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浩浩恩綸稚孫賜秩 恢恢法網惡僕罹刑

  話說寶釵從王夫人處下來,回至怡紅院,和鶯兒秋紋說起蔣玉函道斃之事。鶯兒道:「襲人真是個破家精,到一處妨一處。自從他出去了,這府裡一天一天的興旺起來,從先不都是他妨的麼?」寶釵道:「也不能那麼說法,不過他的命苦罷了。「秋紋道:「誰叫他要出去呢?他從前那麼會管二爺,到了姓蔣的家裡,怎麼就不會管了?讓他在外頭打嘴現眼。」寶釵明知襲人向來人緣兒不好,就也擱下不談。
  正要打發人去看襲人,偏是那幾天瑣碎事太多,剛趕上南安王太妃的白事,又是臨平侯家裡嫁女,又是梅翰林太太的六十正壽。一面預備王夫人和李紈去行弔稱賀,一面又要端整禮物。這幾件事剛辦了,緊接著又是琮哥兒的喜事。此時賈琮年紀已經不小,剛好有人替趙指揮的姑娘說親,賈赦對於這些事不甚在意,只叫邢夫人斟酌。邢夫人也不問姑娘的品貌性情,只打聽那趙家有錢,便答應了。過定過禮,一切從簡。眼看就到了吉期,賈璉平兒不在家,李紈寶釵只得時常到東院去,幫著邢夫人料理。那天誥命官眷卻也來得不少,只在東院內客廳款待。大家看那新人也還有對成相貌,卻因出自武將之家,全不懂得規矩禮教,和賈府妯娌們如何能隨得上?只算了過一樁婚嫁大事罷了。
  不幾天,又值探春分娩,偏又是雙胎,生下一個哥兒,一個姐兒。賈府是外婆家,洗三那天,便須致送首飾衣服、搖籃玩具,每樣都得雙份。那天,王夫人、李紈、寶釵等都到周府去了一日,可喜探春產後平安,一雙孩子也都結實。過兩天,大家剛歇過乏來,寶釵仍按日往議事廳去清理積壓事件。
  正在忙著,又趕上先朝皇太妃的大喪,擇期奉安園寢。王夫人、尤氏、李紈、梅氏,俱應赴陵上恭送。因梅氏懷妊月份大了,李紈要在家照料,便將梅氏報了生產,李紈報了病假。
  寶釵督率丫環及家人媳婦們替王夫人檢點行裝,一面還要預備車輛,租賃下處,又忙亂了好幾天。
  直至王夫人等起身之後,家務稍閒,這才想起打發人去看襲人。上次是打發焙茗去的,如今因襲人孀居不便,只可差個老婆子去。還是鶯兒說起那老葉媽,一向在怡紅院管理花樹,和襲人是熟識的,只有打發他去最妥。寶釵當下便把老葉媽叫來,吩咐了許多話,又檢出一包銀子,共是一百兩,說明內中一半是王夫人賞的,一半是寶釵私下湊的,統交老葉媽帶去。
  又傳王夫人的話,叫襲人空的時候來府裡一趟,太太要見見他。
  老葉媽都記下了,到二門上喚了一輛小車,問明襲人住處在驢市街,便坐車一直前往。
  到了那裡,乃是一個小板門的雜院,一進門便問蔣奶奶,遇著一個老婆子耳朵聾的,說道:「這裡那有什麼奶奶呢?」又問到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指著酸棗樹底下一間灰棚,說道:「住這屋的就姓蔣。」老葉媽在房門外叫了一聲,只見襲人穿著帶補綻的藍布褂、青布褲子,臉上黃黃的,不施脂粉,慢慢的走了出來。老葉媽道:「姑娘還認得我麼?」襲人道:「不是葉大娘麼,怎麼會不認識?請屋裡坐罷。」老葉媽隨著他走進屋內,見土炕上只鋪著一領破席,疊著一牀破棉被,想是半鋪半蓋的。