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展菊屏芳筵招姊妹 降木筏雅詠接仙凡
話說王夫人聽丫環們說起寶釵探春諸人在瀟湘館安排菊花圍屏,做得如何精緻,那天剛好清閒,便坐上小竹轎子,帶著玉釧兒、繡鳳向大觀園而來。只見園中霜葉斕斑,山石上的薜荔更紅得可愛,一路看著風景,不覺已到了瀟湘館。鶯兒在門外望見,連忙進去通知寶釵,大家都出來迎接。探春道:「太太今兒高興,也來看看菊花。」王夫人道:「菊花倒常見的,聽說你們做得新鮮圍屏,我來湊個熱鬧。」寶釵道:「是三妹妹出的樣子,也只糙做的,在屋裡擺著呢。」王夫人下了竹轎,扶著繡鳳走進屋來,留心細看。那紫檀條幾後頭,掛的是趙仲穆著色的「淵明彩菊圖」,旁邊掛著懷素八言對聯,句子是「九秋之英,是鍾正色;群雍既息,以表孤芳。」那草書寫得非常飛舞。條幾上擺著菊花石的山子、水晶花囊、凍石鼎。屋裡周圍都是曲曲折折的架屏,兩面裝著整扇大玻璃,內裡分為四層,每層都擺列許多盆菊,一色是宜興磁盆。每盆各嵌著一個牙牌,上鎸花名,如綠剪絨、紅豆幢、天仙錦、桃花球、玉蝴蝶、銀帶圍、古銅芙蓉、銀紅夔龍,種種名色不一。花上安著燈彩,是各色細料做的菊花,中嵌細燭,乍看與真花無異。
王夫人帶領眾人,繞著圍屏走了一周,笑道:「真難為你們,不但這法子想得巧,連花兒也不是胡亂擺的,只看那各種顏色,深淺濃淡配得多們合眼。」寶釵道:「這都是鶯兒掂對的。他平常打絡子、編花籃,都講究配色,所以我們叫他幫著調度,還算不錯。」
王夫人道:「我看過多少菊花,那些府第不必說了。前年皇太后萬壽,跟著一班誥命去祝嘏,從宮門起一直到殿上,都擺的菊花山子,多是很多了,那有這麼精緻呢!」湘雲道:「三姐姐說的,玩的事也得費一番心思,才有趣味。我們聽了他的話,從上月底就忙起,直忙到今天。四妹妹向來懶怠動的,這回也打起精神,忙了兩三天了!」探春道:「我們只重陽那天,在這裡起社做詩。老爺若高興,不拘那天,邀那班清客們做個賞菊雅集,也好借此散悶。」王夫人道:「老爺也喜歡菊花,那年出去賞菊,還帶了寶玉、蘭兒一起去做詩的。昨兒我和他說起,他也要來看看呢。」沉了一會又說道:「寶玉向來好玩的,他若在家看見了,不知要怎麼高興!」說著,不勝傷感!寶釵聽了這話,眼圈兒也紅了。湘雲道:「重陽那天,我們還想請二哥哥、林姐姐同到這裡做詩。若是請得到,太太要問他什麼話,都好問的。」王夫人忙道:「你們怎麼請法,真能把他找了來麼?」探春道:「太太別聽他胡扯,也不過扶鸞請仙罷了!」一時平兒同著嫣紅也來了,各房丫環們三三兩兩的也來看個新鮮,都稱奇贊美不置。
到了重陽頭一天,薛寶琴和李紋、李綺都來大觀園住下,先至瀟湘館看了一回。那天檢得的黛玉詩稿,已裱得了釘在牆上,寶釵指給他們看。大家都道:「這真巧了,偏也是詠菊花的。」寶琴道:「依我看,就是上回起『菊花社』,他餘興未盡,那晚上就在燈下做的。只看那起幾句,不是分明說著麼?
