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蘅香苑留夢記新巢 梨雪軒聆歌傷往事

  話說寶釵生魂引李紈同往太虛幻境,走到牌坊,正遇著鴛鴦,恰是來接他們的。一見李紈,笑道:「大奶奶沒來過的,走得累了罷?」寶釵問老太太做什麼呢?怨鴦道:「此刻剛擺了飯。」於是一路說著閒話,直到赤霞宮。此時鳳姐正迫著寶玉開葷,大家笑成一片。鴛鴦說道:「有遠客來了。」都楞了一楞。賈母見是李紈寶釵,便叫他們入坐同吃。李紈寶釵都道:「我們偏過老太太了。」賈母道:「既是吃過了,你們那屋裡歇歇去,咱們回來再說話兒。」鴛鴦領他們二人過去,這裡賈母和眾人吃完了,也到東屋相見。
  李紈寶釵見賈母賈夫人,都請了安。賈母拉住李紈,先問了家裡都好,又問前兩年在江西的情形,李紈將前後經過,略說一遍。賈母又道:「蘭兒身體也生得單弱,這一向在軍機,起早睡晚的,可還撐得住?」李紈道:「他倒是當軍機,天天起早,把身子練好了,比在江西還強呢。」賈母道:「這些年真虧你吃盡辛苦,教子成名,替咱們家重興門戶,連我面上都有光彩。這回找你來,一則我要見見你,二來珠兒在這裡住得長久了,過兩天就要和姑老爺一起回天曹去,也該叫你們見見面才是。」李紈聽到此,心中一酸,不覺掉下淚來!賈母又道:「這是好事,你別傷心喲!你也做了多少年的老太太,眼看著孫子長大,就要娶孫子媳婦,這福氣誰還趕得上呢?」正說著,寶玉已同賈珠進來。
  原來賈珠在前院耳房正和秦鍾閒談,寶玉來說道:「珠大哥,老太太找你呢。」賈珠不知何事,忙隨寶玉至賈母處。一眼瞧見李紈,他一向凡心久淨,忽然遇見家裡的人,不由得也有一種傷感,四目相視,盈盈欲涕,卻說不出一句話來。賈母向寶玉使了一個眼色,又使眼色給寶釵黛玉。於是寶玉拉了賈珠,釵黛二人架著李紈,一直至後院內室,那裡也有侍女伺應。
  寶玉等將他們送到,黛玉指著侍女向李紈道:「大嫂子要什麼,只管叫他們。」便仍同寶玉寶釵去回賈母的話。那賈珠夫婦死別多年,一朝重見,如何追述別後情事,如何相憐互慰,自在意中,無庸細表。
  這裡鳳姐含笑向賈母道:「老祖宗精神真好,什麼事都想得到,咱們跟在腳跟後頭也趕不上。」賈母笑道:「好容易把他找來了,怪可憐的,守了多少年的寡,也只有這兩天,還可以見見面說說話兒。人家都誇你大嫂子福氣,那知他心上的苦處呢。」黛玉笑道:「老太太這麼疼鳳姐姐,為什麼不把璉二哥哥找了來,也叫他們團圓團圓。」賈母笑道:「我何曾沒想到,璉兒又到外任去了,可怎麼能來呢?」鳳姐笑道:「林奶奶,你也管得太寬了,還是管管自己窩裡別把醋罐子打翻了,叫我們替你著急。」黛玉笑道:「這是那裡來的話,我若學做醋罐子,還要拜你這醋缸做老師,請教那醋是怎麼吃法。」賈夫人聽了笑道:「你們這裡真熱鬧,一天多笑幾回,就是吃飯也容易消化。若不是姑老爺新搬家沒人料理,我真捨不得走。」鳳姐道:「我記得姑老爺也有幾位姨娘,如今都到那裡去了?」賈夫人歎道:「這些年到處打聽他們,有些先來的早已托生去了,有些等姑老爺一走,各自打他們的主意,那有一個肯守的。