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白蓮庵遊戲度三星 絳珠宮安排迎二老
話說大觀園中宴賞龍舟,大家坐席直至傍晚,王夫人、薛姨媽、劉姥姥都撐不住先散了。寶釵、湘雲還留尤氏、李紈及探春、寶琴、李紋、李綺等,看晚上的燈船。
探春嫌那裡人多嘈雜,寶釵領他們從一帶游廊走過去,另有三間座落,原是惜春住時做丫頭們臥房的。此時另外收拾出來,掛了字畫,擺些陳設,連脂奩粉(錄/皿)也預備下,好讓姑奶奶們歇息。尤氏看了,先稱贊一番道:「寶二奶奶真想得周到。」李紈道:「鳳丫頭雖說能乾,比起心細來,還不如寶妹妹呢。這些年當家理計,若不仗著他,我和平兒那裡辦得了?」那裡也是臨水欄杆,欄杆內擺些幾榻,大家隨意散坐,看那水中荷葉被晚風吹得亂沾。寶琴道:「這點風兒就好,我們住那四合院裡,搭著大天棚,把風都擋住了,那有這裡舒服。
「李紋道:「敢則荷葉也有一種清香,若不在這裡靜坐,如何領略得到。」探春道:「這也是難得享受的,四丫頭怕熱鬧,老早就走了,這種清福他就沒份。」李綺見有妝鏡,便先自理妝。隨後眾人也都重勻脂粉,還有另換衣服的。
少時,丫頭們掌上燈來,湘雲忙催著大家去看燈船,又都回至藕香榭。只見柳梢上已掛著半輪初月,那龍舟和彩船上的燈火一時齊亮,五光十色,耀眼迷離。一片燈光鏡光,映著水光,如同百十道金龍似的。少時鼓聲又起,兩隻龍舟又演出種種戲耍。那顆珠球換了一顆大燈球,照得水中雪亮,再照著駕娘們五色衣靠,聚成一段彩云。寶琴看著笑道:「南邊的龍船都在白天耍的,到正月裡,另有一幫人耍龍燈。你們把龍燈、龍船並成一起,從來還沒見過呢!」尤氏道:「新年上,聽說南陽衙門裡也耍過一回龍燈,都是大營裡兵勇們乾的。咱們到了年下,也可以試著玩玩。」
此時,彩船上正奏著細樂,一陣陣簫管悠▉,隨風吹了過來,大家都覺得賞心悅耳。湘雲笑對寶釵道:「你是逛過太虛幻境的,他們做了神仙,還未必有這個樂呢?」寶琴道:「這麼說咱們今天也賽過神仙了。」探春道:「其實神仙也不難,只要心裡不擱那些俗事,隨時尋些樂趣,也就是神仙了!世人那裡懂得。」寶釵道:「他們那裡也要仿著大觀園蓋一座園子,可見就做了神仙,還忘不了這園子呢!李紋、李綺正和李紈談些別後之事。那些小哥兒們早已由奶子丫頭們抱了回去,這裡倒清靜了。大家坐了一會,又擺了晚席方散。
寶琴因路遠,便在寶釵處住下。那晚上,寶釵又和他談些太虛幻境之事,以及寶黛二人在兜率天宮遇見杜蘭香,彼此有緣,被月老訂成煙眷,都告訴與他,寶琴笑道:「這就難怪他說是婆婆定下的了。那婆婆就是林姐姐,誰想得到呢?」因又想起一件新聞,說道:「新近白蓮庵也出了一樁新鮮事,姐姐聽人說過沒有?」寶釵道:「這府裡自從馬道婆鬧妖,你姐夫又跟癩和尚走了,因此太太吩咐,一切三姑六婆和僧道們,都不許進門。有該給月錢香錢的,只打發小廝們送去。那白蓮庵更沒有往來,從何會聽見呢?」寶琴道:「我也是聽那邊姨娘們說的。那天張姨娘到白蓮庵去燒香,老尼姑說起,前幾天有個道士到庵裡把三個小尼姑拐去了,還說那道的面貌,宛然就像賈府的寶二爺。難道寶哥哥做了神仙,還來到世界上麼?」
