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試題榜冰玉約園遊 邀乞巧蕙蘭訂仙偶
話說賈母正在勸留林如海,忽見賈珠匆忙進來,尋姑老爺說話。原來警幻那邊奉到玉皇批敕,打發人送了來的。林公連忙站起來,從賈珠手中接過一看,乃是念他任職賢勞,特恩予假半年,俾資休養。寶玉從旁看見,不禁狂喜,笑道:「姑爹這可得多住住了。」又念給大家聽了,莫不喜形於色。賈母笑對林公道:「人留不如天留,這才是天恩高厚,無微不至呢!「鳳姐笑道:「咱們說一千句話,不如這一張紙條兒。姑老爺這還有什麼說的?」賈母和眾人都笑了。
此後,林公便暫在太虛幻境住下,賈夫人因住得長了,也搬至絳珠宮同居。有時兩邊住住。眾人中頭一個喜歡的,當然是黛玉。他自幼失了父母,如今還能在身旁朝夕侍奉,這真是生平想不到的。其次便是寶玉,向來是喜聚不喜散的脾氣,又深體黛玉的心思,巴不得林公夫婦在這里長住才好。其餘諸人面子上也都是喜歡的,只賈珠見林公一時不走,便要獨自先行。
禁不得寶玉千哥哥萬哥哥的央及他,也只可暫時住下。
自從賈夫人搬到絳珠宮,寶玉無須常川在那裡替林公解悶。
騰出工夫,便一意督促園工堆山鑿地、起樓豎閣,一日勝似一日。漸漸看到安設簾斷,勻配裝修,又要忙著添置鋪墊陳設,一面親督人工移花補樹,又有一個多月,方才大致告竣。想趁著林如海在此,求他題些匾額對聯。
那日天氣晴暖,親自去請了林公,又約了賈珠和湘蓮、秦鍾諸人,陪著到園中逛逛。一時林公到了,先至賈母處稍坐。
然後會齊眾人一同入園。從工字院旁一個月亮門過去,經過兩三層院宇,遍是山石堆砌,高下縱橫,點綴入畫。又走過一處大坐落,那山石越發多了,石山上尚有幾處台榭。從一山洞走過去,只見四面俱是層巒疊嶂,鬆篁交翠,曲逕縈紆。其間許多奇石,或如臥豹,或如蟠虯,或如立鬼,狀態不一。只不知從何走去方是正路。
寶玉笑道:「姑爹隨我來罷。」說著,便引林公諸人走到一段峭壁之下,山回路轉,見一洞門。秦鍾攙了林公從洞口進去,洞中都鋪著青石,甚為平坦,旁有石罅,漏著天光,紆迴窈折,不知幾轉,方才出洞。及至走出,又是一帶清溪迎面攔住。遠遠看去,飛樓對岸,杰閣連空,映帶著許多花樹,林公笑道:「此處佈置甚巧,只是路徑太曲折了,老太太和女眷們怎麼好走呢?」寶玉道:「這是抄近路,若是從那處大坐落直走過去,另有一條平坦大路,可就繞遠了。」林公又問道:「這裡又沒有船,可怎麼過去呢?」寶玉道:「船是有的,此時還用不著。」
又引林公和眾人從一座石山穿過去,見近溪沿岸遍圍著白石欄杆,路出柳陰,芳洲在望,那洲中也小有亭榭。又走了幾十步,石欄曲處現出一段竹橋,從竹橋上迤邐行去,至一六角水亭。林公走得有些乏了,便在亭中倚欄坐下,看四面的風景。
笑道:「此處頗似西湖的平湖秋月。」寶玉便請命名,林公道:「我素日不長於此,你們都有捷才,想出來大家商酌罷。」湘蓮道:「咱們坐在這裡,一陣陣荷風吹過來,從心裡都是爽快的。」秦鍾道:「就取這個意思,名為『暢芳』何如?」賈珠道:「前人的詩『荷葉繞門香勝花』,不如名為『香勝』。」
寶玉拍手叫絕。林公道:「我集了一幅對子,也不甚切。」便念道:
碧雲夢後山風起,
長笛聲中海月飛。
大家無不贊美。坐一會,又出亭向洲上走去,見迎面是一座水榭,雲窗四敞,湘簾半垂。窗外便是荷池,翠葉亭亭,迎風欲舞。湘蓮笑道:「這裡才稱得『香勝』二字。」寶玉道:「就取名『披香』何如?」林公點頭微笑。賈珠道:「還是姑老爺想一幅對子罷。」林公道:「你們也想一兩聯,不要為我微才所掩。」秦鍾道:「我也集了一聯,不知可還用得?」隨即念道:
小園新展西南角,
明月平分上下池。
林公道:「這兩句好像在那裡見過的,句子也無甚深意。「寶玉道:「我集一聯長短句罷。」隨喚人取出帶來筆硯,寫的是:
家在落霞邊,橫波清剪西湖水;
夢回芳草夜,天風吹送廣寒秋。
林公看了笑道:「這真是司文院中人語,絕沒有人間一點煙火氣。」賈珠等也跟著稱贊一番。
大家走至洲外看看遠景,又走過一段溪岸,忽見高嶺在前,鬆檜遍山,濃翠欲滴。寶玉道:「這裡山路雖平,究竟走著吃力,咱們繞別路過去也是一樣。林公道:「久不登山,借此練練腰腳也好。」便同眾人緩步上去,那山路全用白石子砌成的,卻還好走。轉過幾層山徑,見山腰有亭,即至亭內稍歇。寶玉道:「這亭子題個什麼呢?」湘蓮道:「半山亭就很好。」秦鍾道:「還不如取名『積翠』呢?」林公道:「此間眼界甚寬,我意中是『天繪』二字,也集了一幅短聯,你們看是如何?」
隨又念道:
湖山繞尊酒,
環佩擁神仙。
賈珠道:「難得只十個字,又有景又有人。」寶玉更欣贊不置。林公道:「這裡的山也是現佈置的麼?」寶玉道:「這是原來的,只添些樹木。若是平地為山,那有這麼神速呢?」
又從那亭外尋路上去,那山路便漸漸窄了,兩旁都是松樹,意境幽峭。寶玉、湘蓮二人忙上前攙扶林公,走到山頂平處,乃是凹字短牆,圍著兩層朱閣,門窗欄雕刻得非常精緻。凴欄四望,遠山近水俱在眼前。寶玉邀林公和眾人登閣小坐,賈珠道:「這裡看月賞雪都好。」林公道:「若是春秋佳日,在這裡焚香讀畫,那才是清福呢。」湘蓮道:「此處占全國之勝,要好好想想個名字。」賈珠道:「若論風景,居高臨下看得最遠,就名為『遐鏡閣』如何?」林公道:「遐鏡二字固新,未免把青山拋掉。你看那四圍山色都湊在幾榻之間,總要用『來青』或是『延青』才見佳處。」眾人都道:「『延青』二字最妙。」又請林公題聯,林公笑道:「我也效顰集詞罷。」想了一會,念道:
淡佇洞庭秋,幾陣涼風生客袖;
笑把浮丘袖,四圍晴黛入雕欄。
賈珠道:「這比寶兄弟那副意境更超了。」林公笑道:「若說清超,未必能勝。略為切景而已。」一面說著,便下了山閣,從山徑曲折下去,又過了兩處坐落,都是雕楹畫棟,不及進去細賞。
一路走到平地,繞過曲折游廊,見前面一片粉垣瓦屋,從牆頭露出千百竿翠竹。林公和眾人走入,只見院中遍是竹陰,竹間一條甬路,用五色石子堆成,漫了許多花樣。正面五間精舍,三明兩暗,別有復室。後院兩大株玉蘭、木筆,紫白交映,開得都似花傘。賈珠道:「這一處真幽雅,妙處就在這些竹子。「寶玉道:「這裡結構是仿取瀟湘館大意,就是林妹妹生前住的地方,非姑爹賜名不可。」林公道:「只換一個字,名作『湘春館』便不顯衰颯了。」又集了一幅詞聯,是:
明月當空開寶鏡,
春風吹綠上眉峰。
