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紅香圃舞蝶邀詩 赤霞宮離鸞引夢

  話說大觀園中眾姐妹在紅香圃起牡丹社,剛好有異蝶飛來,李紋斟了酒供他,便飛集杯中注飲。湘雲祝那仙蝶不要飛去,好替他留個小照,大家看那蝴蝶果然落在玉杯之上,紋絲不動。
  都道老道真解得人意。惜春也甚驚奇,連忙命入畫往櫳翠庵去取畫箋畫具。入畫去了半晌方回,那蝴蝶依然不動。惜春便就案上研黃調墨,對著他仔細描寫,好一會方有了稿子,尚在潤色。寶釵走過來細看那畫中蝴蝶,與真蝶宛然逼肖,連那翅上斑紋以及左翅損痕,也都皴染出來,笑道:「四妹妹畫法真可謂通靈了。」邢岫煙道:「這仙蝶不輕易到人家去的,他所到的地方必是風雅人家,居然還瞧得起咱們,也是緣法。」湘雲笑道:「咱們那配說風雅呢?他是專為求藕榭寫照來的,連咱們也叨了光了。」又笑向蝴蝶道:「老道有靈,還不謝謝四姑娘麼?」那蝴蝶好像聽見似的,飛向惜春身上繞了兩繞,又向他點了點頭,翩然飛起,一霎眼間已飛至廊外。眾人隨蹤追去,直到牡丹叢中飛舞一回,忽然不見。都道這真是蝶仙了,他來替咱們湊趣的。湘雲迫著惜春將那幅畫箋補了紅黃紫三色牡丹,成個小琴條,暫且釘在粉壁,這才大家做起詩來。
  約有一頓飯工夫,寶釵、岫煙、李紋、李綺四人的詩,俱已脫稿,又各修飾一番,方交與惜春。卻不見湘雲寶琴二人,寶釵忙出去尋他們。走至太湖石畔,瞧見那一叢紅剪絨旁邊飛了無數的蝴蝶,有深綠的,有粉白金黃的,也有斑斕五彩的,繞著花叢翻飛不定。寶琴湘雲正舉起羅袖來回追撲,直入花陰深處,那衣袖翩躚,也似一雙彩蝶。寶釵不覺看得呆了,靠著一塊山石上凝神癡立。李紋等得不耐煩,又走出來尋寶釵,瞧見他們三人癡憨之態,笑道:「人說做戲是瘋子,看戲是傻子,這一對瘋子,一個傻子,倒湊在一塊兒來了。」他們三人聽了,方才覺悟,也不禁自笑。湘雲強笑道:「誰是瘋子?誰是傻子?你們裝假道學,一步不亂走的,才是真傻子呢!」李紋道:「傻不傻、瘋不瘋且不必說,你們做的詩在那裡?」湘雲想起,忙拉寶釵同去寫詩,寶釵道:「我早交了。」於是,湘雲寶琴同進軒中,把已做的幾句寫出,又連續湊成,也交與惜春譽寫。
  寶釵見詩已齊了,忙叫鶯兒去請李紈。鶯兒到了稻香村,王夫人、薛姨媽、李嬸娘正在那裡談些舊事,說得非常高興,李紈不敢就走。
  這裡眾人久候無聊,都在圃外花間散步遊玩。此時夕陽欲下,照到各色牡丹,都添出一種滲金的光彩,更見絢麗。又有漫空的柳絮,一團一團的飛起飛落。湘雲把柳絮捉住,聚成一個大圓球隨風撒去,映著斜陽成了淡紅顏色。寶釵和紋綺姐妹走過橋外,看了一回藤花。邢岫煙折了幾枝碧桃、海棠、鸞枝,叫鶯兒編成花球,留給蕙哥兒做玩意。湘雲忽然想起那幅畫兒,說道:「咱們閒著也是閒著,不如趁空兒把題畫詩做了呢。」
  寶釵道:「天也快黑了,若各人都做一首,那裡來得及,只可聯兩首絕句罷。」湘雲道:「絕句不如短篇七古有趣。」眾人一面玩一面想著,想得了兩句,就說與湘雲,好在他都能記得。
