是泛起,全是指法的暗記,照此類推,就都懂了。」寶玉道:「姐姐那年替我改詩,我早就拜你做老師,不過那是『一字師』,如今改做『五字師』罷了。」黛玉笑道:「人家說的『若要會,得跟師父一頭睡』,我替你續上兩句:『睡了還不會,再加雙腿跪』,若不是剛才下那一跪,師父那肯教你?」寶釵笑道:「彈琴雅事,何來此鄙俗之言?」
  寶玉看那譜中正文,是黛玉新填的「同心蘭操」。那琴操是:
  搴芳叢之旖旎兮,佩以同心;倚光風而獨佇兮,若溯離襟。
  夙盟靡渝兮,山遠湘深,懷彼美人兮,匪今斯今!
  香披披兮冰軫橫,夢迢迢兮窗月明。微子華予兮孰貺幽馨?寸腸如回兮惻舊▉情!
  寶玉看到此,笑道:「他那天晚上,睡到牀上還哼哼唧唧的,又像念詞,又像唱曲,敢則就念得是這個!」黛玉笑道:「上回見了姐姐的新曲就想和的,一直沒有工夫。前兒在家裡見著姐姐,才又想起來,勉強湊成了,到底不大熨貼。」寶釵道:「這兩段就好,一往深情都寫出來了。」正說著,晴雯、紫鵑、芳官帶了春燕柳五兒母女上來,給二爺二奶奶叩謝。寶玉每人安慰了幾句,寶釵又答應替他們養老。柳嫂子到底大方,說道:「二爺不嫌五丫頭粗糙,二位奶奶又都疼他,這就是他的造化。我一向伺候太太奶奶的,就不為五丫頭這件事,奶奶還能看著我臨老挨餓麼?我只感激奶奶們的恩典就是了。」春燕的媽卻千恩萬謝的絮叨不斷,晴雯芳官拉著他們一同去了。
  這裡寶玉和寶釵接續著看那琴操,是:
  維江有蘺兮維澤有蓀,芳鬱為性兮靜言相敦,風露下兮氤氳,葳蕤在抱兮若予懷之靡諼。
  霓裳冉冉兮秋鏡寒,遲暮相憐兮永素歡。都房繾綣兮一唱再彈,彈復彈兮惹袖汍瀾!
  寶玉道:「怎麼末段又發此傷感?」寶釵道:「言為心聲,這也是不期而然的。妹妹,你近來的琴學比我又深了。」黛玉道:「那裡說得到『琴學』,不過我閒著沒事時常弄著玩,姐姐事情忙就生疏了。」寶釵道:「琴是你常彈的,還不算希罕,崑曲可從來沒聽你唱過。那天替太太上壽,唱得那麼合拍,我真佩服得五體投地。」黛玉道:「誰會呢,都是他鬧的,擠到了那裡,不由得不唱。你們也太刁,明知我不會,偏在背地裡指指點點的笑我,三丫頭更壞,那兩隻眼睛直瞧著。我被他窘住了,幾乎唱不出來,到底還是走了一板。」寶釵道:「何曾是笑你唱得不好呢?你想,自己人到了一塊兒,偏要裝做不認識的腔調,你把臉還繃得頂素,越看越忍不住要笑了。」
  一時寶玉又道:「姐姐,你來得很巧,我明兒請老太太在瓔珞岩賞藤花。那地方是新佈置的,姐姐還沒有到過。等老太太歇著,咱們也做詩玩。我新躉來的『江風體』很好玩的,不可不試做一回。」寶釵問:「怎麼叫做『江風體』?」寶玉道:「從前有兩個名士在江船上阻風,悶極無聊想出來的玩意,明兒你就知道了。」又閒談了一會,方收拾就寢。次日,和釵黛二人同至賈母處。賈母問寶釵道:「寶丫頭,你這回來玩還是有事?」寶釵只說春燕柳五兒的媽都想他女兒,帶他們來瞧瞧的,賈母也信了。又道:「那五兒不是柳嫂子的丫頭麼?往常逛園子,柳嫂子做幾樣新鮮菜都還可口,咱們這裡還短這麼一個小廚房呢。」黛玉道:「若老太太喜歡吃他做的菜,將來把柳嫂子叫了來也不費事。」