眾人稱贊一番。又從後院出去,小溪如帶,上有朱欄短橋。
度橋前進,穿過藥圃花,別有一處院落。竹籬為障,連接花棚,一半引著木香,一半開著薔薇,紅紅白白,繁英交展。棚下是個凹字廳,由廳過去,又是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門內綠柳低垂,碧桃盛放,點襯幾塊玲瓏峰石。走到游廊盡處是一個鏡子門,寶玉將門撥開,引林公諸人進內,卻是勾連搭的五間精舍。其中全用博古▉斷,前有抱廈,左右分種芭蕉海棠。秦鍾見了,先笑道:「這裡分明就是怡紅院,還有別的名字麼?」林公走得乏了,先至抱廈坐歇,口中還贊那集錦▉斷的精巧,卻不知是有樣本的。賈珠道:「我倒想了一個名字,取那『乞取春陰護海棠』的詩意,名做『護春』罷。」林公道:「『護春』二字卻好。我想不如把進門的大坐落名為『護春堂』,取其籠罩全園,這裡只名『留春院』。」寶玉問「留春」之義,林公道:「『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是送春的詞,我們把他翻過來,所以取名『留春』,也暗含有『怡紅快綠』之意。」秦鍾集了一幅對聯,念將出來是:
一徑綠苔凝曉露,
萬條紅燭動春天。
寶玉聽了,先就痛贊。林公道:「對句卻好,可惜出句不稱。」隨後賈珠又另想了一聯,是:
香色向人如有意,
風情莫道不因春。
原來也是集詞的。林公非常稱賞道:「這才是名句呢!」大家也都推服。
又歇了一會,走出院門,從山上盤道過去,兩行桃杏夾道成林,林間藏著一所清涼瓦舍。迎門是大玲瓏山石,栽著許多異草,有蟠藤的,有引蔓的,也有開花結子的。山石後兩大棵翠栝,覆陰滿院。上面五間清廈,四面出廊。林公道:「此處結構頗奇,諸君何以名之?」寶玉笑道:「這也是仿家裡蘅蕪苑的。」林公道:「那蘅蕪通夢,是漢武帝李夫人故事,不知當日何取於此?如今只把『蕪』字改作『香』字,便另是一番意境了。」寶玉自己又集了一副詞聯,是:芳徑與誰同鬥草,
花前側聽有流鶯。
林公和眾人也都道好。寶玉道:「這裡不要多坐了,還有好幾處呢。」大家重又走出,卻見前面是一帶山坡,竹徑鬆林隨坡曲折。再過去便是一大片梅花,約略有幾百棵,高下依山,圍成香海。山坡之上,峭壁之下,有幾間精室。大家看了一回,有擬名「寒香館」的。有擬名「浮月崖」的。還是林公取姜白石舊時月色詞意,定名為「舊月」。翻過峭壁,山景更幽,岩坳山脊處處都是桂林,桂林中有幾間丹房,定名為「金粟庵」。過此,岩徑漸低,奇石紛出,有一處坐落,疏桐瘦石,瀟灑絕塵,便名為「瑤林仙館」,都不及擬聯。其間尚有許多風亭月榭,一時也不能備覽。
漸漸到了平路,忽聞水聲淙潺,清如瀉玉,原來是一道瀑布自山腰曲折而下,直注至下面荷塘。那段荷塘水面甚廣,中有一道柳堤,寶玉引眾人從雁齒橋度過,直行至柳堤南面。陡見島嶼中間水閣高峙,一路走上去,那水閣雖不甚高,卻甚寬敞。前後七間三卷,左右又各貼五間橫廳,面面都是綠窗油幔。
賈珠道:「姑老爺今兒走多了,在這裡多歇歇罷。」林公道:「好在處處都有風景流連,還不覺著甚累。」說著,便在廊前坐下。此時夕陽欲下,水鳥翻飛。花影波光,令人神怡心曠!
