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頒恩詔追封鳳藻宮 饋婚儀初試鮫綃帳
話說朝廷因加封皇太后家族,查考歷朝制度,凡后妃之家,例有封錫。便降旨一體推恩,釐定恩澤公、恩澤侯各項等級。
皇后及周貴妃、吳貴妃家族,俱已分別加封,元妃前已封到賢德皇貴妃,位號只次皇后一等。卻因生前未育皇嗣,只推恩妃父賈政,錫封二等恩澤侯世襲。
當時旨意下來,早有報喜的報與賈府,闔府上下歡聲雷動。
賈政因自己身任尚書,又兼了兩個世職,深覺悚惕不安。一面具折謝恩,一面另具奏疏,請將祖上所遺榮國公世職,仍歸長房賈赦承襲。皇上閱疏,留中不發。次日,另下一道硃諭:榮國公世職著賈蘭兼襲。賈蘭在軍機處先看見了,忙即單身請見,碰頭懇辭,瀝陳再三,聖意不允。只得謝恩下來,榮國府中又是一番慶賀。那些勳舊世交,見賈府聖眷隆重,搶著送筵送戲。
賈政向來謹慎,賈蘭現居樞府,更怕招惹聲色,只答應俟到賈蕙吉期再驚動親友,因此喜事上分外熱鬧。
吉期擇定七月十六,從六月起,那些勛爵大臣和各省節度,專差送禮,絡繹不絕。賈政只檢輕的收下,凡是珍貴希罕之品一概璧還。只有東平郡王送的雄黃金精如意、悲翠鴛鴦雙盞,南安郡王送的碧玉整枝如意、精刻謝莊月賦的水晶盤,西寧郡王送的雕刻仙山樓閣圍屏、吉金太師鼎,北靜郡王送的戧金樓閣自鳴鍾、均窯彩釉花瓶、王沂公祿端畫日硯、黃筌戲鴛圖條幅,因是先代世交,又屬藩邸頒賜,未便峻卻。還有六公舊家、侯伯世族,各色殊禮一時不能備述。
那神策府堂司各官,都和賈珍至好,又與賈蘭也有聯絡,商量著公送一份重禮。馮紫英聞此消息,忙托人接洽,將上回要賣給賈府的四種洋貨趁此出脫。原來這四件就是馮府舊藏,紫英所說廣西同知帶京出賣,本是鬼話,只因急於出手,減價至一萬二千兩,展轉磋商,按七千兩成交。由神策府全體出名送至賈府。賈政如何肯受?無奈來人不肯帶回,又由薛蟠馮紫英幾次來說,只得收下。當下將母珠交與寶釵收起,那紫檀鑲石漢宮春曉圍屏、打十番的自鳴鍾,都擺設在新房之內。又把鮫綃帳展開比了一比,和新房暖炕大小剛剛合適。此時秋暑天氣,正好用他避蚊,張設起來,又輕又亮。
到吉期將近,探春回來,在秋爽齋住下,同湘雲來尋寶釵。
聽寶釵說起母珠來,都趕著要看個新鮮,寶釵道:「這東西到過咱們這裡,你們難道沒見過麼?」探春道:「那回老爺打發人拿上去,只在老太太那裡轉了一轉,連我都沒瞧見。他那時候還在家裡,更見不著了。」寶釵道:「說著希罕,瞧見了也沒多大意思。」便命鶯兒從箱子裡取出一個玻璃匣子,匣內用大紅縐綢托底,放著一顆精圓珠子,只有桂園大,光彩甚足。
探春道:「怎見得他是母珠呢?」寶釵道:「我試給你看。」鶯兒取過一個黑漆盤,又遞與寶釵一個紅緞小袱。寶釵先從袱內倒出幾十顆小珠在漆盤裡,然後將大珠放入。只見那些小珠繞盤亂滾,一會兒,都滾到大珠身上,黏成了一個珠球。探春笑道:「這倒有趣!從前老太太沒把他買下,到底還到了咱們家裡,也是家運興旺之兆。」湘雲笑道:「這大珠子就像寶姐姐,將來蕙哥兒成了親,滴裡嘟嚕的生了無數的小珠子,就是這個樣兒。」寶釵笑道:「你如今和妹夫又團圓了,將來也許要生下無數的小珠子呢。萬一從太虛幻境帶回小珠子來,可怎麼辦?」湘雲笑道:「那得問比我先去的到底帶回來了沒有。「探春道:「二嫂子眼看就要當婆婆了,怎也不學個人樣?別叫那蘭香仙女羞你了。」大家笑了一回。
