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長安宮同日拜丹綸 清虛殿雙飛簪彩筆

  話說賈璉來至外書房,賈薔正在坐候,忙站起請安道:「二叔大喜。」賈璉不解,問有何喜事?
  賈薔道:「剛才朝裡蘇拉們來送信,說南陽那邊有八百里排單趕到,奏報統制周瓊連打幾次勝仗,一直攻到南陽。那駐守南陽的小匪目江魁,一聽官兵到了,嚇得魂飛魄散,躲在牀底下渾身發顫。一般嘍啰們尋不著頭目,各自四散逃生。一兩個膽子稍大的,到節度使衙門去掠取財物,見那牀帳顫搖不定,心想這裡白天鬧鬼不成。乍著膽子往前一看,方見牀底有人,正是他的頭目,便保著江魁棄城逃命去了。那天,便由周瓊的隊伍首先進城,收復了南陽。今天有旨意:封周瓊一等子,賞珍大叔尚書銜,署理襄南節度使。也用八百里的廷寄發去了。
  我剛才給大嬸娘道了喜,叫我來通知二叔,就請您替回明這邊老爺太太。這是一件事。」
  賈璉大喜道:「這一件已經夠喜的了,還有第二件麼?」賈薔道:「那蘇拉又說起,今天江西節度使也有奏本到了,正本是奏保蘭兄弟保守九江的政績,皇上降旨賞給頭品冠服。附本奏報學政出缺,請旨簡放。奉旨即著賈蘭署理。歷來各司道沒有署學政的,也是破格的恩典。剛好又和珍大叔的恩旨同日下來,二叔你道可喜不可喜呢?」
  賈璉道:「雖是意外之喜,也還在意中,只難得湊在一天上。我還要給你道喜呢!你這回替珍大爺看家,很出力。如今大爺做了封疆,那齡官的事還不好辦麼?」賈薔道:「姪兒算得什麼出力,可是,這件事總要求二叔成全。若不成,我也要做和尚去了!」賈璉笑道:「你倒像你寶二叔的兒子,這點小事,也值得去做和尚麼?」賈薔道:「新近還有人編了一部書,說二叔您也做了和尚。不知是寶二叔做和尚傳錯了呢,還是那位編書的瞧您那一點像個和尚,我就猜不到了。」說罷,二人相顧大笑。
  賈薔道:「我還要到那府裡,對付那些報喜的呢。二叔去不去?」賈璉道:「我有點小事,要出城一趟,明兒一准在那邊見。你先替我給大奶奶道喜罷。」賈薔去了。賈璉便上去回明了賈赦、賈政,賈政心中也自歡喜,卻因門戶太盛,轉懷憂懼。賈赦說道:「珍阿哥倒也虧他。那蘭小子到底年輕膽小,搶衙門那些人為什麼不殺了呢?他們弟兄各有各的偏見,這也是說不明白的。」
  隨後賈璉又見王夫人道喜。王夫人正和寶釵說彩雲之事,恐怕賈環在外頭惹禍,不免焦心。聽賈璉說到賈蘭署理學政,便說道:「我整天替他們提心吊膽的。做個學政也好,到底是一條邊的事,沒有多大責任。」又對寶釵道:「這一來珍阿哥也闊了,你大嫂子不用操那些閒心了。你得空到那府裡,替我給他道喜,請他定個日子,來咱們這裡樂一天罷。」寶釵答應了。賈璉見王夫人無話,退下來自往城外去祭奠尤二姐。不必細表。
  卻說賈母至赤霞宮就養,每日寶玉黛玉夫婦陪著說笑,又有鴛鴦貼身服侍,鳳姐跟在身邊,隨時湊趣取樂。空的時候,把迎春、香菱接來,湊上鳳姐、鴛鴦或是尤氏姐妹,也儘夠鬥紙牌的了。