「探春道:「明在請乩,若是他來了,咱們問問他。」晚上寶琴住在寶釵處,次日早起,同寶釵先到瀟湘館,探春湘雲已在那裡,大家看著丫環們佈置。將水晶花囊注了水,插了各色折枝菊花,又把凍石鼎裡添了龍涎香。圍屏前面擺列許多檀幾繡墩,幾上各放一個舊磁瓶,一個宣德爐,也一樣供菊焚香。筆墨紙硯件件精美,那大理石屏風上,黏著一張冰雪長箋,上寫十二個詩題:曬菊第一,插菊第二,養菊第三,探菊第四,乞菊第五,擔菊第六,就菊第七,評菊第八,彩菊第九,別菊第十,釀菊第十一,枕菊第十二。屏下花梨圓幾放著兩個韻盒,分上下平,各貯牙牌十五。那邊烏木方桌上另放著木筏乩筆、香鼎燭盤。
將近晌午,惜春、岫煙、李紋、李綺陸續到來,只李紈最後。探春道:「大嫂子今兒來晚了,有什麼事麼?」李紈道:「蘭兒從灤陽回來,進城來見我,我們說說話,就耽擱了一會兒。」大家繞著菊屏流連玩賞一番,又去看了詩題,湘雲道:「我擬的十二個詩屏,也是有次序的。未有菊苗之先,要曬那花子,故以曬菊為首。也有些從菊枝分插,不由曬子的,故次以插菊。既有菊,便須培養愛護,故又次以養菊。到菊花將開,就有來探信的,還有向鄰園去討的,於是有探菊、乞菊。乞到便須擔回,於是接以擔菊。那乞不到的,只好到別處去賞,則就菊亦不可少。無論或乞、或就,總要一番評賞,乃繼以評菊。
到那將殘未殘的時候,彩在瓶中,還可多支幾日,故又繼以彩菊。實在到了秋老菊殘,也只可傷心一別,故以別菊作一番歸束。至於釀菊、枕菊,乃是賞菊餘事,以寄有餘不盡之意。你們以為何如?」大家都道:「菊花的好處,這才賅括得住。合上前次詩題,正是兩扇妙文。」又說定:仍推稻香老農主社,藉榭監場譽錄。邢岫煙道:「我們新入社的還沒有別號,怎麼稱呼?」湘雲道:「你不是檻外人的舊交麼?我送你一個別號,叫做檻梅逸友。」邢岫煙道:「這個不過偶爾用用,呼牛呼馬都無不可。他們幾位怎麼樣呢?」李紈道:「我們家裡從先有個『意園』,也有許多坐落,我只記得『蘭沜』和『小谷』,紋妹妹、綺妹妹就題作『蘭沜』『小谷』罷了。」李紋道:「寶姐姐,你也替琴妹妹題一個罷。」寶釵道:「管他呢,讓他自己想去。」
湘雲見天已近午,笑道:「我們吃了飯再做詩罷。人家說文章是要酒飯壓出來的,空肚子那有詩呢?」一面說著,便叫擺飯。原來湘雲和寶釵探春商量,專挑那大家喜吃的菜,內中有牡丹江出的新鮮白魚,是包勇新近托貢使帶來的,其風味更在長江鰣魚之上,寶釵也交給柳嫂子去烹治,又另替惜春備了素齋。當下公推岫煙坐了首席,李紋李綺左右列坐,然後才是寶琴探春諸人。大家因要做詩,都不敢儘量多飲。上到白魚,挨坐都預備了小碟姜醋。探春嘗了一塊,笑道:「這也有點螃蟹味。」湘雲道:「上回吃螃蟹還做了幾首詩,這比螃蟹又強了。回頭也該拿他做個詩題,才不負此美味。」少時飯罷漱茶,大家散坐。
岫煙道:「咱們先請乩呢還是先做詩?」湘雲道:「咱們各人先認了題,拈了韻。只把首尾兩題留給瀟湘怡紅就是了。