  只一會兒工夫,便湊成了八句。漸漸的燕子爭飛,重簾生瞑,李紈才走過來。惜春等不及,早已回去做晚課,那詩卻譽完了。
  寶琴從案上取來,送給李紈評閱。李紈看是:
  紅香圃春日宴集分詠各色牡丹
  白牡丹     蘅蕪君
  露華拂檻雪偎廊,任是無情也斷腸。富貴勝人饒本色,風流絕代謝濃妝。
  影回瓊圃春俱淨,夢到瑤台月亦香。絕憶玉妃攜手處,水晶簾畔舞霓裳。
  黃牡丹    雲槎歸客
  流鶯喚起夢惺忪,羅障沉香隔幾重。酣酒影分鵝錦膩,薰衣痕沁蠟燈濃。
  注檀好稱金為屋,堆蜜還疑玉作峰。始信姚家春色貴,尋常未許近游峰。
  紫牡丹 蘭舊隱
  當筵乞得紫雲偏,婭姹疑逢蕊府仙。學舞漸愁瓊作雨,臨汝誰道玉成煙。
  嘶騮城陌香初滿,宿燕簾櫳夢正圓。商量寧王邀笛賞,沈香亭北待傳箋。
  綠牡丹 枕霞舊友
  春波染出錦成堆,依約鬟雲曉鏡開。一色姣媌扶嫩葉,半妝丰韻壓新苔。
  量珠聲價論金谷,結綺風光寫玉台。吟賞好供鸚鵡盞,玉妃含笑入簾來。
  黑牡丹 檻梅逸友
  誰蘸龍賓寫舊叢,憐渠守黑傲千紅。好春若有文章思,絕豔偏高黯淡風。
  潑雨重簾香旖旎,堆煙曲檻影朦朧。折枝付與西園客,一片烏雲落眼中。
  紅牡丹 蘅谷居士
  粉鏡妝成大小喬,東風消息引紅簫。一生鵑夢濃難醒,半面猩屏淡更嬌。
  仙鼎煉砂延麗景,宮衣翻酒惹春潮。胭脂縱買應羞畫,忍遣芳情委地銷。
  李紈看罷,笑道:「這詩各有擅長,題目也不相同,如何能強分甲乙。」湘雲道:「今兒可難倒社主了。」寶釵道:「既然推你評定,若只模稜了事,大家可不依的。」李紈道:「依我說幾首詩都是好的,就中取其作意,還是蘅蕪第一,檻梅次之,蘅谷又次之,其餘都是仲伯之間,也無須再評了。」湘雲道:「薛邢兩首妙有寓意,且見身分,當然得推他居上,這評定的也很公允。」李紋道:「我做的原不好,倒是小薛那首頗見工力,未免抱屈。」寶琴道:「我只顧刻畫『黃』字,究竟不免堆砌。」寶釵道:「咱們聯句那首雖不見好,也是一時興會,索性就請枕霞題在畫上罷。」湘雲道:「這時候我可看不見,怎麼寫呢?」寶釵忙命丫頭們掌上燈來,又將那張畫從壁上取下,催湘雲補題。少時題就,大家看是:
  綺窗敞晝飄紅雨,(蘅)蝶仙注酒酣春舞。
  (槎)蘭杯浮馥沾彩毫,密語留仙仙不去。
  (霞)此中栩栩留春魂。(蘭)衣香三繞仙無言。(谷)背花翩躚向何許?肯傍尋常桃李園。
  (檻)底下尚有年月題款。李紈道:「這首短古,雖是急就的,倒還別緻。」寶釵道:「題畫詩都不過如此,這就算好的了。」眾人又坐了一會,紋綺姐妹便同李紈往稻香村。邢岫煙問知薛姨媽已先回去,也同湘雲寶琴至寶釵處閒談。
  此時,賈蕙正在燈下溫習功課,忙將書放下,上前見禮。