  元妃聞知賈母到了,親自來赤霞宮問安。免了國禮,還要行家禮,賈母連忙攔住。那天坐談甚久,又送了許多上用的東西。警幻和眾仙女也都來拜見,大家口口聲聲捧著老祖宗,還似榮國府中情境。這幾年在豐都府裡做兒媳婦的悶氣,都融化到爪窪國去了。
  一日,鳳姐在賈母處陪著說話,黛玉帶了一個女子進來,看去頗有幾分姿色,卻是面黃肌瘦,鬢髮也參差不齊,好像剛留未久的。近前細看,有些面熟。見了賈母,便磕下頭去。黛玉笑道:「老祖宗認得這個人麼?他也常到咱們府裡去的。」鳳姐打量了好一會兒,笑道:「咱們家裡常來的人,化了灰我也認得,怎麼這個人總想不起?倒有點像饅頭庵的智能兒。」黛玉笑道:「偏不是智能兒,是秦大奶奶。」原來智能因污穢佛地,判定在血污池受罪。判官受了秦鍾之托,將他歸入輕罪減免的冊子裡。閻王又得了寶玉的信,自然不再挑剔。等到案子定了,秦鍾將智能領出,便帶到太虛幻境來尋寶玉。剛好赤霞宮旁院,尚有幾間空房,即撥與他二人居住。
  這天來見黛玉,黛玉因要賺老人家笑笑,特地帶智能同見賈母。賈母聞說是秦大奶奶,忙問那個秦家。黛玉道:「老太太忘了麼?就是東府裡小蓉大奶奶的兄弟,從前在家學裡陪寶二爺唸書的秦鍾。」賈母道:「如今秦鍾那小子在那裡呢?」黛玉道:「他前天來找二爺,就住在這前院了。」鳳姐笑道:「啊!我明白了。那回我們住在饅頭庵,我就瞧出秦鍾和能兒有點眉來眼去的。我心裡想:這點點的小秧子,會出什麼壞呢?那知道他們倆真串上了。」智能兒聽得,不免羞紅滿面。
  賈母拉著他的手,問道:「你那年跟師父到府裡來支月錢,那是多大年紀?」智能兒道:「那年十三。」賈母道:「今年呢?」智能兒道:「今年二十了。」賈母笑道:「日子真快,他們都成了人,又另換了一身打扮,可叫我怎麼認呢?」大家都笑了。
  鴛鴦走進來道:「老太太,那屋裡牌桌擺好了,二姑娘、菱姑娘,都在那裡候著呢!」賈母道:「我這幾年眼更花了,連牌都瞧不准。鴛鴦,你替我看著點,別讓他們給賺了。」鳳姐笑道:「老祖宗盡說人家賺了,可沒瞧見你老人家輸出錢來。沒上場先搭上聯手,不知道誰賺誰呢!」
  賈母道:「今兒咱們賭個東道,誰輸了,晚上弄點吃喝,可不許賴的。」鳳姐拉著黛玉笑道:「林妹妹,你聽聽,老祖宗吃定了我啦。你就替我預備去罷,不要等回來費事。」賈母笑道:「鳳丫頭這張嘴,真是至死不變的。」一面說著,便扶著鴛鴦到西屋裡。鳳姐跟了過去,和迎春、香菱見了,這就洗牌告么,大家鬥起牌來。
  一會兒,尤二姐來了,見人手已夠,只坐在鳳姐旁邊,幫著他看牌。一眼瞧見賈母的牌快圓了,只短一紙八索,他便給鳳姐一個暗號。鳳姐把八索打出了,又要收回,賈母已將牌放下。鳳姐道:「你瞧我這牌,這八索怎麼能鬥呢?分明是鬥錯了。」鴛鴦道:「錯了就得認,那許收回去的?」正在嘔笑,黛玉送了智能,也到這屋裡來,說道:「老太太,咱們晚上的飯,別管誰做東道,橫豎是要吃的。我想弄個新樣兒:各人一份,各自把愛吃的點上,不要那些照例的菜。老太太看可好?