「寶釵道:「瀟湘詩才敏捷,只一題不夠展布的,總算他來就我們,把『就菊』也留給他罷。」於是眾人各蘸了筆,到石屏風下各自挑揀詩題,揀定的便在詩題下標個記號,或蘅、或蕉、或霞,岫煙、紋、綺也用了新起別號,又都在韻盒中各拈了韻。李紈道:「你們向來不喜限韻,為什麼又自討苦吃?」探春道:「前兒有人逛東廟去,見那韻牌很有趣,買了送我的,咱們試著玩玩。還有仄韻的,今兒用不著,沒有放上。」寶琴笑道:「多半是三姐夫孝敬的罷?」探春笑而不答。大家就坐吃了茶,各自散步。
李紈將限香點上,自去廊子上和惜春閒話,聽他談些釋典寶釵看著鶯兒彩了好些晚桂,編成桂花球,引蕙哥兒玩耍。探春從屋內走出,見寶琴扶著太湖石邊一竿翠竹在那裡出神,因笑道:「你們瞧琴妹妹這幅倚竹圖,仇十洲未必畫得出來,不用說時下的改玉壺了。」湘雲沒聽見,只蹲在竹叢下,看苔地裡螞蟻紛紛來去。李紋李綺卻還在屋裡閒步,李綺走到西牆邊,看牆上掛的崔白、謝元兩幀工筆菊花,不覺就站住了,口中還在吟哦。一時探春走進屋來,取烏銀自斟壺,把那玫瑰花浸的酒喝了一口,便就坐去寫,寫了又抹,似推敲未定。寶琴定了神,對湘雲道:「雲姐姐盡著蹲在那裡做什麼?潮地裡要受病的,香也怕要完了。」
湘雲道:「你去寫你的,別管我。」
寶琴進來,見紋綺姐妹各已寫了一大半,便也趕著寫去,交與惜春。惜春道:「琴姐姐,你也該起個別號喲!」寶琴笑道:「起個什麼呢?」我從前到過外洋,就叫做雲搓歸客罷。「又看了一回菊花,重走到廊外,見寶釵尚在擺弄桂花球,忙喚道:「姐姐詩可成了麼?」寶釵道:「已有了一首,只是不大好。」說著將花球送與寶琴湘雲每人一個,便拉著湘雲進去寫詩。等了一頓飯工夫,大家都交齊了。惜春取了一張藏經箋,重新譽出。李紈接過,從頭細看。那詩是:
插菊 蕉下客
鄰圃攜來學插秧,稚枝新試土膏香。
抽根多謝空籬雨,著手猶沾舊徑霜。
深淺意憐難得地,橫斜影愛漸成行。
慇懃酬取西風醉,伴我吟巾一晌狂。
養菊 枕霞舊友
醞釀風光到散英,籬邊檻外幾陰晴。
節完老圃支心力,格肖幽人蘊性情。
寒雨融來三徑足,晚霜煉就一枝清。
若逢壽客應相問,商略丹經證攝生。
探菊 雲槎歸客
寒芳著意引行裙,蠻初攜眷意已醺。
老圃開遲如有待,幽籬信到定相聞。
葛巾夢試重陽雨,芒屨香隨一徑云。
為報霜風消息早,西園飛蝶已紛紛。
乞菊 蘭沜舊隱
乞與霜叢照素襟,分香應不待秋深。
芳情偶效沿門缽,寒色容叨布地金。
同好未妨花結托,無厭還共蝶追尋。
何緣報答西風賜?且揀狂枝壓鬢簪。
擔菊 蘅蕪君
移取籬栽趁曉暾,筠籠穩載到柴門。
壓裝影重秋無價,過陌香多夢有痕。
一路西風黃葉徑,滿肩寒雨白沙村。
漉巾對汝須沉醉,莫負霜天老瓦盆。
評菊 谷居士
偃蹇籬東與世違,孤高莫謂賞音稀。
幽芳何意爭高下,逸格猶應較瘦肥。
細辨香名鎸玉篆,試摹淡影印金徽。
人間真菊由來少,丹素評量恐亦非。
彩菊 蘅蕪君
采采霜英莫待殘,揀來稱意料應難。
蜂須香重回身惹,麂眼秋多出手寒。
商略幽妝停玉剪,忖量高格避金盤。
休言老圃風光盡,還與騷人伴籜冠。
別菊 枕霞舊友
