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注五馬賈丞得外除 策六韜周郎由內助

  話說史湘雲陪著賈母在留春院賞花聽曲,賈母要留湘雲多住幾天,他豈有不願意的。無奈身在塵世,多日不歸未免招人疑議,只得委婉說與黛玉,由黛玉將他苦衷代回了賈母。賈母不便強留,只說道:「雲丫頭既是明兒一定要走,今晚上就跟我睡罷,咱們多說說話兒。」一時席散,賈夫人隨同賈母上了藤轎,卻分路自回絳珠宮,史湘雲便住在賈母處。
  寶玉見寶釵要走,心中如何肯捨,可也沒法留他。那晚上大家散後,他夫妻姐妹三人自有一番深盟密語,流連眷戀更不待言。寶玉檢出他在大荒山煉的仙丹兩種,贈與寶釵。一種便是丹華丹,依法吞服,即有地仙之分,元神出竅,可以任意所之,此後往來更便。那一種丹服了可以駐顏卻老。又另帶駐顏丹三粒,托寶釵分給鶯兒和秋紋碧痕,說道:「只要他們一心不變,這裡都有他們的地位。」黛玉又另檢一種丹藥,托他帶給薛姨媽,以盡拜認義女之情。三人談到夜深,方同就寢。
  到了五更初轉,正在鴛夢沉酣,卻被晴雯紫鵑喚起。趕忙梳洗完了,便同至賈母上房。賈母歪在炕上,珊瑚翡翠二人替換著捶背。湘雲尚在對鏡理妝,鴛鴦在旁照料。寶釵上前見了賈母,賈母拉著他的手道:「我的兒,我豈不願娘兒們常在一處,只是蕙兒還小,咱們家裡也少你不得。你只管回去,我這裡若有好玩的,就叫林丫頭去接你。見了你老爺太太,就說我和寶玉在這裡都好,他們不必惦記。」寶釵答應著。一時湘雲妝罷來見,說道:「老太太我要回去了。這回來雖只住了三天,可是這些年都沒有這麼樂,不知道多咱還能再來?林姐姐若忘記了接我,千萬老太太提著點。」賈母道:「雲丫頭,你現在雖沒有牽掛,在世上應該住多少年也是一定的。凡事自己想開點,若是想到這裡來,只和你寶姐姐商量,總可以帶你來的。
  你叔叔、嬸娘向來也肯聽我的話,我勸他存心必須寬厚,方能載福,這句話千萬替我帶到了。」湘雲也答應幾個「是」。黛玉道:「時候不早了,咱們去罷。」於是寶黛二人送寶釵湘雲生魂一路直至榮府,先看著湘雲進了櫳翠庵,方同往怡紅院。
  寶玉拉著寶釵道:「姐姐那丹藥,記著就服了罷。」黛玉道:「姐姐,我們回去了,過天再來接你。」
  寶釵只覺寶玉將他一推,彷彿摔了下來,不禁噯喲一聲!
  鶯兒在旁守著,連忙過來問道:「姑娘回來了麼?」寶釵定了神,將夢中情事大概告訴了他。又摸自己袖中,果然有幾粒丹藥,忙叫鶯兒掌燈來細看一番。只見那丹藥如茄楠香珠大小,金光寶色,香味深純,知是仙家奇寶。鶯兒問道:「姑娘,這是什麼玩意兒?」寶釵又將寶玉贈丹,並分給他們的話都說了。
  鶯兒笑道:「二爺未免太多心了,我地根就是死活跟著姑娘,還有什麼圓的扁的呢!」寶釵道:「他因為襲人的事寒了心,這麼說說也不是信不過你。」當下記起寶玉的話,忙將第一種仙丹如法吞下,其餘的交與鶯兒好生包裹收起。原來那丹華丹功力最大,若在平常人手裡,道行福分鎮守不住,那些精靈鬼怪都要來搶的,所以寶玉再三囑咐,放心不下。
  此時,寶釵服過丹藥,天尚未明,重新又打了一個盹,然後起來。正在梳頭,翠縷
