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鏡漪園泛舟從御賞 櫳翠庵草表卻恩綸
話說賈蘭在軍機有年,皇上見他少年練達,又是元妃親姪,眷遇甚渥。此時,萬壽慶典過了,聖駕又移駐清和園,每日即在園中辦事。賈蘭和梅氏母子只得移居海淀住宅,李紈因樞哥兒太小,放心不下,也兩邊住住。
一日駕幸鏡漪園,宣召近臣三人,賜令隨駕同游,一個是周侍郎,一個是江學士,那一個便是賈蘭。皇上從靜瀾堂登舟,御舟前後三層,彷彿似三卷殿座,雕窗畫檻,非常精緻。皇上坐在中艙,只帶了兩個小太監,賜他們三人同坐在船頭上,一路泛去。此時,苑柳搖青,東風尚勁,吹著液池的水,碧鱗鱗的更見清澈,水中荇藻游魚分明可見。御舟行處,經過武陵春館,杏花春雨樓,那一帶桃杏花雖已半殘,還有三四成盛開未謝,輕紅淡白,望如含煙。到了湛碧軒、鑒水齋、評詩堂各處,皇上俱命靠了船,帶著周賈諸臣上去逛逛,指著匯春院一片梅林,道:「這還是去年新種的,上回卿等在淵鑒堂做詩,那時尚未及佈置。」諸臣奏道:「皇上愷澤如春,萬物咸遂,乃至卉木之微得沾雨露,也分外茂盛。臣等何幸,生茲盛世,及瞻醲化。」皇上又降玉音道:「北方所見梅花,類皆弱植。若像浙東安瀾園那些老梅,都是一二百年的樹,才見得古姿逸致。
聞說兵燹之後,那園子也殘毀了,令人歎惜!」因江學士是錢塘人,便問起超山的宋梅,江學士奏道:「那宋梅前兩年尚在,新近聽說寺僧因遊客頻繁,有妨靜修,把最古的一棵伐了,未免太煞風景。」皇上歎息道:「這是地方有司之過,若果知愛護名跡,俗僧何敢出此?」賈蘭奏道:「誠如聖諭。臣以為愛物仁民,本於儒術,似宜澄汰仕途,重用儒吏,乃為制治之原。
「皇上聽了,甚為動容。降旨道:「卿主銓衡,即當妥議具奏。「一面又帶同他們重上御舟,從繡漪橋一帶撐去。過了橋,只見兩岸地勢平衍,一半都是綠疇,正種著春麥。
岸旁有一座引溪亭,亭外密林環繞,又有許多新種小樹。皇上命太監上岸,彩了些荔枝、枇杷,賞給賈蘭等嚐嚐。傳旨道:
「此樹係南方所產,朕因此處密邇溫泉,地氣較暖,每樣試種了幾十棵,居然都活了。結的果比南方熟得還早,你們嚐嚐味兒如何?有老親的儘管帶些回去給老人家嚐嚐,也叫他們希罕希罕。」賈蘭等接過,即在船頭叩謝,隨又傳旨開船。正值春序晴和,湖淥融融,水風習習,一路撐過寶珠橋,便望見那座月地雲居殿,翠巒交融,碧瓦凌寶。殿前兩大株西府海棠,都開得十分絢爛,遠遠的已瞧見花梢。
太監傳旨在牡丹台停舟賞花,御舟至柳陰下攏住,賈蘭等俱隨駕上去。走過了清暉閣、蕙芬樓,不及細賞,便到了牡丹台。賈蘭是初次來此,見那院裡全是高高低低、玲瓏皺瘦的太湖石,其間隨石為池,種著各色牡丹,大半尚含苞未放,只銀粉面、御衣黃開了兩叢,卻是乍開未開的,那顏色分外嬌豔。
皇上在花前駐駕,隨意賞了一回,傳旨道:「今日不令卿等賦詩,且各暢懷遊覽。」那牡丹台後,又是一處大座落,抱廈上掛著黑地金字的御匾,是「醲春啟瑞」四個大字,中間鈐著「幾餘宸翰」御璽,兩旁抱柱,也是黑地金字御筆楹聯,那句子是:
雲錦重霄涵湛露;霞綃五色捧祥暉。