寶釵道:「世間相貌同的多得很,眼前就擺著個甄寶玉,怎見得一定是他?這回我到太虛幻境,顰兒想把襲人弄了去服侍他,他咬定了不要,那會看上不相干的小尼姑呢!」寶琴聽了,也無話可說。隨後又談到薛蝌的事,原來薛蝌會試不中,就想捐個知縣,到外省去混混。曾經和寶琴商量,寶琴勸他再考兩場,如果兩三科不中,再打點出動還不算晚。那晚上和寶釵說了,寶釵也是這個意思。又想到薛蟠因近畿平亂的勞績,由捐納都司職銜保了游擊,將來也許要出去的,心裡想勸薛蝌捐個京官,只要沒補缺,還可應試,一面帶著照管家事。姐妹二人直談到三更方歇。次日早起,梅家車馬來接,寶琴便自回去。
那寶釵深信寶玉,聽到白蓮庵之事,還說不見得是他做的,那知道那個道士正是寶玉。他那回聽釵黛二人說起,要將襲人弄了去,仍舊貼身服侍,心中甚不以為然。只因一個姐姐,一個妹妹,都是不敢得罪的,只略為說了幾句。寶釵走後,又和黛玉細談,因襲人想到芳官。那芳官本是寶玉最寵的,因他唱戲出身,一味天真爛縵,和別的丫頭不同。既想起來,如何放得下,便要把芳官度到太虛幻境。黛玉並不知芳官恃寵招讒,只以為從前服侍得力的,自無不允。
寶玉一早起來,至賈母處打個照面,便駕雲下至塵世,一直至水月庵。那庵裡仍是老尼靜虛住持,近來又老又聾,只靠著香錢度日。寶玉見了他,問了半天,說的話驢頭不對馬嘴。
又至領近各住家訪問,方知芳官和藕官誓死不肯還俗,先只跟著靜虛。後來靜虛太老了,不能管事,庵中時常有痞棍窺探,不得已另搬在白蓮庵,跟著老尼圓智。也只在水月庵左近,相距半里內外。那裡另有一個小尼姑,便是怡紅院的四兒。那年被王夫人攆了出來,由他媽領回去擇配。四兒只戀著寶玉,死去活來的鬧了幾次,又拚命要去出家。他媽沒法,因素與圓智相熟,便送四兒至白蓮庵,恰好和芳官藕官同住,閒時念些經卷。
那天忽聽有人打門,芳官出去一看,乃是一個白鬚道士,指名說是來找芳官。芳官問道:「你是他的什麼人,找他做什麼?」那道士道:「我是他的親哥哥,來接他家去的。」芳官道:「他沒有親弟兄,那裡來的家呢?」道士道:「不但是親弟兄,我和他還是雙生的。你不是他,何必替他多話?」芳官道:「你怎麼知道我不是他?」道士道:「你怎麼知道他不認我?」芳官聽他言語支離,回身便要進去。道士一把拉住他,轉眼間現出本相,卻是寶玉。芳官見了大驚,只疑是妖精變的,心裡七上八下,寶玉笑道:「你可記得那回在怡紅院喝醉了,睡在我的身旁,我要給你畫上一臉黑墨,他們還說像兩個雙胞弟兄呢。」芳官方才信了,拉著寶玉大哭。寶玉道:「這裡不是哭的地方,快跟我走罷!」芳官道:「跟你到那裡去?太太把我攆了,還肯要我麼?」寶玉道:「你只快走罷,這些事都有我呢。」芳官道:「要去還得帶上藕官和四兒,他二人跟我約好了,死活在一塊兒。