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使重洋父授定風珠 傷末路妾泣投泥玉

  話說王太醫隨同賈蕙走進新房,王夫人、寶釵、邢岫煙都在蘭香炕前說話,王太醫忙即上前見禮。他一向久在門下,並且年齒已高,內眷們自無須迴避,只蘭香躲在紅羅帳內。帳前設了紫檀螺鈿幾杌,掌珠將小繡枕放在幾上,引蘭香玉腕從帳中伸出。王太醫斜欠著身子坐在杌子上,屏息靜心,仔細診脈。
  診了好一會工夫,先診右脈,又換左脈。診畢,含笑站起,向王夫人道:「老太太大喜。晚生看少太太的脈,六脈皆洪,一定是喜兆,不用多吃藥。晚生下去開個安胎補中的方子,吃一兩貼也就好了。」王夫人笑道:「一定是喜啊?別看錯了,叫我這小孫子揪你的鬍鬚。」王太醫陪笑道:「不敢,不敢,決定不會錯的。」說著,便同賈蕙出來,仍至外書房就坐,蘸筆沉思,開出一個方劑。賈蕙接過,看是:
  少太太方。症現胃納減少、動即嘔吐、行動頭暈,據述月事兩月未至,按脈左右六脈洪大。確係喜徵。理宜安胎補中為主,擬方仍候酌裁。
  北沙參一錢五西洋參一錢酒當歸一錢五川芎一錢五兔絲子一錢酒泡於潛術八分杭白芍一錢川貝一錢去心為末生黃芪八分炒枳殼五分厚樸花一錢甘草五分末後還寫著「各包各號,清水煎服」。賈蕙看了,道:「他這兩天還有些口渴惡飲,用什麼代茶相宜?」王太醫道:「只用西洋參尾,略煎代茶好了。」一面起立道:「晚生告假。「賈蕙送他出去,然後拿藥方回了王夫人,王夫人看過,交給寶釵,打發小廝們去抓藥。那晚上蘭香服下,果然見輕,服了兩貼,漸漸平復,王夫人寶釵皆甚歡喜。
  過幾天,賈蕙得到翰林院的知會,因他館課屢次考列第一,由掌院保送武英殿,派充纂修。武英殿也算內廷差使,專管纂輯官書。總裁中也有吳尚書、江閣學,此時正在編輯歷朝會要。
  賈蕙從那天起,也須間日進內趕編功課,有時將功課帶回修訂。
  一日,剛從武英殿回來,林之孝拿著賈蘭家信呈上,回道:
  「這是小蘭大爺從海淀專人飛馬送回來的。」賈蕙不知是何要事,忙即展開一看,那信上寫道:
  本日請簡冊封越裳,吾弟蒙簡正使,仲楫為副。啟節甚促,亟望籌備,並稟祖庭。密之。
  兄蘭手草
  賈蕙接了此信,頓覺彷徨無措,連忙持至內書房,呈與賈政閱看。賈政閱畢,瞅著賈蕙道:「這也是難得碰到的機會,上頭有意造就人才,所以叫你們出去歷練,你別當做苦差。要知道少年新進先得從吃苦做起,『使於四方,不辱君命』,豈是容易的事嗎?」賈蕙要說什麼,也不敢說,只答應幾聲「是「,隨後又進去回王夫人。王夫人寶釵正在新房裡坐著,一聽這話都嚇呆了。王夫人道:「這麼大的孩子家門口還沒有離過,如何走這麼遠路?旨意一下來,又不能推辭,這可怎麼好呢?