襲人讓老葉媽在炕頭上坐下,道:「葉大娘,難得你還來瞧瞧我,我真沒臉再見府裡的人了。」老葉媽道:「姑娘說那裡的話,什麼人沒個災難?你年輕輕的,別盡往窄裡想,往後的日子還寬著呢。」襲人將要說話,眼淚先滾了下來,抽咽著說道:「我這苦命的,那裡還有日子過呢?我從府裡出來的時候,原拚著一死的,偏生鬼蒙了頭,該死不死,混了這些日子。不知道前世裡造的什麼孽,該姓蔣的什麼債,把我拖下了苦海。苦也罷了,連他也活不長,丟下我孤孤零零的,可怎麼活著哪?要說死呢,為什麼那時候不死,如今就死了,算個什麼?要勉強活著罷,靠什麼過日子,還有什麼臉跟人家告苦求幫去?」老葉媽道:「俗語說的好,『好死不如賴活著『,千萬別那麼想,難道你親哥哥也不管你麼?」襲人道:「我哥哥前兩年就過去了,嫂子他們早就回了南,也好久沒得著信。若有我哥哥在著,好歹總有個投奔,那會到這個地步呢?
  「
  老葉媽道:「寶二奶奶打發我來瞧瞧你,勸你自己想開點。太太聽見蔣老闆的事,也很惦記你,若是沒有事,到府裡去一趟,大家替你想個主意。這一包是一百兩銀子,有太太賞的五十兩,二奶奶又湊了五十兩,給你貼補著花罷。」襲人含淚道:「太太和二奶奶的恩典,我感之不盡。我本來不敢領的,現在也說不得了。家裡一個大錢也沒有,昨兒把那牀破褥子對付換了幾個錢,今兒算過去了,明兒還不知怎麼過呢!」老葉媽道:「姑娘,你總要想個長久的主意才好。就是太太和二奶奶給的這銀子,也吃不了一年半載,吃完了又怎麼樣?」襲人道:「我也想過,除非是到人家去伺候太太奶奶們混碗飯吃,可那找賈府上這樣寬厚的人家?若是太太二奶奶可憐我,收留在府裡,當一個粗使的丫頭、老婆子,我情願盡心服侍他老人家,也算報答了這番恩典。若是用不著我,也是我的命,只好來生變牛變馬,再報答太太和二奶奶罷。」老葉媽見他說得淒涼,也不免落淚道:「我回去給你回到了,你聽信罷。」那天回至怡紅院,便照著襲人的話回覆了寶釵。寶釵道:「襲人那個人,事理很明白,做事也還麻利,我手底下正短這麼一個粗使的人。
  可是他從這裡出去的,如今又叫回來,只怕老爺太太未必肯依呢。」正說著,蕙哥兒、權哥兒從家學裡回來,老葉媽便自退下。
  原來梅氏新生了第二個哥兒,賈政因賈蘭正在軍機,替他命名賈樞。李紈忙著照料產婦,又怕權哥兒吵鬧,諄托寶釵代為照管。寶釵對於權哥兒眠食一切照顧甚周,看待的也和蕙哥兒一樣。此時叔姪二人同回至園中見了寶釵,秋紋連忙替他們收起書包,一面預備點心。寶釵問起本日功課,蕙哥兒道:「師父因為《左傳》念完了,今兒又上了《詩經》,都是四字一句,又都有韻,比《左傳》還有趣味呢。」寶釵道:「師父講了沒有?」蕙哥兒道:「師父教了兩遍。跟手就講了那『關關『是鳥聲,『雎鳩』是鳥名,就不講我也懂得。」寶釵又道:「你們對了對子沒有?」蕙哥兒道:「我自己對了,權哥兒對不出,還是我替對的呢。」寶釵道:「他比你小,就是對不出,師父也要教給他的,要你替對做什麼?」蕙哥兒道:「他許我明兒叫人上東廟去,買一對花鴿子送給我。」寶釵道:「這更不該,今兒他許你花鴿子,你就替他對對子,將來長大了,人家許你點好東西,任什麼事你都替人乾去,不是貪得敗行麼?