秋老閒園欲別時,搴芳惆悵似臨歧。
閒籬顧影情俱遠,冷枕留香夢與期。
怨蝶霜屏成獨往,啼鳥月地訴相思。
捲簾人瘦君知否?後約花前莫更遲。
釀菊 檻梅逸友
碎拾金英助拍浮,寒芳泛酒出新眸。
南陽飲者多狂客,彭澤歸兮署醉侯。
霜甕香供千日賞,糟牀味占十分秋。
葛巾漉罷風情在,商略銜杯話舊游。
眾人也都看了,彼此贊揚一番。寶釵道:「還是先請稻香老農評定,還是等扶了乩一起再評呢?」邢岫煙道:「我們塵俗之作,豈可與仙詩並衡?還是各自評定罷。」李紈道:「這詩差不多工力相等,必要分個甲乙,只可妄加月旦了。依我評定:《彩菊》第一,《擔菊》第二,《別菊》第三,然後才是《探菊》、《評菊》、《插菊》、《釀菊》、《乞菊》、《養菊》不知對與不對?」寶琴、岫煙、湘雲都道極為公允。寶釵道:「我那兩首也不見好,我卻愛那《探菊》『老圃開遲如有待,幽籬信到定相聞』,把探字的神味,都活畫出來。『葛巾』『芒屨』一聯,也很有風韻。還有《插菊》那兩句『深淺意憐難得地,橫斜影愛漸成行』,專用白描,更耐人尋味。似乎都在我所做之上。」探春道:「據我看那《乞菊》中四句,意味也甚深遠。《釀菊》那首『狂客』『醉侯』一聯,更是名句。」李紋道:
「我做的究竟粗淺,那有蘅蕪那兩首名貴?『一路西風黃葉徑,滿肩寒雨白沙村。』置之唐人詩中,也要推倒一時,比《彩菊》那首還好呢!」李紈道:「若以詩論,首首都好,只《彩菊》那首通體勻稱,命意也高。其餘盡多佳句,就是《養菊》那首『寒雨』『晚霜』一聯,也何嘗不好?」大家又評論了一回。
寶釵道:「這詩且放著慢慢細評,先請邢妹妹扶鸞罷。」岫煙道:「要扶乩還得硃筆、黃紙,那香爐裡也得添些降香。「湘雲忙命翠縷將硃筆、朱硯、黃紙取來,一面添香燃燭,少時便已齊備。岫煙拈筆畫了一道請符,在香爐內化了,口中默叩一番。然後和寶釵扶起乩筏,那木筏連畫了十多個圈,便寫出字來。湘雲一字一字的照錄,大家看是「守土在此」四字,知是土地神降。岫煙道:「你們要請那位仙駕,寫明了,在爐裡焚化了罷。」湘雲忙即寫道:「恭請神瑛侍者、絳珠仙子降壇。」寫完化了。那木筏又圈了兩三圈,寫道「少止候降」。於是岫煙寶釵將木筏放下暫息,大家又說了一回閒話,重新扶起。只見木筏運轉如飛,盤中的沙都要飛起似的,湘雲用全神注視,念給惜春照寫。原來是一首七言律詩。大家看是:
神岳迢遙下彩鸞,瑛盤片月掛雲端。
絳槎路迥初回指,珠柱塵封久罷彈。
同傍海山鷗夢穩,來經城闕鶴衣寒。
話殘龍漢三千劫,舊恨淒迷繞畫欄。
詩句上分明嵌著「神瑛絳珠同來話舊」八字,知是寶玉黛玉降壇,不禁悲喜交集。探春湘雲正要問話,那木筏尚飛舞不停,又寫了一段駢語。是:
玉宇初還,雲鸞迢遞。瓊津一別,秋燕低迷;簫歇台空,鏡沉閣掩。芙蓉舊渚,草湮步之痕;鸚鵡空簾,塵涴唾絨之跡。
鵑來雁去,冉冉春秋;麝暮鶯朝,依依微笑。倚湘屏而自語,感楚佩之虛捐。不謂離雲,復乘夢雨。紅閨好事,重開菊社之觴;碧落連驂,同話桃都之景。晶屏四映,紫姹紅嫣;樺燭雙行,珠輝玉燦。地依故壘,梅梁之土猶香;座接舊盟,蘭渚之波未遠。問訊蘅蕪之夢,憶否仙山?低徊芍藥之裀,依稀芳宴。