  「寶釵道:「從前聽琴妹妹說過,海船上碰著颶風就沒了命了。凡是冊封天使,都要帶壽材出去,萬一船壞了,只可躺在棺材裡聽他飄去。我們孩子怎麼往那裡送呢?這不是坑人麼?」大家正在焦思無策,到底蘭香是天女轉世,聰慧過人,說道:「這是大喜的事,太太奶奶何必那麼發愁?歷來派過多少回天使,輕易也沒出過事。如今國運正在中興,依我看,此行必定平安順利,太太奶奶儘管放心罷。」王夫人寶釵聽他所說確有至理,倒也寬解了幾分。
  次日,賈蕙趕到海淀見著賈蘭,方知此中原委。原來,越裳國王薨逝,新君嗣位,照例由禮部題請冊封。那正副使向來俱由翰林科道及部曹中選派,皇上要選新科人才出去歷練,當時下了旨意,派賈蕙充冊封正使,那副使汪船,便是新科榜眼,俱賞給一品麒麟章服。這旨意下來,賈蕙、汪船忙即入朝謝恩,皇上召見訓勉一番。隨向禮部領取封冊賚品,好在賈蕙本是禮部人員,部中都是熟識的,自有照應。一面又要向各師門、親友辭行,又有許多親友替他設餞。
  忙中易過,漸近行期。寶釵因賈蕙從未離過膝下,海程風險,始終放心不下。那天晚上倚枕籌思,翻來覆去睡不安貼。
  陡然轉了一念,元神出竅,直到太虛幻境來尋寶玉黛玉。
  進了赤霞宮,不暇去見賈母,便徑向留春院而來。晴雯迎面遇見,不免詫異,道:「寶二奶奶有什麼要緊事?慌慌張張的趕了來,也不先給我們一個信兒。」寶釵道:「二爺和林奶奶在屋裡麼?」晴雯道:「林奶奶在家,就請裡屋坐罷。」寶釵進屋,見黛玉一個人在那裡填琴譜,忙叫道:「妹妹,你想得到我這會兒趕了來麼?」黛玉道:「這真是想不到的,姐姐有什麼事麼?」寶釵就在琴桌旁坐下,咳了一聲道:「在世上一天就有一天的煩惱,蕙兒好好的當個翰林,偏又派他去冊封越裳。這麼遠的路,又隔著海,怎麼能放心呢?聽人說有個天妃也姓林,只要得他的保佑,海船上就不怕了。你可認得他?
  有什麼路子才托得到?」黛玉道:「我不但沒見過天妃,也沒聽人說過,咱們問問他罷,他的道道兒多著呢。」寶釵道:「他在那裡?」黛玉道:「此刻多半在老太太上頭,我打發人就找他去。」說罷,便叫紫鵑去請二爺,紫鵑答應了出去。等一會兒,便聽見寶玉和紫鵑一路說話進來,向寶釵道:
  「我就知道姐姐要來了。」黛玉笑道:「你既知道,我們就不用說了,到底姐姐是為什麼來的?」寶玉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匣放在桌上道:「就為的這件東西。」黛玉搶過去要打開先看,寶玉連忙攔住,道:「你忙什麼?且讓寶姐姐把他的來意說了,看我猜的對不對。」寶釵道:「就是為蕙兒去冊封越裳,海路上不大放心。他們都說有個天妃專保佑海船行旅,你可以托托他麼?」寶玉笑道:「放著家堂佛,倒去遠燒香。你只求求我就得了。」黛玉笑道:「你有什麼本領吹這們大氣?別吹癟了。「寶玉道:「你先看看我的法寶。」說著,便把錦匣打開,內有金托子,托著一顆杏子大的明珠,光耀奪目。釵黛二人知是珍品,卻不知何用,寶玉隨手遞與寶釵道:「這叫做『定風珠姐姐帶回去交與蕙兒,叫他緊緊隨身帶著,管保風平浪靜、一無驚恐,比天妃還靠得住。等他事竣回朝,可記著把珠子送回來,別忘了。」寶釵答應了,忙即接過錦匣揣在身上。黛玉道:「姐姐,你此刻可以放心了,剛才我見你神魂不定,什麼話都聽不進去,如今有了『定心丸』,且消停一會,咱們說說話兒。」寶釵道:「妹妹,你不知道,我疚心了多少天啦。眼看著行期一天一天的近了,上頭還只管催,簡直是要我的命。
