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紅妝月舫碧落徵歌 白骨霜街紫英仗義

  話說寶黛二人從留園坐船回去,黛玉說道:「這些園林無非大同小異,沒什麼看頭。咱們要看點真山真水,才不算白來呢。」因說起要去逛逛金焦。寶玉道:「我是向來好逛的,難得妹妹如此高興,怎還不去?可是那一逛又得好幾天,老太太在家裡要急壞了。」晴雯道:「我聽說金山寺裡還有白蛇小青的故跡,正好去看看。老太太那會知道?還以為我們被姑太太留下了呢。」那晚上回去,寶黛二人在水閣上乘涼。晴雯便吩咐看園的去僱船,第二天便賃定了一隻大船,名叫滄江月,先把定錢付了。寶黛諸人又逛了寒山寺、天平山,方由蘇州上船,直放過江,先在金山寺下停泊。
  那金山寺本在江心,如今江面被沙土壅了,變成陸地。從泊船處上去,還走了好長的一段路。知客和尚出來接待,引著寶玉等各處去瞧,指點著說道:「這裡是法海和白蛇鬥法的地方,那裡曾經蘇學士掛過玉帶,那一處是先朝老佛爺做過行宮。
  「又收拾出幾間客房,讓他們住下,說道:「施主帶著女眷,貧僧恕不奉陪了。」寶黛等歇了一會,又走到山上去看那江景,只見煙波浩渺,雲帆遠近,頓覺眼界一寬。晴雯道:「這裡離江面很遠的,那水怎麼會淹到山門哪?」芳官道:「這就看出白娘娘的神通來了,連法海也幾乎降不住他。」黛玉聽了,未免發笑。和尚預備了素齋水果,請他們至客房用飯,大家方才下來。到晚上看那江光月色,聽那梵唄鬆聲,別有一種靜趣。
  黛玉道:「你還不願意來呢,這樣景致,輕易那能見到?」寶玉道:「我在大荒山出神的時候,差不多的山水都逛到了,這裡也來過好兩次,有什麼希罕的?只是和你出來閒逛還是初次,倒覺得有趣。」黛玉道:「我也是一時之興,往常就是請我出來玩,我還懶得動呢。」寶玉笑道:「這都是仙丹的功效,妹妹還不該好好的謝謝我麼?」
  大家在金山寺住了一夜,便又去逛焦山。那焦山的風景,比金山更勝。住的一座廳房是舊日行殿,甚為寬敞。白天裡坐了竹兜子,將山中有名各處,一一逛到。寶玉怕黛玉累著,那知他到一處便隨意登覽,有些難走的地方,只由晴鵑和芳藕等攙扶上去,寶玉倒走在後頭了。那晚月明如晝,寶黛諸人在寺廊閒坐,廊下正臨著大江,只見江月微茫,水天一色。那些漁船和客船的燈火,隱在蘆葦叢中,一閃一閃的好似草間螢火。
  黛玉倚欄看了一回,笑道:「這時候咱們也弄一隻船在江心賞月,那才有趣。」寶玉道:「咱們的船就灣在這裡,妹妹要去也很方便的。」黛玉道:「我不過這麼說說,在岸上想著船上好玩,到了船上,也未必勝如這裡。寶玉道:「好妹妹,既說了,怎麼又不去呢?」黛玉道:「半夜三更裡又坐什麼船,人家看著豈不笑話?」寶玉笑道:「有誰笑話你?我陪你從蘇州直到這裡,你只算陪我到船上走一趟還不成麼?」黛玉被他央及不過,說道:「要去就去罷。」