怎好撇下他們呢?」寶玉道:「你去叫他們,我在前邊柳樹底下等你。」芳官進去不多時,便和藕官四兒出來,會著寶玉,一路跟著走。過了好些地方,忽見前面一片大河,芳官道:「這裡又沒有船,可怎麼走呢?」寶玉推了他們一把,三個人只覺站立不住,眼看要跌下河去,一時嚇昏了!寶玉已在那邊岸上招手道:「你們只管走過來罷。」芳官等踏水過去,只如平地,跟隨寶玉一直走去,便看見前面一座牌坊,那些樓台宮殿,都與人世不同。迎頭遇見晴雯麝月,瞅著他們笑道:「接了一個,來了三個。到底二爺的法力不小!」芳官忙上前拉住晴雯道:「姐姐,你如何也在這裡?」晴雯摸著他的光頭,說道:「二爺沒做成和尚,你們倒都成了尼姑,叫人瞧著怪好笑的!」藕官、四兒也都上前見過,不免一番叨絮。寶玉道:「什麼話到家裡不好說,別磨蹭了,快走罷。「
一時進了赤霞宮,麝月道:「二爺帶他們去見老太太麼?「寶玉道:「你帶他們到後院去,先見見奶奶。」芳官不知奶奶是誰,偷問麝月,方知是黛玉。又偷問道:「他們都說二爺娶了寶姑娘,怎麼倒是林姑娘呢?」麝月道:「別多話了,那是家裡的,這是這裡的。」正說著,碰著鳳姐走出來,瞧見了三個尼姑,笑道:「這裡一概不開發香錢,你們來幹什麼?」及至近前,方認出是芳官諸人,又笑道:「寶兄弟,人說狗攬八堆屎,真是有的。屋裡現放著一群美人兒,連這幾個禿光光的也放不下!」寶玉笑道:「鳳姐姐,你往那裡去?」鳳姐道:「我去瞧瞧三姨兒,這兩天不大舒服哪。」
寶玉別了鳳姐,自往賈母處,迎春正在那裡。見了寶玉道:
「我剛才到你們裡頭,林妹妹說你一早就出去了。什麼事這麼要緊喲?」寶玉道:「也沒有什麼事,我悶得慌,出去散散,倒聽見了一樁新聞。二姐夫因為放債被人告發,交了刑部了,也算替二姐姐出出氣。」迎春道:「這話是真的麼?」寶玉道:「若不是真的,我為什麼咒他。」迎春登時呆了,淚如雨下!賈母道:「迎丫頭,你太傻了!人家怎麼待你的,難道還有夫婦之情麼?」迎春哽咽道:「情字是說不上,我只怨我的命怎麼這樣苦呢?」鴛鴦道:「二姑娘,你只管放心,老爺是記恩不記怨的,一定會替他營救。二姑爺這樣人,讓他稍吃點苦也是好的。若不然,陽間國法逃過了,那陰律也是逃不過的!」歇一會,黛玉出來把迎春拉在一邊,勸解了許多話,方慢慢的將眼淚止住。到底引起心疼舊病,那天便沒得陪賈母鬥牌。好在有鳳姐、尤二姐、鴛鴦,再把香菱請來,也勉強夠手啦。
那晚寶玉回至內室,晴雯、紫鵑正替黛玉卸妝,黛玉含笑瞅了寶玉一眼,道:「你倒學了韓信將兵,多多益善。把他們都弄來了。」寶玉笑道:「那藕官得算在你的賬上,帶了來服侍你的。」黛玉道:「四兒呢?又有什麼說的。」寶玉道:「他死活跟著芳官,也是沒法。」晴雯道:「奶奶不知道,他跟二爺同生日,說同生日的便是……」寶玉不等晴雯說完,連忙上前捂住他的嘴。黛玉瞧見那急樣子,不禁發笑。紫鵑道:「我記得怡紅院裡,二爺心愛的還有個春燕呢。」寶玉道:「春燕背地裡和他媽說,盼望著把他們都放了出來,未必有真心罷?」黛玉笑道:「我不料你倒像金店裡出身,專會掂斤播兩的!」一時卸妝完了,黛玉瞧著寶玉道:「你還不到那屋和他們說說話去?」寶玉不答,把晴雯、紫鵑推出去,便把房門扣了。