  走來直到外間屋,問秋紋道:「二奶奶起來沒有?我們姑娘和四姑娘就要過來呢。」寶釵聽見,說道:「就請他們過來罷。」秋紋佯問道:「史姑娘睡了好兩天,到底是什麼病喲?「翠縷道:「我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從前兒晚上睡下就沒有醒,把四姑娘都嚇昏了。摸他身上又是溫和的,和好人一樣。
  我看守了好兩天都沒合眼,你說冤不冤。今兒他倒醒了,說夢到什麼井去的,那井裡如何去得?別是金釧兒鬧鬼罷?」說罷,匆忙去了。
  寶釵正要叫秋紋,問他說些什麼,奶子又領著蕙哥兒進來。
  一見寶釵便道:「奶奶你回來了,見著我爺沒有?」寶釵不免驚訝道:「這話是誰告訴你的?」蕙哥兒道:「我見奶奶盡著睡不醒,要上來叫你。鶯兒姐姐說,奶奶到太虛幻境找你爺去了。我本來就納悶,我爺出了家,也必定有個去處,聽他這一說才明白了,敢則在那兒呢。」寶釵道:「你可別到處胡說去,說了我要打的。」蕙哥兒道:「這個我知道。奶奶幾時再去帶著我,我也要見見我爺呢。」寶釵聽了又悲又喜。喜的是蕙哥兒如此聰明解意,悲的是他小小年紀,在世上也算是孤兒了。
  只可哄騙他道:「好孩子,你還小呢,等大了再帶你去。」蕙哥兒道:「我多咱才大呢,快快長大了才好。」寶釵道:「你只要肯唸書,就長得快了。」
  正說著,人回四姑娘和史姑娘來了,寶釵忙叫快請。惜春湘雲已走進房裡,惜春先說道:「二嫂子,你們去玩得好啊!你要和史姐姐同去,何不先告訴我一聲,也省得我擔驚受嚇。
  你們去樂了兩天,我整整的愁了兩天,這是何苦呢!」寶釵道:「我們並不是有意瞞著你,那晚上顰兒臨時來接,連我和雲兒事前也沒得信。只乩上有那首詩,你也見過的,怎麼會忘了呢?」惜春道:「那首詩我當時就沒在意,也疑惑你們是往那裡去的,直等到兩三天還不醒,越想就越怕了。」湘雲道:「他剛才就和我磨漶了半天,這又來磨漶你,橫豎都是廢話。只怕太太也不放心,我們還是趕快上去罷。」說著,便拉寶釵惜春同至王夫人處。
  王夫人問寶釵為何去了這些天?寶釵將賈母留他們同逛園子,以及賈夫人認為義女前後情事,述了一遍。又傳述賈母臨別的話,叫家裡不必惦記。王夫人歎道:「老太太呢,原是壽數到了走的。我只恨寶玉那孩子,好好的父母妻子都丟不下管,只去樂他的。」湘雲道:「二哥哥落草銜玉,生來就和人不同,所以有此仙福。他也是講究性情的,老太太尚且接去奉養,焉能丟下老爺太太。據我看將來太太百年到老,他必定要來接引。
  「王夫人道:「做神仙我也不想,只別把寶丫頭再接了去,讓他多幫我幾年就算好的了。我看他三天兩天的不回來,真是著急。」惜春道:「我也整愁了兩天,設或就此不回來,可怎麼好呢?」
  王夫人又對寶釵道:「你璉二哥哥月選到班,不久便要出京,他這一走,家眷也要帶去的。你大嫂子素來長厚,你又有哥兒管著,外頭事且不必說,家裡這些雞零狗碎的事,可都交給誰呢?」寶釵道:「璉二哥哥既然放了外任,衙門裡也得有人看印,怎好不讓平嫂子跟去?好在家裡的事,這兩年整頓的也差不多了,我雖然笨點,幫著大嫂子做去,還不致走了大折兒。蕙兒雖小,說句話倒像大孩子,《學》、《庸》、《論語》我都教他念了,來年索性送他到家學去。我騰出工夫,更可專心理家。至於外頭的事,吳新登、林之孝兩個人也還穩當,有老爺和蘭哥兒的聲光罩著,還怕什麼?