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舞彩衣瑛珠乍歸省 集金釵柳燕共超凡
話說寶釵、湘雲、惜春同在凸碧山莊玩賞晴雪,寶釵見山下鬆徑又有人上來,便指與湘雲惜春同看。惜春道:「多半是邢大姐姐,你看那走道的樣兒,不是他是誰呢?」少時漸漸走近,果是岫煙。湘雲笑道:「邢姐姐,我們知道你要來,在這裡等你。」岫煙道:「這裡看雪景真好,我也來做個不速之客。「寶釵道:「邢妹妹難得也有此閒情逸致。」岫煙笑道:「我那是來看雪呢!早上蓮珠回去,說姐兒又有些頭暈,我趕著來瞧瞧他,順便找姐姐談話,就找到這裡來了。」寶釵道:「雲妹妹昨兒晚上就在我這裡,弄點吃喝、賞賞雪。本來要約你的,那時候天也不早了,又得開門閉戶的,因此就算了,想不到今兒倒遇見你。」湘雲道:「早上只我和寶姐姐來的,想著不會有第三個人,如今連你倒有四個人了,什麼事算得定呢?」
大家說了一回話,又看看雪景。此時松柏樹上積雪漸已融化,地下殘雪已化成斑斑點點,邢岫煙道:「虧得後趕了來,還看了些殘雪。媽媽叫我帶話給姐姐呢,我到姐姐那裡暖和暖和,慢慢的說罷。」惜春向湘雲道:「他們說梯已話去,你跟去做什麼?還是和我回去取梅花上的雪,咱們煎茶吃罷。」寶釵道:「雪都化了,還能取得多少呢?」湘雲道:「反正是鬧著玩。」說著便同惜春去了,寶釵卻和邢岫煙一路下山。回至怡紅院,命春燕把薰籠移近,添上獸炭。碧痕另沏了一壺碧蘿春放在茶几上,寶釵和岫煙自斟自飲。岫煙轉述薛姨媽帶的話,原來為寶蟾扶正之事。那寶蟾這幾年分外學好,就為的香菱扶正本有成例在先,要想感動薛姨媽和家中眾人,好早日正名定分。無奈薛姨媽總不提起,只可背地裡向薛蟠絮聒。
薛蟠是個直性子的人,又向來寵愛寶蟾,便向薛姨媽去說,薛姨媽總是猶疑,說道:「寶蟾年紀還輕,知道他性情靠得住靠不住呢?等他到了四十歲,或是生了哥兒,咱們再商量著辦罷。
「薛蟠道:「媽媽看能辦就辦了得啦,還等什麼呢?」薛姨媽只說還得看看。問起寶蟾有什麼不好,又說不出來。薛蟠急了,兩眼睜得像獅子似的,氣烘烘的說道:「那香菱扶正還沒到二十歲呢!一樣的人,為什麼寶蟾就得老等?等到四十歲,人都要老了,那養兒子的事,誰拿得准?這不是故意掯勒他麼?」
見薛姨媽總說不勸,更是又急又氣,說道:「媽媽這件事若不依著我,我可找柳老二出家去了。」一面說著,喘吁吁的走了出去。薛姨媽也氣得兩手冰冷,邢岫煙委婉勸了一回,氣方稍平。這是頭天晚上的事,第二天知道岫煙往賈府去看蘭香,便叫他帶話告訴寶釵。
寶釵聽了,也躊躇了一會,方說道:「我常勸媽媽,家裡的事,只要大譜兒過得去就算了,不要太認真,媽媽總不肯聽。
這兩年寶蟾變好了,省了許多閒氣。他要扶正,就給他扶正,有什麼要緊呢?」邢岫煙道:「媽媽這些時也看得寶蟾好,只怕他一扶正心又高了,又怕他性情靠不住。」寶釵道:「依我看,倒是扶了正,有名分管著走不了大折兒。若是不依他,他一失望,那可真要變壞了。」邢岫煙道:「到底姐姐見得透澈。「又問起蕙哥兒的行程,說說蘭香的身子。坐了好一會,方才回去將寶釵的話回復薛姨媽。薛姨媽仔細一想,實在是寶釵說得有理。