  往後切戒不可。」蕙哥兒道:「姐姐說得是,我往後不敢了。」
  歇一會,又問寶釵道:「那賈雨村是咱們一家麼?什麼輩分?」寶釵道:「那是你爺爺認的本家,比爺爺小一輩,你怎麼問起他來?」蕙哥兒道:「昨天有個賈小村來見爺爺沒見著,就到學裡去尋師父,師父說他是雨村的兒子,我見小廝們都稱呼他興隆街小大爺,只道也是咱們家裡人哪。」寶釵道:「你見了他,也應該稱他大哥。」蕙哥兒道:「師父叫我們都見了,那小村大哥自己說懂得相法,看了我們倆,說都是一二品的相,還說我的官星眼前就要發動,那會有這種事呢!」寶釵等他們吃了點心,又看著把當天念的生書都理熟了,從頭背了一遍,方叫秋紋碧痕領他們玩去。鶯兒笑道:「從前常見二爺和小蘭大爺一塊兒上學去,不幾年就都中了。將來他們倆也要叔姪同榜呢。」寶釵見沒事,又趁空往稻香村去看梅氏,和李紈說了一回話,至掌燈方回。
  那幾天,白天料理家務,晚上照管哥兒,連尋湘雲惜春閒談的工夫都沒有了。樞哥兒洗三那天,寶琴、岫煙、李紋、李綺都來了,在稻香村聚了一日。次日,王夫人尤氏等方從陵上回來。王夫人見了李紈寶釵道:「你們這回可受累了。」李紈道:「我只照管產房,家裡事全是寶妹妹唱獨腳戲,還替我看著權兒,真夠他累的。」寶釵只有謙遜而已。那賈小村和賈政賈蘭隨駕回來,又忙來拜見。他也是學得雨村那一套本事,把賈政祖孫胡亂恭維一陣。賈蘭因他本是廕生知縣,指引他到部投供,後來也選了陝西一個中缺。他說賈蕙目下官星發動,大家都不相信,說道:「這麼點的孩子,那能就做官呢?」卻不料也居然有驗。原來此次陵園工程,賈政是承修大臣,辦理妥協。皇上敘勞降旨,賞了太子太保職銜,賈政具本一再堅辭,請收回成命。皇上無可加獎,便另下了一道旨意,賞給他嫡孫賈蕙以六部員外郎用,俟及歲時分部行走。
  報喜的到榮府吵嚷了一陣,李紈、惜春、湘雲諸人聽見了,都上去向賈政王夫人道喜。又向寶釵笑道:「你說那賈小村是信口胡編的,這不是應驗了麼。」正在熱鬧,恰好蕙哥兒下學回來,寶釵道:「這麼早就放學了麼?」蕙哥兒道:「師父說:『今兒是你大喜的日子,放你半天假罷。』我就家來了。」李紈道:「蕙哥兒,大家等著給你道喜哪!」蕙哥兒笑道:「這算什麼,要自己考了來的才算。」大家都道這孩子志趣不凡。王夫人笑道:「小孩子別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你爺爺當主事,熬了十幾年,才升到員外郎呢。
  寶釵等眾人散了,方將襲人的話回了王夫人。王夫人道:
  「襲人原也可憐,他那人有粗有細,叫了來總比外來的得用。眼下且慢著,你老爺平時說起家裡用的人只嫌多,說有用的沒用的都白養活著,不如把年紀老用不著的打發出去,也省些嚼裹。如今平空的要添人,老爺如何會答應?等有機會再說罷。
  「