賈母又問寶釵道:「你太太見寶玉家去,喜歡不喜歡?」寶釵道:「太太起先很喜歡,後來因為沒得好生說話,又想著掉眼淚。」賈母道:「分明是歡喜的事,要往彆扭裡去想,不是自己找苦吃麼?寶玉若不回去,又怎麼樣呢?」寶玉向賈母道:「老太太等一會往瓔珞岩去,想著多加衣服,那裡太涼。」賈母道:「寶丫頭剛好來了,一塊兒去玩玩。這瓔珞岩你不但沒到過,只怕還沒聽見過呢。」鴛鴦在旁笑道:「他昨兒晚上來的,那位小爺還不趕著告訴他麼?」寶釵見鳳姐不在這裡,便拉著黛玉去看他。
  正值鳳姐、尤二姐同往上房,在迴廊上迎頭遇見,說了幾句話,無非問問巧姐近況,平兒有信沒有,隨後釵黛同回園去。寶釵又去看了迎春,和迎春同去尋香菱,談了好一會。香菱聞知寶蟾扶正之事,說道:「早該這麼辦的。只要他肯好好服侍太太、看待哥兒,也就算了。若再娶一個,也未見得比他強呢。」談至晌午,方同赴瓔珞岩,從瑤林仙館繞著山坡過去,並沒有多遠。
  岩下是五間大敞廳,擺列斑竹幾榻,寶玉黛玉正看著一幫侍婢玩耍。芳官掐了一嘟嚕帶著水珠的藤花要給柳五兒戴上,五兒忙攔住道:「這花兒還沒乾呢,別滴答我一身水。」藕官在山石下,拿兩隻手捧著接那瀑布,把袖子都濺濕了。四兒春燕就著那瀑布洗手絹,麝月道:「你們也貪玩了,把衣裳濕透了,這裡可沒得換!」黛玉笑對寶玉道:「這都是你縱得他們。「一語未了,見寶釵同迎春香菱來了,忙站起招呼。寶釵是初次來此,細看那瓔珞岩,做得真巧。原來那地方正在四面玲瓏石壁之中,石壁上全盤著老藤,開滿了紫藤花,一串一串的垂下來,都像七寶瓔珞似的。寶玉又從山上引來水法,由四圍石壁曲折奔瀉而下,大的像瀑布,小的像簷溜,又細又密的像垂下的珠簾,淙潺有聲,終日不歇。那泉水流到藤花上,滴裡嘟嚕的像珍珠鑲成的假花,又像花上綴的水晶球,聚起來也是一種瓔珞。寶釵面面看到,只覺玉肌起粟,石氣生寒,說道:「這裡怎麼這們涼?」黛玉道:「我給姐姐帶著衣服呢。」忙命紫鵑取來錦袱,撿出一件銀紅繡錦裌衣給寶釵加上。又問迎春香菱要不要添衣裳,迎春道:「我們上回上過當的,今兒早就穿足了。」香菱道:「這裡最好是盛暑的時候,可是到那時候藤花又沒有這麼盛了。」寶釵道:「古來詠藤花的盡有,這樣珠藤不但沒人詠過,也沒人說過,虧他怎麼想出來的。」香菱道:「我上回來這裡,要想做首詩形容他,竟做不出,姑娘回來做一首給我學學。」寶釵道:「他要用新體聯句呢,等一會大家做罷。」
  正說著,鳳姐、尤二姐、鴛鴦、珊瑚都跟著賈母的藤轎子來了,大家忙迎出去。黛玉道:「老太太添了衣裳沒有?」鳳姐笑道:「我替老太太把紗棉襖都穿上了,寧可多穿點!我那回來,一大意就受了涼,至今不大得勁呢。」賈母下了轎,鴛鴦珊瑚攙著進來,紫鵑忙把金泥藍錦坐褥鋪在正面斑竹榻上。