  「賈母正拿一張五萬要鬥出去,口中說道:「這個怕人家要吃罷?」鳳姐笑道:「林妹妹他不為人家要吃,還不預備呢。」賈母方才覺悟,笑道:「什麼新樣兒,舊樣兒,這還是我那年想出來的法子呢。」鳳姐笑道:「任誰聰明,都鬥不過老太太,見的世面又多,又會想法子玩,我們要改個新樣兒就改不出來。
  「說到這裡,不知道為什麼臉上泛出紅雲,便不說了。黛玉瞧出,笑道:「鳳姐姐在那裡喝了酒來的?」鳳姐道:「我自從那回做生日鬧了笑話,總也沒敢舉杯子,這是那裡來的話?」黛玉笑道:「若沒喝酒,怎麼臉上有紅似白的?」鳳姐笑道:「你現在什麼都懂得啦。可記得那時候拉著手兒對哭,老太太叫我去勸架,那兩隻眼就像烏眼雞似的。」說得眾人都笑了。黛玉也不好意思,說道:「你這貧嘴。」正笑著,寶玉從警幻處回來。晴雯、麝月替他換了衣裳,便來見賈母。因他們正在說話,只站在黛玉身後。賈母一眼瞧見,道:「那位又是誰家的姑娘?」鳳姐笑道:「可不是麼,那是寶姑娘。」寶玉走上前叫聲老太太,賈母才看出來,笑道:「我這眼睛越發不中用了。那年雪地裡,他和琴丫頭在一塊兒,我就看錯過,那到底還是遠處。這才多麼遠喲!」
  黛玉問道:「你去了這半天,有什麼事麼?」寶玉道:「目下玉京清虛殿落成,要一個好手筆的做篇記。那些有名的眾仙都不敢下筆。所以玉帝下詔,招攬普天下的散仙同去考試。
  這裡也有文書來了,警幻問我去不去,好據實上奏。」迎春道:「寶兄弟,你白中了一名舉人,這回也應該去露露臉。把天下群仙都壓下去,比中進士、點翰林又強得多了。」寶玉笑道:「這些全是虛名。我們世外之人,若還為名心歆動,也與祿蠹何異?只是那回玉旨賜婚,還沒得上去叩謝,這回怎好再不去呢?」尤二姐道:「人家都說天宮怎麼好法,誰也沒見過,到那裡開開眼也是好的。」寶玉道:「我那年跟師父騎龍上天,也曾在天門外晃晃,天苑邊伸伸頭。究竟那裡頭不能隨便進去,也如同白去一趟。」
  賈母笑道:「我在世上,皇宮裡也常去的。黃的是瓦,紅的是牆,看不出怎麼希罕。這幾年在豐都城,聽他們提起天宮來,彷彿有多麼富麗,多麼高貴,我都恨不能去瞧瞧。寶玉,你有這個機會還不去麼?」鳳姐笑道:「女仙許考不許呢?若許考,你和林妹妹同去,豈不更好?這裡我給你看家,伺候老太太也是我的事,你有什麼不放心的。」寶玉道:「鳳姐姐肯替我分心,我就決計去一趟。考不考,到那裡再說罷。」又悄拉黛玉的衣袖,黛玉會意,二人同至內室。
  寶玉道:「妹妹,你去不去?」黛玉道:「你去你的,何必強拉上我呢!」寶玉笑道:「我一個人去有什麼意思?好妹妹,同我去逛逛,我多多的謝你。」黛玉道:「你謝我什麼?我倒要問問。」寶玉眼瞧著他,不敢答詞,又再三的央及他,黛玉才點了頭。又道:「去是去,我不和你在一起,怪沒意思的!」寶玉道:「人家在一塊兒的多的很呢,單你這麼撇清。「
  正說著,金釧兒進來道:「老太太那裡擺飯了。」寶黛二人便又同至賈母處。見室中安設長案,上鋪紫鳳絨毯,酒浮琥珀,花綴瓊瑤。仍是賈母上坐,香菱、迎春等依次坐定。每次上菜,各人只揀愛吃的隨意留下。寶玉卻只吃些時果。