  此時大觀園中,因探春不來,李紈寶釵又各有忙事,比先就冷落了許多。只有湘雲清閒無事,不時在園中各處逛逛。那天從蜂腰橋走過,看見一大棵蠟梅,半面斜覆在池上,檀心磬口,芬豔異常,映著初日光中,恰成了金黃顏色。心想這一路常走過的,怎麼從來沒瞧見他?細看那枝幹,又像是老本,決不是新移來的。又想從前詩社裡只詠過紅梅,似這般仙姿佛性,卻不曾有人吟賞,可見花兒也像人生的遭遇,有幸有不幸的。
  因而想起自己飄泊無依,寄居人家園館,也如同此花一般冷落,不免動了惺惺相惜之意。想要閒吟幾句,遲回未就,只望著那棵蠟梅出神。忽聽背後有人說道:「大清早起怪冷的,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回頭一看,乃是邢岫煙,便說道:「你倒有此雅興,來這園子裡閒逛。」邢岫煙道:「我是來尋我們姑奶奶的,那有工夫閒逛呢。」湘雲道:「我也好幾天沒見寶姐姐,同你一路去罷。」於是二人同往怡紅院,一路走著,還在說話。
  湘雲見岫煙背後一個丫環,舉著溜金架子,上有五色鸚鵡。
  身子是紅的,頭頸是藍白兩色,又帶綠翅黃尾,華彩具備,不禁連聲贊美,問他是那裡得來的?岫煙道:「說起來可得一大套呢。前天我們二爺從衙門裡下來,走過鳥市,見他五色鮮明,十分可愛,花四兩銀子買了來的。到家裡給他洗了一個澡,他忽然念起詩來,念的是『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好像是林姑娘做的。我們太太說,家裡沒人服侍他,那寶蟾又好擺弄,別給擺弄壞了,怪可惜了的,叫我給姑奶奶送來。
  我剛好有事要找姑奶奶,就把他捎帶來了。」湘雲道:「這倒有趣,我從前在瀟湘館也見過他,個兒還小,顏色也沒這麼好,不知什麼時候被人偷出去的。」岫煙道:「你們身上掛的都會丟掉,別說他了。」湘雲道:「身上掛的倒平常,這玩意就有錢往那裡找去?」說話間已進了怡紅院。
  寶釵正在收拾屋子,勻擺盆花。原來吳新登家的送來兩盆硃砂梅、兩盤綠萼梅。俱是多年梅樁,姿態甚古。林之孝家的另送水仙、蠟梅各四盆,丫環們掂對合式的地方擺設好了,尚在整理。湘雲掀簾進來,笑道:「這屋裡好香,到底屋子暖,花兒開得好。」寶釵道:「這還是才搬了來的,你若喜歡,我挑兩盆送給你。」湘雲道:「這裡還有寶貝呢,你且丟下花來瞧瞧罷。」寶釵一回身,瞧見了五色鸚鵡,不禁贊道:「好個鸚哥,這顏色多麼好看,我好像在那裡見過似的!」邢岫煙道:「他還會念詩呢。寶釵引逗他一回,那鸚鵡支稜著翅膀,就念起那兩句葬花詩,又學那長歎的聲音,宛然活像黛玉。寶釵恍然道:「原來就是顰兒那一個,怪不得這麼眼熟,你們從那裡弄回來的?」邢岫煙道:「這是蝌二爺在鳥市上買來的,起先不知他會念詩,一洗澡,他高了興,就念起來了。媽媽叫給你送來,也好解解悶兒。」寶釵道:「我不大希罕這些,倒要替顰兒好生養著他。若是顰兒知道了,一定要回來瞧瞧他呢。」邢岫煙道:「我來尋姐姐還有點小事。