林公道:「此間確是消夏佳處,可惜算到夏令,我的假期又滿了。」賈珠道:「姑爹想個新題,以盡其勝。」林公道:「我們再慢慢著想,不可辜負了眼前佳景。」一時寶玉想起「小瓊華」三字,和林公商量。林公道:「這三字只可作為島名,我另想了『涵萬』兩個字,作為閣名似乎還稱得起。」又集了一副長聯是:
清唱和鳴鷗,為愛琉璃三萬頃;
御風跨皓鶴,好去蓬山十二重。
大家都道:「這才是仙筆,今天所題要以這聯為最。」正在談論,遙見對面柳岸有一隻畫舫緩緩撐來,直至閣前停泊。
原來黛玉怕林公走路累著,叫侍女們撐船來接的。林公諸人上了船。仍舊談笑,不覺已到香勝亭前,那裡另有藤轎候著。寶玉照料林公上了轎,隨至內室休息。賈珠和秦柳諸人便各自散了。
那晚上,林公在赤霞宮和寶黛談至定更,又商定了許多匾聯,那園子便名作「會真園」,也是林公起的。等到賈母那桌牌散了,林公又上去坐坐。賈母笑道:「鳳丫頭要留姑老爺逛園子的,果然叫他說著了。」鳳姐道:「咱們一半天,也請姑太太逛逛園子。老太太替說說,賞我們個臉。」賈夫人道:「我也正想逛逛呢,又沒外人,還用請麼?」賈母道:「姑太太既答應了,咱們就湊個份子,還得你做提調。」鳳姐道:「這點小東道,讓我孝敬了罷。」當下說定了,鳳姐做東道,後天在園子裡吃飯。
寶黛二人送林公夫婦走後,回至內室說了一回閒話,黛玉道:「你今晚上到西屋去罷,我還有事呢。」寶玉道:「什麼事要瞞著我?」黛玉微笑不答。又再三的追問,方說:「鳳姐姐要我送他回去瞧瞧平兒,我早已答應了他。今兒沒事,同他去一趟罷。」寶玉道:「我也和你們同去。」黛玉道:「你去做什麼喲!」剛好紫鵑進來,黛玉便吩咐他把那邊大隊人馬叫來,伺候二爺上任去。一時晴雯、麝月、金釧兒、芳官、藕官、四兒都來了。寶玉道:「你們來做什麼?」晴雯笑道:「奶奶叫我們來請二爺,這不是明知故問麼!」寶玉道:「你們為什麼單聽奶奶的。」金釧兒道:「爺奶奶一樣重,怎麼不聽奶奶的呢?」寶玉笑道:「既是一樣重,我的話你們也得聽。此刻,我叫你們伺候奶奶,替他寬了衣裳,送他到被窩裡去。你們只管去你們的。」金釧兒道:「那個話我們可不能聽。」寶玉道:「怎麼我的話你們就不聽了?」黛玉瞅著寶玉道:「你到底走不走,我可要干我的去了。」於是晴雯、麝月向前拉著寶玉,芳官、四兒等從後推著,一溜煙的走去。黛玉看著也笑了。那時,黛玉如何去尋鳳姐同往榮府,不必細表。
卻說平兒那晚上因賈璉在城外有事未回,獨自擁衾悶坐。
朦朧中忽見鳳姐掀起軟簾,走近牀前,說道:「平妹妹,你們過著好日子,把我丟在脖子後頭了。」平兒忙要站起,鳳姐一手按住,便在炕沿坐下。平兒道:「奶奶怎麼回來的?我們那一天不想著奶奶,前兒我還和寶二奶奶說,要跟他上太虛幻境去見您呢!」鳳姐道:「想不想的也是那麼回事,難得你還看顧姐兒。若不虧了你,早被那黑心的叔叔、舅舅給賣掉了。眼下姐兒嫁過去,他們待承的怎麼樣兒?」平兒道:「姐兒出了門子,公婆待他很好,小夫妻也和睦,姑爺還中了副榜。前個月,姐兒還回來看龍船呢,奶奶只管放心罷。」鳳姐道:「我聽說你添了個大小子,二爺也讓你給管好了,這真是『紅蘇卜加辣子,看不出來的』。我從前饒那麼看著,還看出故事來呢。