客來蕉下,隍鹿難尋;句憶稻香,村簾宛在。況有仲姬善畫,謝女工吟。戚畹譚邢,六逸七賢之目;巾笄丁陸,二難四美之間。雅淡與玉蕊同清,新詠共金英競麗。通辭洛浦,獨阻回波;對面蓬山,猶憐隔霧。句如招鶴,驚崔顥之在前;書亦塗鴉,恐秦嘉之匿笑。聊借磷彬之簡,略伸繾綣之情。菊泉為酒,定勝流霞;木筆能花,居然垂露。西風無恙,久拋寫韻之軒;斜日相逢。且認疏香之閣。
那乩筆寫得飛快,大家看一句贊美一句。探春道:「這篇文字,雅近六朝。難得在頃刻之間,把昔事今情,寫得如此周匝。」寶釵道:「我們只見過他的詩詞,不知他駢文也好到如此。」湘雲便默叩那首七古是何時做的?乩上寫道:「菊社歸遲,霜屏夜永。偶成未愜,久棄如遺。不圖劫外之身,復睹焚餘之草。蘅姐何不為我藏拙?」湘雲又問那邊園子蓋成了沒有?乩上答之以詩,那詩是:
會真園接赤霞宮,霧幔雲扉似畫中。
記取後期三五夜,小瓊華畔綠荷風。
底下又圈了十幾圈,那木筏漸漸緩了下來。寫道「濁玉敬叩庭闈萬福!姊妹安樂!」又寫了兩首律詩,是:輕解塵裾上太清,天風高處跨龍行。
十洲紫水供湯沐,上界珠宮列姓名。
似夢園林才小別,有情花鳥總長生。
思量只負春暉重,每指飛雲望鳳城。
惘惘循廊憶昔游,重來風物足淹留。
迸階稚筍添佳氣,繞座狂花占好秋。
攜手行行情躑躅,關心處處意綢繆。
冷香還識詩人否?欲乞寒英掛杖頭。
李紈道:「這的確是寶二爺的詩,比從前也老練了。」湘雲道:「人家在天上都考中了,聽說有一篇《清虛殿記》,各界神仙都斂手推服,那裡還是從前的寶二爺呢?」
寶釵又命秋紋把蕙哥兒抱了來,在壇下拜了。乩上寫道:
勞卿畫荻,勖爾披蒲。郎官詞苑,輔弼皇圖。探春悄悄的說道:「後兩句像是說蕙哥兒將來的前程,怎麼又是郎官,又是詞苑呢?」寶琴道:「未來的事,誰能知道,你們何必管窺蠡測。」湘雲道:「別耽誤了正經,就請做菊花詩罷。」惜春連忙寫了曬菊、就菊、枕菊三個題目,底下也注了瑛絳各字,湘雲又替拈了韻,都供在乩盤前頭。只見木筏徐轉,不住的畫圈,好像沉吟構思似的!好一會兒才寫出來。寫的是:
曬菊 神瑛侍者
烘煁晴晝茁新叢,分與陽和仗化工。
收子荒籬霜老後,分苗野圃日斜中。
預儲秋色三庚課,催綻寒香一暖功。
出入移盆勤護惜,要看抽豔向西風。
眾人看了,都道這首詩非常工煉,比他往時率意之作,真不像一手做的!探春道:「只『預儲秋色』『催綻寒香』兩句,咱們就做不出來。」湘雲道:「我聽襲人說,二哥哥在社裡做的詩都是故意草率,怕占在姐姐妹妹的前頭,叫人家不高興。
其實,他的詩才也不在瀟湘以下。」寶琴笑道:「怪不得他越是落第,越見得高興,原來他是故意讓人的。」正在談論,那乩筆又寫道:「詩思苦澀,頗為絳珠所哂。今且看渠揮灑。」又轉了幾轉,乩筆便飛快起來。寫出一首詩是:
就菊 絳珠仙子
無賴重陽及此朝,款秋肯惜散笻遙。
迎門晚秀邀詩屐,點砌寒芳待酒瓢。
伴影雁來巡冷徑,拿香人到敞疏寮。