殿座內正面是鑲玉嵌花圍屏,前列寶座,左右分列宮扇香爐。聖駕進殿升坐,又傳旨賜諸臣坐,又指東西兩壁字畫,命他們瞻覽。東壁是先朝尚書沈文昭寫的《南巡賦》,賈蘭等從頭略看一遍,奏道:「前輩書法,工美中別見拙厚,猶見盛世矩之遺。」皇上降旨道:「先朝屢次南巡,都為的治河勤民,親臨勘度。所至蠲租免賦,又嚴詔不許擾累民間。究竟萬乘巡行,豈能一無煩費?聖心頗以為悔。上年淮河決口,朕也想親去看看,念及民生凋敝,正該休養生息,因此就擱下了。」賈蘭等奏道:「皇上視民如傷,無微不至,真是社稷蒼生之福。「皇上又指西壁掛的一幅「鏡漪園全圖」,說道:「這還是先朝供奉李宗白畫的,你們看畫得如何?」賈蘭等步至圖下,仔細看了,那圖雖是工寫,樓閣亭台也畫得十分精緻。周侍郎、江學士都是善畫的,奏道:「此圖工力深至,上追宋元,非臣等末技所及。」
皇上又對賈蘭道:「朕曾聞賢德貴妃奏述大觀園風景之勝,如今都還照舊麼?」賈蘭奏道:「前幾年略經荒廢,近來重經修葺,已復舊觀,皆出主上之賜。」皇上天顏含笑道:「如此甚好。朕幼時仰讀太宗仁皇帝寶訓,說是士大夫之家,都應該有個好園子,給他們養閒娛老。仰繹聖意高深,不僅君臣同樂而已。」周侍郎奏道:「《洛下名園記》說的『園林盛衰關係天下治亂興廢』,真是名言,與先朝聖訓正相發明呢。」皇上又問大觀園可有全圖?賈蘭奏道:「臣姑惜春曾繪過全圖,存在家裡。」皇上降旨:明日入朝帶來呈覽。賈蘭領旨遵命。是日又在佳蔭軒賜他們三人茶點,又賞每人一個白地青花瓷瓶,滿插著紅白海棠。隨後命太監另傳船隻送賈蘭等出園,三人同謝恩而退。
賈蘭回至海淀住宅,向李紈回明此事,便要寫稟帖給王夫人,打發人飛馬進誠去取。李紈道:「四姑娘那彆扭脾氣摸不准的,萬一堅執不肯進呈,倒要弄僵了。還是我親自回去一趟,和二嬸子史姑娘商量著辦罷。」當下便吩咐小廝們,將朱輪後檔車拉至垂花門外,李紈稍為收拾,忙即出來坐上車,駕上菊花青馴騾,小廝來喜騎馬前引,素雲碧月另坐小車跟著,一路進城。
趕回榮府,打聽寶釵探春都在櫳翠庵,心想這可巧了,有他們在一起,究竟好說得多。不料剛走近庵門,正遇見探春寶釵出去,李紈忙把他們攔住,重進庵中,將此事細說一遍。惜春道:「我那畫兒只好自己家裡人看看,怎夠得進呈呢?你們只說一時遺失就算了。」寶釵道:「這是奉旨的事,怎好不拿上去?你也要替蘭哥兒想想。」湘雲道:「虧得我們那回拿出來看看,若不然,還不知往那裡找去呢。」李紈道:「既在手邊,就請四妹妹取出來罷,來的人還等著哪。」惜春便命入畫向書架上將圖取來,李紈探春先展開一看,探春笑道:「這圖畫得如此工致,若不進呈,豈不白湮沒了?這是神差鬼使,要替四妹妹表彰表彰,才不枉這番心力。」惜春道:「我是懶和尚,只求沒佈施,倒還是聽他湮沒的好。」李紈道:「圖上還沒題款呢,既要進呈,還該補個款才合式。」惜春道:「何必補款呢,只說門下清客們畫的便了。」李紈道:「那可不妥,蘭兒在上頭已經奏明是四姑娘畫的,怎麼能夠再說回來?」寶釵探春都道補款為是。湘雲便取過筆硯,替惜春倒填年月,寫上一行是「某年某月賈政命女惜春恭繪」,又替他蓋上圖章,卷好了,交與李紈。
李紈辭了眾人,忙即帶回稻香村,交給來喜飛馬送去。自己車路顛得乏了,還要和寶釵接洽家務,便在家裡住下。那裡寶釵探春和湘雲議論了一回,也就散了。
次日,賈蘭上朝,把軍機公事辦完了,遵旨將大觀園圖呈上,皇上命留下細覽。賈蘭奏道:「若蒙聖上鑑賞,可否求御筆賜題數字,永為家寶?」皇上也應允了。過了兩天,賈蘭正在軍機直房,閱看京外奏折,有御前太監拿著大觀園圖下來,聲言給賈大人道喜。賈蘭展圖細看,見幅端已加上御題,是「璇閨藻績」四字,上頭也鈐著一方朱紅御璽。那太監又傳旨詢問賈惜春曾否出嫁?賈蘭不敢虛飾,只回道現尚在室。太監微笑了一笑,賈蘭賞給他八兩封子,就打個道謝而去。