晚上薛蟠回來,又是喝得醉醺醺的,薛姨媽不等他開口,便說道:「早上你說的那件事,我細想也是就辦的好。」喜得薛蟠張著嘴只是笑,說道:「媽媽這可明白了。」當下就向薛姨媽磕頭謝過。只因時迫殘年,先揀一個好日子接寶釵寶琴回來,看著薛蟠和寶蟾雙雙的拜過祖先,又拜了薛姨媽,然後和兄弟妯娌姐妹們見禮。是日只擺個小小家宴,且等過了年,再擇期出帖,宴請親友。
此時寶釵忙著料理年事,又因天寒歲暮,未免懸念游子。
接著賈蕙幾封安信,都是從旱路驛遞來的,也只略述途次情形而已。到了除夕,榮寧兩府自有種種典禮,新年上,家家燈彩、處處笙歌。賈政雖深厭浮華,因賈赦和賈蓉賈蘭皆現居顯職,應酬上未便過於簡率,也須隨眾徵歌,排日張宴,忙忙碌碌,轉眼便到薛家請客之期。
那天,伙友們替薛蟠湊趣,公送一班小戲。寶釵寶琴前一天就回去住下,看著懸燈結綵。只蘭香因身子已重,王夫人再三叮囑,不令出門。薛家親友不多,賈王兩家之外,無非是薛蟠薛蝌的同官、同年,以及那些商號。賈府內眷,自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紈暨胡氏梅氏都去了一日,探春湘雲諸姐妹也在那裡聽戲。寶蟾穿上命服,學做莊重的樣兒,居然周旋中禮。
見了寶釵寶琴,卻分外謙謹,開口只稱「姑奶奶」,不敢照姐妹稱呼。那香菱生的哥兒,這兩年本就歸他照管,此後更做出十二分慈愛。雖然半真半假,也就算很難得的了。薛姨媽背地裡向寶釵道:「幸虧依了你的主意,若不然又要鬧得家翻宅亂,叫人笑話。」寶釵道:「他既要裝做好人,媽媽別說破他,還要時常誇獎,引他從這條路走去。如今的人誰沒有幾分假?只要假的做到十足,也就是真的了。」那晚寶釵回去,邢岫煙又買了各樣紗燈帶去,掛在蘭香房裡,以取添丁佳兆。
緊接著便是上元燈節,王夫人吩咐在園中嘉蔭堂張燈家宴。
賈蘭正隨駕回城,梅氏帶著賈權賈樞都在家裡過節。賈赦因賈政屢次讓爵,雖未得上頭應允,心中也著實感愧,這回同邢夫人及賈琮夫婦也都來與宴。宴到半席,即放起新式煙火。那煙火放至空際,便撒出五色燈光,巨如滿月,細若繁星,彩光四射,分外好看。又有五層盒子,內中一屜是海屋添籌,樓台人物做得十分精緻,還有一雙白鶴盤空飛舞。煙火盒子放罷,又聽兩個女先兒說了幾套新書。在家宴中總算熱鬧,只因規矩拘束,姐妹們未免減了興致。王夫人寶釵見全家團聚,只賈蕙奉差在外,引起牽掛心腸,稍覺美中不足。直到花朝過後,方接到賈蕙從越裳來信。提起舟程安穩,海不揚波,深得定風珠之力,王夫人寶釵這才放心。
其時,王夫人生日已近,賈蘭再三向賈政進言,說道:「孫子備位政樞,若是過於簡率,也招外人浮議,使孫輩置身無地。」又道:「太太操勞了一輩子,如今也七十歲了,就是稍為點綴點綴,似乎尚非過舉。」賈政因他說得懇切,只可應允,卻諄囑不可鋪張。剛好二月下旬,賈蘭因在侍郎中資格最深,又推升都察院左都御史,正是錦上添花之事。
此時已有親友們陸續送禮,李紈寶釵忙不開,約探春回來幫同料理;賈蘭又約了賈蓉、賈薔、賈藍、賈菌四人在外面支應。恐親友全來,起坐不便,議定自二月二十九日起至三月初五日止,分日宴請。在榮國府正廳上佈置壽堂,那內外客廳以及榮桂堂、嘉蔭堂、綴錦閣各處,分別官客堂客,各有接待。
