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催妝得句貴姊迎妝 尋夢留香仙妃通夢
話說警幻仙姑邀同一班仙女,在絳珠宮賞花大宴,夜深才散。
到了第二日,便是寶玉、黛玉合巹吉期。在寶玉算是有生以來第一樁得意之事。那天早起,麝月便把元妃所賜金冠蟒服、穗褂朝靴,替他打扮起來,宛然還是未出家的寶玉。先乘寶馬金輿,赴絳珠宮行了奠雁之禮。
此時,晴雯、金釧兒正忙著要替黛玉理妝,黛玉卻只歪在榻上,展轉尋思。任憑如何催促,只是不動,晴雯等非常著急。
虧得警幻仙姑來了,同著幾個仙女,硬替他梳洗更衣,宜面新妝,含羞帶笑,扶上那雙鳳翠蓋的宮車。晴雯、金釧兒另乘了一輛朱輪七寶車。那些羽葆珠旗之盛,鸞璈鳳管之繁,真是天上星雲,仙家錦繡,自與世間婚禮不同。一路到了赤霞宮,又有元妃賜的一班仙韶宮樂,引了進去。其間洞房曲室,繡幕文茵,玉醴交筵,金錢撒帳,一切繁華不必細表。
太虛幻境一班仙女,都在那裡觀禮。警幻仙姑和尤氏姐妹到得甚早,在正殿上替寶玉款待眾賓,安排喜宴,迎春、鴛鴦料理瑣務。正忙的不得開交,外邊又報元妃娘娘駕到,趕著陳設寶座。寶玉和眾人都到門外,按國禮跪接。
元妃見了笑道:「此非皇宮,何須守此俗禮。」忙令宮娥們一一扶起。直到內院降下鳳輿,便往黛玉新房去了。迎春等跟了進去,引著黛玉拜見,略說了幾句話。迎春又替尤二姐引見,元妃知是賈璉次室,也以嫂呼之,說道:「這回喜事,你們姑嫂幾位可太受累了。」又道:「寶兄弟小的時候總跟著我,我教他認了好些字。今兒他的喜事正該我來替做主人,這裡又沒有尺寸管著,任你們怎麼擋駕,我也是要來的。」一會又問:「寶兄弟因何不見?」迎春奏道:「體制有關,不敢擅入。」元妃笑道:「那幾年在宮裡,輕易見不著一個親人,如今到了這裡,還鬧那一套做什麼?快叫他進來罷。」寶玉聽了,忙即進見叩謝。元妃見那套衣服甚為合身,笑道:「到底穿這一身瞧著順眼。我怕你拖著那件破道袍就做新郎,可不叫人笑話?
「迎春道:「娘娘真疼寶玉,替他想得這們周到。」元妃笑道:「我也趕了好幾天呢!」又笑對寶玉道:「寶兄弟,你這可稱心了罷。到底新娘子看準了沒有?別又叫人家掉了包去!」寶玉不好答言,只有微笑。眾人聽著要笑,又不敢笑出來。
元妃又道:「林妹妹的詩才,我那年領教過的,非咱們姐妹所及,寶兄弟只怕也趕不上。今兒好日子,怎麼沒有催妝的詩呢?」寶玉道:「不瞞娘娘說,這兩年在大荒山修道,一切文字都荒疏了。」元妃道:「皇上封你『文妙』,豈可倒把『文』字抹掉。今兒更說不去,將來閨房唱和,難道也好借口荒疏交白卷子麼?」寶玉不得已,退至外間屋裡自去構思。這裡元妃與迎春、鴛鴦且談些閒話。聽鴛鴦說起還要到地府去尋賈母,也不免感歎。一時,寶玉詩成呈進。元妃看是:
赤霞宮嘉禮蒙鳳輿寵臨恭紀十二韻
戚里叨嘉貺,青廬降鳳鑣。
香塵分浣葛,瑞靄近涂椒。
望鬥星躔接,垂天月德標。
賜袍叨線繡,鳴佩仰瓊瑤。
仙仗蓬萊迥,恩暉草木驕。
同根懷廕庇,宜室勖桃夭。
戶外昭容袖,台前弄玉簫。
春風迥露井,麗景應雲韶。
雙引黃羅傘,交輝綠綺寮。
淑徽三界緬,醲化二南昭。
被寵慚非分,瞻型幸不遙。
眷言山嶽重,陰教輔神堯。