  寶琴道:「姐姐管孩子也管得太緊了,白天念了一整天,這時候還不放他玩玩去。」寶釵道:「那是我管他呢,他下了學也不肯放下書本,將來要成個書呆子呢。」湘雲道:「你也要帶著他玩玩,就拿今天說,大家都在那裡看花,為什麼不帶他去?也叫他活潑活潑。」寶釵笑道:「你的話也不錯,若帶了他去,只怕鬧得慌,大家都做不成詩了。」邢岫煙又問薛蝌的場作給賈政看了,如何說法?寶釵道:「老爺看了,只說是可中。其實場中得失,文章只佔四成,那六成全看福命呢。」又說些閒話,丫頭們方擺上晚飯,湘雲、岫煙、寶琴同吃了。
  散坐一回,正在評論那牡丹詩,王夫人打發繡鸞來,問蕙哥兒明天學裡請假了沒有?賈蕙道:「剛才臨下學已向師父回明了。若是回來得早,我還到學裡去呢。」繡鸞聽了,自去回王夫人的話。岫煙問明天有什麼事?寶釵道:「明兒是北靜王太妃的生日,王妃帶信來說是要見蕙兒,只可我帶他去一趟。
  「湘雲道:「太太和大太太去不去呢?」寶釵道:「大太太因為大老爺沒官做,什麼事都不高興。太太和兩位大嫂子本來都要去的。」寶琴知寶釵明天有事,便要先回去,岫煙湘雲也就散了。
  次日,尤氏打扮好了,換上品服,一早就過這邊來。先至李紈處坐了一會,便同往上房。王夫人見他們來了,又打發人來催寶釵。寶釵雖未受誥命,卻是賈蘭請的貤封,平時本不肯穿,此次因王夫人再三吩咐,也只得穿了。又替蕙哥兒換了衣服,方趕到王夫人上房。婆媳四人分乘了四輛朱輪綠幃後檔車,小廝們搯著轅子,錢榮、李貴等騎上馬,前引後隨,車塵絡繹,一路向北靜王府而來。到了府內儀門,王夫人等便要下車。王妃預先吩咐太監們,命將賈府車輛一直引至後宅門,由小太監領著王夫人等至垂花門前,另有宮女領至內殿。
  少時,便見北靜王妃金裝繡服出來,邀他們至耳房裡坐,王夫人等先請安道喜,又命賈蕙拜見。王妃拉著他的手,含笑道:「簡直就像銜玉的哥兒,我們王爺很惦記你,趁今兒見見罷。」又向王夫人道:「王爺和他父親也是有特別緣分,至今提起來,心裡還著實難過呢!」王夫人道:「寶玉那孩子沒福氣受王爺的栽培。」說著,不由得眼圈兒紅了。一時又要上去給太妃拜壽,王妃先上去回了,然後帶王夫人等至太妃寢殿,太妃已在殿上等候。王夫人請坐下受禮,太妃再三不肯,說道:「我們忝在世交,一拘禮倒見外了,都免了罷。」王夫人仍舊領著眾人拜了。太妃瞧見賈蕙,也笑道:「這孩子真聰明,和他父親是一模子。」問了幾歲,又問念什麼書叫?賈蕙都答應了。太妃笑道:「別看人兒小,念的書倒不少,將來未可限量呢。」又叫宮女們拿糖果給他吃,一面讓王夫人等就坐。王夫人、尤氏在下面一溜椅子上坐了,李紈寶釵和賈蕙仍舊侍立。太妃誇贊了賈政賈蘭一番,又向尤氏略問范陽任上的情形,尤氏道:「這一向地方上倒很平靜,都是托太妃的福庇。」太妃笑道:「咱們這幾家勳舊,祖上都共過患難。如今還要數你們府上,在京在外都能替皇上家出力,別家可就難說了!」
  正說著,小太監進來回道:「王爺叫請賈蕙。」寶釵忙叫蕙哥兒跟著他去,走過幾層院子,才到內書房。那裡是小小的三間精室,裝修陳設十分精緻,院中也有些花木山石。北靜王正在炕上坐著,賈蕙進去請了安,又磕頭道喜。北靜王忙叫小太監扶起,命他在一旁坐下,問知已入家學讀書,甚為欣慰。