二十九日請皇親國戚,三十日請各郡王世襲,初一日請各官長誥命,初二日請遠近親友。到初三本日,凡有來的官客堂客,一律接待。初四初五兩日,乃是近支親族和闔府大小人等湊的家宴,每日俱有戲場及百戲雜耍。東府尤氏婆媳和寶琴、岫煙、李紋、李綺,自二十九日起,便在大觀園幫著李紈、寶釵、梅氏等款待外客,照料瑣務。探春自從預備佈置以及陪客收禮,都要照管,一直沒有歇著,又拉著湘雲幫忙,也累得人困馬乏。
只惜春因辭聘在前,不願出來露面。蘭香因月分漸大,王夫人寶釵都不許他出房,仍在房中養息。收來各禮,凡是精巧工致的,俱在榮禧堂、榮桂堂兩處陳列,餘者由賈蓉等斟酌安排。
真是結彩連雲,張燈成市;笙歌歡悅,羅綺繽紛。
到初三那天,賓客來的更多,榮寧街上車馬喧闐,前車未行,後車已至。還有各郡王、世襲的執事輿仗,把一條街擠的沒一點縫子。虧得周姑爺從提督衙門派來番役多名,隨時指揮彈壓,不致壅滯。賈政只推說身子不快,一應官客,均由賈蘭賈蓉等陪同行禮、款待入席。就是那些堂客官眷,王夫人、李紈、寶釵等如何應酬得開?只有將各王太妃、王妃、公主、公侯誥命、一二品大員命婦讓至榮禧堂安排戲筵,由王夫人率領李紈等親自陪坐,邢夫人也幫著過來陪陪。其餘誥命官眷,先至榮禧堂行禮,由尤氏探春等分讓至園中各處坐席,也各有戲場點綴。此來彼去、東迎西送,連尤氏等要想抽空歇歇都不能夠。那些跟來的人,另由家人媳婦們在別處款待。一時正客要走,又得有人傳喚,以免耽誤。所有家人媳婦們,先經李紈、寶釵、探春按名分派職掌:有的在帳房專管收禮登賬、發給零錢;有的出入傳宣、招呼來客;有的在客坐圍屏後伺侯呼喚;有的傳戲開席、安排茶點;有的接待隨從人等;有的專管買辦雜務。事有專責,卻還整齊嚴肅,一直忙了五六天。
及至初四那天,是至親近族的小宴。那賈氏近支宗族雖多,大半尚屬寒微。有怕見場面不敢來的,也有妒忌心重不肯來的,還有衣飾寒儉想來不能來的。又有賈芹賈芸諸人,對不住榮寧兩府,沒臉再來、也是不來為妥。因此來者甚少,只有常來的那幾家,如賈珠賈瓊之母,賈藍賈菌之妻,大家都是見熟的。
那幾房的姑娘們也有十幾個,喜鸞四姐兒此時已出了閣,也都來拜壽,見了探春湘雲等,更覺親熱。
當下親戚各家,如薛姨媽、李嬸娘、王舅太太、梅親家太太俱已到齊,王夫人和他們自各有一番周旋。薛姨媽道:「姨太太這兩天可真鬧乏了,咱們消消停停的樂一天罷。」王夫人道:「他們小姐妹們真受累,我倒還好。聽說新大奶奶有了喜,姨太太又該請客了。」薛姨媽正要答話,只聽王舅太太說道:「姑太太大喜!咱們好久沒見,你氣色比先更好了,只看得五十來歲似的,那裡像七十歲的人呢!」王夫人道:「我從先也是七病八痛的,自從吃了寶玉的丹藥,什麼病也沒發。可也禁不得煩心,蕙兒走的那幾天,我著了點急,也不舒服好兩天哪。
「李嬸娘道:「是人都聽說有神仙,誰也沒瞧見過。太太眼看著兒子成了神仙,兩個孫子又占了人間的富貴,這是幾輩子修來的!」梅夫人道:「姻伯母只管享福才是。像您這樣還要煩心,我們又該怎麼樣呢?」此時,台上正演的是《郭汾陽上壽》薛姨媽笑道:「這也說不定。你看郭汾陽那麼大福氣,家裡公主駙馬一拌嘴,也就抓了瞎了。什麼人能不操心?」李嬸娘道:
「我聽說寶哥兒要回來上壽,到底有這句話沒有?」王夫人道:「話是有的,那會有這宗事呢?」