  於是,寶玉拉著晴雯,黛玉扶著紫鵑,芳官藕官帶了些酒果及簫管月琴等物,一路出寺門,向船上走去。船家正坐在船頭搖扇乘涼,看見了寶玉,忙道:「二少,這時候往哪裡去?「寶玉道:「我們想坐船到江心去玩玩。」船家道:「江面上兜兜風,滿風涼的。二少要去,等我喊起伙計來。」一面招呼搭跳板、打扶手,一面便招呼寶玉等下船。寶玉見黛玉走到跳板上有些發怯,忙道:「這跳板生來是這樣顫悠悠的,只管放心走,不要緊。」大家都上了船,船家一篙撐去,那水底的月亮,就像戳散了似的,晃了幾十道的銀線。走到江心空處,月亮更看得清楚,水面上卻罩著一層煙靄,兩岸遠近諸山,都像在煙中睡著了。寶玉黛玉攜手站在船頭上賞玩一番,下了船,就叫把船上的燈都熄了。那月亮一直照到船上來,半邊船都是白的。晴雯道:「咱們到月宮裡去過,如今望著他,不知隔幾千萬丈遠呢!」藕官道:「你看月亮裡那棵大娑羅樹,還看得很清楚,不知那嫦娥可瞧得見咱們。」紫鵑道:「怪不得到月宮裡那麼冷,這會兒照到我們身上,還是冰涼的呢。」芳官笑道:「那是露水珠兒沾濕了,姐姐你看,我這衣裳上也濕了一大片哪!」
  寶玉道:「咱們把酒拿出來,大家喝點,解解涼氣罷。」芳官聽了,忙拉著藕官將帶來的酒果拿出,擺了半邊桌子。寶玉拉黛玉的袖子道:「好妹妹,你也喝點,看著了涼。」黛玉道:「我不喝麼,你不用讓我。」寶玉強拉他一同坐下,大家隨意喝酒。寶玉喝了一杯,手拍著船板,唱那《明月幾時有》一段樂府。黛玉道:「寶姐姐不在這兒,你裝的什麼瘋,難道又唱《山門》麼?」寶玉笑道:「咱們索性瘋個夠,芳官,你把月宮的《雲仙曲》唱給我聽聽,只叫藕官吹笛子就合上了。
  「芳官道:「我可記得不大全。」寶玉道:「你漏了那幾句,我給你補上就是了。」當下理了一遍,只短七八句曲詞,寶玉替他補上,便吹唱起來。晴雯一眼看見月琴,笑道:「可惜沒人會彈,白帶了他來。」寶玉道:「藕官倒會彈,你替他吹笛子罷。」晴雯道:「我吹的笛子那裡受聽,你幾時聽我吹過?「寶玉道:「那回咱們到梨香院去,你不是吹給齡官聽的麼?你還要瞞我。」晴雯無詞可賴,只可接過笛子來。一時歌喉徐引,絲竹並奏,趁著江風度去,真個響遏行云。
  寶玉聽了大樂。黛玉笑道:「我說你俗你不服,那有這麼鬧著賞月的?」寶玉道:「若講雅趣,非你一曲瑤琴不能解穢。」黛玉道:「這也不是彈琴的地方,就要彈,那有好琴呢?」寶玉道:「寺裡的方丈靜修就會彈,他必有好琴,咱們借來一用。「黛玉扭頭道:「什麼臭和尚的東西,拿了來我也不彈。」寶玉只可作罷。一時《雲仙曲》唱完,寶玉興尚未盡,說道:「剛聽到好處,偏又完了,再唱些別的罷。」芳官道:「唱什麼呢?唱段《小宴》好不好?」寶玉道:「好是好,聽得太熟了。「藕官道:「唱段《藏舟》罷。」寶玉道:「太悲涼了,沒意思。」黛玉道:「前兒那出《別女》掐了沒有唱,揀兩段好的,叫藕官露露臉罷。」藕官道:「那麼著,芳官替我彈月琴,二爺挑那兩段指給我罷。」寶玉道:「先唱那段《沉醉東風》何如?」藕官答應了。於是,芳官彈起月琴,仍是晴雯吹笛,只聽藕官曼聲唱道:
  俺爹爹皓雪滿顛,怎教我不臨去淒戀?爹只道外婆憐,那如爹身畔!這一行幾時再見爹面?望爹隔天,望娘隔泉!只愁影只形單,誰替照管?