  又問道:「你念《左傳》,對那春秋的時局如何看法?」賈蕙道:「春秋的時代,各諸侯只知爭權奪利,究竟也保不長。所以孔子揭出『尊王』二字,勸他們省悟。我只可惜齊桓、晉文,既知要尊王,為什麼只借個虛名,圖暫時的霸業?傳到子孫,倒被手下權臣把國篡了。若果真盡心竭力將東周扶持起來,周天子也好了,他們的勢力也保住了,豈不是永久的霸業麼?」
  北靜王大喜道:「想不到這點年紀,居然大有見識。」此時,東面窗子上正照滿了太陽,便出了「紅日滿窗」四字,命他對。
  賈蕙對的是「青雲得路」。北靜王更喜道:「你父親那樣天才,我深望他替國家作個柱石之臣,不料僅得一第,就出家去了。
  你總要努力讀書,勉承先業,將來功名不在你哥哥以下。」賈蕙答應兩聲「是」,又謝王爺的厚意,竟能周旋中矩,宛如成人。
  長史拿了一大沓子名帖進來,回道:「各位大人老爺們謝王爺賜宴。」北靜王吩咐給他們道乏,又吩咐道:「這賈蕙就在這裡跟我吃罷。」少時,午飯擺上,賈蕙陪北靜王同吃,吃罷又問了好些話,又道:「你父親在家的時候,常到我這裡來的。你大了,也可以常來走走,這裡很有講究文章學問的人呢。
  「坐了一會,又命小太監領他到外客廳聽戲。賈蕙道:「我祖母和母親都在裡頭等著,他們等久了,要著急呢。」北靜王點點頭,從身上解下一個漢玉佩件,說道:「給你帶回去玩罷。「一面叫小太監好生送他到裡頭去。賈蕙謝了北靜王,回至內殿,王夫人等坐席已畢,便帶他坐車同回。在車上拿出漢玉佩件給寶釵看,原來雕的是一匹天馬,正合上賈蕙的屬相,也算恰巧的了。
  過了幾天,會試榜發,賈蘭和各總裁入朝覆命。皇上見進呈各卷,全取的是和平中正之作,聖心甚喜,各獎勵了幾句。
  榜中頗多知名之士,薛蝌也中了一百二十二名進士,只因殿試朝考俱取在中等,仍用了主事,分在戶部。雖然還是六品前程,可是薛家世代業商,從沒有中過兩榜的,也算破天荒的盛事了。
  他家下各商號伙友仍湊了份子,公送一班小戲,其中腳色戲碼,全是薛蟠預先掂對的。薛姨媽和寶釵寶琴商量,遍請了邢夫人、王夫人、李嬸娘、王舅太太和尤氏、李紈、探春、惜春、湘雲、李紋、李綺諸人,只探春惜春辭了。那天,薛姨媽甚為高興,說道:「蝌兒只想個正途功名,總算被他巴望到了。」尤氏道:
  「到底文的功名吃香,若在家鄉,還要豎旗竿掛匾呢。」李嬸娘笑道:「我聽人說財神和文昌,不大到一處去的,姨太太這兩年把財神爺重新請了回來,文昌帝君也看出這裡是好地方,跟著也來拜會,這有多麼難得喲!」邢岫煙對王夫人仍舊稱呼太太,只稱呼李紈不得不改口叫太師母,李紈未免侷促不安。
  到晚上讓坐安席,邢夫人王夫人等坐了一席。那席上尤氏湘雲定要推李紈上坐,說道:「今兒誰也不敢僭你的坐,別說太師母,就是師母也沒有坐在底下的道理。」湘雲道:「原是該太師母坐的,我們都沾得太師母的光,若老師不把蝌二爺中了,那有這麼好戲聽呢?」大家笑了一陣,李紈沒法只可坐下。大家一面吃著,一面看那燈戲,都看住了。