從此,芳官、藕官和四兒也在那西屋裡同住。黛玉命他們先改了裝,等頭髮養齊了,方帶上去叩見賈母。只說寶玉因為這裡沒有會唱的,找他們來編些新戲,排好了,還要請老祖宗聽戲呢!賈母聽了,倒很高興。寶玉見四美既備,又是三女成粲,自是心滿意足。那芳官不但會唱戲,還會想出種種花招引他玩耍,更添了許多熱鬧。只因住房迫窄,忙著要添蓋園子,就著赤霞宮旁面空地,相度形勢,悉心營構。只那一張圖樣,幾次和黛玉商量,改了又改方才定稿。一切門窗簾斷,也是自己想出樣子,又參照北宋的營造法,教晴雯紫鵑等仔細描出,交工匠們做去。各處座落,彼此不同,無不精緻。有時還要尋賈珠、湘蓮、秦鍾大家參酌。可喜那鬼斧神工固然巧妙,卻更神速,只消一兩個月工夫,便已略具規模。
一日,寶玉從園內監視工程回來,見書案上有一封書信,是林如海由臨淮專人送來的。拆開細看,那信上寫的是「愚奉調天曹,陳情乞假,許至太虛幻境暫聚。希預置行館,俾安行李。並告小女,代稟重闈。」還寫著上下款,是「寶甥青睞」,「如海手泐」。寶玉見了大喜,即持信給黛玉看了,商量在何處安置行館。黛玉道:「現放著絳珠宮,又寬敞又幽雅,離這裡又近,還要那裡找去呢?」寶玉笑道:「我真是喜歡糊塗了,眼面前就沒想到。」當下便拿信上去回了賈母,賈母也喜出望外,說道:「我到了豐都,老一輩的姑奶奶沒有一個見著的。只他們通過信,盼望著見見,總沒有機會,這才算盼到了。」問知行館設在絳珠宮,甚為合意。寶玉下來,便和黛玉帶了紫鵑晴雯到那裡細看一遍,把正廈東間預備做姑老爺臥房,西間給姑太太住。還有丫頭婆子們的下房,帶來家人們的住處,都親自看了。該添置的便趕緊預備起來,剛剛佈置就緒,如海夫婦便已來到。
那天警幻打發人先來通知,黛玉回了賈母,便和迎春、鳳姐趕至絳珠宮等候。賈珠、寶玉卻走到牌坊外迎接,遇著警幻,立談數語。只見遠遠的許多旗仗,引著兩頂大轎,轎後又有許多隨從,都向此路而來。到了跟前,警幻同珠寶二人上前相迎。
林公忙命住轎,先和賈珠寶玉見了,又和警幻周旋一番。說道:
「小女在此,多承照應。」警幻不免謙謝。大家勸林公上轎,林公不肯,只同賈珠、寶玉攜手步行。賈夫人也要下轎,警幻連忙攔住,就轎前說了幾句話,慢慢走著,已到了絳珠宮。寶玉邀林公先至正殿稍會。林公先問了賈母的安,又問榮寧兩府近來有無消息,以及赦老政老的近狀,寶玉一一答對。林公又向賈珠道:「賢姪為我在此勾留多時,深情可感。」賈珠道:
「此番久住,也為老太太和寶兄弟再三不放我去,正好等姑爹在這裡見見。」
