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感俠腸隔生續鴛偶 播佳話踵武掇蟾香

  話說薛姨媽邀同邢王二夫人,坐了竹轎一路向大觀園而來。
  到了山坡一帶,那些叢桂都開得一球一球的,老遠就聞見濃香。
  尤氏、李紈、寶釵、探春等從花下走過,只見金英糝徑,鈿粟堆林,更覺醉心眩目。直至綴錦閣下,王夫人等下了轎,扶著小丫頭同眾人上去。
  此時,天宇秋晴,四望高爽,寶釵、寶琴、岫煙等倚欄眺望,見蜂腰橋外一帶,梨樹已有些紅葉,遠處西山一抹,正似淡掃眉峰,不覺就看住了。尤氏李紈卻陪著薛姨媽和邢王二夫人,坐著說些閒話。探春湘雲站在那西邊廊子上,探春見左右無人,悄問道:「剛才寶二嫂子說二哥哥替你到地府找人去了,多咱才有信呢?」湘雲道:「這那裡說得定,知道找得著找不著?就找著了,也不過像珠大嫂子,到那裡見一兩面,不是多此一舉麼?」探春道:「只要找著了,二哥哥總會替你們想個長久的法子,不然也不費這麼大的事了。」湘雲道:「就算二哥哥好意,留他長住在赤霞宮,又算什麼呢?我想倒不如找他不著,也就死了心了。」探春道:「你是想得太深了,究竟還是找著的好。」
  正說著,只聽寶釵說道:「飯都擺齊了,專候著你們倆呢,別盡著說梯已啦。」二人笑著,回身進閣,大家就坐。席間肴饌,全是那年老人喜吃的,大件如玉蘭片燉野雞、荷葉粉蒸鴨、東坡肉、西湖魚都甚可口。邢夫人道:「到底姨太太會調度。「薛姨媽道:「我那會弄這些?都是寶丫頭調度的,也未必好,不過換換口味罷了。」王夫人道:「姨太太前兩年就要請我們賞桂花的,今兒才算吃著了。」尤氏笑道:「姨太太也不是省錢,就為事情多混忘了。我替你老人家出個主意:一年打算請幾回客,把錢先交給我,到花開的時候我替你預備好了,請你來做個現成主人;你若不來,我們大家吃了,也一樣謝你。」探春笑道:「姨媽就放心交給你,我們還不放心呢。若你把錢掖起來,到時候總不提起,姨媽本就好忘,我們也不便盡著催你,仍舊還是吃不著。不如交給我們大家管著,倒妥當。」尤氏笑道:「若交給你更不妥了,你輕易不肯回來,到時候那裡找你去?就是到提督衙門告上太太一狀,提督大人又是怕太太的,還不要辦我們的誣告麼?」說得大家都笑了。那天並無外客,眾人放懷談笑,十分歡洽。只惜春另就幾樣素菜,胡亂吃罷,先自回庵。一時席散,薛姨媽高興,又邀著邢王二夫人在園中逛了幾處,直至天晚方去。
  寶釵另備晚飯,留下岫煙、寶琴、探春和湘雲,在凸碧山莊看了一回月亮。那里居高臨下,看下去銀海通明,樓台如水。