  席間,鳳姐笑道:「咱們今天到了紅毛國了。琴妹妹送我那張紅毛國的畫:一張長桌子,聚了好些人,不就是這個樣兒麼?可沒這麼精緻。虧林妹妹怎麼想出來的。」黛玉道:「那回怡紅院夜宴,大家圍著一張大炕桌子,也是這樣擺法。不過那是圓的,這是長的,形式不同罷了。」
  鴛鴦道:「老太太行個令罷!」賈母道:「咱們人不多,你想個熱鬧的。」鴛鴦取過兩顆骰子道:「咱們擲牌。長牌管短牌,短牌管雜牌,若同是長牌,按天地人和,以次遞管。這個令又熱鬧,又不費心。」於是,從賈母擲起,一擲是個紅九。香菱接著,剛好擲個么四,只得喝了。迎春、鳳姐等依次擲過,互有勝負。底下寶玉擲的是雙紅,正在高興,卻被黛玉擲個地牌。鳳姐笑道:「這還不是正管麼?別看他點子小,可是非管你不可。趁早乖乖的喝了罷!」眾人聽得都笑了。又擲了兩輪方罷。
  一時席散。迎春、香菱各要回去,賈母道:「迎丫頭,你回去也怪冷清的,還是住在這兒罷。」迎春只得住下。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寶玉上去先給賈母請了安,便去尋警幻。將黛玉同去的話說與他,即日申奏天闕,回來又有一番料理。
  到了考期將近,警幻親自送寶黛二人上至兜率宮。那裡住的都是一班散仙,瓊樓連苑,瑤樹當階;重重金粉闌干,處處碧雲庭戶,真是仙鄉福地。那些散仙,有的控鸞引鳳,有的駕鯉驂虯,遊戲其間,往來不絕。
  當晚兜率大會,群仙來的更多,老少妍灩,其狀不一。更有奇奇怪怪的:或體生綠毛,或脅出赤翅,或兩耳生於頂上,或一眼出於臍間。寶黛二人真是見所未見。
  那晚上,眾仙各顯神通,又變了許多戲法:一個仙官脫了青袍,掛在樹枝之上,霎時變成一條蒼龍,鱗爪閃動向空飛去。
  一個仙女脫下翠舄,向空際一擲,變來兩隻青鳥,來回飛舞,啁啾有聲。又有八個仙翁搖身一變,都成了十三四歲的童子,面如桃花,向人含笑。有人想要玩月,只剪一張圓紙貼在牆上,即刻發出銀光,照成一片月地。有人想起賞梅,只拾一根樹枝插在階下,立時長成大樹,開了一座花山。
  他們只顧鬥法,寶玉卻和黛玉連袂遊行,隨意看看風景。
  遙見有人倚著玉欄,在那裡看花,十分面熟,黛玉道:「那不是小蓉大奶奶麼?」那人聞言,回頭一看,說道:「敢則是林姑娘。」忙即過來相見,秦氏笑道:「如今稱呼林姑娘不大合適,要叫你二嬸子了!那回臨別,擲了兩個全紅,我說再見著,可要吃你的喜酒。如今真吃著了。」
  黛玉兩頰微赬,半晌方說道:「這可碰巧了,你也是應考來的麼?」秦氏道:「我能認識幾個字,怎麼考去?今兒是來赴會,剛好和你們碰著。你們也住在這裡麼?」黛玉道:「就住在前邊樓上。」秦氏道:「我也住在前邊,咱們相離不遠。剛才看了一會變戲法,沒多大意思,正要回去。若回去,咱們就見不著了。」寶黛二人便和秦氏一起閒逛,一路仍舊說笑。黛玉道:「蓉大奶奶,你在情天上也沒什麼事,為何不回到太虛幻境去玩玩?我們那裡又來了好些人,連老太太都接來了,比先熱鬧的多呢!」秦氏道:「到了那裡,那能由著我呢?倒不如你們散仙無拘無束,愛到那裡就到那裡。」一時又向寶玉道:「寶二叔,你還想兼美妹妹不想?我們在情天上時常見面,他還問起你呢。」