  唱得纏綿宛轉,黛玉聽了,不由得芳心酸楚,眼淚繞著眼圈兒轉。寶玉瞧出,說道:「這段唱完,別再唱了。你看那漁船上都熄了燈,想必是不早了,若唱到大天亮,才是笑話呢。
  「一面便叫船家撐回去。那些江船上的人,只聽得遠遠的一隻大船又是吹,又是彈,又是唱,還有許多女人說話的聲音,卻瞧不見人。第二天大家說起,還以為江妃攜偶乘月出遊。未免可笑。
  寶玉黛玉等因要逛鬆寥閣,在焦山又住了一日,剛好看見江上的神燈。那神燈是在更深人靜時候,從江面上一對一對的出來,先是兩個,又是四個,接著又是八個、十六個,漸漸的越聚越多,滿江都是燈影。一個燈底下都有一個水鬼,各種怪狀不一,芳官藕官看著都有些害怕,連黛玉也是見所未見。這是他們神仙方能見到,在凡人只瞧見滿江燈影罷了。那晚黛玉對寶玉道:「明兒可要家去了,怕是我爹媽給老太太去信說咱們走了,老太太等著老不到,真要著急哪!」寶玉道:「你的家鄉去過了,我還要去看看我的家鄉,那些莫愁湖、桃葉渡,難道不是名跡?」黛玉道:「不是我打斷你的高興,那些有什麼看頭?湖不成湖,渡不成渡,早都變成土坑了。上回又經過兵劫,做過偽王府的地方,照牆上都畫著豺狼虎豹,張牙舞爪的,看了徒然惹氣。」寶玉大笑道:「你以為我真要去麼?我是故意刁難你們的,咱們早些家去是正經。」次日起來,開發了船錢,又給和尚寫了一筆香資,便同黛玉等排雲馭氣,一直回到太虛幻境。
  剛進了赤霞宮二層院,就遇見鳳姐和鴛鴦。鴛鴦道:「噯喲喲!你們也有回來的日子,到底是往那裡繞彎去?再有一兩天不回來,家裡可就反了。」鳳姐道:「姑太太的信都來了,說你們那天動的身,可又老不到家。老太太真急了,要叫我們打發人去找,可往那裡找去呢?」寶玉只可將去逛蘇州,又逛金焦,大概說了一遍。鳳姐道:「你們倒好,愛到那裡就到那裡,也不給家裡一個信,若把老太太急壞了,誰擔得起?」寶玉黛玉忙即進去見賈母,賈母也是埋怨了一大陣,問到那裡去的,寶玉只得據實回明。賈母起先雖甚著急,見他們平安回來,卻又喜歡。略問些蘇州、金焦的情形,又吩咐下回要想到那裡去,千萬先給家裡送信,這可不是玩的。寶玉連忙引咎。賈母談了一回,便催他們去歇息。麝月金釧兒來接他們,聽晴鵑諸人說到上游月府,下涉滄江,見了種種新奇之事,未免暗懷妒羨。按下不表。
  卻說李紈寶釵那日送了林公夫婦登程,賈母留他們吃過晚飯,便命鴛鴦送大奶奶寶二奶奶回去。寶釵是來往慣了的,李紈一覺醒來,陡添無限傷感。次日至怡紅院尋寶釵閒談一回,便同往王夫人處。王夫人細問太虛幻境情事,知李紈此去得與賈珠相見,追想前情,不勝感歎,說道:「他們弟兄老早的丟下父母走了,你們倒先見了面。說一句笑話,這不是『娶了媳婦不要娘』麼!」李紈素來長厚,登時漲紅了臉,回答不出。寶釵到底大方,說道:「寶玉說的,第太太七十大慶,一定回來拜壽,還要帶仙丹來孝敬老爺太太哪。」王夫人道:「仙丹倒罷了,你老爺那個人,是肯吃仙丹的麼?只要他們能夠家來,見見面也是好的。我只納悶寶玉是活活的一個人走出去的,怎麼也跟過去的人在一塊兒呢?難道他也是死了的麼?」寶釵道:「他既是得了道成了仙,當然也要屍解的。古來神仙,那有帶著臭皮囊直到天上去的呢?」