  賈母坐下,四下裡都看了一看,說道:「咱們還短人呢,怎麼把三姨兒漏下了?」寶玉道:「早已請過了,連妙玉也請上,另給他備的素齋。」賈母道:「你們吃素的、吃果子的都擺在一起罷,散坐了沒有意思。」大家陪著賈母說了一回閒話,妙玉尤三姐先後來了。妙玉見過賈母,便拉著寶釵道:「你什麼時候來的?雲姑娘怎麼沒來?」寶釵道:「我是有事來的,沒工夫約他。剛來了,也沒得去尋你呢。」妙玉笑道:「咱們還講究這些虛套麼?我前兒在林姑娘那裡,見你新譜的琴曲真好,只見情文悱惻,並沒有憂思沉懣之音,這才是琴的正格。」寶釵道:「林妹妹和了我一曲,比我那個還強,你沒瞧見罷?」黛玉道:「我還沒定稿呢,那裡見得人?你別替我胡混。」一時飯擺齊了,寶玉便請賈母和眾人入席。仍是賈母上坐,眾人依次坐了,只鴛鴦和晴鵑麝釧等另坐了一席。席間上了大菜,鳳姐揀那賈母可吃的布在面前,又撕那燒雞的腿。賈母吃著笑道:「咱們見天想法子玩,玩的法子還有,倒是吃食,想不出什麼新鮮的。昨兒寶玉請我點菜,若不是鳳丫頭幫忙,可真窘住了。」迎春道:「今兒的菜倒換個口味,我正納悶,林妹妹那有這本事?這就對了。」寶玉另斟了一杯熱酒,擎至賈母座旁,說道:「這裡涼,老太太喝一蠱,也好擋擋寒氣。」賈母接過飲了。坐至大半席,又吃了點心,微有倦意,便要先回去歇息。又向寶黛諸人道:「你們再玩一會,也好散了,受了涼又是麻煩。」寶黛等答應著,鳳姐鴛鴦攙扶賈母上了藤轎,簇擁著去了。
  這裡大家說話的說話、看花的看花,還有找補些吃食的。
  寶玉笑道:「我要行那江風令了,那個令是兩個人對豁拳,贏的限一句中押末的字,輸的做一句詩。你們不會做的,或是不願意做的,都不用勉強。」眾人都道有趣,只迎春和尤氏姐妹不做,自去和晴雯紫鵑一幫人閒談。妙玉道:「做詩也得限個題,不然從那裡著筆?」寶玉道:「咱們就依七律體,詠瓔珞岩珠藤罷。」春燕將帶來的文房四寶安排了,寶玉做起令官。大家推妙玉和令官先豁,豁了兩拳,妙玉輸了。應由寶玉限字,寶玉道:「妙公天才,得限一個稍難的字,方見工力。
  我限個『娟』字何如?」妙玉想了一回,念道:「華藤天上擁嬋娟」,黛玉道:「果然是天才!這句不但句子好,還涵蓋無數的意思。底下該誰豁了?」寶玉道:「我是勝家,你們誰不怕輸,只管來打。」香菱向寶釵道:「姑娘替我打拳,輸了我做詩。」寶釵笑道:「你又不是沒有手,何必找人代拳呢?」香菱只說不會。寶釵代豁了幾拳,又輸了,寶玉限個「筵」字,香菱想了許久,寶釵催他兩遍,方說道:「有是有了一句,只不大好。」眾人迫他念出來,是「四面流蘇護綺筵。」寶釵道:
  「這也沒什麼不好,就是沒透出藤花來。」香菱尚要再改,黛玉道:「放著罷,別耽誤人家。」一面催寶釵自己和寶玉對豁。又是寶釵輸了,笑道:「這勝家太便宜了,一句詩也不用做,單限制別人。」寶玉笑道:「誰叫你們都輸了呢?我限你『雨『字,還有些生發。」寶釵接著就念道:「珠箔流香疑▉雨。
  「黛玉道:「這句真刻畫得好,到底跟個寬字就容易多了。」寶釵笑道:「顰兒少說閒話,快去把他拿下馬來是正經!」黛玉走過去和寶玉豁,就贏個劈面,笑道:「你畢竟是個銀樣蠟槍頭。」寶玉笑道:「我碰著你,忍不住就輸了。」黛玉啐了一口道:「別胡說,限你『煙』字,快做罷!」寶玉也想了一回,念道:「晶簾泛彩暗飄煙」,又道:「這該你們打勝了。