太太儘管放心。」王夫人:「你既看得明白,我可就交給你了。外頭若有為難的事,或是叫蝌兒幫著跑跑。那年抄家的時候,他還肯盡力,可見良心不錯。」寶釵道:「我看連蝌兄弟也用不著,到那時候再說罷。」王夫人又和湘雲談些太虛幻境的話。寶釵先下來,便順路去看平兒。先給他道喜,說道:「這一來,你可真做了現任太太,鳳嫂子沒這個福氣,留著讓給你的。」平兒道:「我算什麼福氣,寶二奶奶別打趣了。大家都聚得好好的,偏我們又要出京去,這一去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都說不定的,叫我怎麼捨得?」寶釵道:「太太也捨不得你走,在那裡發愁呢!」平兒道:「太太因為家裡沒人,想把我留下,我也那願意去呢?可是也有難處,我們二爺一離了家就不安靜,外任不比京城裡,若鬧個笑話可怎麼好!再說大小是個外任,裡外關防也要緊。我並不想去享福,只就這兩層說,怎麼能不去呢?」寶釵道:「剛才太太說到這裡,我也替你都想到,還是去的為是。家裡的事,我和大奶奶對付著,也沒什麼不了的。
  「平兒道:「這時候若是我們奶奶在著,再不然留下二姨兒,我也有了主意了。」寶釵道:「昨兒我到了太虛幻境,和鳳奶奶二姨兒都見著面了,他們都叫給你捎好。我看他們在那裡倒很舒服。」平兒道:「我不知道你去,若知道,我還要帶話去呢。」
  寶釵剛要走,平兒又拉住他道:「有件事,我幾乎忘了。彩雲的娘再三求我,說彩雲自從打發出去,他父親想給他找個人家,他死去活來的鬧了幾次,一心只想跟環老三。如今老三有了著落,他家裡情願自備盤纏,送彩雲到東邊去服侍,只求老爺太太開恩允許。我想環老三那個人,也沒有好人家姑娘肯給他的,不如就把彩雲給他做姨娘,也了一樁事。寶二奶奶,你看對不對?」寶釵笑道:「也有彩雲這種人,單看上了環兒,這只可說是孽緣了。」平兒道:「他說的也還有理,說是從前既走錯了,只可就錯上走,還是一條路。三爺固然不上進,若摔了他再嫁別人,更成什麼人了!」寶釵道:「老爺那天還說,就東邊替他將就定個親,他在那裡聲名更大,誰肯把好好的姑娘往火坑裡送。那話也是白說。倒是將錯就錯,成全了他們,也許環兒見了彩雲,還有三分忌憚呢。」平兒道:「既如此,你明兒先回了太太,只要太太肯答應,就好辦了。」寶釵只可應允。
  過一天,寶釵遇便把彩雲的事和王夫人說了。王夫人本不甚在意,只說那也好罷。剛好賈政踱進上房,寶釵趁便也將此事委婉回明賈政。賈政哼了一聲道:「這畜生也只有丫頭配他。「寶釵下來,告知平兒。那彩雲的父母得著這個消息,便將彩雲送往東邊。賈環正在無聊之際,遇見故知,自甚歡喜。包勇、焦忠也替他備個小小喜筵,請一幫佃戶們湊個熱鬧,便算完成好事。自後遇著賈環悖理舉動,彩雲苦口說他,卻還收斂幾分。
  因此倒把賈環拘管住了,此是後話。
  卻說賈璉此番月選到班,同月出了兩個缺,一個是雲南曲靖,一個是北直廣平。按次序本來應賈璉輪選曲靖的,多虧經承們分外幫忙,把雲南的公文壓了幾天,反而廣平文到在前,才選著了。這都是和經承們聯絡的好處,堂司官都做不到的。
  到底還仗賈蘭樞堂的面子,他們只說白送人情,不收部費。賈璉不便白沾他們的光,卻送了兩分重禮,已是十三分便宜的了。