探春瞧見桌子上有個玻璃匣子,過去一看,原來便是李綺新房裡那兩個金麒麟,還貼著白首雙星的簽條,笑問道:「這東西怎麼到了這裡?」寶釵道:「那是綺妹妹的賀禮,剛送來,還沒上賬呢。我想他必是聽見人說是咱們的舊東西,趁喜事上送了回來。」探春道:「在他那裡不過閒擺著,還是送給蕙哥兒蘭姐兒,算做白首雙星的佳兆,將來傳下去,也是一樁故事。
「寶釵向湘雲道:「我把那小的還你罷,仍舊好穿起帶上。」湘雲道:「我什麼年紀了還帶那個?也叫人笑話。等蕙哥兒生下小哥兒,穿著帶罷。」一時探春站起要走,湘雲瞅著他說道:「你今兒好意思就回家去,不在這裡幫幫忙?」探春道:「我來了,就抵莊住下的,你沒瞧見我把小孩子、奶子們都帶了來麼?」那幾天果然在園中住下,幫著料理喜事。閒時也同湘雲惜春等,至藕香榭、凹晶館各處乘涼,看看晚荷。
到了過妝那天,薛家陪了些珍貴衣飾及家具陳設,也湊成四百抬,還有四個美婢,叫做掌珠、曉珠、蓮珠、蕊珠。新房內外也佈置了大半天,方才就緒。皇上又賞了金蓮花燭、如意、瓷瓶、宮錦袍套。當晚,誥命、官眷及近親堂客,在綴錦閣、嘉蔭堂各處款待,擺了八九十席。那些官客,另在寧國府會芳園中設席,冠蓋喧闐,夜深方散。
次日吉期,榮國府中自上房內外客廳,以至大觀園各處,無不懸燈結綵。爐薰鵲尾,屏展翠翎,門前擺齊了儀仗執事。
其中有榮國公的,有恩澤侯的,還有工部尚書、吏部侍郎的執事,還有賈蕙自己翰林修撰、探花及第的執事。金瓜玉斧,寶扇宮燈,排列的整齊暄赫。賈府請探春做迎親太太,也坐在八人轎裡,隨著彩輿繞了多少街道,方至薛府。新郎賈蕙穿著狀元品服,騎了金鞍駿馬,親去奠雁,大家擁道爭看:真是探花年少,美滿風流。剛剛奠雁回來,門外響鞭不斷,鼓樂齊鳴,便知是彩輿到了。直抬到榮禧堂前下轎,一路紅氈倒換,送至新房。那些跨鞍抱瓶以及坐筵合巹,一切均照俗禮。那邊送親的是薛寶琴,由惜春、湘雲、喜鸞、四姐兒等周旋款敘,一片笙簫迢遞,細樂悠揚。
坐客中,四家郡王居首,還有樂善郡王、慶安郡王、忠順世子、壽昌駙馬並許多公侯蔭襲、閣部貴官。會芳園中迎來送往,絡繹不絕,自有賈赦、賈政、賈蘭、賈蓉等陪侍照料。這裡北靜王太妃、南安、東平王妃並世爵誥命等,由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紈、胡氏、梅氏等按品盛妝,迎接見禮。先至園中嘉蔭堂茗坐敘談,然後至榮桂堂道喜入席。會芳園、榮桂堂兩處,各傳了一班小戲。林之孝家的捧著戲單遞與碧月,碧月遞與梅氏。梅氏大致看了一遍,隨即捧至上席,先請北靜王太妃點戲。北靜王太妃謙讓了一回,點了一出《滿牀笏》。隨後又讓南安王妃、東平王妃,也各有謙辭,再三讓著,方隨意點了。到了各誥命,都謙讓不肯,也有讓之至再,點一出吉祥戲文的,也有只說隨便揀好的唱罷。席間,南安王妃笑道:「點戲看著容易,若戲文不熟,點錯了就是笑話,只看那名目好聽是靠不住的。」北靜王太妃笑道:「可不是麼!我到那裡,因有了年紀,都要讓我僭坐。到了點戲的時候,不點又不合式,只可揀那熟了又熟的,倒沒有毛病。」定國公夫人道:「今兒見這新郎新娘,真是一對兒,叫人羨慕。」理國公夫人道:「你沒聽說麼?那新娘是仙女下凡呢。」北靜王太妃道:「這位新郎那年到舍間去,才五六歲呢。如今居然功名成就、大登科後小登科了,日子有多麼快!」東平王妃道:「我記得那回這裡老太太請客,玉哥兒出來見我,還沒有新郎這麼大呢,見了人還有點臉紅,如今倒又是一代人了。」大家一面說笑,一面上菜。等到大菜上了,放了賞,又散坐聽戲。南安王妃問王夫人道:「我聽說史侯家雲姑娘在府上住著,怎麼沒見他?」王夫人道:「他在園子裡陪新親呢。」南安王妃道:「我們從先常見的,他叔叔這一出京倒疏遠了。」