  大家在敞廳倚欄坐下,探春道:「咱們幾次想要聚聚,總沒得湊上,此番賞月,倒是無意得之,世間事那由得人呢?」湘雲道:「在世上難得的就是一個『閒』字,咱們小的時候,地根兒就沒事,只想法子玩,怎麼玩都是有趣的。如今就是抽空兒玩玩,也不是那個意味了。」寶釵道:「也不要那麼想,有得玩且玩,有得樂且樂。即如今天晚上,月亮這麼好,咱們幾個人又湊到一塊兒,這就是撿了來的,若再嫌美中不足,那不是自尋煩惱麼?」岫煙道:「姐姐近來見解更高了,倒像是得過道的。」寶琴道:「世間事不過如此,能夠見得透,自己舒服些。你妹夫今年沒得差,非常懊惱。在我看著,這點雞蟲得失又算得什麼呢?」大家在月下談至二鼓,寶釵要留探春寶琴住下,探春不放心孩子,寶琴因節底下有事,便匆匆忙去了。
  這裡李紈寶釵,也忙著料理過節。中秋那晚上,王夫人吩咐在園中嘉蔭堂擺家宴,賈蘭梅氏率同權哥兒樞哥兒,從海淀趕回,勉強湊了兩席,一則人少,二則又有賈政在坐,拘束住了。偏又陰雲遮月,大家減興,倒不及十三那天熱鬧。
  次日便是三場接場之期,王夫人寶釵一早就巴望蕙哥兒回來,直至下午尚無消息。王夫人又幾次打發人去探問,寶釵更急得似熱鍋上螞蟻,一刻也坐不住。眼看天快黑了,王夫人歎道:「到底太小呢,不該叫他去考。」寶釵道:「想必還沒有出場,若果真有什麼失閃,蝌兄弟總要回來送信的。」正在心焦,忽聽到釧兒大聲道:「蕙哥兒回來了。」原來賈蕙從垂花門進院,廊子上丫環們先已瞧見,都像見了鳳凰一樣。寶釵聽見,忙道:「還不快進來呢。」賈蕙緊走了幾步,趕即進房,見王夫人歪在榻上,繡鸞在旁捶腿,寶釵站著說話,連忙上前都見了。寶釵又是喜又是氣,說道:「怎麼弄到這時候?人家早已都出來了。」賈蕙道:「他們對策,都是抄抄湊湊,還有一大半對空策的。我五道都做的駢體,每道有七百多字,寫起來可就費工夫了。」王夫人道:「你沒出場,那些小廝們也該帶個信回來,省得家裡著急,怎麼也沒有一個貼心的?連打發去的人也沒有回信,要他們做什麼呢?非重重的捶他一頓不可。
  「寶釵道:「哥兒平平安安的回來了,太太也不用生氣,等我傳給管事的申飭他們就是了。」玉釧兒打上臉水,服侍蕙哥兒洗了臉,又在榮禧堂擺上接場酒飯,把李紈湘雲都請來同吃。
  少時,賈政從外書房進來,問知蕙哥兒五道策都做的駢體,頗有失望之態。說道:「你這要好的心太過了,橫豎中不中在命的,也不用懊悔。」賈蕙聽了,一團高興頓時冰冷。倒是寶釵見賈蕙平安出場,只有歡喜,還顧不到科名得失。晚上,賈蕙隨同寶釵回至怡紅院,寶釵略問場內情形,便催他去歇息。
  自己同鶯兒說了一回閒話,也就收拾睡下。因白天過於勞神,翻來覆去只睡不著。
  剛在朦朧之際,忽見晴雯進來請安,道:「奶奶好啊。林奶奶打發我來送信,那史姑爺找著了,秦大爺同著他來,也住在咱們前院。請奶奶告訴史姑娘,約好了那天同去我再來接。
  「寶釵道:「林奶奶怎麼沒來?」晴雯道:「他原說要來的,因為老太太請那些仙女在園子裡聚會,林奶奶和鳳奶奶正在陪客,此刻還沒有散呢。」寶釵道:「你回去和林奶奶說,我跟史姑娘商量定了一起到你們那裡去。這條路我走慣的,你也不用接啦。」又道:「晴姑娘,你難得回來一趟,不到家裡去瞧瞧麼?」晴雯笑道:「奶奶您不知道麼?我那姑表嫂子早已故了,那裡還有家呢?我倒想見見襲人,看他有什麼臉見我!」