  到了選缺之後,當然也有引見謝恩種種禮節。賈蓉、賈檣、薛蟠、薛蝌和一般至親好友,都忙著替他餞行。賈璉又傳了城外有名的司廚子,借經承家裡請他們同事吃了一頓。那裡按著京城裡的俗語,無非是「樹小房新畫不古,先生肥狗胖丫頭」,倒也無庸細敘。
  賈璉一向是個浮蕩子弟,中間經過一番挫折,才漸知世路艱難。這回居然選到實缺同知,雖說丞卒閒官,並非正印,只要時運湊泊,升轉府道也在意中,自是十分滿意。又想起自己母親早故,邢夫人平日恩意有限,自小依靠叔嬸以至今日。賈政王夫人相待也同親生兒子一樣。如今得了一官,自立門戶,思前想後,又是傷感,又是依戀。那日引見下來,見了賈政,磕頭叩謝,起來站在一邊。賈政道:「我是怕做外官的,你們年紀正輕,出去歷練歷練也好。只是凡事千萬小心謹慎,捅出婁子來,我可管不了的。」
  賈璉道:「老爺待姪兒的恩典,姪兒就是終身在這裡伺候,也報答不了。只因自己學業無成,才想奔個前程出去混混,或許有點成就,也不枉老爺疼我一場,還要求老爺多多教訓。」賈政道:「我那裡懂得做外官呢?若會做外官,也不致參回來了。倒是蘭兒到了那裡,人緣都很好,你們要跟著他學。」又道:「現在做官的,只是巴結上司、聯絡同寅,事事揣摩迎合,此中誤事不淺。若講做事,就得事事從國計民生著想,把自己的利害禍福,倒要置之度外。再講到做人,更要勵品立行,力爭上流,這在你自己立志。要做那一等人物,別人哪能替拿主意。」賈璉連聲答應「是,是」。又說起門下清客王爾調,從前在南韶道張觀察幕中,很有名的,要請他去幫忙。賈政也答應了。隨後,賈璉見了王夫人,又到東院裡給賈赦夫婦磕頭。
  賈赦只問他缺分好歹,何時到任,別無他語。
  眼看行期漸近,大觀園中妯娌姐妹們,如李紈、寶釵、探春、湘雲,平時都和平兒處得甚好,一旦分別,自是依依不捨。
  就是丫環媳婦們,因鳳姐在時御下嚴刻,平兒背地裡常行些方便,也都念他的好處。也有送東西的,也有送針線活計的,也有孝敬吃食的。到了臨走前兩天,李紈、寶釵、探春、湘雲約定在暖香塢替平兒設餞。又約了邢岫煙、薛寶琴,剛好巧姐也回來了。此時小雪初霽,塢前紅梅一樹新開,大家賞玩一回。
  薛寶琴道:「姐姐為什麼單揀這個地方,若為著看梅花,還不如到櫳翠庵呢。」寶釵道:「這裡房間小點,冷天倒合式。」探春道:「那年大家跟著老太太從蘆雪亭到這裡來,一掀開簾子,就顯得熱烘烘的。那時候四姑娘住在這裡,我們都常來,如今久已沒人住了,空落落冷清清的,簡直改了個樣兒。」寶釵道:「本來房子是要有人住的,你想自從咱們搬出園子去,這裡空了多少時候。這還是修理油飾了一回,若不然還要荒涼呢!」邢岫煙道:「房子也要走運的,那藉香榭從來沒有宴會過,這回玩龍舟,忽然熱鬧起來。瀟湘館冷落了許久,新近也有賞菊之會。原該各處勻著玩玩,才見得新鮮有趣。」湘雲道:「什麼事不是靠著運氣?就拿平嫂子說,他從前在鳳姐姐手裡也無非聽喝,還要時常受氣,連秋侗都要站在他的頭裡。可巧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他才扶了正,又生了哥兒,這又到任上去當太太。固然是他做人好,還不是運氣趕的麼?