「平兒道:「咱們二爺這兩年也收心了,我那裡管得住呢。就這麼著,那麼玩笑地方也斷不了去。」鳳姐又問起家事,平兒將寶釵一番整理,如今不愁家用,都和他說了。鳳姐道:「論理也該叫他們辦去,咱們貼盡心力,終歸要到那房裡去的。」正說著,忽然把眉頭一皺道:「噯喲!說了半天,把要緊的話倒忘了。我從先有一筆私房,存在丁字街舅奶奶那裡,怕咱們糊塗爺知道了又要亂花,總沒有提起。你們若有正經的用項,只管往舅奶奶那邊拿去,他那人倒是一文不苟的。」平兒道:「無憑無據的,人家就肯給麼?」鳳姐道:「都是自己人,有什麼憑據喲!他若不信,只叫東府大奶奶過個話就得啦。」話還未了,只聽窗外有人叫鳳姐姐,彷彿黛玉的聲音。鳳姐連忙站起道:「你們好生過罷。我是和林姑娘來的,他去看雲姑娘都回來了,正找我呢,將來有空兒再來瞧你。還有一句話帶給二爺,那二姨也在我們一塊兒呢。」平兒要起來送他,鳳姐使勁一推,忽然驚醒。聽那更鼓,正在三更時候。心想:「這個夢非常真切,決不是心裡想的。又想起鳳姐生前對他那番恩意,不免傷感!
第二天閒的時候,便要去尋湘雲,問他曾否夢見黛玉。走到園裡,卻遇見湘雲正往寶釵處,就和他一路同去。兩人將夢境對說了一回,湘雲說到賈母和林如海夫婦都在太虛幻境住著,新近蓋好了園子,比大觀園還大,將來還要約我們去逛逛。這是鳳姐沒有說的。
一時到了怡紅院,寶釵正在剪紙塊兒,教給蕙哥兒認字。
見湘雲、平兒進去,忙將字塊擱下,大家相見。湘雲笑道:「寶姐姐,你又唱機房訓子了。哥兒出風疹子剛好,還該讓他多養養,趕碌得過餘了也不好。」寶釵道:「這孩子真皮實,出疹子那兩天也不肯歇著。一好了,自己就要認字,每天總要認十幾個字呢!」平兒道:「我看蕙哥兒將來也同他哥哥一樣的。那蘭大爺小的時候,自己一個人在院子裡走來走去的背唐詩,我們都眼見的。老爺那年帶他出去做詩,也不過才十三四歲罷了。」湘雲道:「俗語說的『大蘿蔔那用尿澆』。就是寶二爺當日,也何曾一天用過苦功,一出去考就高中了。」寶釵道:「你們倆怎麼會湊到一塊兒的?」湘雲道:「昨兒晚上,林丫頭給我托夢,說是送鳳姐姐回來的。我想來尋你,問你見著他了沒有?不想一出門就碰見平嫂子,背了鳳姐姐的一套話,一定是他們真回來了。」寶釵道:「他昨兒並沒來瞧我。」湘雲道:「林丫頭還說起,他們那裡新園子蓋好了。有一所叫『蘅香苑』,是給你預備下的,叫我們一起去呢!」平兒道:「寶二奶奶那回到太虛幻境是怎麼去的?」寶釵不肯說黛玉留香的話,只說道:「我也是林姑娘來接,跟了他去的。自己怎麼能去呢?」平兒也就信了。大家說了一回話,同至王夫人處。
剛巧尤氏和佩鳳、偕鸞都在那裡,寶釵道:「大嫂子今兒倒有空出來走走?」尤氏道:「那裡是有空喲!你大哥哥打發人來接他們倆到任上去,好替了蓉兒回來照管家務。我帶他們來辭行的。」湘雲道:「大嫂子,你是堂堂節度夫人,為什麼自己不到任上去風光風光?」尤氏笑道:「像我這燒糊了的卷子,還風光什麼!那蓉兒媳婦又是個木頭,任什麼事不肯開口。