寶釵道:「晴姑娘,我倒要勸勸你:襲人也算栽到家了,現眼在咱們手裡,何必還跟他過不去呢?」晴雯道:「奶奶這話也對,我決不損他,只要他見了我也就夠臊的了。」寶釵又道:「這院子裡的海棠,二爺說是應在你的身上,果然這兩年你好了,他也好了。如今長過了房簷,你走過瞧見了沒有?」晴雯笑道:「我那裡配呢?還得算應在二爺身上。二爺出了家,又成了仙回來,不是和死去重活的一樣麼?」歇一會,又道:「奶奶歇著罷,我去看看海棠和我住的那間屋子。」說著便自去了。
  寶釵一覺醒來,聽得四壁秋蟲啾唧不絕,窗子上正照著滿滿的月光,那半明半滅的銀燈,轉黯然無燄。想起夢中晴雯的話,深替湘去喜慰。又想,湘云若到了那裡不肯回來,倒是一件為難的事。正在胡想,只聽見後房裡襲人從夢中哭醒,還在哽咽。因念襲人只走錯了一步,便弄得荊天棘地、生死兩難,他也是太虛幻境冊子上的人,將來若到那裡歸冊,作何安置呢?又算到寶玉房下,在那邊已有七人,這裡鶯兒、秋紋、碧痕也有金屋之約,目下只苦了一個襲人,一個柳五兒,從前也都在寶玉心上的,何妨把他們添上,足成十二金釵之數?此事只可慢慢的和顰兒商量,想來想去不覺重又睡著。
  次日醒來已近巳牌時分,鶯兒過來服侍,寶釵問起蕙哥兒,鶯兒道:「哥兒一早起來,把二三場的稿子謄出來,親自拿到學裡給師父看去了。」寶釵看看太陽,知道天已不早,趕忙起來梳洗。秋紋回道:「剛才吳新登家的來回事,我叫他到議事廳上去等。」寶釵點點頭。一時妝罷,吃了早點,便先至議事廳。那些家人媳婦們一起一起的回事:有的核對相符,即時發給對牌;有的命他們檢出老賬,再行核對;也有查出弊混,當面申飭的。直到午初,方漸次辦完,便抽空去尋湘雲,將晴雯回來送信詳細告訴與他。
  湘雲聽說當真把林成璧尋著了,又是喜歡又是慚愧,心中似有多少言語說不出來,只有掩淚飲泣。寶釵道:「我得著這信很替你喜歡,你哭的是什麼?有那些眼淚留到赤霞宮,見著妹夫再哭給他看罷。」湘雲本有些咬舌,此時更不知說什麼是好,只期期艾艾的說道:「姐……姐姐,你不知我……我……我心……心裡過不去呢。」寶釵聽到倒笑了。坐了一會,等湘雲定了神,才問他決定幾時去。湘雲道:「姐姐幾時去,我總隨著。」寶釵笑道:「我這十天半個月還不打算去呢,你可別著急。」湘雲臉又一紅,寶釵不忍再和他取笑,便與約定明晚准去。問知惜春尚在念佛,說道:「我還有事呢,不等四妹妹了。」忙即回怡紅院去。
  此時賈蕙已從學校裡回來,寶釵問道:「你師父看你那稿子怎麼說法?」賈蕙道:「師父倒說很好,還說,庚寅那科有個姓俞的中第六,三場駢體策都刻了闈墨,那也不算毛病。」寶釵道:「那也看遇著什麼主考,挑剔不挑剔罷了。」賈蕙又回道:「今兒吳尚書請爺爺和蘭大哥到寶禪寺賞桂,還叫帶我去呢。」寶釵道:「你蘭大哥有空麼?」賈蕙道:「這兩天聖駕回宮辦事,蘭大哥也家來了。」寶釵忙命襲人檢出賈蕙出門的衣服,服侍他換上,去見賈政。祖孫三人分乘車馬,出城向錦秋敦寶禪寺而去。