若留下他們一個,我就鬆動多了。」寶釵道:「媽媽這一去,幾時再來呢?」賈夫人道:「這可說不一定,反正這裡是要來的,老太太就不想我,你妹妹也那裡肯放。自從我一說走,他就嘀嘀咕咕的把我票住了,這麼大還像幾歲的孩子呢!」賈母對寶釵道:「平兒走後,你更要受累了罷?」寶釵道:「我也只能看看家,好在什麼大小事,都有祖宗的老規矩,還走不了大折兒。」賈母道:「家裡從前就仗著鳳丫頭,如今仗著你。別看那外頭轟轟烈烈的,若沒有你們在裡頭撐著,說不定要過到什麼破窯裡了。」又說了一回話,賈母道:「我和姑太太也要睡了,你們各自安歇去罷。」寶玉和釵黛緩步入園,一路說笑。寶釵道:「你們送姑老爺姑太太上天上去,得幾時回來?」寶玉道:「本來只預備去幾天的,因為林妹妹想蘇州,還打算和他去一趟,那日子就說不定了。」寶釵道:「可惜我不能和你們同去,我倒不想去蘇州,只想到天上去開開眼。」寶玉道:「姐姐服的丹,只能成個地仙,離天近了,就有一種罡風,你還是生魂,如何受得了。
  將來若在這裡住長了,總有一天到天上去的。」黛玉道:「想著天上不定如何好法,看過也就平常了。」寶釵道:「我在家裡住的是怡紅院,這裡又住在留春院,總是那個樣兒。今兒晚上,讓我到蘅香苑去住罷,也和麝月他們見見。」寶玉道:「那也沒什麼,只要林妹妹一塊兒去,你問他肯不肯?」黛玉道:
  「那一處不是一樣住,我們貪的是清靜,若寶玉不來,我就陪姐姐去。」寶玉道:「那可是白說,要去還是同去罷。」當下他們三人便同向蘅香苑而來,麝月四兒都是想不到的,連忙接進。麝月見了寶釵道:「奶奶近來這麼累,倒比先發福了。」寶釵道:「這是服丹的功效,若說起我過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一天到晚忙那些雞零狗碎的事,一件想不到,就出了岔子。外帶著哥兒還要磨我,那有一會兒工夫是心淨的。」麝月道:「秋紋碧痕都好麼?」寶釵道:「他們也還是那樣,在那裡說你呢。」麝月忙問他們說些什麼?寶釵道:「也沒說什麼,只說你有了好處,把他們都忘了。」麝月道:「這可冤枉了我。他們那些話,我都和二爺說了,不然二爺怎麼想起來,給他們帶仙丹去呢?」寶釵又問道:「金釧兒呢?」麝月道:「他和芳官藕官另住在湘春館。」黛玉道:「姐姐也看看這房子喲!還是他親自佈置的呢。」
  寶釵看那牆上掛著李居中畫的「靈芸冰影圖」,戴琬畫的墨筆牡丹,馬和之畫的墨筆山水。紫檀長案中間擺著靈壁山石,非常玲瓏。一邊是定窯花鬥,插了幾枝蠟梅;一邊是紫檀架子,懸著青玉磬。看了一回,笑道:「這屋子雖像蘅蕪院,添上這些書畫陳設,倒不大像了。」黛玉道:「可不是麼?我和他說,姐姐是喜歡素淨的,那年老太太到了蘅蕪院,嫌那裡沒有陳設,特為搬去幾件,姐姐何曾正眼瞧瞧呢。他不聽我的,還是擺的這麼熱鬧。」寶玉笑道:「這還是揀那素淨的掂對了幾件,若是著色花卉,青綠山水,霽紅鸚哥綠的瓷器,你們更要嫌火氣了!」黛玉道:「留春院他們還等著呢,四兒,你去告訴晴雯紫鵑,叫他們只管關門罷。」四兒去後,麝月便隨釵黛等至裡屋,這裡鋪蓋奩具,一切都有現成的,無須搬動,甚為方便,那晚便同在蘅香苑住下。
