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慶生辰飛花開綺宴 報春暉入夢遺金丹
話說賈母和鳳姐等在留春院鬥牌,結算是鳳姐贏了,他原說贏的錢不許掖起,要改天再做個東道。此時自不便改口,便說定後天十七備了酒,在舊月賞梅花,帶頭請晴雯紫鵑諸人還席。
黛玉見天色已晚,便向賈母道:「老太太的晚飯,就擺在這裡罷。」賈母答應了,又留迎春、香菱、尤三姐等在此同吃。直到擺了晚飯,大家方散。寶黛二人和鳳姐都送賈母至上房,見賈母高興,仍陪著說笑。忽見紫鵑走來,悄回寶玉黛玉道:
「寶姑娘史姑娘都來了,在園子裡等著呢。」寶黛二人俱不知來因,不覺愣了一愣,忙即同紫鵑入園。紫鵑一路走著,才說起他們幾個人,借著慶賞花朝替寶黛合做生日,晴雯又去邀了寶釵湘雲,等晚上人靜了,重開夜宴。寶玉聽了大喜道:「你們瞞著做什麼?早說了,我還許添點新鮮玩意。」黛玉笑道:「這就鬧得很夠了,明兒老太太見了他們,問起為什麼來的,可怎麼說呢?」寶玉道:「老太太見了他們,只有喜歡的,怕什麼。」
說著,已到了留春院。走過抱廈,便聽見寶釵湘雲說話的聲音。湘雲道:「這一向可把我悶壞了,若是一個人來得了,我早就飛了來啦。」寶釵道:「你們白天請老太太賞花朝,就沒替我們先回一聲麼?」晴雯道:「這還是我們偷著請的,可別給漏了餡。擔個不是不要緊,到底不大合式。」說著,黛玉已走進屋來,笑道:「誰請你們的?這時候趕了來。」湘雲笑道:「我們特來拜壽的,還在乎請不請麼?」寶玉笑嘻嘻的,指著晴雯道:「都是你弄的鬼,你估量我們不知道麼?」晴雯道:「那裡有耳報神這麼快,一定是紫鵑這蹄子說的,怎麼一句話也擱不住?」黛玉笑向寶釵道:「姐姐,我聽說你當了老太太高興的了不得,所以不想著來了。」寶釵道:「你瞧這顰兒,饒著不請我還要說歪話,我若當了老太太,你還只當小太太麼?」湘雲道:「我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你那年種的蠟梅,居然成了樹,今年開得很好的花。我們大家起社做詩,你也該補做一首才是。」黛玉道:「就是那年盆裡開殘的那一棵麼?那點小棵棵都成了大樹,怪不得寶丫頭要成了老太太呢。」寶釵道:「那蠟梅你還不在意,還有一件事你聽了一定喜歡。你那會念詩的鸚哥,我新近尋了回來,在怡紅院養著哪。
「黛玉笑道:「這倒是想不到的,他還是那個樣兒麼?」寶釵道:「倒比先長得好了,你幾時回去看看罷。」寶玉道:「天不早了,別盡著說閒話,咱們預備擺起來罷。」晴雯道:「忙什麼,咱們索性把二姑娘香菱都請了來,人多了更有趣。」黛玉道:「那可叨登的大發了!」寶玉道:「到了這裡,難道還有人管著咱們不成?要請就快請去。」麝月金釧兒連忙分頭去請。迎春本來好冷靜,香菱還有些避嫌,都推說身子不好。禁不得他們軟磨硬扯,一時也都來了。
晴雯紫鵑看著侍女們在暖閣裡擺了圓桌,一色的精緻果碟。