一時,北靜王太妃推說身子不快,告辭先走,南安、東平王妃又聽了兩出,也便興辭。其餘誥命們坐到燈戲唱過,才漸漸散去。探春夫婦點起龍鳳宮燭,送新郎入房,已是三更時分。
周姑爺因夜晚也在夢坡齋書房裡住下,累得那班馬巡繞行榮寧街前後,梭巡了一夜。李紈寶釵吩咐小廝們熄了燈火,然後一同回園。寶釵扶著鶯兒回至怡紅院,也著實乏了。
剛上牀合眼,便見寶玉黛玉坐在屋裡說話。黛玉含笑道:
「姐姐大喜啊!道喜的等了半天了。」寶釵笑道:「這不是大家同喜麼?這門親事還是妹妹給定的,你該先喜才是。」黛玉道:「哥兒的狀元總是姐姐教出來的。」寶玉笑道:「我說蕙兒命中只有半個狀元,你們還不信呢,這不是驗了麼?」寶釵忙了一天,神魂未定,說道:「你們家來了,應該叫蕙兒小夫婦上來見見。」一面便叫鶯兒快去請新郎新娘,來見二爺和林奶奶。黛玉笑道:「姐姐又呆了,咱們在夢裡,你以為是醒著麼?橫豎明兒廟見,也得給我們安個坐,我們受了禮、看了熱鬧,才回去呢。」寶釵道:「那麼你們今兒晚上在那裡歇著?「黛玉道:「瀟湘館就好。那裡沒有人,又是熟地方,我還要看看那幾竿竹子。」寶釵道:「好可是好,只牀帳鋪設都還沒有呢,等我叫他們去佈置。」黛玉道:「鋪蓋、吃食我都帶來了,姐姐不用再張羅。只吩咐婆子們,萬一見了我們別大驚小怪的。」寶釵答應了。又道:「你說的春燕和五兒,我已經收在怡紅院了,什麼時候叫他們去呢?」黛玉笑道:「咱們先問問這位爺到底要不要,別盡著背地裡打恭,人家不知情。」寶玉笑道:「你們一番好意,我豈有不笑納的?你不知道我學的是韓信將兵麼。只除掉那一個,餘者無不遵命。」黛玉明知指的是襲人,便又笑道:「為什麼單那一個要不得呢?」寶玉只是笑,不肯說。寶釵道:「這兩個你們不帶了去,別擱老了,白耽擱了青春年少。」黛玉道:「你問他們自己,願來的只管來,若在這裡守著,等將來跟你同來也是一樣。你只知有駐顏丹,不知道還有換顏丹呢。」寶玉道:「姐姐今兒也累了,咱們別盡著鬧他,早些到瀟湘館去罷。」黛玉笑道:「我還瞧瞧那鸚歌呢。」說著,便同寶玉出去。
只聽鸚鵡在窗外叫道:「姑娘回來了,快倒茶呀!」寶釵不覺驚醒,定定神,便喚鶯兒,命他往瀟湘館叮囑婆子們不要衝犯。鶯兒膽小,拉秋紋同去。秋紋走到那裡,從竹陰中看去,見房中燈火通明,紫鵑麝月正服侍黛玉御妝,寶玉歪在一旁看著。秋紋正想和寶玉有一番話說,趕忙進去。不料邁進門檻,房中登時漆黑,寂無一人。回身出來,並鶯兒也不見了,走至婆子們住處,方見鶯兒在那里正傳述寶釵的話。等他說完了,一路回去,絮談不斷。
次日,鶯兒秋紋見了寶釵,述及夜間所見,寶釵不許他們張揚,又道:「林奶奶雖說帶了吃食,咱們也不能一概不管,你們等一會把飯菜水果預備齊了親自送去,別經那婆子們的手。
「鶯兒等答應了。寶釵忙即上去,料理廟見等事。到新郎新婦叩見父母翁姑,寶釵吩咐擺了三張圈椅,自己末坐受禮。心想:
此時寶黛二人必定也在這裡,咫尺間隔,音容莫接,未免悵然。