  寶玉觸起前情,不免悵惘,卻怕黛玉瞧出,忙拿話岔他道:
  「鯨卿兄弟如今也在我們那裡,你有什麼話,我們給你捎了去。「秦氏詫異道:「他如何到了那裡?」寶玉便將在豐都遇見秦鍾,以及營救智能同來幻境,都告訴了秦氏。秦氏道:「寶二叔疼你姪兒,真是沒得說的。這孩子也沒出息,正正經經娶一個不好,為什麼單要那能兒呢?」寶玉道:「這也是情之所鍾,你是情天中人,怎麼倒說這話?」
  三人正走著,見一棵瓊花開得正好,便在花下留連。遇見一個垂髫少女,眉目如畫,宛轉依人。黛玉問他名字,才知是杜蘭香。他見了黛玉,分外有情,相隨不捨。秦氏笑道:「二嬸子,這位倒像是你的小姑娘。」黛玉道:「誰若有個好兒子,把他娶回去,配成仙偶那才有趣呢!」秦氏笑道:「給你們蕙哥兒說了罷,那不是如同你的哥兒一樣麼?」黛玉笑問蘭香道:
  「你願意麼?」蘭香只是微笑。便有一個白髮老人走過來,瞧瞧寶黛二人,又瞧瞧蘭香,對他們一笑。從懷中取出一本小冊,拿起隨身玉管筆,不知寫些什麼,寫完含笑而去。寶玉笑道:
  「你這一句話,又種下宿因了。」黛玉只顧和蘭香說話,也沒有聽見。
  那晚大會,直到斗轉參橫方散。寶黛和秦氏卻已先回去歇息。
  次日一早,有仙官至兜率宮傳述玉旨,召神瑛絳珠進見。
  寶黛二人隨那仙官進了天闕。這番所見,比寶玉前次騎龍來此,卻又不同。只見絳宇嵯峨,紫都迢遞,一派宮廷閶闔,都列著鉤陳天仗。那七城九階二十七位到處都有仙官守著。
  天鍾一動,天樂齊鳴,便有一位天君下來,領著寶黛二人,歷九層門,走過天庭,方至階下。遙望鬥座上,冕旒巍坐,氣象清嚴,知是昭明顯融昊天上帝,忙即肅跪九拜。笙簧漸歇,又有仙官傳述真誥。誥曰:
  咨爾木石,既合允諧。惟爾之休,其益斡元化,時補天功,勿替朕之庥命。
  寶黛二人敬謹聽受,又復九拜,肅謝而退。當下,賜他二人遍遊天苑天池。彩棟連虹,寶舟迷渚,萬劫長生之樹,千年不落之花,種種珍奇,不能殫述。又賜坐翠虯華蓋車,週遊了太微四門、上清九陌,方回到兜率宮來。
  又有眾仙迎著道賀,周旋了好一會。隨後秦氏來了,一見寶黛,也是慇懃道賀,陪著說說笑笑。又同出去,看看那天都的壯麗,天市的繁華,真覺得目眩神迷,應接不暇。秦氏赴了兜率大會,本就要回情天去的,因寶黛二人在此,又多住了兩日。
  轉眼便到含元殿集試之期,寶玉黛玉到了殿前,即有仙官問過姓名,頒給黃櫨寶簡,引他們入殿就坐。見殿上已有許多人,隨後來的,尚絡繹不絕。又一時許,方才到齊,共有一千九百多人,同做那篇《清虛殿記》。其中夫婦同考的,卻只寶黛二人。
  黛玉向來才思敏捷,寶玉到了臨場應制,不免矜持艱澀。
  那含元殿在九天高處,時有天風往來。寶玉怕卷頁吹動,忙將通靈寶玉摘下,暫且做個鎮紙,頓覺靈機濬發,落筆如飛。到了日華向午,天官又頒下流霞仙醞,玉杯深注,色勝桃花。大家飲了,如瓊漿甘露一般,更覺精神煥發。他們二人平日都寫的鍾王小楷,那文章也做得堂皇典麗,真是行行錦繡,字字珠璣。寶玉自己細校一番,又替黛玉校對無訛,方一同交卷退出。