正說著,吳新登慌慌張張走進來,回道:「外頭有個道士,說是會變戲法兒,來給太太上壽。奴才攔他攔不住,已經闖進來了。」話猶未了,那個道士已站在戲台前,約略有二十多歲,穿著秋香色的道袍,貌既不揚,衣履也甚垢敝。一見王夫人,便磕下頭去,口中說道:「太太大慶!方外無可孝敬,想出個小戲法,請天上麻姑和眾仙女同來歌舞獻壽,願太太福壽無量!」王夫人見他突如其來,莫知來歷,只得謙讓道:「多承厚意,如何敢當?」一面忙叫賈蓉進來陪他。賈蓉讓那道士另席坐下,先問法號,那道士只回答「碧落」二字,又問在那個道觀,道士答道在「赤霞宮」。賈蓉並不理會,卻是寶釵湘雲仿佛聽「赤霞宮」三字,連忙回頭看那道士。見他邋裡邋遢,比清虛觀剪蠟花的小道士還要寒磣,一點也不像寶玉,倒疑惑自己是聽錯了。賈蓉又問道士需備何物,道士道:「只要爐香、杯水,餘者一概不需。」王夫人忙吩咐止戲,大家肅靜,看他演何戲法。
一時小廝們移過檀幾,幾上放著香爐一座、清水一杯。那道士口中唸唸有詞,爐內沉香即時自熱,又取杯水吞了一口,向台上噴去,好像一條白龍飛過,化成一片銀光。只見一個玉顏鳥爪的麻姑,穿著紫霞仙帔、碧暈仙衣,裊裊婷婷立在戲台之上。後面跟著十二個仙女,分為兩排,一個個都有沉魚落雁之容,抱月飄煙之態,同時向王夫人襝衽下拜。麻姑拜罷起來,扔起碧綃巾,變成一隻青鳥,又從袖中取出一盤蟠桃,鮮紅可愛,放在青鳥背上。那青鳥便向壽堂正面飛來,一眨眼間,那盤蟠桃已放在正面紫檀長案之上。看著青鳥振翅飛回,到了麻姑手裡,仍化作碧綃巾,籠在袖中。少時,又向空中招手,飛下一隻白鶴,鶴背上馱著玉杯。麻姑取出袖中金壺,斟滿了百花仙釀,指引那鶴飛向王夫人面前勸飲。王夫人先不敢喝,那鶴只是不走,不得已舉杯乾了,頓覺滿口芬芳,精神倍長。隨後又飛下幾只白鶴,照樣馱著玉杯,麻姑逐一斟滿,指引他飛向薛姨媽、李嬸娘幾位年高的面前。他們見王夫人先喝了,也都舉杯喝盡,那一群鶴飛回台上,麻姑舉手一揮,頓時不見。
又歇了一會兒,麻姑引著那十二個仙舞將起來,口中還唱著歌曲,抑揚應節,聲聲清脆,如鸞吟鳳翽,不同凡調。先是雁舞,次是鶴舞,最後是撒花之舞。那花兒五光十色,燦如彩霞,撒到台上隨即隱滅。少時,舞酣歌緊,一片光彩迷離,瞧不見霞帔雲裳的影子。
大家正看得出神,只聽那道士唱道:
剛剛是慶金萱高堂萬春,又恰遇豔陽辰。望朱門,祥光一道氤氳。只見那連枝蕙、秀根蘭,迴翔鳳津;又誰知有星官省覲來頻?借玉醴,獻慈親;舞青禽,還與彤幃廝近。況歌鍾列錦茵,夢回時,更準備珠幢暗引。算如今,黃冠猶是彩衣人。
唱時聲調低昂,字字明晰。座中王夫人和薛姨媽等並未聽懂,寶釵湘雲從曲詞仔細尋繹,早已猜出了八九分,卻不便說破。
又聽那麻姑唱道:
斑筠影,羅屏認;啼鵑淚,空簾瑩。前因遠,說假還真,雙飛返,繡陌生塵。願慈庥永甄。眼前憐取、年時雛燕依人。
寶釵湘雲只聽得前四句,心中便已了然,彼此瞅著對笑。
探春見那道士來得離奇,他們笑得更奇,再仔細看那麻姑面龐,七八分頗像黛玉。他本是絕頂聰明的人,豈有不猜透的?也只佯做不懂。
又聽得那道士和麻姑合唱道:
玉河濱,碧霄清露點綃巾,鳳驂過處千花潤。喜歸來遼鶴,未換銅駝,坊巷春風重認。綴錦詩痕、沁芳畫境、流波還到舊瓊津。賺北堂歡笑,舞霓裳曲譜翻新。仙羽飛回、蟠桃勸醉、華筵燕喜、簪舄盛如云。紅簾近,問尊前誰識弄珠人?
