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宴梅屏重展大觀園 壽椒掖試演千秋舞
話說探春在櫳翠庵和惜春下棋,寶釵湘雲觀局。忽聽丫環回道:「薛二奶奶來了。」忙叫請進。原來邢岫煙因探春救了張德輝的內姪女兒,聽說他回來,特來道謝的,不免說些感激的話。探春手拈棋子,笑道:「這是我們應辦的事,有什麼可感激的。我若早知道早就辦了。可惜辦遲了幾天,倒叫那位姑娘擔驚受辱。」
湘雲又拉岫煙看那「蠟梅詩」,約他同做。岫煙看了,也著實稱贊一番,又說道:「有你們珠玉在前,我那敢下筆呢。「湘雲道:「都是自己人,你這客氣話收起來罷。明兒是樞哥兒滿月,大家都有事,後天在我這裡做個午局,你做好了帶來交卷。若是明兒見了琴妹妹和李家兩位,咱們再邀上他們就熱鬧了。」岫煙聽了也甚高興,答應必來。又和寶釵說些閒話,因家中有事,便先回去。探春惜春那一局下完,天已傍晚,算起來黑棋輸了四五子。大家又陪探春至上房,坐了一會方散。
次日,樞哥兒滿月,因是第二個哥兒,並無甚舉動。李紋李綺都沒來,只各送了一份禮。倒是薛寶琴來了,湘雲把做的「蠟梅詩」給他看,又補約他在櫳翠庵小聚。晚上湘雲打發人將柳嫂子叫來商定食品,都是素食居多,有些素菜葷做。一早起來,又和翠縷入畫將房子收拾佈置一番,便去尋探春。正值李紈寶釵也在那裡逗著哥兒姐兒玩笑。探春檢那《漱玉集》中夾的一張草稿和湘雲商量,改了幾個字,重新謄過,便要同去看蠟梅。李紈也沒看過,於是四人一同入園。
將近蜂腰橋畔,已聞著一種幽香。那花兒似點酥融蠟,開到十分透足。寶釵道:「我只幾天沒來,差不多要開乏了。」李紈道:「百花裡頭,我最喜歡的就是蠟梅、水仙。那年在稻香村也種了一棵素心蠟梅,可惜沒有種活。」探春道:「我在南邊,見人家院子裡都有一兩棵山茶、蠟梅,到了這裡,就這麼貴重,真是物離鄉貴。」湘雲道:「不但北方蠟梅難得,這棵是顰兒親手種的,更難得呢。咱們要好生培養他才是。」寶釵見大家站得久了,便道:「咱們到亭子上歇歇罷。探春道:「這裡究竟冷,還是到雲妹妹那裡,大家說話去罷。」說著便同往櫳翠庵而來。
走到院子裡,見那幾株紅梅多半開殘了,只兩棵新開的,還紅得鮮豔。又在花下看了一回,方一同進屋。惜春早課已完,招呼入坐,笑道:「你們今兒真是早班。」寶釵見屋內收拾的非常整潔,炕几上擺了一大盆蠟梅,靠窗花架上擺了一盆硃砂梅,正是那天從怡紅院搬來的,笑道:「雲妹妹真會扌刀)飭屋子,這花兒到你們這裡,也分外耐久。」湘雲道:「你們屋子太熱,這梅花是喜冷的,所以對付不好。他們講究養梅花的,都要擱在冷窖裡呢。」李紈道「琴妹妹、邢妹妹都沒來,咱們擺飯還早。四妹妹,你把畫的園圖拿出來,大家賞賞罷。」惜春道:「我不記得放在那裡了,這還得現找去。」湘雲道:「四妹妹你忘了?那年太太和劉姥姥逛園子,要看這圖,你預先拿出來擱在書架頂上。後來天晚了,太太也沒得來,只怕這圖還在那裡呢。」惜春即命入畫去取。
等了一會,入畫抱了一大卷子,外面有油絹裹著。寶釵湘雲二人連忙接過,慢慢揭開油絹,見鵝黃綾子裱就幅頭,上有古銅色冷金箋,篆書「大觀園圖」四字。大家展開細看,乃是一幅工細全圖。從園門一帶玲瓏山石畫起,那省親別墅,以及有鳳來儀、怡紅快綠、蘅芷清芬、杏簾在望各處坐落,樓台廊榭,全依界線畫成,連門窗的式樣,槅扇的花紋,都描得十分精緻。湘雲將圖攤在長案上,眾人隨意指點看去:那一帶荷花、菱葉是藕香榭、紫菱洲。這山腰裡一片梅花,是櫳翠庵。那山頂蒼松翠柏中有一座敞廳,必是凸碧山莊。有的說,那邊蘆葦叢裡一帶竹子橋,緊接著臨水茅屋,不是蘆雪亭麼?卻只短了個披蓑戴笠的寶玉。有的道,那一片稻田,映帶著杏花楊柳,還有些土牆草舍,多半是稻香村,站在那柴門外頭,領著一個小孩子的,不是大嫂子和蘭哥兒麼?