  正說著話,忽見東府裡的丫環銀蝶兒匆忙走來,道:「我們奶奶給太太請安、奶奶們問好,打聽上回寶二奶奶添蕙哥兒,是那個姥姥接的生?那劉姥姥也乾過這個營生,這府裡請過他沒有?」李紈道:「你們打聽姥姥做什麼,是那位有喜信兒了?」銀蝶兒笑道:「還有那位呢,就是小蓉大奶奶。」王夫人道:「我們替蓉哥兒媳婦盼得久了,這可真是大喜的事,現下有幾個月了?」銀蝶兒道:「這就算足月了。他自從娶過了門,一直也沒信。去年治國公府裡薦來一位好郎中,蓉哥兒請他給小大奶奶看了,才知是身上有病。只吃了十幾貼的藥,病就好了,緊跟著就有了喜。我們奶奶這一向不大出門,就為的招護他,還要尋一位姥姥先看看呢。」寶釵道:「若說接生,還是王姥姥穩當,不但接過蕙哥兒,那璉二奶奶的茝哥兒也是他接的。劉姥姥雖是熟人,從來可沒煩過他,也沒聽說他收過生喲!」王夫人道:「蓉哥兒呢,怎麼他也不管?」銀蝶兒道:「他上大爺衙門裡去了。」王夫人又問道:「幾時去的?」銀蝶兒道:「上頭有要緊的公事差他去的,也去了四五天了。」說罷,自回東府去回尤氏的話。
  原來朝廷因賈珍謀略素優,遇有國家大計,時常要咨問他。
  有些不便寫在紙片上的,知道御前侍衛賈蓉是他的兒子,便差賈蓉來回跑跑,這回往范陽去,也是為此。那范陽地方,本是京師的咽喉,自從賈珍調任以來,鎮撫軍民,地方靜謐。那裡本有慶字軍、芝字軍幾支隊伍,統帶的都是老成宿將,緩急可恃。賈珍又將侯虎部下勁旅改編了,另從龍武中軍挑出人材,拔充統制。那些士卒,都是忠勇誠實的居多,又經過此番訓練,倒成了賈珍自己的親軍。因此范陽一隅,屹為重鎮。
  新近又有朝中大臣們建議振興水師,就著范陽的雲津鎮做水師要塞,即派賈珍兼督練水師大臣。賈珍奉命之後,親自調閱那些兵船,早已年深窳敝,僅存形式,也沒有合用的炮台船塢。當下便和幾個幕府費了幾晚上的心力,想定種種計劃。大要無非創造巡船戰艦,建置船塢炮台,以及製造器械、造就將材、測量地勢、編定軍制。當時便有和賈珍關切的說道:「從前安國公久鎮范陽,功高望重,只因創辦水師致生疑謗,被人參掉。依我看,這件事還是推出去的為妙。」賈珍道:「做大臣的遇著難事便要推諉,朝廷還靠誰辦事呢?那安國公被謗固然冤枉,可也有他的錯處,誰叫他把辦水師的款項,挪去另造了園子?咱們才力雖不如人家,只有事事核實辦去,用一個錢都用在當用的地方,辦得好辦不好,只看天運罷了!」又有一個老者是安國公的舊幕府,說道:「安國公任內,用在水師的款項,並沒有短少,只把整筆存款的利息分年營建御園,也就算苦心應付的了。」這話雖是替安國公迴護,卻也是當日實情。賈珍聽了笑道:「把整錢放著不用,也就耽誤了不少的事。雖然如此,我對於安國公總是佩服的,若像他的後任,把什麼黃連聖母都請到節度使的大堂上,那才是笑話呢。」此時,賈璉做的廣平府同知,正在賈珍管轄之下,照例由官小的聲明迴避,吏部核准了。將賈璉與陳州府同知對調,他帶了平兒母子至范陽見了賈珍,在衙門裡住了兩日,自去赴陳州新任。正趕上賈蓉因事來衙,倒得見著一面。
  那賈蓉本是個公子哥兒,經過這幾年曆練,也變成穩重老成一派。皇上正在倚重賈珍,又因賈蓉奔走勤勞,那天武備院卿出缺,便下了一道旨意,命賈蓉兼署。恰好胡氏懷妊十月滿足,同日生下一個哥兒。那世襲人家添了人丁,比升官還覺可喜,賈珍又是將近五旬的人,才生了長孫,更是分外欣慰。得了信,就給他取名賈棟,希望將來也做國家的棟樑。一時雙喜臨門,那些勳舊世交以及朝中顯貴,都紛紛赴寧府道喜。