就是張德輝的內姪女那天晚上到大柵欄去買東西,碰見了一幫打太平鼓的,他不該站在那裡瞧熱鬧,等這幫人過去,連他也沒影子了。有人說,打太平鼓的穿著大羊皮袍子,專為的裹挾婦女,五城的地面,都和他們串通的,就告了也不肯管。張德輝求你托托三姑爺,叫番役們上緊辦一辦,把女孩子救回來要緊。」寶釵道:「明兒是三妹妹滿月,我見了他,和他切實說說,只要他答應了,必定有點辦法,比托三姑爺還得力呢。」
  碧痕鶯兒端了幾碗臘八粥進來,說道:「這是供佛的臘八粥,奶奶姑奶奶嚐嚐應個景兒。」湘雲道:「今兒敢則臘八了,京城裡的話『臘七臘八,凍死寒鴉』今年怎麼這們暖,連大毛還穿不住。」寶釵道:「今年還是十月裡下了一場小雪,一直沒見過雪呢。」湘雲見那粥色如桃花,乃是糯米和紅蓮香稻米熬成,中有棗、栗、白果、桂圓、花生、鬆仁等品,同寶釵隨意吃些。邢岫煙不喜吃甜的,只略嘗兩口,便命撤去。寶釵問湘雲道:「明天三妹妹那裡你去不去?」湘雲道:「我最怕應酬的,有兩件粗活計你替我帶了去。還帶話給三姐姐,盼望他抽空回來多住幾天,我等著他起『蠟梅社』呢。」寶釵道:「蠟梅倒是個好題目,你怎麼想起來的?」湘雲笑道:「蜂腰橋那邊有一棵很大的蠟梅,你沒瞧見麼?在南邊差不多家家有的,不算希罕,京城裡只怕除掉西城宏濟寺那棵,就要數到他了。
  「寶釵笑道:「我們枉做了這園子的主人,就不知道有這棵蠟梅,真是笑話。」湘雲便要拉寶釵同去玩賞,偏值王夫人打發繡鳳來尋寶釵,只可各自散了。
  次日,邢王二夫人和尤氏、李紈、寶釵約齊了,同往周府。
  探春接了進去,即在上房坐談。王夫人見探春丰貌更豐,自是欣慰。尤氏道:「三妹妹這回月子裡真養得好,比先胖了好些。「寶釵道:「吃什麼補品都在其次,頭一件,這一個月由著他靜養,三妹夫捨不得叫他操心,怎能夠不胖呢?」說得大家都笑了。那一對哥兒姐兒穿著紅襖綠褲,額上點了紅梅花,都像泥娃娃似的,睜著小眼看人,也不大哭。奶子抱著他,嘴裡喚著婆婆、舅母,就算都見了。
  一時探春讓大家坐席,也有女先兒說書和各種雜耍。有一個說相聲的叫做金寶泉,在京城裡頗負盛名。那天演的「五營大閱」,先是營中未起,只聽得兵卒鼾聲及風吹大旗之聲,漸有一兵轉側咳嗽聲,兩兵說話聲,數兵問訊聲。又聽吹號聲、傳令聲、一片馬步行路聲,便似到了校場,那時聲更多了,各人有各人的聲,各隊有各隊的聲。一時傳呼提督到了,眾聲俱止。又是鼓樂聲、馬蹄聲、迎候回話聲、號令傳呼聲。少時,下令開操,嗚嗚的是鳴角,鼕鼕的是戰鼓,嗤嗤的是飛箭,隆隆的是火器,還攙著指揮步伐之聲。少時操畢。提督因生了哥兒,賞給各營酒肉,又有多人歡呼轟飲、閒雜談話,無非稱頌提督和提督夫人的恩德。正說得熱鬧,忽然響板一動,寂然無聲。揭開幕來,只一個人,一張桌子。