  「李紈道:「我從前就說平姑娘相貌性情都比鳳奶奶好,將來必定有造化的,可不是應了我的話麼。」平兒道:「奶奶姑奶奶們別這們說,我可當不起。我們二爺這個官也不過是擺樣兒的,那能像小蘭大爺,一升兩升就升到京裡來呢。這一去不知多咱再見。熱喇喇的分手一走,怎教人不傷心!」說著,眼圈兒就紅了。探春道:「你素來爽快,何必這麼婆婆媽媽的。這個缺就在北直,又不是什麼天涯地角,要回來瞧瞧,不是很容易的麼?」平兒道:「我心裡算計著老爺七十大慶,二爺必定來祝壽的,我也許跟著來了。」巧姐說:「姨娘這一說,也得好兩年呢。怎能夠常來才好。」寶釵道:「做官的總有個調動,借那個機會回來玩玩,也是做得到的。」
  平兒見巧姐盈盈欲涕,安慰他道:「姐兒不用傷心,我們就是走了,這裡太太和嬸娘姑媽們也都疼你的。我有機會一定來瞧你。」又對李紈寶釵道:「大奶奶,寶二奶奶,往後多疼他點。若是太太想不起來,你們提著點,多接他回來住住,也叫他婆婆家看著像那麼回子事。我們做娘家的,不是不管他,他就沾光多了。」李紈寶釵都道:「這是當然的,還用你囑咐麼!」湘雲道:「姐兒還有親爺爺奶奶呢,你愁什麼。」平兒道:「別提那院啦,若不是大太太,姐兒那會到鄉下去呢。就是我們這回出外,大太太什麼也不說,只說大老爺現在閒著,你們到了外任,怎麼壞缺也比京官強,千萬想著多寄錢來。又說琮兒也這麼大了,你們替留心定個親事,只要家裡有錢的就好。這那像句話呢?」探春道:「大太太向來是這種脾氣,他那人也沒什麼,就是看錢太重。」湘雲笑道:「他從先積攢下來的,抄家的時候都抄空了,怎教他不著急呢。」邢岫煙薛寶琴和平兒,也各有一番慇懃談敘。大家坐了席,談至天晚方散。
  次日,平兒又往東府及親眷各處辭行,一面趕著收拾行裝。
  一切衣箱、木箱及零碎行李,也有二三百件,都貼上廣平府左堂的封條。所有笨重家具物件,另外編列號單,仍舊存在榮府。
  又挑幾個家人媳婦們帶去,這些人聽說跟外任,又素知平兒脾氣好,那個不願意跟去。也有求著賈璉的,賈璉平日面軟,禁不得人家給炭簍子戴,十有八九答應。平兒勸他只挑那誠實可靠的,寧可少帶為是。到了起行吉期,一大早先發了行李,賈璉平兒都上去拜辭賈政王夫人,不免依依垂淚。王夫人想起鳳姐來,也不勝傷感。又囑咐平兒好些話。李紈、寶釵、探春、惜春、巧姐都在上房候送,直送至內儀門外,看賈璉平兒帶著茝哥兒上車去了,方各回房。李紈又留巧姐在稻香村住了兩天,才打發人送他回去。
  此後家事,王夫人只交與寶釵管理。寶釵如何肯搶李紈的面子,仍拉著李紈同管。平兒臨走,把已往賬目及鳳姐手裡種種成法,都交代與他二人。李紈向來不善勾稽,卻是寶釵精細,每日到議事廳上辦完日行事件,便將各項舊案逐細核對,擇要記錄,也忙了好些天。探春這一向不常回來,就是回來,也只住一兩日。這回因平兒要走住了幾日,等到他們走後,寶釵又留探春多住一時,大家有個商量,探春只可應允。李紈寶釵每日不斷到秋爽齋來,惜春湘雲也時常來此閒談。
  那天,湘雲因櫳翠庵梅花盛開,邀眾人同賞,李紈寶釵從議事廳先去,正值惜春湘雲在花下散步,笑道:「想不到忙人倒先來了。」李紈道:「從前妙玉住在這裡,大家嫌他孤僻,不大肯來。如今有你們倆替梅花做主人,正好常來賞玩,可惜人又太少了。」湘雲道:「妙玉只分給你們幾枝梅花,倒做了許多紅梅詩。我們白住在這裡,一回也沒詠過,梅花有知,未免含怨呢!」寶釵道:「紅梅詩做過了,再做也沒意思。還是請四妹妹把今天的景致畫上一幅,大家題題,倒是一件玩意。