那日賈蘭退直回寓,又詳細寫了稟信,將圖送回家裡。次日面聖謝恩,皇上也別無話說。此時賈政奉旨往陪都恭送玉牒,尚未回京,王夫人李紈等見御筆賜題,只道是尋常恩典,並不十分在意。
直至賈政回朝覆命,剛回到家裡,便有北靜王府長史,來此傳話道:「王爺即刻來拜賈老大人,有要緊話面談。」那北靜王向來很拿著藩邸身份,賈政每次往謁,從未親自答拜。只那回秦氏喪事,親臨路祭,已是分外紆尊的了。此時突然降臨,賈政不免惶悚,忙道:「王爺有事吩示,我即刻到北府去面見,千萬不要勞步。」長史回道:「王爺吩咐,已經從府裡出來了,請大人候著罷。」賈政無法,只得在家靜候。不大會工夫,便聽得門外人馬喧闐,北靜王轎子已到,忙即出來迎接。北靜王見了賈政,即命止輿下來,一同步至客廳。
見了禮,賈政讓北靜王上坐,自己側坐相陪。隨又親自遞茶,北靜王道:「政老王事賢勞,此次奉使陪都,往返長途,也很勞頓了。」賈政道:「馳驅效力,分所當,何足言勞。所幸仰托福星,來往途中並無風雪阻滯。」北靜王道:「無事不敢輕造,只因聖上見了令媛畫的大觀園圖,甚為青目。知道尚未出閣,意欲以繼賢德貴妃,充鳳藻宮之選,命本王前來宣旨。想政老誼本懿戚,素來公忠體國,不至有所推辭。」賈政聞命,非常惶恐,只得委婉回道:「聖上天恩不遺微賤。政自顧何人,受恩至此分當遵旨,豈有他說。但是此中隱情,也不敢不據實奏上。此女非政親女,乃先兄諱敬之女,自小撫養在此。政本意原要替他擇個佳婿,不料他未及笄年,忽然立誓不嫁,矢志奉佛。政夫婦暨他胞兄珍多方勸導,只不肯聽,以此蹉跎至於今日。惟有將聖旨傳述與他,他若是有造化的,自必遵旨入宮,銷除前說。倘若執迷不悟,使政負抗旨之罪,政雖由此乾譴,也是無法。恃在王爺關注有素,一切尚求垂察。」北靜王道:「政老為難之處,本王也早有所聞,明日再令閨人前來,面勸令媛。此時且緩覆旨。」隨後又道:「前次令次孫到了寒舍,果然祥麟威鳳,器宇不凡,眼下學問想必更長進了。」賈政道:「蕙孫尚幼,近日也學為時文,只是不甚警切。仰蒙眷注,恐未必克副厚期耳!」北靜王又稱贊賈蘭應制文字如何敏捷,處理樞務如何機警,將來功名一定還要上去的。賈政只有遜謝。
一時話畢興辭,賈政送出,瞧著北靜王上了轎,拱手告別,然後自回上房。
王夫人見他無精打采的,眉頭皺了一把,踱了進來,不覺笑道:「老爺剛回來,又有什麼糟心的事?」賈政咳了一聲,說道:「都是蘭兒這小子鬧的,平白的把什麼大觀園圖呈進御覽。皇上看得好了,知是四丫頭畫的,要把他也選進鳳藻宮去,剛才命北靜王來宣旨。若遵旨罷,四丫頭那脾氣,上回就要剪頭髮,鬧得天翻地覆,迫了他,還不是擠出事來?若依他的主意回了,那抗旨的罪,我如何擔得起?」王夫人道:「老爺也不用焦心,四丫頭雖然左性,心地還算明白。咱們叫三丫頭寶丫頭大家勸勸他,看他是什麼意思再說罷。」賈政道:「明兒北靜王妃還要親自來呢!這件事不是一兩句話搪得過去的,你且和他們從長商量,看有什麼主意。」當下又有本部司官等著畫稿,賈政便到外書房去。
這裡王夫人忙即打發繡鳳去請探春寶釵,等一會,他們二人方從園裡會齊了上來,見王夫人面有慌張之色,忙問何事?