  那些散仙都是曾經得道的,那似世間舉子,把浮名得失掛在心上。出場之後,便仍舊攜偶嬉遨,結儔游騁。因此,寶黛二人倒認識了許多真仙。只有仙女賈佩蘭,因是同宗,往還較密。他也是來此應試的,時常談些漢宮舊事,黛玉聽了,只當解悶。寶玉素喜姐妹,也看他同喜鸞、四姐兒一樣。
  那天,試卷經玉帝親自校閱,男女兩班各選了十卷,命刊在清虛殿壁,寶黛二人和佩蘭都在選內。又下了一道玉旨:寶玉授為碧落侍郎司文院待制,黛玉授為蕊珠宮真妃,佩蘭也授為蕊珠宮近侍。那些賜宴紫宮,謝恩玉闕一切繁文,無庸細表。
  那天,寶玉到司文院,本是他舊游之地,繞過鬆陰,便是玉砌,一直走進那座秘閣。一般供奉仙官都來款接,一一通了名姓。才辯縱橫的是班揚枚馬,丰神瀟灑的是庾鮑沈謝,又有王楊李杜、韓柳歐蘇許多先輩。
  最後見一人口操京音,也是姓賈,心中不免一動。及敘起名字籍貫,原來正是賈珠。賈珠也曉得有個落草銜玉的兄弟,彼此相抱大哭。歐九先生忙來相勸道:「此間兄弟同班的,只有子瞻同叔。前有二蘇,後有二賈,正是佳話,何必作此無益之悲?」又有一位姓賈的,年紀也很輕。說道:「我向來好痛哭流涕的,到了此間都收淚不哭了,你們未免比我還呆!」問他名字,原來便是長沙太傅,大家閒談一陣。
  又有上回見過的王翰林,他不認得賈珠,卻和寶玉頗熟,忙來見禮。寶玉又替賈珠介紹道:「這就是大家兄。」王翰林向來倚老賣老的,說道:「你們府上,從國公爺以下,我都見過。赦老、政老,我們如同弟兄一樣,更不用說了。就只珠世兄早年玉折,沒得親近。如今和賢昆仲又成了同衙門,這也是想不到的。」說罷大笑。珠寶二人敬重父執,不免一番周旋,倒把他們弟兄一段傷心給岔過去了。
  寶玉聽到閣前鶴唳,想起那回隨渺渺真人到此,預告我異日此中有望,可見萬事前定。便是神仙成就,也有個定數的。
  再取那些書冊翻看,誰知即是六籍群經和歷代的高文典冊,並沒有什麼奇奧。心想:前次來時,何以一字不識?好生奇怪。
  賈珠問知寶玉住在兜率宮,便和他一同回來。寶玉引黛玉見禮,賈珠向未見面,不免客氣幾句。又向寶玉道:「我上回見到玉旨,知道寶兄弟賜婚之事,很替你喜歡,只自恨無從相見。今兒若非同在院中,幾乎又錯過了。」寶玉道:「我自從出了大荒山,只住在太虛幻境。新近到
  豐都去一趟,把老太太也接來了,珠大哥在此也是閒曹,何妨同去一聚呢?」賈珠道:「老太太我是要見的。只是見了家裡人,未免又牽動塵念,不如不見的乾淨。」寶玉道:「我們修道的,如水無留影,鏡無留形,難道珠大哥多年的道力,還自信不過麼?」賈珠道:「我入道已久,豈有看不透的?這只是個理。若說起情來,上對父母,下對妻子,一點責任也沒盡,怎能夠不疚心呢?」寶玉道:「你還是為天年所限,像我丟下家裡出來,更說不過去。那回到豐都見著祖爺爺、爺爺,想起上輩那麼期望,實在萬分抱愧!比不得大哥哥有個好兒子,重興門戶,比我又強得多了。