  那天,吳尚書也只約了幾個至好,大家即席賦詩,連寺中方丈詩僧妙明也做了。賈蕙年紀最小,吳尚書推他所作為眾人之冠,笑對賈蘭道:「蘭世兄向來早達,這位令弟,將來發達比你還要早呢。」賈蘭道:「早達原是好事,我倒恨僥倖太早,一入仕途,就沒工夫再做學問。」吳尚書又引眾人去看了唐碑、明碑,還有兩棵白皮鬆,大可合抱,據說是金朝留下的。大家在樹下徘徊許久方回至客堂,隨後又擺上素齋,吃罷各散。賈政等回至榮府,天已擦黑。
  次日,又是定國公誥命請客,王夫人帶同尤氏、李紈、寶釵都去了一日,那裡也有一班小戲。寶釵晚上回來已甚疲倦,忙打發鶯兒將「尋夢香」送與湘云。自己歇了一會,靜中入定,便帶著湘雲生魂直赴太虛幻境。
  剛至牌坊前,晴雯麝月已在那裡迎候,一路說笑,早到了赤霞宮。寶玉、黛玉、鳳姐諸人都在賈母處,賈母含笑向湘雲道喜,說道:「我只聽說雲丫頭的姑爺怎麼漂亮,總沒見過,這可見著了。人都說寶玉長得俊,那裡比得上他呢!怪不得雲丫頭剛過門那幾天那麼高興。」鳳姐笑道:「一句話到老祖宗嘴裡說出來,又大方又有味。這話若是我們說,又像和雲妹妹取笑了。」黛玉笑道:「雲丫頭,你該怎麼謝謝我呢?我也不要你別的,只把你對待妹夫的樣兒,十分裡拿出一分來對待我就得啦。」眾人你一句我一句,把湘雲窘住了,一句話也回答不出,只是嗤嗤的笑。賈母笑道:「雲丫頭的嘴向來不讓人的,怎麼一喜歡變成啞叭子了?」鳳姐笑道:「咱們若和他討便宜,只有今兒合適。越說他,他越喜歡,你看他那小嘴,喜歡的都合不攏了。」說得湘雲臉上紅一陣子白一陣子。寶玉道:「我去把史妹夫請進來罷。」賈母笑道:「你好容易替他們安了家,還不叫你史妹妹家去瞧瞧麼?你只知會妹夫一聲,叫他在家裡候著。」寶玉聽了自去。
  這裡鳳姐向賈母道:「老祖宗,這個差使交給我罷,包管辦得漂亮。」說著便趕忙料理起來,點了兩隻龍鳳宮燭,燒上一爐安息香,都叫侍女們捧著;又叫珊瑚悲翠二人拿著紅紗燈,晴雯、麝月、紫鵑、金釧兒四人拿著紅明角喜字燈,分隊前引;芳官藕官吹著細樂。自己和鴛鴦分立左右,將湘雲攙起,向前院緩緩行去,寶釵、黛玉、迎春、尤二姐也跟在後頭去瞧熱鬧。
  行至前院,寶玉已在東邊月亮門外等候,引大家轉過一層院落,另有個小小庭宇。院中也栽些花竹,北面五間正房,三明兩暗,套過去還有三間書房。湘雲此時也似新娘子一般聽人架弄,一路宮燈細樂將他送至臥房。林成璧倒迴避了,躲在書房裡。鳳姐和眾人笑著回來,只留寶玉在那裡送房。
  賈母見了鳳姐,笑道:「你這差使真辦得不錯,也要熱熱鬧鬧,像那麼回事才對。」鳳姐笑道:「老祖宗沒瞧見姑爺那個樣兒,躲在小屋裡齜著嘴只是笑,還偷眼看我們,我瞧著他怪逗樂的。」黛玉笑道:「我們這送親的可苦了,一路跟得去也沒有轎子坐。」鳳姐笑道:「提起轎子來,我倒忘了,該拿老太太的藤轎子抬了他去,那才有趣。」正笑道,寶玉帶笑進來,鳳姐問道:「他們一對兒說話了沒有?」寶玉笑道:「我在那裡逗著雲妹妹說話,只是不肯說,我說要等著雲妹妹說一句話我才走呢。