看完便道:「這詩比先好多了。林妹妹也該和一首,才是倡隨之理。只是今天強迫吟詠,未免不情。改日再領教罷。」又叫抱琴取過文房四寶,自己也寫了一首絕句。寶玉接過,和迎春同看。那詩是:
八璈合奏蕊宮春,玉鏡台前證夙因。
修到蓬萊仙眷屬,新傳紫誥賜天姻。
大家都道:「娘娘錦心繡口,不同凡制。」元妃道:「我素來不長於此,二妹妹是知道的,聊以記今日盛事而已。」迎春等請元妃入宴,元妃稍坐了一會,便起駕回宮。到晚,警幻仙姑邀同圓夢仙姑點起樺燭,送寶玉入房。那寶黛二人經過千磨百折,到今日才成了仙家夫婦。究竟黛玉還是有些怨恨寶玉,不免佯嗔薄怒;還是可憐寶玉,有一番密語深盟?就是當日幫忙的迎春、鴛鴦,近侍的晴雯、麝月、金釧兒,也未必都能知道。暫且按下不表。
卻說榮國府中,自從探春和寶釵商定了整頓計畫,過兩天便回明賈政王夫人,將各行當酌量裁並。又責成林之孝綜司出納,吳新登綜司帳目,互相糾察。所有各行當開支,也由他二人稽查,如有差錯,一並譴責。雖然還是幾個舊人,一切仍按老祖宗的規矩,可是比從前嚴密得多了。那總帳分經常、臨時兩項,凡是經常用款,如各房月錢等類,自這回起,都按定期支發。又將各房月錢,酌加十分之二,以後零碎購置,統由各房自理,不許動用公中。
又想起東邊荒地,白擱著未免可惜,議定逐年添墾辦法。
又斟酌了兩個妥人:一個是從前看園子的包勇,一個是焦大的兒子焦忠,都是忠正鯁直的一路。當下由賈璉張羅些現款,就交給二人去設法經營。走的時候,寶釵約同李紈、探春傳他們進見,切實吩咐一番。包勇道:「包勇只知道有主子,不知道別的。上頭看得起包勇,叫包勇去辦。包勇只有拿出良心,拚著性命報效主子。包勇一天在著,這地和地上的錢,都在我的身上。奶奶放心罷!」那焦忠說得更粗魯,說道:「奴才的父親在著,看那幫狗男女欺瞞主子,就說他們不得好死的。又教訓奴才,不許跟那狗男女學樣。奴才若有一毫欺瞞主子的心,當下就天雷劈了。」寶釵等見他們語出血誠,又各獎勉幾句。果然他們去後,逐年開墾,大著成效。其中有一塊荒地,被鄰近姓韓的強佔了去,包勇等和他拚命打官司,打了兩年之久,方得爭回。此是後話。
此時寶釵等打發了包勇、焦忠,又忙著料理賈蘭的喜事。
剛好這年遇著恩科,新庶常提前散館,賈蘭得了一等一名館元,授職編修。梅翰林夫婦因吉期將近,一切繁文縟節,有必得預先接洽的,都叫寶琴來尋寶釵。因此,寶釵添了許多麻煩。正值春令和暖,寶釵帶著蕙哥兒和奶子丫環等,已搬至怡紅院居住。原住那院有二十多間房子,正好做賈蘭的新房。
賈政本意不願鋪張,無奈一班親友世交,因賈蘭是玉堂歸娶,都要格外替他熱鬧。到喜期前半月,送禮的便絡繹不絕。
還有許多同年,替他繪圖徵詩,傳為佳話。迎娶那天,忠靖侯、臨安伯又各自送來小戲,榮禧堂、嘉蔭堂兩處都搭了臨時戲台,分款男女賓客。男客自郡王、駙馬以至世爵顯宦,都在園中嘉蔭堂接待;那榮禧堂內客廳各處,王妃誥命和世交內眷更來得不少。李紈、寶釵、平兒諸人,自從佈置新房直至會親回九,總不得一天安逸。