慇懃問訊東籬畔,暗蝶相逢若手招。
李紈看了,先笑道:「絳珠口脗卻又不同,若是一起評定,又要讓他奪魁了。」探春道:「只看他句句新巧,不肯落人窠臼,正和從前《詠菊》《問菊》諸作是一樣的機杼。」寶琴道:
「那『伴影』『拿香』一聯,固然幽雋,我最愛那末句『冷蝶相逢若手招』是背面敷粉的法子,把『就』字神味都烘托出來。
真是絕世聰明,別人不會想到的。」談論未了,那《枕菊》一首也如飛的寫出來了。探春寶琴等忙又湊過去看,寫的是:
枕菊 絳珠仙子
收拾秋情過夜燈,遊仙一覺萬花憑。
幽窗偎夢霜成纈,短榻兜香月有稜。
倦緒倚隨蛩瑣碎,芳懷惹到蝶瞢騰。
醒來剛對晶屏影,紫豔伶俜怨不勝。
湘雲道:這首詩更勝於《就菊》,真是後來居上。」邢岫煙道:「這兩首詩,就燒了灰也認得是他做的。」
此時,蕙哥兒叫秋紋抱著他,站在乩盤邊看著寫字。有認得的,也跟著念念,卻念不成句,忽向秋紋道:「你們都說我爺家來了,怎麼我瞧不見呢??秋紋道:「二爺如今成了仙了,怎能跟平常人見面。」惠哥兒道:「什麼叫做成仙?怎麼別人不成仙,單是我爺成了仙呢?」秋紋道:「你蘭大哥的爺,不也是成仙去了麼!」蕙哥兒道:「怎麼著才能見著我爺哪?我媽站在那兒,他見著了沒有?」寶釵扶著乩筆,聽他說到這裡,心中也著實難過。向蕙哥兒道:「小孩子別說那些傻話,看人家聽見了笑話你。」蕙哥兒才不敢說了。
惜春因天色漸晚,看不見寫字,便催掌燈。少時丫環們掌燈進來,寶釵命他們將圍屏上菊花燈的細蠟,也都一一點上,登時屋內通明。那燈上的花與盆內的花,本都是一色的,看著只像菊花裡放出燈光,五光十色,非常好看。又都從玻璃屏裡射將出來,只覺一片錦繡迷離,辨不出是燈光花影。又有姊妹們和一般丫環,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圍屏前來來去去,把瀟湘館圍成了一座大錦屏風,大家都道比白天裡還要好看。湘雲笑道:「如此麗景,豈可無詩。請絳珠再做一篇長古,方可盡今日之勝。」邢岫煙向乩上默祝一番,那木筏又轉了幾轉。寫道:
「吟興未闌,清漏已晚。重闈懸待,未可久留。異日當補記茲游,別成篇什,博諸姊妹一笑。蘅霞珍重,勿忘後約。行矣惓然!」寫完了,木筏便寂然不動。
眾人起先只顧看詩評詩,到了此時,對著淚燭殘香,都不免有些傷感。寶釵、探春、湘雲三人更覺得滿懷淒黯說不出來。
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探春說道:「天也不早了,咱們把乩壇撤下,吩咐他們擺飯罷。」丫環們答應了。正在料理,只見平兒匆忙走來道:「怎麼乩壇都要撤了?我要問我們奶奶的話,可惜來晚了一步。剛才太太聽見說寶二爺、林姑娘都來了,也趕著要來瞧瞧,偏偏舅太太來謝壽,盡坐著不走,把太太急得什麼似的。你們再給請一請罷。」不知邢岫煙肯與不肯,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