這天,一班近親內眷和榮寧兩府近支親族,如賈珠之母趙氏、賈瓊之母孫氏、賈璜之妻金氏,賈藍之母婁氏、賈菌之母周氏等,也都在榮禧堂上,大家熱鬧了一日。
接著又是會親,又是回九。賈薛兩家雖是親上做親,人熟禮不熟,也有許多節目。那蘭香本是天女臨凡,丰姿絕世,此時換了盛妝豔服,更顯得桃腮露潤、杏臉春融。凡是看過新娘的,無不同聲贊美,賈蕙稱心滿意,更不待言。只寶釵自從涓吉定期,以至大禮告成,忙忙碌碌不得一天安逸。這幾天忙碌過了,又須督視家人媳婦們檢收禮物、點理家具、結算帳目。
寶釵因此次賀客眾多,眾家人、媳婦晝夜伺候,分外勞頓,一律從優給賞。其中特別出力的,又於例賞之外加賞銀兩。李貴、焙茗等因兩次送考照料周至,俱在加賞之列。李貴等都領賞叩謝,只焙茗自往議事廳上見寶釵,跪下回道:「奴才不敢領奶奶的賞。」寶釵道:「你是二爺舊人,這一向出力比他們都多,豈有不領賞的道理?若是嫌少,公眾的事只可委屈點,將來再補你罷。」焙茗道:「上頭賞下來的,不拘多少都是恩典,奴才怎敢計較?這回有了例賞,又加賞了奴才幾個人,更是分外的恩典,豈有不知感激的?但是奴才有個下情要求求奶奶,奶奶恕了奴才的罪,奴才才敢回呢。」寶釵詫異道:「你有什麼為難的?只管說罷。」焙茗回道:「不瞞奶奶說,東府裡丫頭七兒和奴才很好,二爺都知道的。求奶奶跟珍大奶奶說說,把七兒賞給奴才,情願粉身碎骨報答爺奶奶的恩典。」寶釵沉吟了一回,說道:「論起這事可太謊唐,姑念你服侍二爺多年,又伺候哥兒上學進場,多受辛苦,我替你和珍大奶奶說去,成不成看你們的緣分罷。」焙茗連忙磕頭謝了,又請了一個安,慢慢退出。
寶釵記在心裡,卻因忙著結算喜事賬目,又要帶著蘭香到世交親眷各處謝步。緊跟著秋節將臨,又有各項瑣事,總沒得工夫尋尤氏去說。秋節過了,探春回來住了幾天,邀著湘雲寶釵看看蘆雪亭的蘆花、稻香村的紅葉,還請了薛姨媽、李嬸娘及岫煙、寶琴、紋綺姐妹在園中聚了一天。那天正是重陽,寶釵預備下許多螃蟹,就那凸碧山莊持螯飲菊,做個登高勝會。
等王夫人薛姨媽等走後,眾姐妹重鼓餘興,也聯了一首七言古風。隨後又是巧姐歸寧、權哥兒文定。忙中日月,把焙茗的事幾乎混忘了。那焙茗得了寶釵面允,一天一天的懸望,總沒有消息。起先還沉得住氣,等得日子太久了,就不免種種疑慮,想來想去,只有托秋紋碧痕從旁探問。秋紋道:「本來你就不對,這種事怎好求奶奶呢?奶奶不當面駁回你,還是留你的面子。」碧痕道:「那裡不是行好?咱們替他問一聲也不費什麼,可是奶奶很忙,得空的時候才好問呢。」後來碧痕遇便問過一次,知寶釵尚未說到,也不便再催。
直到冬月裡,正趕上尤氏的生日,因非整壽,賈珍又不在家,只請近族和至親內眷,借著賞梅為名在會芳園暢芳閣中設席,也傳了小戲、雜耍。頭兩天尤氏親自過來面請邢王二夫人,邢夫人近來見賈赦仍舊做官,意興比先好了;王夫人自從吞服仙丹百病不發,也高興出去玩玩,所以都答應去的。尤氏又至稻香村邀了李紈婆媳,然後來尋寶釵。寶釵正在怡紅院看丫頭們檢理大毛衣服,秋紋回道:「東府裡大奶奶來了。」寶釵連忙見禮讓坐。尤氏道:「寶妹妹,這一向知道你很忙,怕攪你的事,沒得來看你。」寶釵道:「我有什麼忙的,倒是這回喜事叫大嫂