後來逗急了,他說了兩句:『寶姐姐來了,你還不瞧瞧去?』我才笑著回來了。」賈母笑道:「你們簡直是鬧新房,那是鬧舊房呢!」又和寶釵說些家常,問知蕙哥兒鄉試文章做得甚好,心中頗喜,說道:「你放心,這孩子將來必定有出息的,只看蘭兒便是榜樣。」黛玉道:「夜長了,老太太不用些點心麼?燕窩粥、栗粉粥都預備下了。」賈母道:「我倒不覺得餓,也要睡了。寶丫頭大遠的來了,你們三個人也早點歇著罷。」鳳姐笑道:「我來和鴛鴦姐姐,照樣兒再演一出好不好?」黛玉笑道:「免勞罷!總有一天璉二哥哥來了,咱們才演好戲呢?」說著,大家退下。晴雯麝月尚在西屋裡等候,聽見他們要走,忙即出來分攙釵黛二人入園,寶玉一路跟隨說笑。
  到了留春院坐下,黛玉問起蕙哥兒考試之事,寶玉道:「問什麼?反正他是必中的,也不過同我一般高下。」寶釵道:
  「你真有前知的分兒麼?我瞧你這個樣兒總不像個真人。」寶玉道:「真人不露相。若教你們凡眼看出來,還能算真人麼?我再說一句,他將來比我強多了,是個狀元宰相的命,可惜只中了半個狀元。」黛玉笑道:「可見是胡說了,狀元就是狀元,那裡有半個的?」寶玉道:「你不信?明年就見分曉。」寶釵知他語有先機,也不深問。又談了一會,黛玉笑道:「既是仙人,請到那邊丹房裡去罷,我們肉眼凡人不敢親近。」寶玉笑道:「仙人要去,你們也留不住;仙人要來,你們也擋不住。若不乖乖聽仙人的,只要念幾句咒語,叫你們自己把上下衣服都脫光了,叫做『紅娘自脫衣』,那才要你們的好看呢。」寶釵笑道:「這那像仙人的話?連我也不信了。」寶玉笑道:「信不信在你,仙不仙在我。」大家笑了一陣,隨即收拾睡下。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寶玉起來,草草梳洗了便要出去,黛玉道:「什麼事這們慌張?」寶玉道:「柳二哥等我去修理飛船呢。」寶釵一把拉住,道:「你見了柳二爺,告訴他我哥哥非常感激,如今塑了他的像,每天朝著燒香磕頭。這一點傻心,也要叫柳二爺知道。」寶玉笑道:「他早就知道了,還用說麼?」說著,徑自出去了。這裡釵黛二人談些瑣事,寶釵說起湘雲夫婦如何安頓,黛玉道:「依他的意思,就請史妹夫常住在這裡,眼下雲兒只管來來去去,等他百年滿了再說。若不嫌委屈,就和柳湘蓮秦鍾一樣長久住下,有何不可?」寶釵道:「雲兒是個有心眼的,他說『一個人靠著人家,兩個人還是靠著人家,怎麼說得過去呢?」黛玉道:「那是世俗之見,仙家倒不論的。你看那柳湘蓮何嘗不是散仙,如何也在此間打混?況且史妹夫既脫鬼趣度入仙班,將來絳闕清都也未可限量。雲妹妹向來豁達的,怎麼忽又如此沾滯?」寶釵又提起襲人柳五兒之事,黛玉道:
  「五兒呢,還有商量。他和襲人恩義已絕,我提過多次,總不答碴,這種事也不能勉強的。若湊足金釵之數,我倒另想了一個人,就是從先在怡紅院的春燕,但不知他嫁了沒有?」寶釵道:「我聽說春燕跟著他媽過苦日子呢,若找他也還容易。」黛玉道:「姐姐先把春燕和五兒撥到怡紅院,將來就好辦了。你連一個鸚哥還找了回來,何況他們舊人呢?」寶釵道:「那鸚哥真可愛,這一向都是鶯兒親自喂他,只可惜帶不了來。」黛玉道:「姐姐又傻了,多少人都帶得來,那有帶不來的鳥兒。「寶釵這才恍然覺悟道:「下次我帶來給你。」一時妝扮完了,同上去見賈母。賈母正和湘雲說話,黛玉偷眼瞧湘雲,果然春回眉黛,意態不同,便向寶釵擠擠眼睛,彼此微笑。湘雲見了他們,微帶羞澀,只站起,含笑無語。賈母笑道:「今兒是雲丫頭大喜的日子,我算是他的娘家人,替他辦幾桌喜席,把裡裡外外這些人都請上,連香菱、妙玉、秦柳兩家也別漏了,林丫頭就替我辦去,你看在那裡擺席合適呢?」黛玉道:「若人多了,只有涵萬閣、結霞山館兩處寬綽,老祖宗看在那裡好?」賈母道:「就在涵萬閣罷,咱們等一會坐船過去。」又道:「鳳丫頭呢,怎麼沒來?你若忙不了,叫他幫著你。」黛玉答應了,剛好鳳姐尤二姐走進來,黛玉笑道:「鳳姐姐,剛才老太太派了咱們倆替雲妹妹辦喜酒,這些事我不大在行,可全仗你了。咱們也得辦得像樣,別叫雲妹妹撇嘴。
  「鳳姐笑道:「昨晚上送房,今兒辦喜酒咱們索性連喜果子紅蛋都辦全了,省得多費一道手。」寶釵笑道:「好好的事,到你們倆嘴裡就說到歪裡去了,雲妹妹今兒怎這麼老實,也不撕他們的嘴?」尤二姐笑道:「人家替他忙活了這些日子,說幾句俏皮話大家笑笑,還不是該當的麼?」鳳姐黛玉下來,便忙著分頭料理。又要佈置屋子,又要點菜備席,又要各處請客。
  忙到下午,一切齊備,趕即坐船來接賈母。
  賈母從上房坐小轎子至香勝亭換船,鴛鴦翡翠攙扶進艙,鳳黛二人陪著說笑,一路水光花氣,迎人生爽。船到小瓊華,寶玉、寶釵和迎春、香菱、智能、尤氏姐妹都在柳陰下迎候,只不見湘云。賈母問道:「雲丫頭呢?」尤二姐把湘雲推向前來,原來在眾人背後躲著,寶釵黛玉等不由得都笑了。妙玉只在閣下等候,見了賈母也有一番談敘。寶玉引賈母先至廊間坐下,看了一回景致,方才進屋入席。
  賈母席上是迎春、香菱、尤三姐陪坐,湘雲坐了主位;鳳姐、尤二姐、寶釵、黛玉、寶玉另坐了一席;鴛鴦卻和晴鵑麝釧芳藕四兒等,另在花槅子外三間西廳擺了兩席。妙玉智能都吃素,另備素齋。林成璧、柳湘蓮、秦鍾的席,只擺在廊外。
  寶玉在席上吃些果食,便往廊外招呼成璧湘蓮諸人,一時又到西廳和晴鵑等打趣取笑。賈母嫌席上不大熱鬧,把鴛鴦叫來行令。先用喜字飛觴,由香菱起令。香菱想了一回,瞅著湘雲念道:「喜則喜你來到此」,自己和湘雲各飲一杯,大家都道:這句話說真巧。底下輪到湘雲,卻想不起曲句,那桌上尤二姐笑道:「我替你說了罷:『喜得俺梅子酸心柳皺眉。』」寶釵笑道:「雲妹妹這兩天真有這個意境。」湘雲道:「句子是有了,這『喜』字還在我身上,飛不出去喲。」賈母笑道:「原是你的喜,別人怎麼安得上?」鴛鴦瞅著尤二姐只管笑,尤二姐一詫異,才想起《牡丹亭》原句是「等」字不是「喜」字,不覺臉上飛紅。幸虧湘雲接著道:「我也想出一句:『似這般可喜娘罕曾見』。」數那「喜」字飛到尤三姐,尤三姐故意不肯喝,大家一陣起鬨才岔過去了。隨後尤三姐喝了門杯,念道:
  「非是俺辭家喜浪遊」,飛到賈母。賈母舉杯飲了,也是想不出句子,鴛鴦替說道:「可喜那路接仙源近。」數去,恰是迎春。迎春拿起杯子正在凝思,只聽賈母道:「曲子裡帶『喜』字的太少,咱們另換個省心的罷。」
  鳳姐另取一個牙筒送到賈母席上,道:「老祖宗改這個罷。「原來每根籌刻著一句唐詩並各種飲法,大家推賈母起令。抽出一根,是:「『鸚鵡前頭不敢言』,私語者飲。」迎春正和香菱說話,鴛鴦捉著,強迫二人都喝了。緊接著,迎春抽的是:
  「『媚眼偷看宿鷺窠』,旁視者飲」。遍看座中,只尤三姐正向廊上偷看,也捉住他喝了一杯。香菱接過牙筒搖了幾搖,掉下一根,看那詩句是:「『落花時節又逢君』,久別重逢者飲。「笑道:「這正該雲姑娘喝了。」鴛鴦將湘雲門杯斟滿,湘雲本不怯飲,舉杯飲盡。」隨後尤三姐抽了一根,是:「『春色滿園關不住』;離座者飲。」香菱剛站起,要往那席上和寶釵說話,被鴛鴦拉回來,迫著他喝了。底下輪到湘雲,湘雲笑道:
  「等我抽個好的。」抽出一看,臉先紅了,大家看是:「『洞房昨夜停紅燭』,新婚者飲。」都笑道:「這正是個好的,除你還有誰呢?快喝罷。」湘雲道:「『新婚』兩字總合不上。「鳳姐走過來,笑道:「就連你從前算上也不到兩個月,還得算新娘子呢。」一面將酒斟滿,送到湘雲唇邊,說道:「喝這杯早生貴子,白頭到老。」湘雲仍不肯喝,被他灌了大半杯。鴛鴦將牙筒遞與賈母,賈母道:「算由我收令罷。」信手抽出一根,是:「『扇裁月魄羞難掩』,臉紅者飲。」湘雲本有幾分酒意,又連灌兩杯,此時兩頰飛紅,鴛鴦又強他乾了一杯方罷。
  賈母微倦,便扶著鴛鴦走到暖閣,向小炕上歪著。眾人散坐說笑,也有在廊下散步的。一時夕陽漸下,彩霞滿空,半輪皓月已從東山漸漸飛起,黛玉又請賈母和眾人入席用飯,賈母只吃了半碗八寶蓮子粥,叫鴛鴦去看了船,先回去歇息,鳳姐尤二姐都跟隨去了。
  這裡眾人仍坐廊看月,妙玉向來和湘雲最好,同倚欄角深談。妙玉道:「天下事都是想不到的,你如今也有了家了。」湘雲道:「我那裡敢做此想,全虧得寶哥哥、林姐姐費盡回天之力,居然給辦到了。可是從前心裡頭已成了槁木寒灰,此時一線春回,又添了許多甜酸苦辣,別人那裡知道呢?」妙玉道:
  「就我得返此間,也深叨寶公之惠。據警幻說,他本是補天靈石轉世,所以有此神力,此話倒可以共信的。」正說著,黛玉湊了過來,湘雲等便將話截住。
  黛玉向妙玉周旋一番,又向湘雲道:「寶姐姐家裡有事,今兒晚上就要家去。你兩邊都是閒住,又難得來的,索性多住兩天再去,我這裡有人送你。」湘雲正合心意,故卻做從容道:「也好罷。」黛玉又道:「你有什麼話帶去沒有?」湘雲道:「也沒什麼話,只叫翠縷留神看守,別大意了。」黛玉道:「這層盡可放心,寶姐姐先回去,一定照應得到。」寶釵正和迎春香菱等閒談,黛玉轉身過去,便將湘雲的話告訴與他。見廊下成璧湘蓮諸人已先散了,寶玉也不在這裡,問侍女們,方知寶玉湘蓮酒後高興,往芳草坪去比劍。尤三姐要拉香菱去看,香菱不肯,自和迎春一路回去。釵黛二人也便分路回留春院。