林公又問司文院裡還有何人?賈珠大致說了。不免引起林公的牢騷,說道:「我生前叨居詞苑蘭臺,都在清班之列,後來出任巡鹽,也還是個客官。不料,到冥間倒做了風塵俗吏,終日勞形案牘。目下便轉到天曹,料不過曹司之職,看著你們也如人間翰苑了!」賈珠道:「我們司文院也等於閒散,別說寶兄弟才進去,就是姪兒在那裡好幾年,也何曾做過一篇進奉文字。只不過多讀些上清之書,常聽些先輩名人的言論,於自己不無益處。」林公又向寶玉要那篇《清虛殿記》的稿子,寶玉忙打發人往赤霞宮去取,少時取到。呈與林公細看了,說道:
「這篇文章真是沈博豔麗,怪不得風傳一時。依我看,八股果真做通了,再做別的文章,沒有不好的。只看你人間天上兩得高魁,就是明效大驗。所以,黛兒小的時候,我也選幾篇好八股給他讀,他們女孩子那用著這個,無非教他懂些文法罷了。
「寶玉心想:這位老丈人又要談八股了,這可怎麼對付?幸喜林公沒說下去,又談了些別的話。
那時,黛玉和迎春、鳳姐已將賈夫人接進內室,又讓警幻一同進去。黛玉拜見了賈夫人,拉住衣裳,不禁落淚!賈夫人也淚落不止!鳳姐道:「林妹妹真愛哭,如今姑老爺、姑太太都來了,姑老爺又升了官,這正該喜歡才是。哭得什麼勁呢,也讓姑太太和仙姑說說話兒喲!」黛玉忙將淚掩住。賈夫人才和警幻相見,先說些托庇感激的話,又說起那回到臨淮去諸多簡慢。警幻道:「我們打攪了那麼多天,還看了許多熱鬧,夫人也太客氣了。」賈夫人又和鳳姐迎春接談,問到迎春家事,不免觸起他的傷心,眼淚直繞眼圈兒轉。鳳姐道:「姑太太別問了,二姑爺若好,我們姑娘還會到這裡來麼?」賈夫人道:
「年輕的姑娘心太窄,小夫小妻的吵吵鬧鬧,好三天壞兩天,都是有的。那算得什麼!」鳳姐笑道:「可不是那麼說,我們二姑爺的性情和人各別,不但對待姑娘,就連丈人丈母也不認的。如今又犯了事,押在刑部監裡了。」賈夫人道:「盼望著罪名輕點,借此略為警戒警戒,也許就變好了。可惜那回在臨淮沒有說起,若是在任上,和地府裡王爺說說,把二姑爺傳了去嚇唬嚇唬,他早就變了過來,那會有這回事呢。」警幻道:「這都是數定的,事前誰也不會知道。」黛玉道:「管他呢,橫豎二姐姐既已來了,那能再回去,由他自做自受罷。」鳳姐道:「老太太只怕還要來哪,剛才吩咐預備轎子了。」賈夫人道:「鳳姑娘,勞你的駕先回去攔住他老人家,說我歇一會兒就過來的。」鳳姐答應著先去了。
一時賈珠、寶玉進來向賈夫人請安,賈夫人見了賈珠道:
「珠阿哥,敢則你早到天上了。老太太不放心,幾次打發人到我們那裡去問,說是被你姑爹留下,不知那裡來的話?」賈珠將如何到天曹復位,以及與寶玉相見,牽率來此都說了。賈夫人道:「你在世雖短,還有個好兒子替你爭氣。你姑爹白操心了一輩子,也沒留下一點根芽,真不值得!」賈珠見賈夫人傷感,又勸慰一番,便先退下,自去陪林公。這裡賈夫人拉著寶玉,問了許多天宮地府的情形,又細問賈府近來情況,說得甚為親熱。警幻笑道:「俗語說丈母娘疼女婿,真不錯的。夫人剛才還要傷感,這麼一對好姑娘好女婿,還抵不過一個哥兒麼?」說得賈夫人也笑了。又說了一回話,警幻告辭自去。