又開了兩壇百花釀,斟到杯中光如琥珀。晴鵑諸人先要讓寶玉、黛玉、寶釵三人上坐。寶玉道:「咱們應該讓客才是。」大家讓了半天,方才坐定。上面是湘雲、迎春、香菱坐了,寶釵坐在香菱之下,然後寶玉黛玉和眾人都團欒就坐。晴雯紫鵑等輪流敬了酒,湘雲道:「乾喝沒有意思,還是猜拳罷。咱們來個登壇點將,先推兩個大量的做元帥。」黛玉道:「這裡只有你夠做元帥,誰還敢和你對壘。我看不如行令,我們尚可勉強奉陪。」寶釵道:「酒令不過那幾種,要找個新鮮有趣的,還要雅俗共賞才好。史妹妹記得多,請你做令官罷。」紫鵑道:「前天來的那位仙女送給我一本《百花令譜》,史姑娘瞧瞧用得用不得?」說著,便從架子上取了一本錦裝小冊給湘雲看。寶釵香菱也湊過來同看,說道:「這個還有點意思,可是得用色子。」黛玉看那令譜凡例,說明用骰子兩顆擲了名色,按著譜中方法照行。
一時四兒取了骰盆來,大家擲了紅,應該黛玉起令。黛玉道:「這令我沒行過,不知擲出什麼花樣來呢?」噹啷一擲,看是一顆四,一顆六。大家都道:「這一定是好的。」翻起譜來,這名色叫做「錦屏春色」,畫了一枝海棠,底下有句曲子是「沈醉東風汗漫遊」,得此者合席公賀一杯。芳官把各人的杯斟滿了,湘雲請黛玉先喝,黛玉只喝了一口。寶釵笑道:「令譜上要你『沈醉東風』,只抿一抿那裡好算。況且是頭一杯壽酒,你喝了,大家才好喝。」黛玉只得飲乾。然後眾人同乾了賀杯,重新擲紅,數到湘云。
湘雲擲的是兩個么,笑道:「我知道擲不出好的來,這是兩眼望青天,還要查麼?」寶釵道:「又不是擲升官圖,擲了『贓』必要罰的,且看譜罷。」麝月檢出譜來,題作「玉盤清影」,畫了一枝白芍藥,那句曲子是「早現出珠輝玉麗」,得此者自飲一巨杯。湘雲笑道:「任他說得多麼好聽,到底還要受罰。這裡也沒有大杯,只喝一杯算了罷。」眾人那裡肯依,金釧兒尋出個白玉酒碗來,斟得滿滿的,硬迫著他喝了。
又擲紅,數到寶釵,寶釵笑道:「好色子,別叫我受罰,給我一個好的。」擲下去卻是一顆五,一顆六。忙即自己查譜,原來這名色叫做「珠簾春信」,畫了一枝紅梅,再看那句曲子是「俏東君春心偏向小梅梢」,得此者自飲一杯,左邊坐的同飲一杯,海棠陪飲一杯。大家看來左邊恰是寶玉,那海棠恰是黛玉。湘雲迫著晴雯把三人的杯子斟滿,催他們同飲。寶玉一仰脖子喝了;寶釵喝了半杯,那半杯悄遞給麝月代飲;黛玉只是不喝,湘雲走過來硬灌他,一半都撒在衣襟上,忙叫紫鵑拿手絹擦了。
又擲紅,數到芳官,芳官一拿骰子就叫紅,一顆已坐定是四,那一顆還在亂轉,叫了半天,卻轉出一個么來。芳官笑道:
「這色子太不聽說了。」金釧兒替他翻譜,寫的是「杏園佳月「,畫了一枝半開的杏花,那曲句是「花搖燭,月映窗,把良夜歡情細講」,得此者與主人對飲一杯。芳官笑道:「這主人算是那一位呢?」湘雲笑道:「若說地主呢,你們二爺和兩位奶奶都得喝。若算今天席上的主人,你們七個人也都得算上,這可熱鬧了,快斟酒!」黛玉道:「既是酒令,只能論席上的。什麼地主不地主,不是瞎胡扯麼?」寶釵道:「這話很對。令官太武斷,我們決不服的。」寶玉面軟,被湘雲擠對著,和晴雯、紫鵑、麝月、金釧、藕官、四兒都部芳官喝了。
底下又數到晴雯,擲的是一顆么,一顆三。晴雯笑道:「這是和牌,咱們講和了罷,誰也不用喝了。」金釧兒道:「那可由不得你!」檢譜一看,叫做「蓉渚晴波」,畫了一枝芙蓉,那句曲子是「環▉濕,似月下歸來飛瓊」,正要看怎麼喝酒,忽聽門外有人大笑道:「你們瞞得好,這可叫我抓著了。」大家猛覺一驚!