  歇了好一會,將要卸妝就寢,寶玉方才回來。黛玉故意說,要將襲人五兒足成金釵之數,寶玉不敢與黛玉爭執,只閉眼裝睡,不答一言。還是寶釵說出實話,找的是五兒春燕,寶玉方有笑容,說道:「很好的一件事,為什麼你們單要嘔我呢?」次日仍是五更即起。寶玉因寶釵單身獨返,不堪放心,又打發晴雯送至榮府。
  其時天已朦亮,寶釵又找補了一覺,然後起來,先至櫳悴庵尋惜春。惜春聞知湘雲之事,微笑道:「二哥哥只知罵那些祿蠹,我看你們都是『情蠶』,生被這『情』字給網住了。」寶釵道:「你這話未免近於偏激,佛家『拈花微笑』也未必是無情的,只看這『情』用得正不正罷了。」坐了一會,又到湘雲臥室,囑咐翠縷一番,方往王夫人處。此後每日總要親自去看看,或是自己沒空,也打發鶯兒去探問。一連三日,湘雲尚無回來消息,寶釵想到,湘雲究竟是生魂,不比自己吞過仙丹的,若在那裡久居不返,難保無遊魂奪舍等事,心中甚為擔慮。
  直至第四日,翠縷方來送信,說道:「姑娘醒過來了,請二奶奶別惦記。」又向鶯兒道:「昨晚上紫鵑送姑娘回來,四姑娘在定中還見著他,說了好些話呢。」寶釵又親去看了湘雲一趟,聽惜春說起果然見著紫鵑,並非入夢,大家歎異。
  時光忽忽,轉眼已到放榜之期。那天寶釵起得較晚,剛在梳洗,聽得外面一片吵嚷之聲。正要打發人去問,焙茗已拿著報條進來,秋紋接過來看了,回道:「奶奶大喜,蕙哥兒中了!還是第七名舉人。」原來闈中寫榜,先從第六名寫起,所以報得最早。寶釵連忙至王夫人處道喜,李紈梅氏也在那裡,都向寶釵稱賀,只談到名次巧合,不免懷疑。王夫人道:「我那天問牙牌數,占的是『中必疊雙』,這不是驗了麼?」寶釵道:「那回見著二爺,他說蕙兒是必中的,和他名次相等。可見什麼事都是前定的。」李貴去看榜,直到三更後回來,果然第七名賈蕙是江南應天府官廕生,這才放心受賀。
  次日,賈蕙分具贄敬、門敬,去見各位師門。先見了房師張編修,問起家世,甚替賈蕙惋惜。說到闈中擬元已十多天了,偏那正主考餘中堂是個假道學,因這本是官卷,怕人說他阿附朝貴,故意挑剔五策駢體違式,要歸入副榜。還虧得本房力爭了好幾次,才把第七名卷子與元卷互調。賈蕙聽了,甚為感激,說道:「門生初次觀光,蒙老師如此成全,已屬萬分僥倖。況且先君也中的是第七名,或者此中高下也有定數。」張編修道:「若如此說,中第一倒不如中第七,巧合了家傳衣缽,倒成了佳話。」後來又去見各位座師,那三位也是同聲歎惜。不知那餘中堂見了賈蕙如何說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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