  索性這條命不要了,到了這裡倒舒服,又沒有那福氣。」黛玉道:「這點大的孩子,穿了一品服色,你瞧著還不樂麼?」寶釵道:「那也是一時的虛榮,當得什麼?」正說著話,麝月、金釧兒、芳官、藕官、四兒都來給寶釵請安,一個個花枝招展,圍成個肉屏風似的。寶釵看著他們,笑道:「若是那五個也來了,這屋裡還站不下呢。」麝月道:「那天晚上,秋紋到了瀟湘館,我沒空和他說話,他別又背地裡罵我罷?」寶釵道:「他倒沒罵你,只納悶分明瞧見你們,怎麼一進屋子便都不見了。」芳官道:「我聽說春燕五兒都撥到怡紅院,他們幾時才能來?我怪想他們的。」寶釵道:「你要想他們,回了二爺,把他們接來就得啦,那有什麼難處?」
  麝月等退下。
  寶釵問黛玉道:「妹妹填什麼譜兒?」黛玉道:「我想另譜個『猗蘭操』,還沒有填完,改天再給你看。你們近來有什麼好玩的?」寶釵道:「上月三妹妹回來,玩了兩天,還在凸碧山莊登高聯句,也沒有什麼好句子。」寶玉便要那詩看,寶釵道:「原稿在雲兒那裡呢。一首長古風,誰能記得?只記了幾句,什麼『遙天一雁澹無影,近水萬蘆寒有聲』,還有『園林如夢酒人在,天地一笑斜陽明』,這幾句還算好的。」黛玉道:「這句『天地一笑斜陽明』倒覺得新奇可喜,只怕又是蘅蕪君的。」寶釵笑道:「你猜錯了,是琴妹妹做的。」黛玉道:「不是大薛,也是小薛。你們都在得意的時候,怎也有這種傷感?」寶釵道:「咱們從前起社做詩,多麼熱鬧,如今只剩那幾個人,又輕易不到一塊兒,怎能沒有傷感呢?」又談了一會,寶釵便要回去,寶玉道:「人家出這麼大力,你一拿到手就要趕回去,也不怕人寒心?」寶釵道:「那是我一個人的事麼?你做老子的還不該出點力?」黛玉道:「姐姐還沒見老太太呢,怎好就回去?」寶釵道:「只顧說話,倒忘了給老太太請安,咱們就上去罷。」黛玉笑道:「咱們說了這半天的話,老太太早已歇著了,還等著你麼?」寶釵沒法,只可住下。
  次日起來梳洗完了,同寶黛上去見賈母。賈母問些家事,聞知賈蕙奉使冊封,尚不甚在意,倒是聽說蕙哥兒媳婦有了身子,不覺笑逐顏開道:「你也要做奶奶了!我的元孫都還沒見著,那蘭哥兒的小子如今有多大了?又添了沒有?」寶釵道:
  「大的今年十五歲,也定了親,在學裡學著做文章呢。大前年又添了一個小子,算是四歲了。」賈母問道:「定的是那一家?」寶釵道:「就是楊學士的姑娘。因為和蘭兒同年,又是至好,當面說定的。」賈母笑道:「我說你和珠兒媳婦都是有造化的,到底不錯。」寶釵道:「這都是靠著老太太的福庇,誰有老太太福氣大呢!」一時鳳姐從廊外進來,一見寶釵,笑道:「昨兒晚上,紫鵑那丫頭鬼鬼祟祟的把寶兄弟捉了回去,就猜定是你來了,這卦又叫我算著。」寶釵道:「夜裡就要上來的,打聽老太太歇著,沒敢驚動。要知道鳳姐姐還沒睡,我就鬧你去了。」鳳姐道:「那可擔不起。你就去了,我也把你關在門外頭,省得人家怨我。」說著,又瞅寶玉道:「你說對不對?「黛玉因寶釵再三切托,向賈母說早些放他回去,便說道:「寶姐姐因為蕙哥兒這兩天動身,他就要家去呢。」賈母道:「剛來了怎麼就走?陪我玩一天,晚上再回去罷。」寶釵只得答應。