  轉眼便是棟哥兒滿月,尤氏請王妃誥命們在會芳園做個湯餅宴,也傳了一班小戲。那天李紈寶釵都在東府幫同款待。來客中有送金印的,有送金壽星、金八仙的,也有送金麒麟的,還有許多嵌珠鑲翠的首飾。只北靜王妃所送禮品中,有一舊玉小印,原刻的是「襄伯之印」四字,尤氏最喜,交與賈蓉夫婦好生收存。
  過一天,尤氏又另請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媽、李嬸娘和李紈、寶釵、史湘雲、邢岫煙、李紋、李綺在園中叢綠堂聽戲設宴。惜春辭了不去,寶琴因家中有事,探春因月分大了不能坐車,也都辭了,卻各送了一份厚禮。席間,薛姨媽道:「這裡我還沒來過,到底竹子多,分外顯著涼快。」尤氏道:「這牆外頭緊靠著祠堂,從來不在這裡坐席。今兒因為有太太們,取其離上房近便,可以少走幾步。」李嬸娘道:「人人都說大奶奶福氣大,只孫子生得遲點,如今可都全了。」王夫人道:「他這福氣就在性情憨厚上頭,人還是憨厚的好。」李紈道:「別看眼前孫子少,這一開頭,一年添一個,到大嫂子六十歲,只怕一桌還坐不下呢。」尤氏道:「從前秦氏媳婦一直就多病,偏這續的也有病,耽誤了這些年。若不是這位好大夫,還不知是怎麼回事哪?」邢夫人道:「這大夫姓什麼,那裡尋來的?「尤氏道:「也是朋友薦的,南方人,姓陳。三江節度使薦他來給太后請脈,也來得不久。」寶釵道:「這個人倒要記著,咱們一向只請王太醫,究竟年紀太大了,用藥很穩當,遇著疑難的病可不大得力,還脫不了太醫院的習氣。」湘雲笑道:「北京人說的『光祿寺的茶湯,儀鸞司的刀槍,太醫院的藥方,翰林院的文章,都是有名無實的』,這話可別叫蘭哥兒聽見。
  「岫煙道:「蘭哥兒倒沒有什麼,若琴妹妹聽見了,真要不痛快呢。」尤氏道:「三妹妹差不多也要達月了,我家裡走不開,一直沒去看他,近來都好罷?」李紈道:「我那天見他,肚子有兩個那們大,瞧著怪懸心的。他倒不在意,說說笑笑還和平常一樣。」尤氏對寶釵道:「你記著薦王姥姥給他罷,這回蓉兒媳婦疼一陣鬆一陣的,兩天也沒有下。他不知怎麼一按摩,只一會工夫就落地了,到底是老手有把握。」寶釵指人家送禮的金麒麟給湘雲看,道:「你瞧,是你那個為中不是?」湘雲笑道:「別混扯了,世界上單我有金麒麟麼?」大家一面說笑,一面聽戲,直到掌燈後,擺了晚席方散。
  賈蓉到了武備院衙門,又往范陽去了一趟。等到回來,方才擇期補請各勳戚世交子弟和至親好友聽了一天小戲,傳的是有名的四喜班。大家談起四喜班的來歷,薛蟠道:「這還是蔣琪官的舊班底,王蘭官接了去,又添補了好些腳色,如今倒很紅。每逢堂會,都要找他們的。」馮紫英道:「琪官自從監裡放出來,簡直的不露面了,他如今幹什麼呢?薛蟠笑道:「別提他了,他如今正闊著,你見了未必敢認呢。」眾人忙問他如何闊法?薛蟠道:「身上披著片,懷裡抱著罐,官銜是『天下都招討』,還兼著『伸手大將軍』,你說闊不闊?」馮紫英道:
  「這就是薛大哥的不是了,你從先那麼捧他,跑堂的只看了他兩眼,你登時就端起大碗來往人家頭上砸,為他吃了很大的虧。
  如今琪官還是琪官,為什麼丟下手來,兩掰了哪?」薛蟠道:
  「他那分兒還了得,連什麼王太傅、范尚書都搶著替他做壽詩,還捐了一個太常寺博士的職銜,要冒充官派,我那敢和他親近?再說我這點子家產,就全報效給他,也不夠填他的狗洞啊!