  次日晴雯紫鵑一早就過來,替釵黛二人梳頭,那時太陽正照在栝樹上,滿院翠陰,十分幽靜。釵黛二人梳洗完了,尚在插戴,只聽寶玉在外屋說道:「你們快來看,這玉蘭花上兩隻紅綬帶鳥,才好看呢。」釵黛出來,看那後窗上滿是花光,窗外海棠玉蘭都開得滿滿的花。玉蘭枝上,一對綬帶尚未飛去,拖著通紅的長尾,襯著白花,更顯鮮豔。寶釵笑道:「這就是天然一幅好畫。」寶玉笑道:「若掛在這裡,你又嫌他不素淨了。」麝月道:「院裡還有絳珠仙草呢,奶奶可要看看?」寶玉被他提醒,忙拉寶釵黛玉往山石邊去看,果然有兩叢仙草,是從絳珠宮分來的,走近了也婀娜弄姿,只沒有開花結蕊。那山石上還有許多異草,也有青莖紅花的,也有黃花絳蒂的,也有結子像小珊瑚豆的。
  正在玩賞,金釧兒和芳官藕官都來見寶釵請安。寶釵問金釧兒得著你妹子的信沒有?又道:「如今彩雲打發出去,太太貼身服侍的只有你妹妹一個人,也就夠累的了。」金釧兒道:「我很想回去看看我媽和我妹妹,只是太太把我攆了,還受了那番冤枉,我有什麼臉見人。想到這裡,也就算了。」寶釵道:「你的事,都是彩雲搧的小扇子,他一樣也攆了出去,還挨了四十棍子,這不是小小報應麼?你也不用委屈啦。」又問芳官藕官道:「我聽林奶奶說,你們都排了新戲,是坐唱還是彩扮呢?」芳官道:「就因為二爺定要彩唱,台步身段都得排演,連行頭也得現做。我們忙了一個多月,這兩天才算排熟了。」寶釵笑道:「誰扮林姑娘呢?」芳官道:「就是藕官扮的,扮起來倒有幾分像。」寶釵笑道:「這出我倒要瞧瞧,看他會哭不會?」
  一時寶玉和(馬叉)黛往賈母處,麝月悄對晴雯道:「二爺二奶奶輕易不在這院住,昨兒住了一晚上,差點出個亂子。
  「晴雯忙問何事?麝月道:「二爺昨晚上摘下玉來,我給壓在枕頭底下,一起來可找不著了,問二爺也不知道,兩位奶奶急得什麼似的,說這玉是丟不得的。後來到博古架上拿東西,那玉正掛在架子上,你說奇怪不奇怪。」晴雯道:「告訴你罷,這玉是通靈的,只看從先在怡紅院,我服待二爺,從來沒出過岔子。我走了,那花哈巴不乾不淨的,後來就把玉丟了。所以,這一向我和紫鵑給他們鋪炕,總記著一摘下玉,就加上錦套,掛在帳架外頭。這只有二爺知道,連兩位奶奶也不大理會,昨兒忘記知會你了。」麝月道:「你也太喇糊,幸而沒丟掉,若丟了,可怎麼好!」晴雯道:「既沒丟掉,你也別再提了,吵嚷出去,叫老太太聽見了,又當成大事呢。」正說著,寶玉匆忙回來要換衣服,晴麝二人服侍他換上。晴雯問道:「二爺到那裡去?」寶玉道:「老太太叫我去催請姑老爺呢。」當下便趕忙出園,直往絳珠宮去。