  緊接著又是八角鼓,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出來,手拿敲板,一面打鼓,演說那部《雪夜遊龍》,是宋太祖親訪趙普的故事。說到趙普和他夫人見駕,太祖誇贊夫人內助之功,差不多連那半部《論語》也是夫人教他念的。尤氏笑道:「今兒這些雜耍,准有人在裡頭調度,不然怎能如此得體?」探春只是笑。寶釵抓個空,把張德輝內姪女被擄之事,仔細都告與探春,探春道:「京師重地,痞棍如此橫行,這還有王法麼!交給我就是了。」寶釵又將湘雲的活計代為面交,還說起湘雲盼望他回去住住,大家起社,探春也答應了。又向李紈問樞哥兒幾時滿月?李紈說是本月十九,探春道:「我就在那兩天回去道喜罷。」坐到席散,李紈寶釵隨著王夫人回來,也很乏了。
  次日寶釵剛起來,尚在梳洗,湘雲便來了,說了一回話,又拿出他做的「蠟梅詩」給寶釵看。原來他前晚回去,便在燈下做的。寶釵看是:
  破蠟烘春見此花,砑光密綴擅風華。
  試參世味輕金鼎,別點禪香拓畫叉。
  絳蒂半融寒又勒,檀心四照月初斜。
  竊黃啼入羅浮夢,身在天涯客子家。
  寶釵看一句贊美一句,說道:「有這好詩,真該起『蠟梅社』了。」湘雲道:「等三姐姐回來,又得好幾天,知道他做不做呢?你就先和了罷。寶釵道:「我可說不定,只要抽出工夫來就和你的。」湘雲道:「那花兒都開到六七成了,咱們先去看看,也好引你的詩興。」
  等寶釵換了衣服,便同到蜂腰橋畔。先在花下賞了一回,果然檀面素心,開到一半,那一大枝覆在水面上,照著池水都是一片黃澄澄的,非常好看,二人同在亭子上小坐。寶釵猛然想起,笑道:「我記性真壞,一半也被那些俗事攪糊塗了,這還是我和顰兒手栽的呢。那年我到瀟湘館,瞧見盆裡開殘的蠟梅,勸他試栽在地上,看看可栽得活?顰兒扛著鋤,紫鵑捧著花,我們幾個人來的,這幾年沒理會他,想不到長得如此!許是顰兒成了仙,這花兒也沾了他的仙氣了。」湘雲笑道:「我正納悶這裡那來的蠟梅呢?其實這花在北方也不難種,只要避著北風。這裡剛好有亭子擋著,所以就種活了。」又坐了一會,寶釵至王夫人處轉了一轉,便至議事廳上。眼前年關已近,自有許多瑣務。
  晚上回至怡紅院,想到這棵蠟梅初栽時不過一尺多高,只因栽的得地,不到十年居然成樹。其間還經過一番廢興衰盛,心中不無感慨,因此也和了湘雲一首。剪了燈,取過花箋,就燈下寫了。那詩是:
  禪天幻影換仙葩,手種檀枝閱歲華。
  散錦淚銷珠瑣碎,嗽金巢近玉丫叉。
  影回苑日曾傾世,香到京塵倘戀家。
  補入喜神圖更好,琉璃屏底墮釵斜。
  寫完了,套入錦封,便叫碧痕給湘雲送去。那兩天想找湘雲談談,總沒得空。
  到十八那天,探春才帶著哥兒姐兒來了。先見了賈政王夫人,王夫人怕園子裡太冷,留哥兒姐兒在上房。探春自帶了侍書來尋寶釵,還帶給蕙哥兒許多玩意。寶釵道了謝,笑道:「姑媽真疼他,他可不大玩這些了。」探春笑道:「哥兒也賞了官了,學著做大人也好。」寶釵道:「我求你那件事辦了沒有?」探春歎道:「天下事都是想不到的,你道是什麼人領頭?