賈夫人便同黛玉、迎春往赤霞宮去見賈母。剛走到院子裡,賈母扶著鴛鴦已迎了出來,一見賈夫人,便眼淚成串的滴下,說道:「我的兒,不想還見得著你!」賈夫人也要哭,勉強忍住。鳳姐道:「老太太讓姑媽屋裡坐罷。」大家進屋,賈夫人先拜見了,然後就坐。賈母問了許多話,又談到從前抄家動產,一生沒見過這些事,想不到老年還免不了,又是一番傷感。隨後寶玉陪著林公過來,拜見了賈母,賈母對林公打量一回道:
「姑老爺這一向做外官到底辛苦,比先老了好些。」寶玉道:「老太太自從姑爹放了外任就沒見著,這是多少年了?我們瞧著,比那回在臨淮見面還更顯著精神呢!」賈母又道:「寶玉這孩子瘋瘋傻傻的,虧得姑爹姑媽成全了他們,也替我了一樁心願。如今我那外孫女的身子,也比先強得多了。」林公道:「這都是老太太心疼他們。」
寶玉悄悄的走過去,對迎春道:「二姐姐,司棋來了沒有?」迎春道:「他在家裡呢,你問他做什麼?」寶玉道:「他的兄弟潘又安跟著姑老爺來了,你說巧不巧?」鳳姐聽見了,笑道:「這可叫他盼著了。」賈母忙問何事,黛玉便將司棋和潘又安因婚姻不遂,同時自盡前後的話都說了。只把大觀園約期私會、偷傳表記等事,瞞過不提。賈母笑道:「如今這些丫頭們可了不得,自己就會找女婿,到底也怪可憐的,姑老爺也給他們成全了罷。」林公道:「潘又安到了陰間,因陽祿未盡,冥官不收。他原是臨淮人,就回了原籍。我也用了好幾年了,相貌還好,人也明白,卻不知他有這番因果。既是老太太要成全他,我就留他在這裡成了親再去。橫豎夫人也還要耽擱些時,和老太太多聚聚呢。」賈母道:「這事交給誰替他們辦去呢?「鳳姐指寶玉道:「這不是無事忙麼,只管交給他去辦,有什麼麻煩事,只和二姑娘商量便了。」當下林公退出,自回絳珠宮去。賈夫人便在賈母處住下,娘兒倆說了一晚上的話,第二天,賈母又命備了酒席,替姑老爺姑太太接風,大家聚了一日。
那潘又安司棋的事,寶玉替他們忙活。內裡托了鴛鴦,外頭托了柳湘蓮和秦鍾,又親自去和警幻說了,就「薄命司」左近另撥了幾間閒房子,作為他們的新房,也收拾得齊齊整整。
等到吉期,鴛鴦約了紫鵑金釧兒同到那裡,幫著把司棋妝扮起來。秦鍾也替潘又安換了新衣新帽,迎娶交拜,送入洞房,一切如禮。潘又安和司棋二人,也是經過生離死別、千磨百折才有今日,心中自是感激寶玉,卻也忘不了鴛鴦當日一番周全。
成婚次日,雙雙上去拜謝了賈母和林公夫婦,又向寶玉、黛玉、迎春都拜謝了。隨後又來謝鴛鴦,鴛鴦那裡肯受,說道:「我算什麼,怎好受你們的大禮呢?」司棋道:「姐姐的恩德,就是變牛變馬也是要報答的,今兒受個禮,還不是應該的麼?」
紫鵑把鴛鴦拉住,讓他們二人雙雙拜了方罷。黛玉因迎春沒有貼身服侍的人,便接到赤霞宮居住,另撥給他兩個侍女。那司棋白天裡仍來此伺候迎春。晴雯見大家都原諒司棋,把從前氣恨也漸漸融化。黛玉又開導他一番,所以彼此相安無事。