  王夫人卻因身子不快,坐到半席先回。寶釵因惦記蕙哥兒,也跟著回來。到了怡紅院,見蕙哥兒正和秋紋碧痕搶十開玩,便說道:「晚上玩玩也好,盡著念,要念出病來呢。」蕙哥兒放下牌,跟寶釵進了裡屋,寶釵和他說起二舅舅中了進士,在家裡傳戲請客。蕙哥兒笑道:「中個散進士算得什麼?」鶯兒笑道:「哥兒口氣真不小,將來要中狀元的。」寶釵道:「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功名的事誰能拿得穩呢。」又說了一回話,便催蕙哥兒去睡,一面叫鶯兒服侍卸妝。那時才交初夏,夜間尚覺微涼,寶釵卸妝完了,又叫鶯兒放下卷窗,自己又砑了一爐篆香,方收拾就寢。
  剛到枕上,便見黛玉笑吟吟的站在牀前,說道:「姐姐,你們真會玩,又是看花燈,又是賞牡丹。你們撇了我,以為我不會知道麼?」寶釵道:「我倒想邀你的,也得你能來喲!」黛玉笑道:「我若來了,可真成了『林姑娘鬧鬼』,你們這園子也別想再住了。」寶釵聽得也笑了,又問道:「妹妹就是為這話來的麼?可還有什麼正經事。」黛玉道:「姐姐,你猜猜看。」寶釵笑道:「多半又是接我來了。」黛玉道:「算你猜對了,我們老爺子假期快滿了,過兩天就要帶家眷往天都去。
  老太太叫我請你去,大家再聚一聚。你寶兄弟因為珠大哥也要走,托你把大嫂子帶來,好叫他們夫妻見見面,你可別忘了。
  「寶釵笑道:「單是你寶哥哥的主意呢,還是和老太太商量過的?」黛玉笑道:「你真是一句話也不讓人,立時就要找回來,這話老太太也知道的。」寶釵道:「今兒來不及了,明天晚上我帶了他來,你也不用接了。」黛玉道:「這回去可得多住個三兩天,大嫂子又是初次去,你索性回明了太太,省得他們大驚小怪的。」寶釵道:「你這話很對,上回帶了雲兒去,沒和四妹妹先說,就叫他埋怨得不了。俗語說得好『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我算是經驗過的了。」黛玉道:「我的話也說完了,咱們明天見罷。」只覺燈光一閃,寶釵如夢方醒,自己又盤算了一回,重又就睡,按下不表。
  卻說黛玉回至赤霞宮,賈母早已睡了,鴛鴦尚在念米佛,聽黛玉從窗外走過,便隔窗低聲問道:「二奶奶有事麼?」黛玉走進屋內,將面見寶釵,約定明晚將李紈帶來,都向鴛鴦說了。又道:「老太太很惦記這件事,明兒早起你先替回了罷。
  「說罷,就扶著侍女一路回留春院,晴雯紫鵑出迎。黛玉問道:「二爺呢?」晴雯道:「剛才還在我們屋裡說話哪。」黛玉入室更衣,晴雯便將鏡台展開,紫鵑倒了一杯茶來,黛玉道:「我這頭今兒可該篦篦了。」於是,紫鵑替黛玉慢慢的篦,晴雯在旁服侍,說些閒話。紫鵑道:「姑娘見了寶姑娘麼,他們多咱來?」黛玉道:「說是明兒晚上。」晴雯道:「二爺今兒就忙開了,要收拾那幾間上房,給珠大爺和大奶奶住呢。」黛玉道:「他總是這脾氣,聽見風聲就是雨,人家來不來還沒准,可忙得是什▉麼。」▉