王夫人將北靜王傳旨的話,並王妃要親自來勸,以及賈政左右為難,都詳細說了一遍。探春道:「這件事當然要和四妹妹說的,他那人說一不二,沒有游移的。就是抬出聖旨來,也未必壓得住。俗語說的『拚得一身剮,皇帝拉下馬』,能把他怎麼樣呢?」王夫人道:「他可怕什麼,只是老爺向來膽子小,又是個沒主意的,此刻已愁的了不得。總要保全住老爺,別叫上頭怪下來才好。」寶釵道:「依我想,當今皇上是聖明的,只要准知道是他本人的主意,也就怪不著老爺了。我們今兒先和四妹妹說,他若依了呢,頂好。若還是他的老主意,好在北靜王妃明兒要來的,叫他自己去說去。太太看好不好呢?」王夫人道:「你們說著瞧罷,我也不希望他做貴妃再沾他的光。只不要因他受累就得了。」寶釵探春從上房下來,先尋湘雲商量。湘雲乍聽,也嚇了一跳,說道:「這可是個難題目。」隨後沉吟了一會,又道:「我想也沒什麼不了的,你們只把實話告訴他。頭一件,不要和他打趣,說僵了更不好辦。第二件,你們別出主意,只聽他怎麼說,他那人也有他的道理,你們只依他罷了。」三人商定,便同至惜春屋裡。
惜春正在點香,大家等他拜了佛,方得坐談。惜春見他們臉上都有些訕訕的,不似往常說笑,也料著必有什麼事情。寶釵搭撒著說道:「四妹妹終日學佛,幾時才能成佛呢?」惜春道:「佛就在人的心上,說遠就遠,說近就近,我此時一心向佛,心與佛無二,當下便是佛了。」探春道:「若照這麼說,世上的人,只管做帝王、做將相,只要心向著佛,何曾不可成佛,又何必披那領袈裟呢??惜春道:「那倒不然。世上的榮華富貴先看不破,嘴裡念著佛,心裡還想著聲色貨利,那不是愈走愈遠麼?」寶釵道:「我聽說前朝有個太后,在宮裡一心持佛,後來修成了九蓮菩薩。可見做人自做人,修佛自修佛,兩件事原不相妨的。」惜春道:「那也是舍了太后才去修佛,不是修了佛又去當太后的。」
寶釵探春都明白他的意思,要把真話說出來,又覺得礙口。
惜春看出,笑道:「有什麼話只管說罷,我最恨這麼吞吞吐吐的。」寶釵不得已,方將北靜王宣旨的話說了。惜春笑道:「我以為什麼天大的事呢,就這點子事,也值得這麼為難?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志向,我自從那回剪髮立誓,心裡早已死了,死了的人還能重活麼?人家看三宮六院,好像天上神仙,我看著只像地獄。要教我學大姐姐,送到那不見人的去處,那是萬分做不到的。可是老爺太太撫養我一場,決不能叫兩位老人家因為我受了委屈。有什麼罪過,我一個人當去,再不然還有一個死呢。早一天到太虛幻境,不是早一天享福麼?」探春道:「四妹妹這話倒也痛快,依你怎麼辦呢?」惜春道:「皇上家沒有強迫成親的,況且當今又如此聖明,我想古來緹縈、班昭,一個庶女尚能慷慨上書,我們叨在戚里勛門,難道還不許下情上達?等我自己做篇陳情表,托北靜王代遞上去,禍福利害我自當之,豈不直截了當?」寶釵道:「如此辦法,不但保得父兄無事,也許傳之千古,要算一篇有價值的文章呢。」探春道:「四妹妹一向偏激,這主意倒很正大。」湘雲聽了也很佩服,說道:「想不到四丫頭有此膽量!」惜春道:「什麼叫做膽量,擠到這個節骨眼,也是沒法子罷了。」