  此時林如海正拿著一冊《雲笈秘簽》,隨手翻閱,寶玉上前請了安,林公讓他坐下。又對他打量一番,問道:「你每天什麼時候起來?」寶玉道:「總在辰牌左右。」林公道:「這在平常人不算晚,在咱們道家就不算早。每天只有太陽初出時候氣是清的,總要在那時候起來呼吸清氣,沐浴日光,最為有益。」寶玉答應是。林公又道:「我有一句話要和你說,總沒得空。我看你這些時只顧遊戲三昧,未免把心放縱了,放縱甚易,收斂便難。那呂岩、韓湘諸先輩,也何嘗不玩,只不要將身心性命之學丟在腦後方好。咱們在仙界中立足最難,一墜落了,又得到塵世間去,不知受多少罪,轉多少劫,方能復位呢。
  「寶玉聽了悚然道:「我近來空的時候,也還溫習些靜功,只貪玩在所不免,姑爹是疼我的話,我緊緊記住就是了。」如海又和他談些道門的玄妙,如何鳥伸鳧浴,如何猿行鴟視,如何百化,如何龜息。寶玉聞所未聞,非常佩服。
  將近晌午,寶玉向林公道:「那邊午飯預備齊了,請姑爹早些去罷。」林公便同寶玉往赤霞宮,問知大家已到園裡,便從山徑行去,直至結霞山館。林公是初次來此,先在廳外靠著欄杆,看了一回園景。見廳前一片平台,都是白石砌成,正面對著一座玲瓏立峰,高若聳霄插鬥,其旁無數奇形怪狀的劍石山峰,望下去花樹蔽虧,樓台迤麗,再下便是一片明湖。林公笑道:「這裡雖不如延青閣看得遠,卻是背山臨水,也占全園之勝。若遇雪天月夜,在此凴欄遠眺,唱蘇長公的《水調歌頭》那才真是神仙境界呢。」又瞅著寶玉笑道:「人要置身高處,才能把那些富貴聲華看得似浮煙淡霧,若身入其中,便不免為物欲所蔽,那怕絕大智慧的人,也不易打破此關。」寶玉知是對自己下的針砭,心想姑爹素來不大發言的,怎麼今天變了碎嘴子,只得應道:「姑爹說得是。」林公往廳上走去,見抱柱上也有一副集句對聯,是:
  時聞流水聲,一障湖山看未遍;誰會凴欄意,平生魚鳥與同歸。
  原來是寶玉集的句子,卻是賈珠寫的小篆。那廳屋七間三卷,旁有洞房曲室,從一段雕花簾扇通過去,便是兩間精舍,賈珠和湘蓮秦鍾都在那裡。林公先和他們見了,說了一回話,然後走到廳上。
  只見簾垂玳押,座設珠茵,鼎薰百合之香,盞注長生之酒。
  賈母賈夫人已先就坐,左邊尚虛一席,賈母道:「姑老爺這裡坐罷。」林公尚在推讓,賈母又道:「姑老爺是成了神道的,他們又都是晚輩小孩子,有什麼客氣的呢?」寶玉請了賈母的示,便吩咐擺飯。眾姐妹也依次敘坐,侍女們上起菜來,雖沒有火棗交梨、龍肝麟脯各色珍品,卻也是海錯山珍,做得非常精美。席間寶玉敬了酒,又要鴛鴦行令,賈母道:「咱們聽戲要緊,那一來就耽擱不少工夫了。」一時席罷,大家漱茶散坐。寶釵黛玉又和迎春、香菱、尤氏姐妹在廊下眺望一回,正是微陰叆叇,園中高下花樹紅一堆白一片的,全被煙靄籠住,只那一帶杏林紅得似火烘似的,分外明透。
  忽聽那邊梨雪軒中鑼鼓先鳴,繼以簫笛,慢慢響起台來。
  賈母尚在廳內和賈夫人、李紈、鳳姐說些閒話,寶玉上前回道:
  「開戲了,老太太和姑媽那屋坐罷。」鳳姐攙著賈母便要往外走,寶玉笑道:「這裡過去很近,何必繞遠呢。」鳳姐笑道:「新來的人摸不著門,到底往那裡過去喲!」寶玉把那座大穿衣鏡一推,便是個門,過去即是梨雪軒。軒中遍用鮮花紮彩,一開門頓覺芬芳撲面,東南兩面全是整扇的大玻璃窗,窗外一大片梨花,將玻璃上都遮滿了。北面便是戲台,大家仍讓賈母和林公夫婦坐在台前。賈珠等一同進來,見了賈母,便往那書閣上去坐,宛然是一間小小的戲樓。寶玉看紈鳳釵黛諸人都坐齊了,忙命侍女們將新印的《璇源集慶》曲本,捧了一大沓子進來,分與眾人。