正在繞案圍觀,紛紛評論。探春瞧見紅香圃外一個美人靠在石牀上睡著,身上全是芍藥花瓣,指給湘雲看,笑道:「你瞧,這是誰?」湘雲不禁發笑,也指著池子旁邊幾個美人,靠著石欄杆在那裡垂釣,中間有一個鵝蛋臉的,正釣上一隻紅鯉魚,笑向探春道:「你瞧這個人像你不像?」李紈道:「老太太吩咐要把琴妹妹雪裡梅花添上,怎麼倒忘了?」探春道:「那不是麼!」大家看那暖香塢旁,太湖石畔,果然有個美人,穿著金翠輝煌的衣服在那裡站著。身後另有一丫環,抱著一大瓶紅梅花。湘雲道:「怎麼不把二哥哥也畫在上頭?」寶釵道:「他們畫在一處,不大合式罷?」湘雲笑道:「那麼,應該畫你們兩個舉案齊眉的在一塊兒才對呢。」
說著,又向那邊看去,只見山坡裡畫著兩個人,一個金冠華服,兜著滿襟的花片,像是寶玉。一個曲眉秀靨的美人,肩上扛著小小的花鋤,卻像是黛玉。山坡前頭一座八角亭子,有個美人在亭子邊撲蝴蝶,那臉龐神氣,宛然就是寶釵。大家都道畫得很像。寶釵笑道:「應該把雲妹妹、綺妹妹對撲蝴蝶那一段添上,才有趣呢。」眾人細數一回,差不多大觀園中姐妹們都畫全了。那嘉蔭堂拜月一段,連賈母王夫人也都畫上,只短一個劉姥姥。湘雲笑道:「四妹妹畫的雖好,草蟲上究竟有限,怎麼把母蝗蟲給漏了。你不知道這圖的別名叫做《攜蝗大嚼圖》麼?」大家聽得都笑了。
正笑著,丫頭們回道:「梅姑奶奶來了。」眾人都迎前相見,探春問道:「邢大姐姐呢,怎沒有來?」寶琴道:「蝌二嫂子本約我同
來的,剛才到了那邊,偏趕上姐兒不大舒服,有些寒熱,他叫我帶信道謝,那蠟梅詩也替他帶來了。」寶釵道:「小孩子也許撲了風,不要緊的,別亂吃藥。」湘雲請寶琴也看看畫,又把探春、寶琴、岫煙的詩都收齊了,先叫侍書去謄,一面催著擺飯。少時入席,上了菜,眾人都不大吃素的,換了新鮮口味,無不贊美。等吃完了,侍書抄的詩也都抄齊,將湘雲寶釵兩首寫在前頭,底下是:
蠟梅 檻梅逸友
孤芳未肯御鉛華,獨抱冬心向水涯。
檀口半欹融麝炷,蜜脾初滿引蜂衙。
來從蠟國原非蠟,夢伴花仙只此花。
染就額黃愁不似,好教玉葉付詩家。
蠟梅 蕉下客
壓倒新妝萼綠華,輕黃點染幾枝斜。
盈盈鵲印如爭豔,采采蜂房莫怨奢。
檀蕊堆香烘寶月,酥枝照水閃金霞。
扶持不借東風力,宮樣看渠點帽紗。
蠟梅 雲槎歸客
額妝新試勝朝霞,占得春風磬口花。
伴鶴小諧金粉夢,泛鵝初醉雪香家。
輕黃蕊動微寒勒,瘦碧枝橫淡月遮。
會許九英天苑見,仙衣重映玉堂麻。
大家仍推李紈評定。李紈細看了,只分別加圈,不肯評斷甲乙,說道:「你們都在家裡做的,推敲至再,焉得不好?若依我胡評,還得推二薛居上,餘者都不相伯仲。」又坐了一會,寶琴先要回去,湘雲堅留探春寶釵,談至日晡方散。此時年事迫近,探春也只住了兩天,又回周府去了。
京外各衙門,向例是臘月二十日封印,賈政在封印期內部務較閒,除了值日上朝,多在家裡和門客們下下大棋,有時在上房裡敘家庭之樂。那天,寶釵帶著賈蕙上去請安,賈政正在炕上坐著和王夫人說話,見賈蕙進去,便說道:「你學裡放了假了,在家裡也要溫溫書、寫寫字,別盡著玩,把心玩野了。