回過頭一看,那人已走了進來,卻是鳳姐。後面還有尤二姐鴛鴦,眾人忙都起來讓坐。寶玉笑道:「他們因為老太太沒睡呢,怕鳳姐姐、鴛鴦姐姐走不開,正要打發人瞧去。」鳳姐笑道:「不用你替他們描補,他們就不請我,我也是要來的。「鴛鴦笑道:「我算的卦有多們准,若不來,白放過了他們。「紫鵑麝月忙招呼添了坐椅杯箸,大家重又坐下。黛玉問道:「你們怎麼會知道的?」鴛鴦笑道:「剛才老太太看著你們黏不唧的走了,就猜到必是又做什麼玩,叫我們先來瞧瞧。若有好玩的、好吃的,他老人家還要攤上一份,說是不能白饒了你們。」又瞧著寶釵湘雲道:「你們什麼時候來的?來了又不上去,老太太剛才還問起呢。」
寶釵湘雲聽了,都有些侷促不安。黛玉笑道:「你信他的話,老太太這時候還不歇覺麼?他是來嚇唬咱們的。」鳳姐笑道:「你真是個機靈鬼,有了你,我們的花招兒都使不成了。如今先罰我造謠訛詐好不好?」說著,舉起杯了就喝乾了。又說道:「我是領過罰了,這可得問你們三大罪。頭一件是夤夜縱酒,第二件是容留匪類,第三才是請客不均。你們說該怎麼罰?」鴛鴦笑道:「我替他們講個情罷,本來每人應罰三杯,姑念初犯,各罰一杯了事。寶二爺是窩主,也得罰一杯才算公允。」晴鵑諸人推托不過去,只得都喝了。寶玉也喝了半杯,那半杯,芳官就他手中乾了。
鳳姐問道:「你們行什麼令?」湘雲將那百花令譜大概說給他聽。鳳姐笑道:「你們都是文縐縐的,我可仰攀不上,改個俗的罷。」湘雲笑道:「咱們先豁個搶三。」當下就三元四喜彼此對豁起來。偏是湘雲連輸了兩個劈面,鳳姐也掛了紅。
那邊尤二姐和金釧兒也隨著豁起,呼五喝六非常起勁,手腕上金翠鐲子碰得丁當的響。
鴛鴦說道:「這種喝法濫醉無味,不如揀戲曲的句子飛花,比那個令省心點。」迎春香菱都道:「這倒是雅俗通行的。」
大家推迎春首坐起令,迎春說了一句是「長似他三春花柳」,剛好飛到寶釵,寶釵飲了門杯,說道:「我記的曲子可有限,彷彿《規奴》那出有一句『怎如柳絮簾櫳,梨花庭院』,就是他罷。」大家數到鳳姐,鳳姐笑道:「你作弄我呢。我剛好有六個字兩句,一句是『花朝擁』,送給你,一句是『月夜偎』送給林妹妹,你們分均勻了,不要吃醋。」黛玉笑道:「底下那一句『嘗盡風流滋味』,送給誰也不配,只好回敬你了。」鳳姐臉上不覺紅了一紅。湘雲道:「你們只顧鬥嘴,鳳姐姐酒還沒喝呢也沒人管。」
鳳姐只得也將門杯喝了,數那花字,正輪到尤二姐。尤二姐笑道:「姐姐的酒倒不外賣。」他素來本就能喝,舉杯一飲而盡,念了一句道:「往常見紅日影弄花梢」,湘雲笑道:「這句何其綺麗!」黛玉瞧了湘雲一眼,那花字恰飛到藕官。藕官佯作舉杯樣子,把酒都倒在手巾裡了,念道:「怎那些無情花鳥也情癡」,數那花字,飛到黛玉,黛玉把酒杯遞給寶玉替喝了,只想不出句子。湘雲盡著催他,好一會,方想出一句來,念道:「怕不似樓東花更好」,寶玉替數那花字,卻是香菱。香菱舉起空杯子要喝,湘雲指著道:「那杯裡沒有酒。」紫鵑道:「就有也涼了,另換一杯罷。」
說著,便提壺斟滿,鳳姐催著香菱喝了。香菱曲子本不甚熟,想了一會,說道:「端的是花輸兩頰柳輸腰。」鳳姐笑道:「薛大奶奶有多麼漂亮!」說得香菱很不好意思,那花恰又飛到寶釵,寶釵道:「越怕他,越要尋到頭上,叫我那裡找好句子去?」湘雲道:「我替你說了罷,『博得個月夜花朝真受享」
鳳姐笑道:「你怎麼把月夜花朝都替他攬了去,林妹妹要不依呢!」鴛鴦笑道:「傳遞不能算的,還得受罰。」迎春替他講情方罷。