  賈母高興,叫鳳姐吩咐大廚房預備些吃食,又把迎春、香菱、尤氏姐妹都請來,在園中延青閣聚了一天。那裡眼界最寬,連園子外的山色溪光都看到了。寶釵初次到此,和香菱靠著七字短牆,看看遠景,笑道:「這是天然的一幅仙山樓閣。我若在這裡住長了,搬到這閣裡來住,比蘅香苑強多了。」香菱道:「姑娘若來,我就搬來陪你。」鳳姐笑道:「人家有人陪,要你硬貼上算那棵蔥呢?」黛玉笑道:「姐姐若住在這裡,一天上下幾次就夠你累的了。」鴛鴦道:「飯擺齊了,老太太等著呢。」這才一同入席。賈母也喜歡那裡豁亮,吃了飯,即在閣內歇了一覺,又鬥了一回紙牌,說道:「這裡鬥牌真好,沒那些樹枝兒晃眼。」鳳姐笑道:「老太太喜歡這裡,我陪你老人家搬來住,他們都是白說說。」賈母笑道:「搬到這裡來我倒願意,只是累他們嬌滴滴的身子一天跑幾趟山路,再帶上你這猴兒,北風一起來,把猴毛都吹掉了呢。」說得眾人都笑了。晚上大家陪賈母回至上房,又閒談了一會,寶釵便向賈母告辭,黛玉打發麝月送他回去。寶釵道:「我走熟了的,還用送麼?「寶玉道:「他要去看秋紋碧痕,說說他們的梯己話,讓他走一趟罷。」
  次日寶釵在怡紅院醒來,摸著懷裡果有一個錦匣,將那定風珠取出,與鶯兒同看,迎著日光,更顯得寶光璀璨。等一會,至王夫人處請安,趁便將此事回明,並將那珠子也給王夫人看了。王夫人不由得念了一聲佛,道:「我這顆心懸了好些日子,此刻才落在腔子裡了。」李紈也在王夫人處,說道:「這麼大的珠子,我還沒見過呢。若在世上,真是無價之寶。」又道:「前幾天蘭兒說起,烏斯藏番僧進貢的有一種右旋白螺,專能鎮壓風浪,他正托人去尋問,如果尚在內府,可以奏請給天使帶去。如今有了這珠子,比那白螺又強了。」等賈蕙請訓下來,寶釵便將此珠交給他,並說明來歷,切囑其緊緊隨身,不可失落。賈蕙想起父親如此愛護,卻不曾一日盡孝,不禁淚流滿面。
  第二天便是啟行吉期。賈蕙拜別宗祠並家中尊長,王夫人、寶釵看他遠涉重洋,自是難分難捨,含淚叮囑了好些話。賈正只勉勵他努力報國,勿以家事為念。賈蓉賈藍諸人都送至皇華驛,看著賈蕙和江副使帶同文武隨員等由此登程,水陸長行而去。那隨帶武弁中另有兩個人,一個是焦大的次子焦義,在賈珍標下也保了守備,寶釵因他忠勇可靠,特命賈蕙帶在身邊,以防不虞。那一個更是想不到的,便是那醉金剛倪二,此時也得了五品軍功。他自己求長興向探春回道:「沐恩一向沒得報效賈府,萬分抱疚。如今聽說賈狀元要出遠差,情願保他前去,盡力報效,好將功折罪。」探春見他出於至誠,便和寶釵說了,也將倪二帶去。這本來都是閒文,卻不料賈蕙此行倒真個得到他們之力,後文再表。