  此時,戲台上已經扮演出場,先演的是《瓊宴》一出,只見一隊彩旗朱蓋,簇擁著紅袍紗帽的小生騎馬揚鞭,去赴曲江春宴。那扮林如海的正是藕官,做得風流倜儻,是少年得意的樣子,大家聽他唱道:
  杏園麗景伴恩袍,草色風流年少,波動龍門燒尾去,紫海曈曨初曉。珂佩風清,笙歌路迥,人在蓬萊嶠。鶯花來處,九重天上春早。
  那聲音繞樑裂石,十分清脆。寶釵向黛玉道:「這藕官從先在瀟湘館常見的,想不到他唱得這麼好。只是他扮妹妹的,如何又改扮姑老爺呢。」黛玉道:「藕官本是唱小生的,反正由著他胡亂調度罷。」這段唱過,緊接著又扮演如海到賈府迎親,許多繡旗寶仗,引如海一路騎馬而來,唱的曲詞是:
  娥嫁與探花郎,折得瑤宮第一香。宮花斜壓鏡台旁,手畫春山深淺妝。
  寶釵道:「這唱的調兒是《地錦襠》的前半段,倒唱得很圓。」鳳姐拍了黛玉一下道:「你看,那時候姑老爺有多麼漂亮,怪不得生下這麼漂亮的小姐!」黛玉道:「你安靜聽戲罷。柳二爺、秦大爺都在那邊坐著,要笑話你呢。」鳳姐笑道:「我怕他們做什麼?秦鍾是我看著他長大的,比你我還晚著一輩。
  那柳二爺是尤家三妹夫,也同我的妹夫一樣。」李紈道:「這藕官那年在園子裡燒紙,被婆子們罵得狗血噴頭,我看著怪可憐的!後來聽說他做了尼姑,如何也到這裡了?」鳳姐笑道:
  「大嫂子,你少說話,那也是寶兄弟的愛寵,特為從白蓮庵度了來的。」一時戲台上花轎拜堂的節目都演過了。
  鳳姐道:「如今演完了《合巹》,要接演《賞春》了。」
  尤二姐道:「姐姐,你怎麼都知道的。」鳳姐道:「我也是戲本上看來的,你為什麼不看呢?」說著,又見芳官扮賈夫人,裊裊婷婷的出來,那台步走得非常輕俏,真似寶月行空,春雲出岫。迎春道:「芳官長的模樣也很俏的,可是有幾分男相,你們看對不對?」李紈道:「那年在怡紅院,我還見他扮了男裝,他們都說活像寶二爺呢。」鳳姐笑向賈母道:「老祖宗看那扮姑太太的,可有點像麼?」賈母笑道:「這個長的也不錯,若說像姑太太可說不上。你別看姑太太如今也半老了,他年輕的時候,比你們還要俏點呢。」寶玉道:「你們聽他唱的如何?」大家將話收住,聽芳官唱道:
  薔薇簾桁,芭蕉庭宇,陌外飛塵隔斷。碧欄雙倚,一痕花夢如煙。待把霞觴香泛,錦柱弦調,細款梅梁燕。風過也,繡屏閒,驀被流鶯驚午眠。
  黛玉道:「這唱的是《梁州新郎》,和《琵琶記》的《賞荷》是一個調兒。」寶釵道:「他唱的也比先強多了。這裡又沒有師父,是誰教的呢?」黛玉道:「那編曲子的就是師父,你沒聽說麼?人家演習了一個多月了。」寶釵笑道:「他師父又是誰傳授的?」黛玉笑道:「你問他喲!」寶釵再三問,寶玉只笑著不肯說。黛玉笑道:「告訴你,你也未必知道,就是錦香院的雲兒。」寶釵道:「我怎麼不知道,還聽過他的戲呢。「寶玉忙問寶釵在那裡聽見的?