唱到末一句,寶釵、探春、湘雲瞧瞧那道士,又瞧瞧麻姑,向他們點頭微笑。那道士、麻姑只作不曾看見,仍舊唱他的曲子。
緊跟著又合唱尾聲,唱的是:
華胥舊夢應難訊,喜花底長留錦樣春,愁則愁紅燭當筵欲別人。
唱完了這段,麻姑帶著十二個仙女,又朝著王夫人盈盈下拜,王夫人忙要還禮,那道士笑道:「太太還和他們客氣麼?「躊躇間,麻姑和眾仙女已拜罷起來。王夫人凝神一看,那麻姑宛然黛玉,前一排六個仙女,個個臉熟,原來便是晴雯、紫鵑、麝月、金釧兒、芳官、藕官,不覺吃了一驚,忙喚道:「大姑娘,你……」剛說到「你」字,那台上麻姑、仙女登時俱隱,蹤影全無。再看那道士,也不知何時去了,坐處爐香猶裊。
探春瞧那檀幾上似有紙張,連忙搶過一看,卻是留下一張冰綃箋,似絲似楮,不知什麼製成的。那上頭寫了一首絕句,是:
寶瑟生塵又幾秋,玉台愁說舊風流來時鶴背天風緊,也似當年茂苑游。
探春只當是遊仙詩,拿給寶釵湘雲同看。湘雲念了一遍,笑道:「這上頭分明嵌著『寶玉來也』四個字,他還怕咱們看不透!我聽他唱那段《錦纏道》,早就明白了。」寶琴道:「他們何必這樣藏頭露尾的?就現出本相來,又怕什麼?誰能把他們留下來呢?」邢岫煙道:「這就是『真人不露相』那句話了。」
王夫人見大家搶著看那紙條,忙要過來看,也念了一遍,笑道:「這不是寶玉寫的麼?他說要回來,倒真回來了。好容易來了一趟,為什麼弄這些把戲?娘兒們也沒得好生說說話兒,還是跟沒來一樣。」說到此,眼淚汪汪的,不能再說下去。李嬸娘勸慰道:「這就看出哥兒的孝心,做了神仙,還忘不了父母。我們隔壁華家那孩了,到了外洋,沾了壞習氣,寫信回來,管父親叫『仁兄』、母親叫作『仁嫂』,把他母親氣得要死。
那種兒子活在世上,倒不如沒有的乾淨。」梅夫人道:「我們老爺可是老翰林,未免迂點,最恨的這些事。說是拿了許多錢送出去玩,簡直就是送掉一個孩子!至少也要各人乾各人的去,丟下父母不管,你若餓死了是活該,他還樂他的呢。」王夫人道:「我們老爺氣起來,恨不能把寶玉活活打死,罵起來也口不擇言,把弒父弒君都加在他的頭上。弒父弒君的盡有,咱們這樣人家的子弟,何至於學那些梟獍呢?」大家議論一回。天色已晚,擺上晚席,重整戲文。李紈寶釵揣知王夫人心中難過,特為揀些熱鬧有趣的戲演了幾出。薛姨媽、李嬸娘也將賈蘭賈蕙少年得意,家道復興,以及作善降祥、子孫逢吉等語,哄著王夫人喜歡,才把想寶玉的心事岔了過去。
次日,是闔府大小人等湊的公宴,並無外客,王夫人倒舒服享受了一日。這幾天寶琴在寶釵處住下,紋綺姐妹隨李紈住在稻香村,探春和喜鸞四姐兒都說得來,便留他們在秋爽齋同住,大觀園中頓覺熱鬧。
過了初五,寶琴和李紋李綺因家中有事,都要回去,探春留他們不住,便向喜鸞四姐兒道:「園子裡花兒都開了,這幾天大家都忙著,沒工夫逛逛,你們也難得來的,索性多住幾天,逛了園子再去罷。」喜鸞等正要聯絡探春,自是願意。探春同他們到園中各處都逛了一逛。那天想起稻香村一帶杏花此時開得正好,要同去看看,又打發人去請湘雲寶釵。湘雲回說有事不能來,寶釵答應准來,等了許久,也未見來到。探春道:「二嫂子向來周到,就是臨時去不了也該回覆咱們一聲,別是有什麼特別的事罷?」喜鸞道:「也許事情擠住了走不開。你想鬧了這些天,那一堆亂攤子都得他收拾。保不定那裡冒出一股子要開發的。把他正經事辦了,才能來呢。」四姐兒道:「我還沒到過寶二嫂子那裡,咱們先去尋他,坐一會再去看花也還不晚。」探春道:「這麼好的天氣,多走走也好,我也要看看那院裡的海棠呢。」