我若一走,那府裡可就散了。」王夫人道:「那府裡真虧你一個人撐著。從前有鳳丫頭在世,我一切交給他,就沒知道當家的苦處。這兩年可嘗夠了,若不是寶丫頭和平兒,還不知過到什麼地步呢?」尤氏道:「太太到底是福氣人,若是蓉兒前頭媳婦還在,我也舒服多了。」又問王夫人要南邊什麼東西,好叫蓉兒帶了來。王夫人道:「我可短什麼呢?只要他們在外頭榮宗耀祖,比帶什麼東西都強。」一時尤氏退下,平兒請到他那屋去坐坐。尤氏道:「我和寶二奶奶還有話說呢。」又至寶釵處坐了一會,方才回去。
此時賈蘭在京,聖眷甚隆,署刑部不到三個月,便實授吏部侍郎,入直軍機贊襄政務。一切親朋稱賀,家庭訓勉,無待細述。從此,每日丑末寅初就要入朝辦事。這兩年朝廷將西郊靜明、清和諸園重新修復,奉皇太后駐蹕,自春季至冬初都在御園聽政。賈蘭因城內往來不便,只可以海淀賃了一所大四合住宅,攜同梅氏、權哥兒在那裡分住。到了六月底,正遇著時饗太廟,接著又有幾處祭祀,皇上這些日子還宮聽政。賈蘭也帶了梅氏母子回來。
那天是七月初六,梅氏五鼓起來照料賈蘭入直,歇了一會,天已大亮。梳洗完了,見晨光尚早,想起明日便是七夕,和麝雲、憐雲取些秫稭、麵粉、零碎綢絹,製成星橋雲幬並牛郎織女之像。牛郎裝的是蓑衣草笠,織女穿的是雲錦彩衣,以至機絲鞭轡、妝鏡巾箱無一不備,而且迫肖如真。李紈見了,深喜他做得工巧,趕著約了探春、惜春、寶釵、平兒、湘雲、岫煙,在園中綴錦閣陳設巧台,預備下蛛盒針碗,又命婆子們彩了許多瓜果蓮藕,一面打發人分頭去請薛寶琴和李紋、李綺,又因那天是巧姐的生日,也接他回來玩耍。剛好微雨新涼,綴錦閣下排列幾十盆建蘭,湘簾四垂,幽香襲襲。
過了晌午,探春、惜春、岫煙、寶琴、李紋、李綺先後來到,寶釵帶了蕙哥兒,平兒帶了茝哥兒,邢岫煙帶了蘭香,梅氏帶了權哥兒,還有那些丫環們打扮得花花綠綠都來湊趣。大家見梅氏捏的牛郎織女栩栩如生,無不稱異。蕙哥兒比他們大些,走到案前指指說說,更為高興。寶琴笑道:「姐姐和二嫂子叫他們小夫妻趁今兒見見面罷。」探春笑道:「李三妹妹,我和你做個現成的大媒。」說著,便拉著李綺走過去,探春抱了蕙哥兒,李綺抱了蘭香,彼此交拜,蕙哥兒只是笑。探春、李綺又抱了他們向李紈、寶釵雙拜。李紈笑道:「這兩個孩子真是天生的一對兒,我都替寶二嬸子喜歡。」探春道:「大媽和奶奶給什麼見面禮呢?」李紈便叫碧月去取賈蘭瓊林宴的銀杯給了蕙哥兒,說道:「願你也像你哥哥早早高中,玉堂歸娶。「寶釵從髻上取下一枝累珠翠鳳釵遞給邢岫煙道:「這就算我們的聘禮罷。」
正在逗笑,丫環們回道:「姐兒回來了。」巧姐進來,先見了平兒,方和眾人見禮。說道:「我急得什麼似的,偏是僱的車,那騾子只是走不快,這時候才趕到,可不遲了麼?」李紈道:「你來得正好,大家還沒拜織女呢。」巧姐也把帶來的幾籠子蟈蟈,送給哥兒們玩,又抱著茝哥兒,逗他玩了一回。
李紈見人已到齊,便催著丫環們把蜘蛛盒子擺上,各人標個暗記。一面供上瓜果蓮藕,點起畫燭,熱著沉檀,眾人都依次拜了。只惜春不拜,笑道:「你們乞巧,我只守拙。」探春道:
「玩的事,何必這們認真!」湘雲笑道:「守拙也好,回頭把傻大姐兒請出來,你多拜幾拜就是了。」說得眾人大笑。那些丫環們跟著也拜了。各人拿個繡針,在水碗裡扔下,看他的影子:有像棒錘的,有像秤鉤的,也有像筆管的,各自猜想。語聲一住,那蟈蟈便咯咯的亂叫。探春嫌吵,把供過的果子分給孩子們,說道:「你們帶回去玩罷。」奶子丫環們便哄著他們先自回去。這裡眾人也有三三兩兩到園中隨意走走,看些秋色。
有些懶散的,只在綴錦閣中閒話。或是拿出隨身鏡盒勻脂撲粉。
等到傍晚,大家揭起蜘蛛盒細看,少的只網了一兩絲,也有網不成形的。只寶琴的像個八角,李紈的像冰紋,探春的像方勝,寶釵的像個如意,那蘭香的剛好網成了一朵蘭花,花心花瓣都有。眾人都道:「到底是仙女臨凡,比眾不同的。」李紈吩咐丫環們把這些蜘蛛放在青棵上,別傷了他。大家在簾前看了一回蘭花,探春道:「剛才人多了,蘭花的香一點聞不見。此刻才香出來。」邢岫煙道:「蘭花本是好靜的,所以比作君子。「薛寶琴道:「常言說的春蘭秋菊,咱們起過菊社,何不再起個蘭社呢?」寶釵道:「若起蘭花社,再編出問蘭、簪蘭、蘭影、蘭夢各種題目,不但牽強,也決做不好。」李紈邀大家同至藕香榭坐席。那時候荷花開過,還有新開的晚荷,三朵兩朵的隱在綠雲堆裡,更顯得亭亭有致。大家傳籌行酒,流連至初更方散。
巧姐不及出城,只得在平兒處住下。平兒和他說鳳姐此番托夢,如何追恨既往,如何懸念目前。巧姐聽得傷心,直哭了一夜。
賈璉那晚正在城外請吏部的人,打點選缺之事。他早就捐復了同知,又加捐花樣,本來可以望選的。只因賈珍托他看家,所以並沒去投供。這回聽說賈蓉要回來了,便想趁此打點出去。
賈蘭雖是吏部堂官,到了選缺,還在司官、經承們手裡。這幾天拜了兩個司官,又和經承們在像姑下處宴會,就為此事。那天因夜晚了,不得趕進城來。第二天方得與巧姐見面,問知巧姐家庭和睦,也替他喜歡。又勸他姑爺捐個京官,出來歷練。
巧姐笑道:「他也捐了個中書科,可那會做官哪,別叫他出來打嘴了。」
又過了兩天,賈蓉從南陽來到。賈薔先得了信,通知賈璉同在寧府等候。聽說蓉哥兒到了,便一同迎了出去。只見賈蓉滿面風塵,見著賈璉連忙請安道:「二叔這回多受累了。我父親本要替您想法子過班的,您一定不要,姪兒好好的買個丫頭孝敬二叔罷。」賈璉笑道:「我兩頭跑跑算什麼!倒虧得你薔兄弟一直在這裡釘著,他和齡官那件事,你早點替他辦了罷。
「賈蓉道:「這事早就該辦的。我和我父親說了,已經打發人帶了款子替他辦去了。薔兄弟怎麼謝我呢?」說罷,瞅著賈薔一笑。賈薔謝了賈蓉,又拜謝賈璉。賈璉笑道:「我只替你們傳傳話,也值得一謝麼!」
璉薔二人又陪著賈蓉進去見尤氏,尤氏自是歡喜。說道:
「你去了幾年,官是升了,臉上可改了樣兒了。」賈蓉道:「臉上比先瘦些,身子倒還結實。」尤氏道:「若不是我盡著寫信催你,你爺還不放你回來呢!家裡現放著兩三個世職,你媳婦還沒添養,這不是一件要緊的事麼?」又問姨娘們到那裡可好,又細問賈珍的起居和襄南的情形,說了好一會兒,方同璉薔二人退下。那賈蓉在營裡受了幾年辛苦,回到家中,自見舒服。卻只歇了幾天,又要趕到灤陽去。不知為的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