  敢則還是個大員子弟,現任京官呢。這人姓黎,他祖父也是軍機尚書,偏他自小就不務正,結交一幫無賴做他的打手,見誰家有大姑娘、小媳婦,就打主意搶了去。不知誰又替他想出這個巧招兒,借著打太平鼓為名,聚了好幾十人,每人一件大羊皮袍子,到街上碰見單身婦女,就裹在皮袍子裡帶了去。越喊救命,那幾十面鼓打得越響,還夾著狂喊怪叫,誰也聽不出來。
  我叫你妹夫查出他的窠子,把許多婦女救出來,都送回家去了。
  那些壞蛋一個也沒跑掉,都交了刑部。昨天菜市裡砍的那幾個,就是這案裡的頭目。」寶釵道:「你辦了這件事,不但那張德輝感激你,還救了不少的人,將來要多生幾個雙生哥兒呢。」探春道:「這案子跟咱們家也有點關係,那小頭目裡頭還有趙大、週二,都是那年設計搶咱們家的。聽說週二是周瑞的兒子,那年搶了東西,逃到山東去幾年,新近溜回來投在那一幫,圖他們包庇,被番役一起拿住。刑部問官並案訊問,從重處決,昨兒也送在菜市口了,這不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麼!」寶釵道:「他們搶去的東西呢?」探春道:「這也好幾年了,他們早已分掉,變了錢,送到五臟廟裡。還能留到如今麼?」又歎道:「剛才回了老爺,老爺還替他們可憐,說好好一個人,為什麼要走到這條路去。又說道:「那姓黎的祖父,還是個理學名臣,不知造了什麼暗孽,會有這種報應。老爺是一片忠厚的心,據我看假理學最靠不住,那些理學先生,什麼笑話沒有,還有偷老媽、丫頭的呢!」
  寶釵又說起同湘雲做的蠟梅詩,探春急於要看,便同寶釵往櫳翠庵去尋湘云。湘雲見了探春,笑道:「好容易才把你請了來,哥兒姐兒都帶來了麼?」探春道:「都在太太上房裡呢。
  你巴望著請了我來,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拿出來罷。」湘雲笑道:「好吃的是沒有,只是這園子裡變出來一棵大蠟梅,還開著等你呢。」探春詫異道:「這裡那有大蠟梅?我從來沒見過。」湘雲笑道:「還是仙人親手種的。」說得探春更為納悶,寶釵說出那年同黛玉試種,如今居然成樹,探春方才恍然,笑道:「怪不得你們要做蠟梅詩呢。」便向湘雲要那詩看,湘雲從抽屜中取出兩張花箋,遞與探春。探春接過,從頭看了一遍,說道:「這題目倒新鮮,詩也做得好。可是你們各說各的話,叫我們怎麼和呢?」寶釵道:「你也說你的話就得了。若專說蠟梅,那有多少可說的?」湘雲道:「我那天走過蜂腰橋,見那蠟梅開得好,就想要起社的。等你久不來,只可自己先做了,如今還起社不起呢?」探春道:「眼前就到年底下了,不但琴妹妹、李家姐妹未必能來,就是邢妹妹住得這麼近,也怕家裡有事走不開,就剩我們三兩個閒人,自己唱和罷。」惜春從那屋過來,接著說道:「三姐姐還要算閒人麼?你就要閒,天也不容你閒的。」探春道:「閒不閒那有准,我此刻把事放下,心裡什麼事沒有,就算是閒人。你們念佛的,心心念念只想成佛,那心裡也未必閒得了?」惜春道:「我就不想成佛。」大家閒談一回。探春又道:「四妹妹,咱們好久沒下棋了,擺一盤罷。」入畫聽了,忙將棋盤棋奩拿過來。惜春下白子,探春下黑子,寶釵湘雲觀局。只聽落子之聲。下了一會,黑棋的一角被白棋吃著,只要打個劫,將中間一片通過去,那一角便可救活,卻短著一氣。探春拈子未下,正在凝思,寶釵道:「你得防他『倒脫靴』,若吃上那一片,可丟的更大了。
  「探春省悟,不禁「噯喲」一聲!忽聽翠縷回道:「薛二奶奶來了。不知邢岫煙來此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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