當下便同喜鸞四姐兒往怡紅院去。先至海棠樹下,見那花兒正在半開,可惜這年趕上歇枝,開得稀稀拉拉的,未免減興。轉身進了抱廈,卻見一個老婆子倚廊柱站著,連哭帶數不知說些什麼。寶釵在屋內正和秋紋鶯兒嘁嘁喳喳的說話,見探春等走進,便將話截住。探春料知有事,問道:「二嫂子,你怎麼不去看花?忙什麼呢?」寶釵道:「又是你二哥哥做的事,顧前不顧後的,叫我怎麼對付?」探春道:「到底是怎麼一件事?說出來也好想個正經主意。」寶釵道:「那回到太虛幻境,顰兒叫我把春燕五兒要了回來,將來還服侍你二哥哥去。我照他的話辦了,這兩天太忙,也沒得考查他們,誰知道兩個人都丟了。大門上並沒見他們出去,那顰兒的鸚哥也不知去向,這不是他們乾的麼?如今春燕的媽哭吵著不依,柳嫂子還不知出什麼故事,你說可怎麼辦呢?」探春道:「這有什麼為難的?他女兒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若不是自己願意,誰能拐了他去?你有的是尋夢香,把那兩個婆子帶到太虛幻境,讓他女兒自己和他說去。他見了女兒,自然不能再說歪話。若在這府裡,他敢出來借端訛詐,都交給我了。」寶釵笑道:「真是我被他鬧糊塗了,一時沒想到。也只有你轄得住他們,別人誰辦得了?」探春道:「我本來一兩天要家去的,既有這樁事,等你辦妥了再走。此刻且去看花,沒什麼不了的事。」寶釵便把鶯兒叫來告知此意,叫他先和那兩個去說,探春又加了幾句嚴重的話,不許他們借端胡鬧。說完了,就拉著寶釵,招呼了喜鸞四姐兒,同向稻香村而來。
行至稻田一帶,見杏花已盛開將殘,地下落了許多花瓣。
喜鸞道:「咱們來晚了,若在頭幾天,還要好呢。」四姐兒道:
「花兒最好是才開的時候,一開足了,顏色就淡了,也如同老了一樣。」探春對寶釵道:「那年咱們起『杏花社』,你正要達月,蕙哥兒還沒生呢。一晃兒就是十好幾年,哥兒都做了天使啦,咱們焉得不老?」寶釵道:「你若怕老,找你二哥哥去,管保准有辦法。」探春道:「老有什麼可怕的?人家等不到老的還多得很!只要不白過了一輩子就得了。」大家說笑,一面走進了籬門。
李紈正看著小丫頭們掃花,忙轉身來迎,笑道:「今兒來了這許多佳客,真想不到的,怎麼單沒有雲妹妹?」探春道:
「我邀過他,只說是有事,他可有什麼事呢?」寶釵道:「剛才我碰見兩個老婆子,說是忠靖侯史府打發來的。也許他叔叔回京來了。」探春道:「他叔叔正在京裡,前兒還來給太太拜壽。只他嬸娘沒有來,這麼近的親戚,似乎說不過去。」寶釵道:「他嬸娘那脾氣,又冷又嗇刻,和誰也親熱不了。老太太在著,他只來過一兩趟,什麼生日、喜事,都是禮到人不到的,如今更不用說了。」喜鸞四姐兒問起梅氏,李紈道:「他又有了身子,也三個月了。這回太太生日我叫他不用出去,省得累著又是事。他說又不是頭生,月分又淺,怕什麼呢。這幾天到底累著了,有些胎動不安。我剛才瞧瞧他,叫他只在房裡養息,過天再見姑奶奶罷。」探春道:「若不大好,還是請大夫來看看,別大意了。」李紈道:「大夫請了,還沒來。」大家又談了一回閒話,素雲回道:「王太醫來了,在外書房候著。」李紈忙道:「快請。」探春寶釵等見李紈有事,便說道:「大嫂子見了小蘭大奶奶,替我們說聲,勸他好生養息。你有事,也不用送我們。」說著便一同走了。探春又邀寶釵同至秋爽齋坐坐,剛走過柳堤,卻遇見秋紋來尋寶釵。不知又為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