賈夫人日間陪著賈母說些閒話。那江淮風俗奇奇怪怪的多得很,什麼軋秀才咧,摸鐵貓咧,打天齋咧。到了迎神賽會,更有種種新奇把戲,也有披枷帶鎖,穿著赭衣當囚犯的。也有光著身體燒肉香的。還有舉著鞭炮,往城隍轎子裡亂扔,嗶裡剝落的響。那些抬轎子的赤身露體,任他們怎麼燙爆,一些也不覺疼痛。有一回,把姑老爺的袍子燒了好幾個大窟窿,一會兒又還回來好好的。這些奇聞異事不但賈母愛聽,連晴鵑麝釧諸人,也都趕著姑太太去聽故事。每天傍晚,總是陪著賈母鬥一回紙牌。空的時候,到黛玉房裡娘兒們說些梯己。起先,賈夫人疑心黛玉受鳳姐的讒言,以致失愛賈母,所以見了鳳姐只是冷冷的。還虧黛玉背地裡向賈夫人說鳳姐平日如何孝順賈母,那從前的事,也只迎合王夫人意旨,不能全怪他的。賈夫人聽了,方才釋然。
那天在賈母處說話,見鳳姐、尤二姐二人攜手進來。賈夫人笑道:「人家都說璉二奶奶是個醋罐子,你們看他和二姨兒這麼要好,就像親姐妹似的,那醋勁那裡去了?」鴛鴦笑道:
「到了這裡還有什麼可醋的,只要璉二爺來了,你們瞧罷,有得鬧呢!」鳳姐笑道:「是人都可以說我吃酣,只你可說不得。我那回還要跟老太太要你,放在我們屋裡呢。」鴛鴦道:「這也是大家子奶奶們說的話,別讓我撕你那嘴了。」黛玉道:「鳳嫂子這嘴也只有鴛鴦姐姐降得住他,我們笨嘴笨舌的,十個也抵不上他一個。」鳳姐笑道:「我的寶二奶奶,你不會說話,誰還能說呢!」賈母賈夫人聽得都笑了!正笑著,珊瑚進來回道:「牌桌安置好了。」賈母、賈夫人、鳳姐、尤二姐、鴛鴦同至西屋合局。少時,迎春上來便替了尤二姐,一直鬥到晚上。
結算鳳姐輸了,約定明天晚上預備吃喝,大家方散。
這裡天天熱鬧,林公一個人在絳珠宮住著,未免覺得冷清。
寶玉怕林公悶著,時常到那裡去陪著談些學問。又接著賈珠和湘蓮、秦鍾也時常過去閒談,有時賈珠陪著下兩盤大棋。林公又拿出行篋中帶的字畫,其中有米襄陽的草書,鮮於伯幾的楷書,王晉卿的『溪山秋霽圖』,馬和之的『寒林霽雪』,大家展玩一回,只有贊歎。湘蓮、秦鍾有時也陪林公出外散步,看看風景。此時,前院仙草著花更盛,林公見了,非常歎賞。他一向在衙門裡拘著,到此遊行隨意,覺著溪光樹色處處有情。
時光易過,一晃就住了半個多月。那天,趁著到賈母處請安,便說起假期已滿,要想程先赴天曹。賈母道:「姑老爺你一向太累了,多歇息歇息再去罷。」林公道:「若說這個地方,就住一輩子也不會膩的。只是簡命在身,久留總不是事,好在此去沒有地方之責,要來也很容易。」賈母道:「你們姑娘就捨得放你去麼?」林公道:「小婿留他母親在此多住些時,一半也為的這個。其實他們更容易了,寶玉短不了上天都去的,只要黛兒和他同去,還愁見不著面麼?」鳳姐在旁說道:「老太太只留姑爹多住一時,等園子蓋好了;逛逛園子再走。」賈母笑道:「風丫頭這話倒有點意思,姑太太替我留留姑老爺罷。「賈夫人正要答話,只見賈珠匆忙進來尋林公,說有要緊的事,大家把話打住。不知賈珠所說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