  卻說賈蕙起身之後,寶釵不免時常懸念,又因蘭香初次懷妊,也要留心調護。那天往新房去看蘭香,見他胎氣充足,身子平安,當此新婚遠別,尚無世俗兒女之態,心中暗自欣慰。
  回至園中,見天上陰雲密布,漸有雪花飄舞,霎時間怡紅院山子石上,已糝了一層淺白。擁爐獨坐,意緒無聊,便打發婆子們分頭去請李紈湘雲,來此作暖寒之飲;一面叫五兒傳話給柳嫂子,預備十二個碟子、一個火鍋,另開了一壇竹葉青陳酒;又看著碧痕春燕將那兩盆硃砂梅、一盆大蠟梅都澆了水,挪在向陽之處。
  此時深冬天氣,日短夜長。將近上燈,李紈湘雲先後來了。
  李紈披的是玫瑰紫哆呢斗篷,湘雲穿的是墨金色海虎絨氅衣,都戴著觀音兜。寶釵迎出去,和他們在抱廈上看了一回雪景。
  那雪片堆在海棠樹上,正似朵朵瑤花,迴廊邊兩棵老芭蕉尚有兩三葉殘綠,也一半被雪掩了。湘雲看著那芭蕉,說道:「人家說雪裡芭蕉是不會有的,這不是真正雪蕉麼?咱們北方的芭蕉尚且經冬,在南方更不希罕了。」李紈道:「我前兩年在九江,衙門裡就有好些老芭蕉,冬天還是碧綠的,只可惜南方不大見雪。」寶釵道:「古人的話不盡可信,即如『薄柳早衰』是尋常成語,可是楊柳的葉子倒落得最後。你看西邊那棵柳樹,這時候還帶著綠葉呢。」湘雲道:「這園子得了雪,顯著幽靜得多。若在那小瓊華涵萬閣上,凴欄賞雪,那才真是瓊樓玉宇哪。」寶釵道:「我前幾天為蕙兒的事,別提有多麼心煩了,到那裡見著顰兒,正在一勾一抹的填琴譜呢。心裡想,彼此一樣的人,只為世上的事撥不開,就有許多煩惱,倒是他們一腳走開的舒服了。」李紈道:「在世上就沒個清淨,越是得意越多煩惱。那幾年遇著下雪,大家起社做詩,多麼有趣!如今看著小子們功名成了,在別人總估量著咱們怎麼樂呢,那知道咱們的苦處?要想尋頭幾年那點樂趣也沒有了。」湘雲道:「我每次到了太虛幻境就不想回來,偏又把他尋著了,若賴在那裡,未免惹人訕笑。又想人生在世,該吃多少粥飯都有定數的,索性吃完了再走。我若真不回來,你們更要冷清了。」一時秋紋回道:「酒菜擺齊。」寶釵便讓李紈湘雲進屋,隨意就坐,雖沒有幾個人在席上,把盞談笑,也覺一室春融。
  湘雲想起探春來,笑道:「三丫頭常說要大家聚聚,這一向又沒空回來。我就不信,他在家裡看家、抱孩子,難道會比這裡舒服麼?」寶釵道:「他也有他的苦處,我比方他就像一個外衙門的老夫子,件件事都得拿主意,又沒個幫忙代館的,怎麼走得開呢?」李紈道:「你們也別笑他,近來京城裡盜風除淨,差不多夜不閉戶,不是他;那辦得到?」寶釵道:「大家有空多聚聚,沒空少聚聚,這也沒什麼關係。倒是明年三月裡,太太的七旬整壽,總要想法子熱鬧熱鬧。依老爺的意思,一點也不要舉動,太違俗了,人家也要議論呢。」湘雲道:「前年你們老爺七旬大慶,也不設席,也不收禮。外頭議論不說是謙德,倒說是矯情。人生七十古來稀,怎麼不該舉動?不是我批評你們老爺,也太迂執了。」李紈道:「蕙哥兒那時候趕得回來麼?」寶釵道:「只怕趕不及。這裡去還有一半旱路,至快來回也得半年。能夠趕上四月裡散館考差,就算順當的了。」那晚上三個人談談說說,飲至二鼓方罷。李紈冒雪回去,湘雲便在寶釵處住下,直談了一夜。