寶釵怕王夫人懸心,借個事先走,自往上房回話。探春無事,仍在此和惜春湘雲說些閒話。湘雲隨手檢了一本《莊子》看到「能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飽食而遨遊。」不禁大笑道:「世上事真叫漆園先生說透了,四妹妹若不是會畫,何至引出這番啰唆。就是三姐姐替姐夫出了許多主意,看著似乎得了法,也是白賠辛苦,一天不得消停。總不如我這窮困無能的,倒逍遙自在。」探春道:「我也那是願意的呢?事情堆到眼面前,難道看著他們鬧笑話不成?就是四妹妹那句話,沒法子罷了。
「惜春道:「就拿這點說,還是做大姐姐舒服呢,還是咱們閒人舒服呢?他那年回來省親,外面儘管暄赫,見了家裡人,也只是哭哭啼啼的。就是老太太、太太進宮去看他,那一回不哭一鼻子?要像咱們無拘無束的說說笑笑,這一輩子就不用想了。
我眼見他活受罪,還往火坑裡跳麼?」
那天晚上,探春回秋爽齋去,惜春送了他。回來做過晚課,便就著燈下,濡墨點筆,做出一篇沉痛悱惻的《陳情表》來,自己又潤色一番,方才定稿。本要留著和湘雲斟酌,又想那些有斤兩的話,他們膽小的見了未免大驚小怪,不如索性一氣寫成。當下取過一本白折,挑了燈,從頭寫起,真是行行玉潤,字字珠圓。寫完了,已聽得稻香村的雞聲,窗紙上漸漸有些發白,連忙上牀就寢。卻因錯過了困頭,又心中有事,總睡不著。
直看到太陽出了,方朦朧睡去。
次日,寶釵記掛此事,一早起來,草草梳洗了,忙即尋探春同來探問。走到櫳翠庵,見入畫正在院中掐花,低聲道:「四姑娘一夜沒睡,此刻剛睡著呢。」寶釵探春躡手躡腳的走進屋裡。湘雲卻早已起來,和翠縷在那裡收拾屋子,一見他們,笑道:「你們也是一夜沒睡好罷,怎麼這老早就出來了。」探春笑道:「我倒是心裡沒事,一覺睡到大天亮。剛一起來,二嫂子就來了。」寶釵悄問四丫頭那《陳情表》做好了沒有?湘雲道:「說起來卻也可憐,他連做帶寫,整整忙了一夜。我天亮醒了,還聽他咳嗽,不知什麼時候睡下的,我們幾時見過他這樣掙命呢?」探春道:「我平時閒想,做一個人就像一個箭靶子,任什麼人打過來都得接受,還不能盡如人意,真不值得。
他一個世外閒人,不肯做箭靶子的,這一箭來得更重,別看他臉上做得鎮靜,心裡頭也夠受的了。」大家又說了一會閒話,探春還和寶釵下一盤圍棋,見西牆上的花影漸要落地,方聽得惜春叫人的聲音。
少時惜春過來,形容微悴,故做從容之態,說道:「今兒可起晚了!」又說些別的,只不提起那篇文章。寶釵素來穩重,此時因受王夫人叮囑,卻有些忍不住,便問道:「四妹妹那篇大文章想已脫稿,我們等著拜讀呢。」惜春笑道:「我就知道你們的眼睛裡擱不下一點沙子,給你們看了好放心。」說著,便去取了奏折,給寶釵探春同看。探春見那一筆簪花小楷寫得非常精美,從來沒有見過,笑道:「別說文章,就這楷法也比平常不同。四妹妹的本事,要到這時候才露呢。」惜春道:「我一夜也沒睡踏實,你還忍心拿我取笑。」大家看那折子上寫的奏章是:
臣妾賈惜春冒死百拜上奏:竊維貞娥濡血,閶闔回聰;弱女悲呼,雷霆下庇。重暉所照,隱微靡有不週;元化攸甄,猥賤必獲其所。幸生盛世,同被洪麻。豈於微躬,忍奪孤志。伏念臣妾閥閱舊族,閨禧末材。庭蔭早凋,家有戛羹之恥;季宗見撫,少無織薄之能。屬當家難之頻仍,顧念幻身之如贅。毀容奉佛,斷明鏡之千絲;削跡棲庵,依禪燈之一粟。慧因未脫,塵想久空。不謂薄技丹青,謬叨宸賞。重以溫言藻飾,擬備宮寮。在聖明敦求舊之思,推恩簪珥;而父兄懍違天之咎,懷懼冰淵。諄命申申,微衷惻惻。夫趨榮損節,志士之所羞;黜志徇時,明廷之所鄙。雖在巾髻,詎異襟期!而況皈空有誓,三界共聞。佹行而登,六宮何取?菤葹之心久死,詎旋轉於春韶;薄柳之質早衰,更離披於霜節!已等瘁風之羽,難為斷尾之犧。
伏思若邪指井之貞,陳文興歎;河東表閭之媺,魏帝垂稱。揆事差殊,准情尤切。是惟堯舜在上,能容蓬累之苟全;抑且媯姒多賢,詎乏椒風之上選。竊望曲垂荃察,俯遂樗衷。縱弱鳥於意林,息窮鱗於慧海。懷冰夙矢,鑒井豈有留波;望鬥雖遙,戴山固當知重。若責其負恩為罪,梗化有誅。刀鋸雖嚴,敢冀象刑之宥;父兄無過,幸寬湯網之施。縱畢重泉,不忘厚德。
臣妾不勝迫切悚惶之至,謹奏。
正看著,只覺屋內漸黑,看那細字頗費目力。再看院中花影,早被沉陰掩去。入畫翠縷等正忙著收那竹竿上晾的衣服。
寶釵道:「今年一春沒得透雨,虧得四妹妹這篇大文,上感天心,就要下一場好雨呢!」探春道:「好文章是要從肺腑中出來。本朝文家盡多,從根本上說起,只有李檢討請終養的表章算得一篇,就為的是至性至情之作。只怕第二篇便要數四妹妹了。」湘雲笑道:「他平常連詩都不肯做,不是皇上迫著他,那有這篇好文字留在世上?若真個進宮裡去,不但元妃姐姐趕不上他,就連古來班婕妤、宋若華那些女才子、女學士都要壓倒了。」惜春道:「文字也是一種習漏,就是做好了,算得什麼?你們未免見得太淺。」
此時雨點子漸大,只一會工夫,便下起傾盆大雨。湘雲笑道:「你們也回不去了,就在這裡弄點吃喝,大家過陰天罷。「寶釵道:「白吃有什麼意思,趁三妹妹在這裡,不如賞雨聯句,還是個新鮮題目。」惜春道:「你們一天到晚拿做詩當正經。一做了詩,話也不說了,雨也不賞了,一個個都變成傻子。
連我不做詩的,也只可跟著你們裝傻了。」探春道:「這屋裡黑得怪沉悶的,既不做詩,咱們索性出去賞雨,總比悶坐著強。
「說著,便拉寶釵湘雲同至廊下,見雨勢更猛,欄杆前兩棵芭蕉被雨打得搖擺不定。庵旁土山上急溜飛下,宛然像一道瀑布,流到山下,淙潺有聲。」寶釵道:「這裡賞雨倒是一景,咱們從來沒領略過。今兒若不是被雨截下,還見不到呢。」探春道:「從先妙玉住在這裡,那容得咱們常來?這點子也是山子野的經濟,他把山上各處的水道,都從此處會齊了下來,所以才有這個樣兒。一半也是你們沒出過京城,見了這點水法,就覺得希罕。」湘雲笑道:「誰都像你,見過天台瀑布,又見過大小龍湫,把眼睛放得太大了。我倒覺得很好。」說得大家都笑了。忽見庵外一個老婆子,打著青油雨傘,夾著油綢衣包走進來,衣裳都淋得半濕。入畫上前一問,原來是怡紅院的老婆子,襲人打發他給寶釵送衣服來的。探春道:「到底是襲人想得周到,我帶來的那兩個丫頭婆子,那管這些事呢。」湘雲道:「你也怪不得他們,他們只顧哄孩子,就忘了你了。」寶釵此時也覺身上微涼,打開衣包,揀出一件藕灰春綢裌衣自己加上,還多著一件寶藍貢緞顧繡夾袍,分與探春穿了。剛要打發老婆子回去,湘雲道:「等一等,我還有東西帶去呢。」欲知所帶何物?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