  「賈珠道:「兒子是兒子的事,也與我們無涉。你那哥兒安知不強似蘭兒呢?」隨後又細問
  豐都兩府及太虛幻境的情形,寶玉都說了。
  賈珠又要看寶玉那篇場作,寶玉只得取出稿子,和賈珠同看。那篇《清虛殿記》是:
  衝乎廓乎,大圜之運也;漠乎閔乎,大昭之神也。宅一元於太虛,總六極以成始。隆施無際,至微不名。溯赤明之斡造,是握道樞;冒黃靈以苞涵,用宣物化。蓋惟清靡翳,洞乎霧靄之微;亦惟虛乃神,周乎窈冥之表。九鴻所括,宗於一尊;八極之維,斯為上質。玉衡穆穆,出陽衍生氣之源;珠鬥輝輝,居顯肇文明之祖。是則建紫宮以臨下,象勰蓋莖;規青宇以致崇,績孚旭卉。誠百神之景城,上昊之元觀也。
  若乃三階既平,九累重拓。揆乾靈之正位,垂泰紫之茂型。
  承虹接緯之觀,抗輝東曲;揆日考星之制,儷景中霄。玉砌金鋪,神光表瑞;電窗雲棟,赫象昭模。合萬宇以監觀,廓乎無外;渾四游以布矩,炳矣至元。固宜取則極樞,示規詆蕩。仰穹隆而俯旁泊,納氣象而出神明。匯眾有於玉台,積精集麗;著五常於丹地,受道斂華。十香芬鬱而朝薰,五音軿訇而晝繞。
  曳紅揚翠,詎妨宸路之嚴;霞彩流金,亦表天閶之壯。然而熙熙曠曠者,蒼縡之所隆也;渺渺芒芒者,紫皇之所蒞也。致簡致剛,則凝德於清粹;無容無則,乃導化於虛靈。雲波不滓於青衢,陽華胥涵於藻府。
  大哉萬物之郭,節厥章光;澄乎大圜之淵,資其蛸矩。霞墉九色,深淺成文;火藻六層,是非疑幻。總眾枝於一本,覘百派之真源。揭諸璇榜,與桂府而齊輝;惟此金題,若蒿宮之恒拱。珠巾玉案,就瞻即霄度之台;員井方淵,才能勝輸寥之館。
  玉也,虛參丹訣,及拜彤暉,仰止霄穹,抱慚流壤。顧眄九天之上,叨許摳衣;趨嗆五佐之間,謬承授簡。范懿文於大赤,形以無形;闡衝蘊於正青,極乎太極。附題字於煙霄之列,擬上樑於月殿之文。張弓取喻,知有滌瑕蕩垢之期;煉璞輸功,徒托說有談空之目。不辭佝陋,輒效掞揄。頌曰:
  恢恢乾德,如矩如輪。無為而勝,立極惟真。旋樞斡紐,道在天人。熟雲倚杵,視此嶙峋。浩浩懷襄,匪天斯縱。庶萌雲浦,閔嘿滋痛。懿綱不頹,實係德棟。庶幾重閶,一廓氛壅。
  清以鏟垢,虛以循機。票障宙合,靈光巍巍。陶甄萬匯,復睹雍熙。無分無際,元漠與期。紫場亭亭,丹廷肅肅。穹運星回,神威霆伏。含清為鋒,抱虛為鵠。玉稜壁門,俯臨萬族。尊紆霓彩,宇照霜文。圓青縹緲,太素氤氳。上靈允穆,渾元不紛。
  億萬斯載,神化所根。
  賈珠細看一遍,贊美不置。又要看黛玉的場稿,寶玉笑道:
  「他是不給人瞧的,珠大哥若到了清虛殿,也許見得著。」賈珠又坐了一會,方去。臨去,寶玉又再三央及他同往太虛幻境。
  賈珠手足情重,只得應允,卻還是勉勉強強的。不知他們果否同行,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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