算那花字是麝月,麝月門杯只剩小半杯酒,端起來喝了,說道:「直飲到月轉花梢。」飛到迎春,大家都沒理會,只寶玉瞧出,向麝月笑了一笑。迎春道:「酒也夠了,天也不早了,我說一句收令罷。」舉杯念道:「看取花下高歌共祝眉壽」,飛到鳳姐,二人將酒對飲了,便算收令。大家都道這句收得真巧,又對景又吉祥,應該公賀一杯。晴雯招呼侍女通換上熱酒,又都喝了。
當下迎春、香菱、鴛鴦站起要走,鳳姐對尤二姐道:「咱們也和鴛鴦姐姐一起兒走罷,路上有個伴兒好多著呢。」黛玉笑道:「這麼大的月亮,各處又都有燈,怕什麼?」寶釵笑道:「他上回叫小蓉大奶奶嚇破了膽啦!」眾人聽得都笑了。香菱笑道:「史姑娘還到我那裡去罷。」湘雲道:「我鬧二姐姐去,明兒一大早起來看梅花。」晴雯紫鵑等再三挽留不住,寶玉、黛玉、寶釵和他們都送至院門外,看那花陰月影非常幽靜,不免徘徊玩賞一番。
依寶玉的意思,還要重新入坐喝個盡興,黛玉道:「樂不可極,姐姐大遠的來了,咱們說說話兒罷。」寶玉聽了,便命撤去殘席,同釵黛二人回至寢室。他們卸了裝,扣上了門,唧唧噥噥的不知說些什麼話?別人無從聽見。卻是晴雯、麝月、芳官等私下議論,說道:「那回在怡紅院,姑娘們走後,咱們喝的喝、唱的唱,把一罈子的酒都鼓搗光了。到底二爺如今有了兩位奶奶,就像有了管頭似的,只一句話,立時把他的高興收回去了。」這些閒話,不必細表。
次日早起,寶釵黛玉同往舊月▉去尋迎春湘雲,見他們二人正在花下吟賞,黛玉笑道:「史妹妹,你在櫳翠庵住了這些年,看梅花還沒看夠麼?」湘雲道:「到底這裡大片的梅林瞧著過癮。我想那鄧尉香雪海也不過如此。」大家說了一回閒話,便同至賈母處請安。賈母見了,自是歡喜,卻也詫異,問道:
「你們怎麼來的?」湘雲寶釵只說來替黛玉補拜生日,賈母道:「昨兒我們還在園子裡做花朝,可惜你們沒趕上。後兒你鳳姐姐還要還席,索性在這裡玩兩天,等擾了他的,再家去罷。」寶釵湘雲只得答應了。
賈母又問寶釵道:「你老爺太太這兩年不顯老罷?」寶釵道:「老爺這兩年養得倒很好,到底比當司官舒服。太太還是那樣七病八痛的。」賈母道:「你太太是個好脾氣,只是什麼事都看得太真了。世界上的事,一較真就生出無限苦惱。他若能看空一點,包管身子就好了。」又問道:「你大太太還是那麼糊塗麼?」寶釵不便深說,只說道:「大太太因為大老爺沒得起用,心裡不大高興,連我們這院裡也不大來。聽說珍大哥哥要替大老爺找個門路,轉轉面子呢。」賈母道:「我倒不指望他做官,做了官又要造孽。那年石呆子在地府告他,你爺爺好容易求了祖爺爺,向閻王說情,才把那狀子批駁了。我背地裡還許了一百卷《金剛經》,替他們和解。你大老爺那裡知道呢?饒說我偏心,我還是放不下。」鳳姐見賈母容色微有不悅,忙用閒話岔開。向湘雲寶釵道:「娘娘上月回來聽說你們來過,似乎怪著不去朝見。你們這回來了也去一趟才對。」寶釵道:「娘娘那裡還是一大早朝見麼?」賈母道:「他早已把那些規矩都免了,你們吃過飯去罷。」
那天午後,寶釵湘雲便同往元妃宮中請見,宮娥們引至內殿,元妃免禮賜坐。詳問榮寧兩府近況,知道皇恩隆重,家道復興,面有喜色,又深贊寶釵持家勤勞。一時又問到湘雲,知他夫逝家寒,單身投傍賈府,也深替湘雲憐憫。說道:「我們姐妹一輩的,不料都如此薄命!還是三妹妹將來或許有些福澤。
「言次歎息不置!又說起在宮裡聽說姐妹們結社做詩,非常眼熱。好容易到了這裡,你們若再起社,千萬算上我。寶釵道:
「可惜我們沒兩天耽擱,若住長了,有娘娘領頭,大家都做詩,可就熱鬧了。」寶釵湘雲又坐了一會,方才興辭。
回至赤霞宮見了賈母,又到園子裡去尋香菱,也談得甚久。
香菱和寶釵談些家事,又惦記他的哥兒唸書。寶釵道:「今年也附在我們家學裡,和蕙兒、權兒都在一起。」香菱方才放心。隨後又同香菱去訪妙玉,妙玉從前和寶釵湘雲就說得投分,他自從見過地獄變相,也不似從前那樣怪僻,此番相見分外親熱。大家煮茗清談,無非談談詩,說說琴趣,又和寶釵下了兩盤棋。
不覺天色已晚,賈母打發人尋寶釵湘雲,等著擺飯,便各自散了。
那晚上,寶釵和寶玉黛玉同回留春院,在燈下閒談。寶釵說起王夫人懸念甚切,勸寶玉得便回去安慰親心,稍心孝道。
寶玉道:「我自從出家得道之後,什麼事都看空了,只有父母深恩,時刻在念,何曾不想家去瞧瞧?一則見面之後仍舊分離,徒然叫太太添一番傷感。二則從前舍親出家,萬分說不過去,有什麼臉回去見太太呢?」黛玉道:「不是這種說法。太太不想你也還罷了,既然想著你,你忍心害理不回去瞧瞧,那成什麼人了?」寶玉道:「我本來要帶仙丹去給老爺太太,你兩個既這們說,我就聽你們的。明兒送寶姐姐家去,趁便見見太太,抵莊太太訓斥一頓罷了!」一宿易過。
次日便是十七,鳳姐請客原是借著舊月▉賞梅為名。目下迎春住在那裡,他素來懶散,不大會收拾屋子,只可把司棋叫來幫忙,又央求湘雲幫同佈置。那一帶梅林,到了春季已結了小小的青梅,卻是梅花仍舊開個不斷,這是太虛幻境比別處不同的。將近晌午,賈母便坐了藤轎入園。鳳姐寶釵等先陪著逛了梅林,方至迎春處。見屋內收拾潔淨,擺設整齊,前次吩咐挪來的字畫,已都掛上。笑道:「房子也像人似的,總要打扮,你們瞧,比先大改樣兒了。我如今只會說不會動,若是我來替他佈置還要好呢。」又對湘雲道:「從前你祖爺爺的書房堆得太亂了就得我去收拾。就是那座枕霞閣,也是我想出樣子來照著蓋的。」鳳姐笑道:「別往遠裡說啦,就是眼下老祖宗住的上房,還不是他老人家見天瞧著打掃收拾。過十天半個月,總得換個樣兒。我們說,這些事何必老祖宗操心,我們還辦不了?老祖宗總不肯歇著,也因為是自小弄慣了的。老輩說的,『有一分精神,就有一分福澤』,這話真沒說錯。」寶釵道:「還是鳳姐姐跟著老太太學個幾成,我們笨手笨腳的,又沒有長性,那裡學得上。」
這裡大家說笑,寶玉自拿了一本書,在梅林底下靠著山石坐著看得出了神似的,落得書上、衣裳上全是花瓣。黛玉走過問道:「你看什麼書呢?看得這麼有味。」寶玉笑道:「你猜猜看?」黛玉道:「你有什麼好書?無非是《西廂記》、《牡丹亭》、《太真外傳》那幾種。」寶玉笑道:「這書你沒見過的,比那些都好呢。不信,你就瞧瞧。」黛玉取過一看,原來是顧雪蘋著的《潛圃小言》全是一段一段的,每段至多三四行,有許多名言粹語,又像子書又像語錄,卻把人情世故說得非常透澈。越看越有意思,不由得就細看下去。寶玉笑道:「如何?你也被他引進去了。」黛玉笑了一笑,又見山石上還放著幾本書,忙問那是什麼?寶玉道:「那也是顧雪蘋著的,叫做《搜神瑣志》,全記的是神仙鬼怪之事。我們的事若叫他知道了,必然要記上呢。」黛玉笑道:「還是別叫他知道的好,若把你那些涎臉的事都給記上,你可怎麼見得人?」說著,也取過翻了一翻,又道:「今兒橫豎看不完的,拿回去咱們空的時候細看罷。老太太那裡只怕要擺飯了。」便同著寶玉進屋。此時,香菱和尤氏姐妹,以及晴麝鵑釧芳藕諸人陸續到齊,花團錦簇的,把那間屋子差不多擠滿了。大家陪賈母說說笑笑,正在熱鬧。鳳姐將賈母和眾姐妹的席,擺在正屋裡。另在花▉扇外三間小坐落擺了一席,是讓晴麝諸人坐的。那些葷素各菜,都是揣度賈母的口味親自調派的,又挑那最愛吃的,布與賈母。