  「於是妙玉又和黛玉對豁,妙玉已勝了,卻是「兩面喜相逢」,又豁一拳,倒輸了。黛玉限個『佩』字,妙玉歇了半袋煙工夫,念道:「玲瓏夢挾飛仙佩。」大家正在誇贊,忽見翡翠走來道:「老太太歇中覺起來了,請二姑娘、尤二奶奶和三姨兒都到上屋鬥牌去。」迎春和尤氏姐妹站起答應了,便向寶玉夫婦道謝,同翡翠一路說笑而去。
  寶釵送了他們回來,笑道:「顰兒太猖獗了,等我來打!「即時對豁三拳,果然贏了黛玉。黛玉笑道:「這是我讓你的。「寶釵笑道:「也該著你了,等我考考你,限個『錢』字,看你怎麼做?」黛玉道:「這也考不倒人。」隨即念道:「宛轉春邊姹女錢。」香菱道:「真虧他怎麼想的!」寶釵道:「出句、對句都好,妙在不用藤花的故事,又確是藤花。」寶玉道:「你們別高興,我來打勝了。」剛和寶釵豁了一拳,寶玉又輸了個劈面,黛玉撇嘴道:「你還要逞能呢,我都替你怪臊的。
  「寶釵限個「手」字,寶玉道:「這手字倒不好押。」想了一回,念道:「欲倩紫雲唱垂手。」黛玉笑道:「這也是雜湊的。「寶釵道:「謅得上就算不錯。」隨後香菱打勝,又輸給寶釵。寶釵道:「這個字倒得想想,要收得住才好。」沉吟一回,方限個「翩」字。香菱在石壁下徘徊許久,有時又站住看那藤花,呆呆的出神。妙玉因有晚課,等不及了,先道謝告辭自去。
  寶釵笑對香菱道:「人家都散了,你那一句還沒成麼?」香菱只得念道:「濕分裙衩也翩翩。」寶玉笑道:「我聽你這句,彷彿那年見你鬥草的樣兒,若把『翩翩』二字改做『涓涓『,就更像了。」香菱聽了,不禁羞紅上頰。黛玉又催寶玉將詩譽清,每句下注明某限某句,大家同看了一回,都道:「雖不大好,倒還新穎,只可惜後兩句鬆懈了。」當下晴雯等將筆硯收起,寶釵拉了香菱,同寶黛二人往賈母處。
  此時燈已點上,賈母鬥牌未散,大家在那裡湊趣。直至晚飯後,寶釵陪賈母談話,方得空回明當晚家去。賈母道:「寶丫頭每次來了,總是趕碌的慌,這回多玩兩天再去。」寶玉道:
  「老太太放他去罷,蕙兒這一兩天就要回京了。」那晚寶釵在留春院歇下,寶玉又叮囑道:「今科秋闈,司文院同人推我主持文場,我們父子叔姪在闈中尚可見面,姐姐回去告訴蕙兒。
  別忘了。」黛玉笑道:「你凡事都能未卜先知,可知道我將來怎麼樣?」寶玉道:「那還用我說麼?再想做一品夫人,可沒那個命了。」黛玉道:「我也不想做一品夫人。就是我那墳上馱石碑的大王八跑了,你給我找回來罷。」寶玉道:「小孩子信口沒遮攔的話,還被你拾去做話把呢。」說罷三個人都笑了。一宿晚景不提。次日仍是五更起來,由麝月送寶釵回去。
  恰巧寶釵生魂回至榮府之日,賈蕙正從越裳冊封事竣,到京覆命。只因海程順利,比平常少走了一個來月。頭一天前站家人先到,寶釵尚在太虛幻境,所以未曾知曉。
  那天賈蕙使節回京,先同江副使在法華寺住下,候著入朝面聖,覆了朝命,方得回家,此是歷來定例。此時聖駕正駐蹕湖園,賈蘭凌晨入直。剛進宮門,蘇拉們迎著請安,回道:「冊封越裳天使賈大人回來了,在朝房候起呢。」賈蘭大喜,忙先至朝房來尋賈蕙。弟兄相見,略談別後情事,不覺又喜又驚。