  次日起來,雪已晴了,簷瓦樹梢積白未化,映著朝陽,分外晶潔。湘雲道:「咱們收拾完了,往凸碧山莊去看雪罷。那裡不但看全園的景,遠看還望見西山,到下午只怕就化盡了。
  「寶釵道:「那裡又高又敞,看是得看,只是太冷。」湘雲道:「多穿點怕什麼呢?」少時妝罷添衣,便帶了鶯兒翠縷,走過沁芳閘,取路向土山上去。那路旁墁的石子全被積雪遮了,只剩中間方磚窄路卻還好走。
  正走著,翠縷見山石窟窿裡拖出一根紅繩,指給鶯兒看道:
  「鶯兒姐姐,你瞧那是什麼?」鶯兒向前撿起,原來是朱紅子線打的鎖練,拴著一塊美玉,宛然就和寶玉落草時帶來的那一塊分亳無異,不禁「噯喲」一聲,道:「這不是二爺那塊玉麼?怎麼會丟在這裡?」湘雲接過一看,不但形式大小相同,那上頭鎸的八個字也是一樣的!笑向寶釵道:「那年先丟了玉,二哥哥隨後就走了,如今找著玉,他還要回來呢。」寶釵道:「那有這種事?我在太虛幻境親眼見他還好好的帶著,如何會丟在家裡?」說著,忙從湘雲手中取過。乍一看,果然就是那塊,不覺呆了。又反覆細看了一番,才看出是假的,笑道:「別的都對,就是寶光沒有那麼透明,顏色也比那個淺,是誰仿造的呢?」鶯兒道:「那回老太太出賞格找玉,有個人造假的來騙錢,還是二爺自己看出來的,許就是那塊假玉罷?」寶釵道:「那塊玉當時就還給他,並沒留下,誰把他又送進來呢?」
  湘雲記起北靜王曾經仿造一塊,給寶玉帶回來玩的,便告與寶釵。寶釵道:「這倒像的,就看這玉質和刻工,平常人家也做不出來,多半是北靜王府才肯這麼細做。」湘雲道:「就算是那塊,怎麼隔這些年忽然出現?那回重修這園子,各處都翻騰過,何以留到如今?這裡頭也有可疑。」寶釵道:「管他那些呢,咱們帶回去做個玩意也好。」湘雲笑道:「你眼看就要抱孫,留著給小哥兒帶罷,也算是祖傳之寶。」鶯兒笑道:「姑娘見過真的,拿那個仔細比較,自然分出真假。如今真的不在世上,就這個假的傳了下去,傳得久了,假的也當成真的了。」翠縷道:「我們姑娘說的,是個東西,都有陰陽,陰陽就是公母。那一塊算公的,這一塊算母的罷。」說得眾人都笑了。寶釵見那玉上沾了許多泥垢,叫鶯兒用綢手絹蘸著雪水都擦乾淨了,然後自己揣在身上,又吩咐鶯兒翠縷不要張揚出去,省得外人誤會,又生出種種謠言。
  究竟這塊玉是從那裡來的,寶釵也斷不透,說起來卻有一段故事在內。原來,那年寶玉從北靜王府領宴回來,將北靜王仿造的玉呈賈母看過,因賈母說道「別把真的混了」,所以當時帶回園中,便交襲人提另收起。寶玉向來疏闊,無論什麼貴重東西都不在心上,只憑襲人放在閒箱子裡,也從未查問。直至襲人遣嫁,此玉也隨他出去,到了蔣玉函家中。有時襲人檢箱子,無意中看見,拿出來把玩一番。想起寶玉平時相待的好處,不免對玉落淚,卻瞞住了蔣玉函。那幾年家境貧困,幾至斷炊,始終沒把此玉賣掉。這回重進怡紅院,又將玉帶回。有一天,受了秋紋碧痕的閒氣,又見春燕五兒進來地位都在自己之上,心中萬分難過。思前想後,總為自己錯走一步,對不住寶玉,才受這個罪,更覺又慚又悔。