「賈蕙道:「我奶奶給我定的功課,早起溫書,午後寫字,只晚半天出來走走。」賈政問道:「你念了這些時的書,在學裡還是對對子麼?」賈蕙道:「師父叫我學著做『破題』哪。」賈政道:「我給你出個題目,是『事君能致其身』,你懂得這句的意思麼?」賈蕙道:「這章書師父講過的了。」賈政道:「我要你有點作意,別淨掉那些虛腔。」賈蕙想了一會,道:「有是有了,爺爺看用得用不得?」說著便要尋筆硯,賈政道:「你口念也是一樣。」賈蕙念道:「致身有道,所以事君者盡矣!」賈政拈髭微笑道:「雖不甚警切,也還虧你。你在學裡做的是什麼題目?」賈蕙道:「前兒師父出的題目是『致知在格物』。」賈政道:「這題目太深了,你做得上來麼?做的什麼,念給我聽聽。」賈蕙道:「知有由致,即物而寓焉矣。」賈政笑道:「這是你做的麼?師父改了沒有?」賈蕙道:「我做的頭一句是『明致知之要』,師父給改了的。」賈政道:「實在是師父改的妥當,你做這個題,得把題中之意先研究透澈了。這句書各家講的不同,只有朱注『即物而窮其理』,最為平正的確。這致知是入學的頭一步,先要一切事理都看得明白了,然後正心、誠意的工夫才有個標準。由正心、誠意,再做到修齊治平,這是一串兒的學問。那王陽明另創出『良知』之說,要說是各人心上本有的,按上那個『致』字,就有些說不通了。」賈蕙連答應幾聲是。王夫人、寶釵見他們祖孫二人講得非常高興,知道蕙哥兒做的不錯,也暗暗歡喜。正說著,玉釧兒回道:「蓉哥兒、蘭哥兒上來。」寶釵便領賈蕙退下。
原來皇上因時屆歲暮,念及各軍機儤直勤勞,各疆臣中也有勛勞夙著的,都賞了御書匾額。賈蘭得的是「經綸濟美」四字,賈珍得的是「屏翰嘉勛」四字,蓉蘭二人從朝中領了下來,便同來回明賈政。賈政自見歡喜,吩咐他們將這兩方匾額鉤摹下來,做成藍地金字木匾,懸掛在宗祠之內。賈蓉賈蘭都答應是。賈蓉又道:「這匾額鉤摹雕刻,至少也得半個月工夫,眼下家祠裡就要舉行春祭,只怕趕不及了。」賈政道:「春祭盡管舉行,等匾額製成了,另擇一日懸匾告祭,有何不可?」賈蓉答應遵辦。賈政又問:「你父親說是要來陛見,怎麼還沒有信?」賈蓉道:「我父親把地方善後辦完了,就要請陛見的。先因為籌辦水師,一時走不開,剛籌辦就緒,又趕上紅毛國的貢船早晚要到,不得不在任上照料。或許帶同貢使一起來京,也未可定。」賈政道:「紅毛國的貢船好多年沒來了,這回忽然上表進貢,也是主上洪福、國家鼎興之象。」賈蓉道:「我父親還有幾句話,信上不便說的,叫蓉兒代回老爺:那年兩府查抄,大老爺和我父親同時獲咎,如今我父親過蒙恩遇,位至開府,大老爺僅止開復,至今還沒得起用,想起未免內慚。怎麼找個門路,求上頭賞個差使,替大老爺轉轉面子才好。」賈政道:「誰不願意一家子都轟轟烈烈的,你父親尚且如此關念,難道我為哥哥倒不肯盡力麼?但是事情有個輕重,你父親從前犯的事本來甚小,那張華的事更冤枉,後來又立了大功,所以起來的這們快。大老爺犯的是私罪,那勾結外官,欺壓良民,是上頭最恨的。我幾次探他們的口氣,都只有搖頭的份兒,可有什麼法子!或許你父親來陛見,和各位王爺說說,碰著瞧罷了。」
一時又對賈蘭道:「剛才我試試蕙兒,『破題』都會做了,儒太爺的教法真不錯。」賈蘭道:「儒太爺教咱們家子弟也兩三輩了,明年正月是他八旬整壽,該怎麼盡點情呢?」賈政道:
「若說做生日唱戲,決不合儒太爺的心事。我想你瑞大叔過去了,一直沒有立嗣,按支派誰該承繼,你和蓉兒商議,早些替他辦了。再替他買所住房,置點小產業。咱們也盡了情,他也得了實惠,比什麼熱鬧都強。」賈蘭道:「爺爺想得周到,立嗣的事,孫子和蓉大哥就辦去,其餘的再和寶二嬸娘商議罷。
「蓉蘭二人下去,賈蓉自回東府,賈蘭回至園中見了李紈,將賈政要替代儒買房置產的話說了。李紈道:「這事不忙在一時,況且置產也得約定個數目,等過了年,我和你二嬸娘仔細估計了,再請老爺的示罷。」
轉眼便到了歲除,賈氏宗支自代字輩以下,都至宗祠行禮。
尤氏賈蓉又按舊例備了家宴,留賈赦、賈政、邢夫人、王夫人等都在東府上房坐了席,方回來受賀。賈蕙此時才七八歲,也穿著五品冠服,隨同祖父哥哥趨蹌中禮,族中無不稱歎。這且按下。
卻說寶玉同黛玉逛了金焦,回至太虛幻境仍舊過那逍遙日子,每日無非到賈母處承歡,或與黛玉閨房取樂。外頭有柳湘蓮秦鍾諸好友忘形談笑,房下又有晴鵑麝釧芳藕等一群愛姬,或顧曲評花,或拿舟泛月,真是無憂世界,極樂乾坤。卻因林如海臨別時一番箴誨,寶玉時時警惕,深自檢束。在園中曖芳齋收拾了兩間靜室,搬了許多道書放在那裡,每日必要靜坐一時。有時要吃茶果,只叫紫鵑送去。紫鵑背地裡向黛玉道:「我看二爺又像那年要做和尚的神氣,別又著了魔了。」黛玉道:「他是這個脾氣,想到那裡就要做到那裡,別理他,過個十天半個月就好了。」紫鵑道:「姑娘說的話他還聽,還是勸勸他罷。就不致招了外魔,圈出病來也不好。」黛玉道:「他在那裡呢?」紫鵑道:「此時正在靜室打坐,姑娘去看看罷。」
黛玉便扶著紫鵑,一路走到曖芳齋。見齋內瓶幾爐香,也收拾得非常潔淨。寶玉正坐在木榻上,閉目垂簾,他們進去,只像沒瞧見似的。牆上還貼著一張素箋,寫的是座右銘,黛玉看那銘是:
制心如駻,避欲如螫。養空而游,宅虛而息。
無勞無搖,道在守一。入素含元,與天無畢。
看完了只是微笑,便向寶玉笑道:「魔來了,還坐什麼,快替我起來罷。」寶玉撲嗤的一笑,擦擦兩隻眼睛站起來道:「你真是我的魔,那年頭一回煉丹,就是你來了,我失聲一叫,丹爐立時坍倒,害得我又費了好些時工夫。」黛玉道:「你既是專心修道倒也好,我給你預備下一副鋪蓋,你白天夜裡就在這屋裡罷。我們也清靜清靜。」寶玉道:「我因為姑爹那麼說,每天抽點空在這裡靜靜心,那有這許多說的。」黛玉道:「靜靜心呢,原是好的,何必要這麼刻苦?你是得了道的人,只要時常守定此心,不為外物所奪,便不至墮落。你平時那麼放縱,忽然又這麼拘束,都未免失之太過,必至憋悶出病來才算了哪。
「寶玉道:「我也是道家之體,那會悶出病來?你不來,我再坐一會,也要出去了。」黛玉指那座右銘道:「你這銘就不通,修道的人只說養心,沒聽說制心。心養得雲平水平,一無塵滓,何須強制?那強制的工夫又靠得住麼?」寶玉笑道:「不用說了,你比我見得高,我只聽你的就是了。」黛玉道:「老太太那裡你也沒上去,剛才還問起你,咱們上去轉轉罷。」寶玉便同黛玉出園至賈母處。