賈母笑道:「倒是今兒的菜合味,前兒吃的那些花兒,不過名目好聽罷了。」鳳姐服侍賈母吃完了,自己才坐下胡亂吃些。那天,賈母只在迎春房裡歇了中覺,鳳姐迎春等預將牌桌備好,賈母一起來,便湊合成局,至晚方罷。寶釵湘雲晚飯後,陪賈母說了一回話,便回明當晚回去,賈母又各人叮囑一番。黛玉要送他們至榮府,湘雲道:「既二哥哥送我們去,你就免勞尊步罷。橫豎我們常來的,過幾天又見了。」於是,黛玉、鳳姐、迎春只送至赤霞宮門外,湘雲便再三攔住。晴雯、紫鵑、麝月、金釧兒卻都送至太虛幻境牌坊外,看著寶玉引寶釵湘雲二人的生魂飄飄的乘風去了!
卻說賈政那天晚上,在周姨娘房裡歇下。王夫人因春寒尚重,命玉釧兒將地爐中獸炭添了,一面薰暖繡衾,收拾就寢。
朦朧中似乎睡著,忽見寶玉穿著家常衣服,走進牀前道:「太太,寶玉回來了。」王夫人只當他在家裡似的,說道:「寶玉,你到那裡去了?家裡也不說一聲。走到街上車馬又多,萬一失閃了,或是碰見你老爺,都不是玩的。誰跟你出去的?叫他進來,我還要說說他。」寶玉笑道:「太太萬安罷。寶玉不會丟的,我另外安了家啦,改天還要請太太到我那裡瞧瞧去呢。」王夫人道:「那可更不妥,你璉二哥哥在外頭安了家捅出那麼大的亂子,再說也不是咱們這種人家公子哥兒乾的事。這風聲若吹到你老子耳朵裡,又要捶你個半死!」寶玉笑道:「我那家不在世上,在太虛幻境呢。老太太、鳳姐姐、二姐姐、林妹妹都在我那裡,我送寶姐姐回來,趁便給太太請安來的。」王夫人這才彷彿想起寶玉是出過家的,便又問道:「寶玉,你不是當了和尚麼?怎麼還是這身衣服。」寶玉笑道:「皇上不許我當和尚,我就不當了。」王夫人道:「你不當和尚,還不趕快回來麼?」寶玉笑道:「我這不是回來了麼?太太只管放心,將來還是寶玉頂你老人家上西天去。」王夫人道:「寶玉,你瞧蘭哥兒都做了侍郎,你還是這麼小孩子氣,嬉皮笑臉的,將來怎麼好呢?」寶玉道:「回太太,我也做了侍郎,只跟他的侍郎不在一塊兒的,只怕他還沒我做得長呢。」此時,王夫人心裡又像寶玉做了官似的,便說道:「這可好了,我一輩子的心血沒白用了。」寶玉道:「我和太太說的只隔了形質,並不隔了神氣。太太只不信,將來到了我那裡,就相信我這句話了。
「王夫人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只覺有好些話要說,不知從那一句說起。
忽聽寶玉道:「太太,我要家去了。老爺上頭替我回一聲,說寶玉請安來的。」又從袖中取出兩粒紅彤彤的丹藥,遞與王夫人道:「這是寶玉一點孝心,請老爺太太只管放心服下,不但卻病延年,並且有神仙之分。老爺素來不大信這些,太太好生勸老爺服了,自見功效。」王夫人接過丹藥,寶玉又將服法回明。磕了頭便要走去,王夫人慌了,連忙喚道:「寶玉快回來,我還有話呢。」那時,寶玉已走出門外,王夫人顧不得什麼,也追了出去,口中還喊道:「寶玉快回來!寶玉快回來!「不知寶玉回來與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