  「探春正從庵外進來,聽見這話,笑道:「我給你們想個名目,叫做梅林集豔圖罷。比二哥哥說的冬閨集豔更雅致了。」湘雲道:「三姐姐,你向來興致好的,怎麼脾氣會變了,梅花開到如此,我們不請你還不來呢。」探春只是微笑。大家看那梅花已開了六七成,還有些含苞細蕊,妍紅可愛。繞林玩賞,不覺移時。惜春道:「這裡太冷,你們儘管風雅,我可不能陪了。「李紈道:「咱們也到屋裡坐去罷。」於是,同進屋去。剛掀起簾子,忽聞得一股幽香。原來是炕几上一個白石條盆,養著許多單瓣水仙,開得正盛。入畫翠縷送上茶來,大家喝著。湘雲談起會真園舊月▉梅林之盛,將那兩天泛舟聽曲、對月聯句以及聯句的詩,都說了一遍。探春道:「你們倒好,黏不唧的就去了,也不招呼我們,你說該怎麼罰?」湘雲笑道:
  「你連大觀園都沒工夫逛,還要逛太虛幻境麼?新年也快到了,咱們想想有什麼好玩的倒是正經。」探春道:「玩法盡有,只要有人辦去。我想趁來年燈節,也仿照太虛幻境鬧一回花燈。
  只揀園子裡景致好的幾處,把綢絹剪成各色花瓣,纏著銀絲,盤在樹上。花枝裡也安上燈彩,遠看著不就同真花一樣麼!」李紈道:「這主意也不算新鮮,那年省親大典已經做過的。」寶釵道:「還有一層可慮,那絹花上安著燈燭,一不小心就要燒著了,地方又大,那有為許多激筒呢。」探春道:「只要好玩,管他做過沒做過。那年娘娘省親,我還小,典禮又嚴重,那有咱們玩的份兒。這回自己做著自己玩,也試試各人的心思。
  至於火燭更是過慮,上回我細看過,有花的枝上不安燈,那燈全安在空枝上,那會碰著呢。」湘雲道:「點起燈來,只怕百十人還不大夠。」探春道:「那也不費事,有燈的樹枝上都接上火線,只要總線一點,就都著了。」寶釵笑道:「若是決定這麼辦,可得你常回來幫著我們,有不懂的,也好臨時請教。
  都像那菊花屏,你只出個嘴,我們手忙腳亂鼓搗了好多天,未免苦樂不均了。」探春道:「我既出了主意,到那幾天,無論怎麼忙,也要抽空趕回來。你們可別都等著我。」又歎道:「雲妹妹說我改了脾氣,一個人的脾氣那能改得這麼快。只因他奉派協理練兵事務,他只知道跟著老爺子去出兵打仗,說到練兵大計,可就抓瞎了。我不該多事,替他出個小主意,就被他糾纏住,上衙門下衙門都要來商量,一天也走不開,這不是坑死人麼?」李紈道:「你出的什麼好主意,說出來,我們也聽聽。」探春笑道:「我那一知半解,有什麼可聽的,徒然叫你們笑話。」湘雲再三迫著他說,探春只是微笑不語。湘雲急了道:「單你是女中諸葛,我們就不足與談麼?」探春笑道:「說出來卻也平常,我只教他多募內地農兵,往東西邊荒各處屯墾。一面將邊地及各部落樸勇善鬥之眾,多多挑選出來,撥到內地,練成十萬精兵。自統制以至偏裨,都從勳舊子弟中挑用,無事可以建威銷萌。一旦有事派他們出去,決不至倒戈助亂。這也是眼
  面前看得見的,偏那班紗帽聽見了,倒嚇得舌撟不下,未免可笑。」湘雲笑道:「我就佩服極了,若叫三姐姐做了大軍機,必定比蘭哥兒還強。怪不得你出的主意,都是人家想不到的,原來肚子裡有此絕大經綸。」那時,探春的侍婢翠墨在旁站著,聽到此忙道:「我們姑娘那麼點的肚子,若擺上這個大金輪可不撐壞了麼?」說得眾人大笑。
  寶釵又問惜春道:「那梅林集豔圖,四妹妹到底肯畫不肯?若是眼前就畫,我們索性趁今天聯成一首七古。不然,三妹妹一回去,說不定多咱才來呢?」惜春道:「天一冷,那些顏料怕凍,我都收起來了。要畫也得等到開春。」湘雲笑道:「偏四妹妹有這些講究,我就不信,那些名畫家,一到了冬天就都收攤了麼?」惜春道:「他們怎麼樣我不管,只我冬令是不畫的。那年畫這園子,老太太催得那麼緊,我始終也沒破例啊。」
  湘雲尚要再說,只見繡鳳匆忙走進來,說道:「東府裡大奶奶來了,在太太房裡坐著,太太叫請大奶奶二奶奶就上去呢。
  「李紈寶釵忙站起答應了。又拉探春道:「咱們一起上去罷。
  「不知尤氏來此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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