賈母見了寶玉笑道:「我聽說你又在那裡用功,難道司文院的人也要大考麼?」寶玉笑道:「我那是用功?只靜坐收收心罷了。」賈母道:「我剛才想起一件事,要找你商量。明年大年初一,就是元妃娘娘的五十整壽,咱們在這裡雖說不用照例進奉,也該好好的送份禮。你們大家掂對,又要雅致,又要合用才好。」寶玉正要答言,鳳姐在旁接著說道:「娘娘跟著萬歲爺,什麼沒享用過?咱們進奉東西,要在他嘴裡落一聲好可不容易。若是自己會做活的,繡成一件東西進上去,不管好不好也總算盡心了。可惜眼前沒那好手。」迎春道:「晴雯不是會織孔雀毛麼,叫他給娘娘織一件氅衣,必定看得過的。」寶玉道:「這倒是一件正經東西,娘娘也用得著,還得配成四色,才像一回事呢。」鴛鴦道:「那絳珠仙草別處沒有的,上回勻了兩叢,種在蘅香苑山石上,都活了。若是揀那老根開花的,另勻四盆做壽禮,也怪希罕。」寶玉道:「好可是好,別傷那老根。還是挑那雛嫩的,挪在盆裡,也容易活。」黛玉道:「我也想了兩件,不知合式不合式。上回我們去逛蟠桃園,帶回來幾個桃核種在園子裡,也長成小樹,都開花了。挑兩棵好的挪在盆裡,不也是一種盆景麼?還有老太太給我的白玉天然觀音,我也是白擱著,娘娘又信佛,不如拿他也湊上罷。」鳳姐道:「這四件都還拿得出去。別的配個盆、配個匣子都容易。就是那雀金氅,不是一天織得成的,咱們把晴雯找了來,商議妥了,早些預備,別耽誤了。」黛玉忙即打發侍女去叫晴雯。一時晴雯來了,寶玉便將大家要煩他織雀金氅進與元妃,大致告訴他。又問了他日子近了,可來得及?晴雯道:「日子盡趕得及,只是我好久沒織,織出來還不定怎麼樣。就要織也沒有那些雀金線,這裡還怕沒處找呢。」鳳姐道:「只要你答應了,那雀金線歸我辦去。」賈母素知晴雯性子傲,便叫他到了跟前,說道:「好丫頭,你替我辛苦兩天罷。娘娘問起來,我們就說是你做的,少不得娘娘還要提另加賞呢。」晴雯道:「老太太吩咐的,我怎麼敢不做呢?只怕織壞了,見不得人是真的。」當下說定了。
過一天,鳳姐備齊了雀金線,又開了元妃腰領袖口的尺寸,都交給晴雯。原來鳳姐從前在榮國府常時進奉,所以尺寸大小長短,心裡都有個底子。晴雯推不出去,只可在留春院前廈支了繃機,將那些雀金線先理齊了,便仔細織起。寶玉見他織得有趣,也幫著理理線、拿拿剪刷,一會兒又怕他累著,叫他歇歇。有時磨得晴雯急了,說道:「小祖宗,你干你的去罷,那裡就累壞了我呢。」黛玉也時常來看他,見他織出來的,果然金翠鮮明,非常奪目。到底會的不難,不到半個月工夫,已將一領雀金氅織成。晴雯又將那參差不勻之處,仔細收拾了一道。
賈母鳳姐等見了,無不贊美。寶玉又揀了四個白玉條盆,分種仙草。兩個紫瑛方盆,移種那兩棵蟠桃。每日用甘露灌溉,仙草花開得更豔。那蟠桃尚在開花,已結了小小的桃子,似碧玉雕成一般。又將白玉天然觀音另換了水晶匣罩,更見莊嚴名貴。
這些進奉禮物齊了,賈母和鳳姐黛玉等重過了目,便打發四個侍女送去。元妃見了甚喜,又問知雀金氅是晴雯織的,更為誇贊。當下重賞了侍女,又回賞賈母利嘛佛一尊,碧玉鑲萬年朱藤杖一枝。寶王黛玉俱是寶硯一方,碧玉如意一枝。鳳姐迎春等也各有賞齎,又單賞晴雯金花庫錦二疋。到了新年將近,寶玉天天都在梨雪軒和芳官藉官等演習歌舞。大家問他忙的什麼,寶玉只是笑,不肯說。瞬屆元妃誕辰,便是新年元旦。赤霞宮中也只金鼎氤氳,珠燈燦爛,花皆含笑,人盡添妝,並不似塵世間熱鬧。寶玉黛玉等五更即起,先見賈母,行了賀歲家禮。然後同鳳姐迎春赴元妃宮中祝壽,小太監奏明元妃,另由宮娥引進,寶玉等依國禮拜祝。元妃傳諭免禮,已都拜了下去,忙又命宮娥扶起賜坐。鳳姐是初次入宮,見那正殿七間,雕樑藻井,行龍抱柱,規模甚為壯麗。中間設了寶座玉幾,兩旁擺列雉尾宮扇,高罩宮燈。元妃另坐一張鑲金嵌玉的圈椅上,和寶玉黛玉略談家事,知黛玉新近曾回榮府,又詳問賈政王夫人的起居以及賈珍賈蘭近來宦績。寶黛二人一一奏答。元妃笑道:
「咱們家的家運,也隨著國運轉的,這幾年才舒展過來。」寶玉道:「這都是仰賴娘娘福庇。」元妃又對鳳姐道:「老太太在這裡,虧你朝夕承歡,近來精神倒比先更好了。」鳳姐道:「老太太向來喜歡熱鬧,天生是個有福的人。剛才說起娘娘慶壽,還要親自來呢。」元妃道:「老太太那麼高壽,咱們作小輩的那裡當得起。」說著,忙叫宮娥們至赤霞宮,傳旨擋駕。這裡仍舊敘談,一時說起那件雀金氅來,元妃道:「我只看那晴雯長相不錯,還不知他手兒這麼巧。」又問那蟠桃是從那裡得來的?黛玉奏明是西王母園裡帶回的桃核,元妃更覺希罕。
一時宮娥們報導:「賈府老太太來了。」小太監引轎直至殿前,元妃迎出,令宮娥扶住不要行禮,又替賈母另安了坐。
大家也都坐了。元妃道:「剛才聽說老太太要來,趕著打發人去攔,也沒攔住。這不比在宮裡,我們小生日,怎好驚動老太太哪。」賈母笑道:「我一半是來祝嘏,一半是來瞧熱鬧。昨兒聽寶玉說,又排演什麼新鮮戲給娘娘慶壽。我也眼熱了,趕著來的。」元妃笑道:「昨兒寶兄弟來,說起新排了『雲仙曲『和『雲仙舞』,是從月宮裡偷了來的,要替我熱鬧熱鬧。我說這裡地方窄,不如元宵那晚上到小瓊華去演,我也家裡去瞧瞧。他不肯聽我的,倒把老太太也鼓搗來了。」鳳姐笑道:「寶兄弟在家裡還不肯說呢,我們也不知道他葫蘆裡是什麼寶貝,倒被娘娘給揭了蓋了。」寶玉聽了只是笑。又坐了一會,元妃便命擺宴。宮娥們擺齊了,讓賈母和眾人都至配殿領宴。宴畢,又領至後殿,就是元妃的寢宮。只見金碧輝煌,簾櫳靜肅,屏輝翠鳳,鏡展青鸞。元妃讓賈母在炕上坐,賈母見那炕上都是黃龍織錦的枕墊,便只坐在炕旁一張紫檀躺椅上,元妃也旁坐相陪。寶玉、黛玉、迎春、鳳姐都在下邊一溜椅子上坐著,說了一回閒話。宮娥們傳諭開戲。只聽院中戲台一陣鑼鼓聲起,便有許多女伶彩扮出來,先演了一出《八仙慶壽》。這出演完,又接演整部的《勸善金科》原來是一位內廷供奉,把稗官野史有關勸戒的彙編此劇,劇中情節頗有許多怪怪奇奇的事,還有借著神道設教,點醒世人的。眾人聽了,各有評論,賈母卻甚為歎賞,說道:「戲曲小道,原該以勸善為主,才有益於世道人心。好在雖是平正,卻不陳腐。」直至整部演完,已在掌燈以後,又演了一出《萬年燈》,編的是元宵燈景,多少百姓們出來看燈,一直看到皇帝龍樓之下,那燈彩更為繁盛。有些浮光洞、攢星閣,都是用各色花燈紮成的。還有白鷺轉花,黃龍吐水,種種奇景。皇帝又賜給他們大燈,大眾歡躍高呼而退。
這出也很夠熱鬧的,賈母看了,更為歡喜。因見戲場將散,便問道:「什麼時候了?」元妃道:「這出下去,就接演『雲仙舞』,老太太看完了再回去罷。」賈母要尋寶玉,卻不在座上,不知何時走了出去。便忙問鳳姐和黛玉。欲知二人如何回答,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