  寶釵也不肯說。禁不得他再三追問,方將薛家傳戲,雲兒玩票的事說了
  林公此時只坐在那裡細細聽曲,拈髭不語。賈母笑問道:
  「姑老爺,你聽他們唱的好呢,還是編的好呢?」林公道:「唱的原也不錯,只我還喜歡那曲子編的風華流麗,不在湯玉茗以下。到底是誰的手筆?」賈母笑道:「還有誰呢,就是寶玉淘氣,一古腦子弄出來的。姑老爺聽著喜歡,就算他心血沒白用了。」說話間,那台上扮林如海的和扮賈夫人的,彼此對唱了好幾段,直唱到《尾聲》是:
  分明黃傘西清夢,花外聲聲興慶鍾,雙飛去也,鸞台鳳省春風擁。
  覺得餘韻裊裊,把台下眾人的心神都引進去了。
  接著唱過《驄巡》,便是《鏡別》,扮林公賈夫人的仍是藕官芳官,卻另有一個十來歲的侍女扮作黛玉,那《書房》一幕,還添了一個老生扮賈雨村,頗似《牡丹亭》的《春香鬧學》鳳姐看了,笑道:「這扮林妹妹的太大了,他那年到咱們家裡,還比這個矮的多呢。」寶玉道:「這裡找不出年紀小的,可有什麼法子!」寶釵道:「稍大些還不要緊,倒是扮得一點也不像,未免唐突西子。」眾人正在議論,那台上已演到賈夫人抱病,黛玉牽衣痛哭,扮林公的親自替黛玉揩淚,設詞撫慰,自己也忍不住哭了。唱了一段《撲燈蛾》,非常纏綿悱惻,那曲子是:
  悄悄的藥煙送寒,颯颯的重簾雨暗;懨懨的鴛枕單,淒淒的鸞幃掩。滴滴都盧,淚珠兒成串!眼睜睜瑤台頓坍,慘惻惻弱息拋殘!慘惻惻弱息拋殘!禁不得,昏昏黑黑的銀燈影沾,黯黯的香魂一縷別蓬山!
  座中林公賈夫人聽到此處,眼淚撲簌的滴了下來,怎麼著也忍不住。黛玉只伏在寶釵身上,嗚咽暗泣!李紈、迎春、香菱各觸起自己的心事,拿著手巾也偷自掩淚。賈母道:「曲子雖好,到底太悲了!快換別的罷。別說他們,連我也聽不下去啦。」寶玉親到後台,吩咐了一番。
  少時,另換了一個老生扮林如海,蟒袍玉帶,手執牙笏,隨同一班神道上朝玉帝。當下便有仙官捧著玉敕,授如海為臨淮城隍之職。接著又有許多判官皂役,帶著輿馬執事,迎接赴任。又有百姓們老老少少捧著香花,沿路迎接。林如海一路走著,口中唱了一段《喜遷鶯》,那曲子是:
  蘭旗飄揚,早夢醒人間,春到天上。滿路香花,連空旌旆,臨淮父老相望。收起避騘風調,換了迎神甲仗。歸思邈,睇紅橋明月,便是家鄉。
  大家都說這出接的好。林公賈夫人看了,這才將淚止住。
  黛玉哭得眼睛似桃兒似的,神氣還有些愣愣的。晴雯忙送過手巾鏡盒,黛玉擦了臉,補勻脂粉,仍舊聽戲。鳳姐道:「這戲還有《別女》一出呢。虧得寶兄弟覺悟得快,當下就掐了去,省了林妹妹好些眼淚。」寶釵道:「這一掐,可把藕官扮林妹妹的一出好戲給耽誤了。」李紈道:「我也是想看這齣戲的,藕官跟林妹妹多年,扮起來必定有些意思,偏又掐掉了。」說著,又見台上一個老旦扮賈夫人,坐了車,也倒臨淮衙署,和老生對唱了兩段。那段《念奴嬌序》是:
  鸞車縹緲,指綠楊處處,重來依舊專城。象服山河人宛在,春引雲仗霓旌。還是身擁彤騶,笑隨玉案,神仙駐了洞霄景。