  說著,總不見寶玉,黛玉忍不住,便說道:「你們誰到那屋瞧瞧去罷,別又一個人和衣睡著了,看受了涼。」晴雯去了一會,便回來道:「那屋找到了,那有二爺的影子,許是到湘春館找芳官去了?」紫鵑道:「不能啊!他知道姑娘回來,那有倒走出去的?」晴雯道:「那可上那裡去了呢?」一時紫鵑替篦完了頭,挽個慵妝髻,黛玉站起道:「別理他,你們替我鋪炕罷。」晴雯上去鋪炕,那炕上繡羅連珠帳子忽然凸起來,把晴雯的頭罩住,晴雯嚇了一跳,喊道:「這裡有鬼了!」寶玉撲嗤的一笑,從帳後跳將出來道:「你們把整個的人丟了也不管。」黛玉嗤的一聲,笑道:「你這人,真叫人又可恨,又可笑。」寶玉笑道:「你為什麼恨我,昨兒吃虧了罷。」黛玉啐了一口!晴雯將炕鋪好,大家安歇,一宿無話。
  次日寶玉黛玉起來,紫鵑替黛玉梳頭,寶玉歪在一邊看著。
  說道:「妹妹的眉毛似蹙非蹙的,天然就像遠山,今兒賞我畫一畫。」黛玉道:「我不要麼!畫糟了又得洗半天,有什麼好玩的!」寶玉拿著眉筆,勾著鏡子就要自己畫,黛玉忙一手搶過筆來。嗔道:「這算什麼?」正鬧著,侍女們回道:「二奶奶來了。」
  剛要叫請,鳳姐已走了進來,見了寶玉,咋咋嘴道:「這時候才起來,還在這裡看梳頭呢。姑太太都來了半天了,叫我來尋你們的。」黛玉不好意思,說道:「鳳姐姐,你也這麼沒正經,等你那天起晚了,我也堵你去。」鳳姐笑道:「噯喲喲!我有什麼怕你的,要堵被窩敞開來。咱們別說廢話啦,我也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老太太叫我找你來,說要給珠大嫂子好好的預備兩間住宅。還有明兒給姑老爺姑太太餞行,叫咱們想點熱鬧玩意,揀他兩位老人家愛吃的想幾樣好菜。那司棋是服侍二姑娘慣了的,老太太要連潘又安留下,叫你和警幻商量,別叫他說閒話。這幾件你瞧著辦罷,我說完了也干我的去,不在這裡攪你們了。」黛玉笑道:「你說了這一大套有多麼乾脆,我們真學不來。你替我先回老太太罷,珠大嫂子的住房,昨兒收拾好了,就是我們原先住的那幾間。潘又安的事,等我見了警幻就和他說。只有明兒怎麼想法子熱鬧,我一點也沒有稿子,等一會閒了,大家想想罷。」一時鳳姐先走了。寶玉等黛玉梳洗更衣,也同至賈母處。賈母正看鴛鴦珊瑚歸著衣裳,鳳姐陪著賈夫人說話。賈夫人瞧見寶玉,便說道:「我聽說你們都要送了去,大遠的何必白跑一趟。將來你有事總要去的,那時候再同著黛兒去罷。」寶玉道:「我們借著送姑爹姑媽,到那裡逛逛去。我也要到司文院應應卯,不然太不像話了。」賈母笑道:「寶玉,你姑爹姑媽這麼疼你,眼看要走了,你怎麼盡點孝心呢?」寶玉道:「我一個月頭裡就想到了,姑爹姑媽吃的穿的用的都不短什麼,只有想個新鮮玩意,叫兩位老人家樂一樂,明兒老太太就見著了。」賈母道:「你姑爹那脾氣,不喜歡那些玩意,你還不知道麼。到底你預備的是什麼?」寶玉道:
  「我想來想去沒有好題目,只可把姑爹生前的宦跡,後來的神功,編成整套曲子,名做《璇源集慶》,叫芳官藕官領頭,挑了十二個侍女,教演了這些日子,如今也都演熟了。」賈母笑道:「這倒難為你想得到,姑老爺一定喜歡的,可是這裡那有唱戲的地方?」寶玉道:「昨兒在園子裡看了,只有涵萬閣和結霞山館兩處。還寬綽合用。那結霞山館套過去,有個梨雪軒,就著那暖閣就是個很好的戲台。」賈母道:「既如此,就在結霞山館罷,從我這裡去也近便,省得坐船了。」黛玉指指寶玉道:「你瞞得我好!剛才鳳姐姐那麼問我,你也不哼一聲兒,這會子又說一個月前頭就預備下了。到底什麼時候鬼鬼祟祟乾的?我連影子也不知道。」寶玉笑道:「我本想臨時才露出來,叫你們希罕希罕的。若不是老太太再三追問我,我還不說呢。」鳳姐笑道:「寶兄弟真是刁鑽古怪機靈鬼兒,有這個心思,為什麼不用在正經大事上呢?」寶玉笑道:
  「什麼呢正經大事,我看都如同看戲一樣。」少時,迎春尤二姐也來了,大家陪著賈母吃過飯,寶黛二人便同至結霞山館,看著侍女們佈置。原來那結霞山館是半山上一個坐落。從玉帶橋過去,經山洞曲折上行,度過一帶游廊都是順著山勢蓋的,一步一層拾級而上,直到盡處便是山館,正可俯瞰園中全景。寶黛二人商量,即在那正廳擺席,正面是賈母和林公夫婦的席,以下也是每人一席,俱用紫檀鑲玉的幾榻。賈珠諸人的席,另擺在一間曲室。那梨雪軒也是曲室之一,暖閣上橫楣立柱,全用鮮花紮彩,五色繽紛。閣下另安排了鏤金幾榻,左邊另有小書閣,正好做賈珠湘蓮諸人的坐位,等到佈置好了,天已向晚。賈母打發人來尋二爺二奶奶,寶黛二人答應了,隨即同▉往。▉
  賈母正等著擺飯,寶玉向來另桌果食,此時也擺在一起,不知何意。只聽賈母笑道:「今兒我也有個玩意給寶玉瞧瞧。「及至上了圓桌,卻是一張新制的,也瞧不出什麼新奇。一時碗碟擺齊,那桌子中心忽然轉動起來,各人面前放一個攢心盒子,等轉到了,檢可吃的自己夾下,放在盒裡。盒底另注暖水,放了菜常是熱的。寶玉笑道:「這法子很巧,是老太太出的樣子麼?」賈母只微笑不言。黛玉道:「不是鳳姐姐,就是鴛鴦姐姐,沒有第三個人。」迎春道:「只怕還是鳳姐姐呢。」鳳姐笑道:「偏不是的,前兒老太太想出樣子來,叫鴛鴦姐姐傳給他們照著做的。頭一回做得不對,老太太還親自教給他,後來才做對了。」眾人只是不信。尤二姐微笑道:「這個人你們猜不著的。」黛玉再三追問,鳳姐方說出實話。原來尤三姐陪賈母鬥牌,輸的太多了,賈母不肯收他的,因此做了這張桌子送與賈母。賈夫人聽了笑道:「三姐兒模樣也好,我只聽說他會耍劍,倒不知他有這樣巧心思。」寶玉笑道:「這桌子雖好,我可用不著。」大家看他面前盒子裡,仍放著各色果食。鳳姐故意發狠道:「誰都像寶兄弟這樣矯情,我今兒若不叫你開了葷,也枉稱鳳辣子了。」說著,便站起來夾了一片鹿脯,送到寶玉嘴邊,寶玉左躲右閃,只不肯吃。鳳姐笑道:「誰叫你說便宜話呢。」正鬧著,鴛鴦回道:「有遠客來了。」不知來者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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