子累了好幾天,也沒得見你謝謝。」尤氏笑道:「咱們姐妹這話還說得著麼?我來找你,為的是我們小園子裡梅花開了,蓉兒傳了一班新來的小戲,請太太們和諸位姐妹大後兒到我們那裡樂一天。大太太二太太都賞臉答應准去,姨太太那邊我也請了,這才來請你。你也累乏了,去散散吧。」寶釵道:「我彷彿記得大後兒是大嫂子的生日,我一定早早的去拜壽。還有點小事要求你呢。」尤氏道:「你有什麼事求我?我最怕打悶葫蘆的,有話就說了吧!」
寶釵道:「有什麼大事呢,就是服侍寶二爺的焙茗,這們大還沒成家,他單看上你們七兒,大嫂子肯給麼?」尤氏道:
「兒也不小了,幾次要打發出去擇配,因他家沒有靠近的人,耽擱到如今。這兩年姨娘們在任上,文花銀蝶兒兩個人也忙不開,倒靠他做些零碎事。既是焙茗那小子要,就給了他罷。」寶釵道:「咱們可就一言為定。」尤氏笑道:「笑話了,難道我還要你的定禮不成?」當下說定了,尤氏又再三叮囑大後兒早去。等尤氏去後,寶釵便打發碧痕告知焙茗,焙茗又上來磕頭,千恩萬謝的說了許多話。後來,尤氏因七兒服侍自己多年,又賞了一份小小妝奩。焙茗接了去,在府後頭賃房居住。這也是他們想不到的,如今不在話下。
卻說尤氏生日那天,李紈寶釵都先至王夫人處,陪著王夫人坐車往東府去。尤氏接進暢芳閣,只見花團錦簇,堆了一屋子的人。薛姨媽、李嬸娘、薛寶琴、邢岫煙已先到那裡,大家隨意敘談。坐了一會,邢夫人來了,隨後探春、湘雲、李紋、李綺陸續才到。紋綺二人和他們多時未見,唧唧噥噥的說笑不斷。尤氏胡氏陪著邢王二夫人說了一回話,便招呼擺席,隨即響台開戲。原來新到那班子全唱的是弋陽腔,所有戲碼都與崑曲不同。那天賈蓉賈薔定的戲目:文的是《清官冊》《回龍閣》《二進宮》《大保國》武的是《連環套》、《豔陽樓》、《駱馬湖》還搭著《打櫻桃》、《拾玉鐲》、《翠屏山》、《烏龍院》幾出玩笑戲,都是京城裡各戲班沒演過的。寶釵探春湘雲看了幾出,雖覺耳目一新,究竟嫌他聲調近俗。
唱到《打櫻桃》,尤氏笑道:「寶妹妹,你看這書童像你們焙茗不像?」寶釵看著戲,笑道:「真有幾分像呢,可是那貼旦比七兒漂亮多了。」尤氏道:「那是有名的甄碧雲,誰比得上?」又道:「別看七兒長相,他媽夢見一匹萬字錦才生得他,也許將來還有造化呢。」湘雲道:「像這種戲就近於傷風敗俗,年輕的人瞧慣了,移動性情,為害不淺。」探春道:「崑曲中也有講風情的,絕沒有這般妖冶。依我說,戲曲雖是玩意,可容易叫人聽進去。應該挑那忠孝節義的故事,可以感動人的,編成曲本給他們演唱。像這些誨盜誨淫的,都該嚴禁才是。」寶釵道:「別人不過白說說,你要這麼辦,還有辦不到的麼?」探春道:「這裡頭也有難處。眼前那位莊中堂,也是狀元出身,就單愛聽這些粉戲。若嚴禁了,未免要得罪人呢。
「湘雲道:「就是外號叫『錦帶飄』的那位中堂麼?」探春道:「那位只愛在紫檀大案上點票子,那懂得聽戲呢?」接著演《翠屏山》,扮潘巧雲的叫做錢小鳳,模樣不及甄碧雲,更演得淋漓盡致。探春也看不下去,說道:「這可真該禁了。」一時天快黑了,擺上晚席,陸續上菜。上到銀魚紫蟹,尤氏道:「這還是你珍大哥帶來的。只有衙門前頭那道河出的銀魚是紅眼睛,和別處的不同。」大家細看,果然那魚眼睛是通紅的,嘗那味兒也格外肥美。
探春道:「珍大哥哥近來常有信麼?姑娘們在任上都好罷?」尤氏笑道:「說起來怪可笑的,范陽那裡,從來就忌諱姨娘們,見你大哥哥正的沒去,倒是兩個姨娘去了,都當做希罕。