  閒看取,棠陰繞舍,琴瑟雙清。
  唱的雖不及芳官藕官,卻也應弦赴節,從容合拍。李紈看那曲本,這出叫做《仙圓》,笑道:「這仙字還不甚切,應該改名叫做『神圓』才對。」寶釵道:「神仙兩個字是拆不開的,你這話未免過於拘泥。」迎春道:「這才好了,剛才我看他們哭哭啼啼的,也幾乎忍不住了。這都怪寶兄弟不好,咱們給姑老爺姑太太取樂的,何苦做得那麼傷心?」寶玉笑道:「二姐姐你瞧著罷,往後全是好戲了。」果然《仙圓》那出唱完,便接演《迎神賽會》珠幡繡幢,錦傘寶扇,一隊一隊的迎了過去。又是鮮花紮的彩亭花傘,燈彩結的各種台閣。還有扮皂役的,扮囚犯的,扮七十二行的,把整個戲台全都擠滿。
  寶釵笑對寶玉道:「你向來不喜歡熱鬧戲,看到《姜子牙擺陣》,《孫行者大鬧天宮》這些俗戲,就要躲出去的。怎麼近來脾氣也變了,會編出這些玩意來。」寶玉道:「你們真難纏,動性情的戲又嫌太苦,熱鬧戲又嫌太俗。我那是好這些呢,為的給老太太看著逗逗笑,也省得姑老爺姑太太傷心,你們又有得批評了。」迎春笑道:「這些也都是實事。我那回到臨淮去,正趕上姑老爺的生日,眼見的比這個還要熱鬧幾倍呢。」眾人儘管評論,卻深合賈母的心事,說道:「正該熱鬧些才好。「
  此時,天色已晚,廳房內外,都點上一色白琉璃鏤花宮燈。
  靠著戲台旁邊,又有四枝倒垂蓮式的珠式,照著台上,通明如晝。賈母吩咐擺上晚席,大家一面吃著,一面看戲。演到天上星官駕雲下來,宣召林如海赴闕,如海唱那《神仗兒》曲子道:
  瑤京拜▉,感丹霄春渥。擁珠軒華轂,占盡神仙濃福。今宵霓裳高會,共駐鸞鵠。齊唱個步虛曲,齊唱個步虛曲!
  寶釵問道:「這算完了罷。」寶玉道:「還有幾句《尾聲》呢。」只聽又接唱道:
  多生注就仙眷屬,況有乘龍人似玉,天上榮華萬事足。
  鳳姐聽了,拿指頭羞寶玉道:「怎麼連自己也誇上了,這可有點不害臊。」寶玉道:「這那是我的原本,不知那位臨時改了,拿我取笑的,等我找他們算賬去。」賈母知道戲快完了,忙吩咐一聲:賞!鴛鴦即時傳下去,便見侍女們抬出幾籃子的錢,向台上撒去。豁瑯豁瑯的幾聲,就如數十道錢龍,一直滾向台上,撒的滿台都是錢。芳藕二人領著十二個侍女,換妝出來,謝了老太太和姑老爺姑太太的賞。
  賈母又命他們吹彈了一套《風光好》。珊瑚上來回道:「老太太,姑太太的轎子都預備齊了。」
  林公忙上前對賈母道:「明天可要走了,今兒先跟老太太叩辭。」說著便要拜下,賈母叫寶玉攔住,又道:「珠兒媳婦和寶丫頭昨兒剛來的,姑老爺再住兩天罷,也讓他們娘兒們多聚聚。」林公正要答言,鳳姐又接著說道:「姑老爺是看姑太太的意思,我們的小臉不夠。姑太太只看您的寄女,這麼大遠的趕了來,多住三兩天,又有什麼妨礙呢?」不知林公夫婦肯留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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