  「正說著,賈蓉賈薔走過來,讓大家坐席,便將話岔斷。薛蟠見了賈薔,拉住他笑道:「你娶了那麼一個紅人兒,還不該請請做叔叔的麼?你若不說好的,我今兒當著大家喊出來,看你可逃得過?」賈薔道:「好叔叔,您別張揚,我明兒請您到我小坦坦裡,叫他唱一段給您聽聽。」馮紫英聽見了,說道:「什麼好事?也得有我一份。」一時大家就席,猜拳轟飲,就顧不得鬥嘴了。等到席散,都有了幾分酒意,馮紫英等要走,賈蓉留他們不住,送至儀門外,看著上了車馬,方才回去。那些人分路回家,不在話下。
  卻說馮紫英坐上鐵青騾子駕的綠圍大鞍車,跟班喜兒打了頂馬,小廝馬夫等都騎了牲口在車後跟著走。一路秋風正冷,吹得身上發寒噤,虧得他喝了幾鍾酒,還禁得住。走過十字街口,從玻璃方窗看出去,見街上一個倒臥,用蘆席蓋著,旁邊有兩個戴纓帽的官差看守。路上閒人走過,紛紛議論。有的說,這還是唱花旦鼎鼎有名的蔣琪官呢,怎麼沒幾年就落到這地步?有的說,他闊的時候也是蓋的大瓦房,養著好幾個牲口,還開著幾個鋪戶,眼睛裡那看得起人?不料他也有今日。有的認得忠順王府,說道:「這是忠順王府老王爺的大紅人,頭幾年我還看見老王爺出來,他騎馬跟在轎子後頭。那老王爺待人真厚道,又少不得他,若不是他有實在壞處,那會攆了他呢?」
  又有人說,他娶的媳婦還是榮國府裡賈二爺的姨奶奶哪,這賈二爺也是他的老鬥,不知為什麼出了家了,他不該把這位娶了回去,怎麼不叫做闊老鬥的寒心?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休。
  馮紫英在車上都聽見了,心想蔣玉函如此結局,倒也可慘。
  想起那年請寶玉薛蟠在家裡聚會,玉函和寶玉那般情致,他那時是如何的丰姿,如何的聲價,誰曉得後來這樣收場,心中十分的悲感。當下就吩咐趕車的站住,一面打發喜兒傳話街面官差,叫他們給預備棺木衣衾,
  葬到義塚裡去,該花多少錢,改天到馮大爺宅裡去領。官差們連聲答應「嗻,嗻」。又向喜兒道:「您替回大爺萬安罷,一切都有我們弟兄們,決不能給大爺落包涵。」馮紫英便坐車回去,一路還替蔣玉函傷心。那官差們雖說得如此好聽,他們豈有不想落兩文的?無非是一具柳木棺、兩件破衣服送他入土罷了。
  次日馮紫英到了神策府衙門裡,見著薛蟠,想起此事,便道:「昨兒談起那蔣琪官,你知他如今怎麼樣了?」薛蟠道:「你必是見著他了?」馮紫英笑道:「我若見著他,豈不是活見鬼了?我見他在蘆席底下蓋著呢。」又埋怨薛蟠道:「你們早該搭救搭救他,也何致流落在街面上現眼。」薛蟠聽了,兩眼瞪得似銅鈴一樣,咳了一聲道:「這得怪我,可也得怪他,他一直就沒來找過我,我那知道他的細底呢?此刻到底在那條街上?等我去收殮他。」馮紫英笑道:「這用不著你大爺操心,區區已然代辦了。薛蟠豎起大拇指頭來,說道:「好兄弟,你是這個份兒,花了多少錢都算哥哥的。」馮紫英笑道:「就是你薛大爺有錢麼?這點兒,兄弟還報效得起。」薛蟠歎道:「你是個好的,可叫我心裡怎麼過得去?」
  晚上回來,見了薛姨媽,還是咳聲歎氣的。薛姨媽只當他在外頭又闖了什麼亂子,再三的追問,薛蟠不得已,方把此事說出。又道:「琪官那個人會成了倒臥,還不該歎氣麼?」薛姨媽問是那個琪官,薛蟠道:「除掉那個唱戲的蔣琪官,那有第二個呢?」薛姨媽噯喲了一聲道:「這不是襲人的男人麼?他原不肯出去的,我再三的勸他,才嫁了去。如今倒坑了他了,這是怎麼說的?」寶蟾在旁說道:「那也是他自己心眼裡活動,可怨誰呢?」
  過一天,薛姨媽見著王夫人、寶釵,也說起此事。王夫人心是欽的,向寶釵道:「那姓蔣的橫豎是個戲子,既有人替他收殮,也就算了。倒是襲人年輕輕的撇下了,又沒錢,可怎麼過?他總算服侍過寶玉的人,你明兒打發人多帶幾個錢去看他,就說我也很惦記,若沒事,到這裡來一趟,大家替他想個主意。
  「寶釵答應了。不知打發誰去?那襲人如何情況?且聽下因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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