  原來,此番冊封越裳,看似例文,其中大有波折。當時越裳有個權臣,叫做阮光纂,官兼將相,手握兵權。天使一到,他便遣人示意,要和國王一同受詔。賈蕙因向無此例,正言申斥不許。那權臣暗弄手段,一面將受詔日期展緩,一面派重兵保護天使住的隆恩館,耀兵露甲,逞武示威。副使江船本是書生,嚇得面無人色,隨從人等也力勸賈蕙不可固執。賈蕙將他們呵斥一頓,任那權臣如何恫嚇,始終不為所動。焦義、倪二見情形危迫,只在賈蕙身邊晝夜防護。那阮光纂奸計不行,方定了受詔吉期,由國王拜受如制。到了王宮筵宴那一天,阮光纂將甲士佈滿堂階上下,時有戈兵振動之聲。江副使在坐上躊躇不安,賈蕙卻只正襟危坐,面容更肅。少時,阮光纂親至賈蕙席前執杯勸飲,賈蕙只推量淺,他還要強勸,焦義、倪二同時哼了一聲,手提腰劍,怒目如豹,向那權臣注視。光纂心驚手顫,幾乎金杯墜地,隨即命甲士撤退,酬酢盡歡而散。後來呈進表文,又是國王和權相的雙銜。另具兩份重禮,分送正副天使。那送正使的尤其豐厚,金翠珠寶無色不備,還有五萬兩黃金。副使來探意旨,賈蕙道:「幣重言甘,其心叵測,不可受他愚弄!」立即將重禮並表文一齊駁回,傳諭令照向例另具表章,方許代奏。阮光纂又托文武隨同替他疏通,卻被焦義倪二痛罵了一頓。終究還是國王具名上表,送至賈蕙處,方才收下,所有舊例饋送,也一概豁免。當下越邦士民,家家傳說,人人欽仰。到天使啟行之期,沿路瞻仰之人填街塞巷,都疑是老成卿輔,不料倒是個新進儒臣,大家更為歎異。
  此時賈蕙向賈蘭只說個大概,太監已下來叫起,忙同江副使趨蹌上殿,跪安候旨。皇上慰勞了幾句,又問到越邦情事,賈蕙便將前後經歷備細上奏。皇上聽了,大為動容,就降旨道:
  「此番派你們出去,是朕從新科人才特加擢用,果然沒有看錯。若用那些衰庸之輩,計較既深,趨避又熟,不定糟到什麼地步了!」又獎勵蕙世德英年,勉為國家梁棟,便吩咐下去歇息。隨後軍機上去,皇上又對著賈蘭著實誇獎賈蕙一番。王夫人、寶釵聽說賈蕙到京,自是歡喜,盼到過午,賈蕙方從海淀回來。
  見了賈政王夫人和寶釵,也將越邦的事擇要說了,賈政只說道:
  「你這回還辦得不錯。」王夫人、寶釵都吃了一驚。往時只慮到海程危險,那知到越裳後危險更重!既已平安回朝,也只有謝天念佛而已。
  眼下考差期近,賈蕙拜了幾天客,便專心寫字、逐日用功。
  不料考差未到,皇上因考核詞臣,先下了一道大考的旨意。賈政賈蘭因賈蕙遠道初歸,精神未復,這半年又不免荒廢,都很替他擔心。那天飲命賦題是《畫中游賦》,以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為韻。詩題是《五音司日》,得音字七言八韻。賈蕙素來敏捷,只交申末酉初便已交卷出場。回到家中,賈政要那稿子來看,一賦一詩都不背題旨,也還做得清新藻麗。只賦中「巗「字寫作「顏」字,是上帖體,要算小小毛病。賈蕙功名心重,究竟放心不下。未知揭曉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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