因此拿著這塊假玉,到山背後僻靜地方,數說一回又啼哭一回,哭到傷心,一時暈倒,到醒來丟了此玉,遍尋不見。隨後又幾次來尋,總沒有尋著,心頭胡想:別是寶玉怪著我,把玉收了去了?卻不料只丟在山坳石罅,倒被寶釵檢了回去。後來影影綽綽的聽丫頭們說起此事,襲人正在倒霉的時候,怕人指他偷玉,那裡還敢答碴?所以,這塊假寶玉出了榮國府又進了榮國府,此中原委始終沒人知道。這也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釵湘雲帶同鶯兒翠縷,從那條磚路曲折上去,殘雪未化,尚不覺沾滑。一時到了凸碧山莊,同在敞廳下坐憩。
  大家也走得乏了,喘息微微,良久方定。此時北風吹面,肌粟生寒,看下去卻是奇景。只見園中萬樹以及樓台殿閣,都似雕瓊斲玉的一般,朝陽閃光,微帶金色。山上翠柏蒼松,更堆著一團一團的白玉,連蜂腰橋的朱欄,也被雪遮了一半,那一半還是紅的。湘雲道:「這就是神仙世界。可惜世人不會領略,偏要從熱鬧場中討生活,真是神仙不做做罪人。」寶釵道:「『苦樂』二字沒有定觀,全是從各人心上分的。他們見得那麼著才樂,看著我們到這冷地方來挨凍,瞧那不相干的雪,倒是苦境了。」湘雲道:「你看那西山都變成了玉山了,想來群玉山頭也不過如此。」寶釵回過頭,看那一帶遠山含著煙靄,果然是濛濛一白,上浮天際,都似粉玉裝成,笑道:『西山晴雪『是京師八景之一,這『晴』字真下得恰當!咱們那回來,正在雪中,都被雲彩遮了,那看得到他的好處?」湘雲道:「那回在這裡聯句,姐妹們也還熱鬧,如今只剩咱們兩個人了,那有第三個閒人肯冒冷來這裡尋樂?」寶釵道:「兩個人也一樣玩,必定有多少人才樂麼?就把他們都邀了來,也像那回大家聯句,又要想起從前蘆雪亭如何賞梅花,如何吃鹿肉,添了許多傷感。人心那有個知足呢?」
  正說著,只見左邊山徑裡,一個披猩猩氈斗篷的緩步上來,後面跟著一個丫頭。正在背陰處,又被斗篷遮住臉,瞧不出是誰。寶釵笑道:「你說沒有第三個人肯來,那不是一個人麼?「湘雲道:「是誰呢?我倒要看看。」便拉寶釵一路迎過去,及至走近,方看出是惜春和入畫。惜春一見湘雲,便笑道:「你們真高興,賞了一晚上的雪還不夠,一大早又趕到這裡來了。
  「寶釵道:「四妹妹正是做功課的時候,怎麼倒有空出來?」惜春道:「他一晚上沒回來,我不大放心,打發人到怡紅院去打聽,說你們一早就出來賞雪。我想這裡還有些清氣,借著尋你們也來散散。」湘雲道:「那上頭才看得遠,咱們還到敞廳裡坐罷。」說著,便又從原路上去。走到敞廳,大家倚闌眺望,湘雲指那遠山給惜春看,道:「四妹妹,你是會畫的,若把這雪山上煙光日色都烘染出來,一定在李營邱、郭河陽之上。」惜春道:「看著容易,那能畫得這樣玲瓏?」寶釵道:「你們別只看山景,那邊又有人來了。」湘雲惜春回身一看,果有一人披著氅衣,從松樹下小徑往上走著。不知那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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