原來,從前安國公就怕夫人。有一個掛名的姨娘,可不許往那屋裡去。安國公憋急了,從窗子裡爬進去,被打更的當賊捉住,鬧得人人皆知。你說可笑不可笑呢?」湘雲笑道:「闊人都是這樣。咱們三姑爺將來就是第二個安國公,你們瞧著罷。」尤氏笑道:「還有笑話呢。你珍大哥前任施節度,怕得更厲害,地根兒就不許納妾。有一回衙門裡唱戲,施節度和女戲子多說了兩句話,登時被夫人叫了進去。戲也停了,燈也熄了,一班客弄得張皇失措。那裡官場中忌諱『姨』字號的,就是為此。
「寶釵笑道:「他們是管的太緊,你也太泄勁了。大哥哥調到范陽也有好幾年,那地方就在家門口,為什麼不到任上住住去呢?」尤氏道:「人家看外衙門享福,我看簡直是受罪!那回蓉兒再三勸我去,住了半個月,把我憋悶壞了。那裡有咱們吃吃玩玩、說說笑笑的舒服的呢?」
此時小戲暫停,耍了一回戲法。隨後又上來兩個說書的女先兒,先請薛姨媽李嬸娘點書,都不肯點。邢夫人點了一出《黃崇嘏》,是女扮男裝中狀元的故事,當下弦索叮(口爭)便說將起來。寶釵笑道:「咱們這裡要去中狀元,除非是三妹妹。「探春笑道:「你調教出來的都會中狀元,若自己去考不是十拿九穩的麼!」尤氏笑道:「你們別說啦,我那回和四姑娘抬扛,我只說一句你是狀元第一個才子,惹他說了一大套的話,說:『狀元難道沒有糊塗的?』又說我們這些人都是世俗之見。
今兒咱們說說不要緊,若四姑娘在這裡,又要冷笑呢。」探春道:「他本是那種怪脾氣,我們不理會他也就完了。」一會兒晚席散了,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媽都要回去,尤氏留不住,送到儀門外,看著上了車。小廝們駕上騾子點起燈籠,一陣風的去了。這裡大家聽了兩段書,又坐了一會,也各自回去。
剛回到怡紅院,秋紋迎上來,回道:「剛才伺候新房的小丫頭瑞兒來說,小蕙二奶奶有點不舒服,奶奶歇一會兒瞧瞧去罷。」寶釵換了家常衣服,五兒送上茶來喝了兩口,便帶著鶯兒往新房去看蘭香。只見蘭香歪在一張紫絨繡墊楊妃榻上,星眸半閉,眉黛微微,大有怯弱不勝之態。瞧見寶釵進來,忙支撐站起,叫聲「奶奶」。寶釵道:「我聽說你不大舒服,快躺下將養著罷,到底覺得身子怎麼樣?」蘭香含顰說道:「也沒有什麼,只是吃東西下去就要吐,一站起,頭就暈忽忽的,也有好兩天了。」寶釵又悄地叫陪房的媳婦來問,才知道月信有兩個月沒來,從先在家的時候,每月都是准的,便向蘭香道:
「這可不要亂吃藥,明兒把王太醫請了來,叫他看看脈就有准了。」蘭香臉上微紅,低聲答應。
次日,寶釵上去回王夫人,王夫人也是疑喜參半,傳話叫蘭香不要出來拘禮,又知寶釵說了許多胎教古法,一面命人飛馬去請王太醫。
直至下午,人回王太醫來了,賈蕙正在內書房裡替賈權改文章,
連忙將筆放下,出去陪著,送茶讓坐。此時,王太醫鬚髮花白,年紀約在七十上下。見了賈蕙,再三道歉,說道:「今兒太醫院值班,所以來得遲了。」問起賈蕙台甫,知是新科鼎甲,不免足恭道:「原來就是少二爺殿撰公。晚生在門下伺侯多年,還沒有瞻仰過。」又問老大人近來康健,一向短過來請安。賈蕙道:「今兒請老世翁屈駕,只因房下月事愆期,這兩天時常嘔吐頭暈,不知是喜是病,要請高明判斷。王太醫道:
「門下理當效勞。」又說些塞暄閒話,小廝們回道:「上房預備齊了,請哥兒陪太醫上去。」賈蕙便引著王太醫,一路談笑,同往新房院中走進。不知如何診斷?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