那新人梅氏容貌性情,和寶琴不相上下。梅家雖是儒門,因是愛女,也勉力置備厚奩。珠翠錦繡,無不具備;又賠了碧雲、麝雲、憐雲、梨雲四個美婢。王夫人、李紈自是滿意。寶釵累了多日,好容易才歇過乏來。那天在怡紅院早起,剛下過一陣微雨,覺得綠陰清潤,庭宇靜幽。梳洗完了,引著蕙哥兒笑了一回,便至王夫人處請安。王夫人正在檢點衣料箱子,笑道:「從前老太太說起軟煙羅來,那麼矜貴。我今兒在閒箱子裡,撿出好兩匹,這茜紅的顏色更俏。你們搬到園子裡去,那窗紗只怕都舊了,這一匹給你糊窗戶罷。寶釵道:「拿這個糊窗戶,可惜了的。我也不講究這些,太太還留著罷。給丫頭們做夏衣,也是好的,外頭那裡買得著呢?」王夫人道:
「我彷彿記得你們姐妹裡頭,有拿這個糊窗戶的,只不記得是誰了?」寶釵道:「那是林妹妹的瀟湘館。」王夫人道:「那瀟湘館如今誰住著呢?」寶釵道:「自從林妹妹過去,一直沒有住。還是老婆子們看著呢。」王夫人道:「我聽說那裡常有鬼哭。小孩子眼淨,怕嚇著,你告訴奶子們,別帶到那兒去玩。
「寶釵道:「那都是老婆子們編出來的,我們那裡離得最近,什麼也沒有聽見。我想林妹妹決不會鬧鬼,果真是林妹妹,我們姐妹們也很好的,有什麼可怕的呢?」王夫人又問:「蘭哥兒喜事的帳目都算清了沒有?」寶釵道:「這兩天正算著,還沒結呢。」
一時,賈蓉過來回話,寶釵便退下往議事廳去。李紈、平兒已先到那裡,家人媳婦們紛紛回事。有請領大廚房酒席銀兩的,有請領花轎鋪帳目的,有請領搭蓋喜棚工價的。李紈等核明帳目,又翻出老帳來比對,對了的發給領牌。也有開錯了的,即時將貼子擲還,令他重算明白了再來領。
接著,又是程順媳婦來領夏季車轎圍子價銀,那貼子上寫著舊例俱支八十兩,今核實請支四十五兩。寶釵問他歷年情形,那程順媳婦說不清楚。便命傳程順來,一時程順來到,寶釵問道:「這車轎圍子都有舊的,難道全壞了麼?」程順道:「這是舊例,每逢換季都要換的。」寶釵道:「那換下來的舊圍子做什麼呢?」程順道:「歷來都歸奴才們作為好處。奴才想要整頓,所以扣下三十五兩,抵那舊圍子的價,只當貼換新的。
「寶釵道:「什麼叫做『好處』?這就不成一句話。就是減下來,只怕這裡頭還有你們的『好處』呢!程順道:「奴才向來講究核實的。上回估修儀門,別人都估的四五百兩,奴才只估了二百四十兩。這回也是為核實起見,並沒有虛開的。不但這個,奴才在府裡這些年,就是雞毛撢子丟了一根毛,也不許小廝們亂扔,還留著修補呢!」寶釵道:「你這個也未免『小廉曲謹』。以後按季的這筆銀子停了,幾時壞了,幾時再換;沒壞的只管用著。你聽明白了麼?」程順道:「車轎窗子,沒有什麼大小,更沒有什麼寬緊,橫豎得可著車轎做的。」寶釵道:「你大概不懂文理,這帖子是你寫的麼?」程順道:「奴才念過幾年書,可不大會寫字。」寶釵道:「以後這筆銀子不支了,等圍子壞了再換。這總聽懂了罷?」程順答應兩聲:「是。」方慢慢退去。
這裡寶釵笑對李紈、平兒道:「這還是有名能乾的,我看也夠糊塗了。」平兒道:「我聽說他的脾氣還不小呢!在他手底下的小廝們,罵起來祖宗三代的胡卷一陣。是認字的,他更妒忌,只會對付上頭就是了。」一時,柳嫂子送飯來,大家吃罷。正在說話,人回三姑奶奶來了。
探春進來,見了李紈諸人,笑道:「你們真忙,這時候還沒有散哪?」寶釵道:「可不是。剛才還和程順嘔了半天閒氣呢。」李紈道:「三妹妹這兩天倒有空兒?」探春道:「在家裡也不得消停,想回來住兩天,歇息歇息。」大家陪著探春說了一會閒話。寶釵又和他同至秋爽齋,將近來籌劃的事都說了。
探春也很佩服他心細,又添補了許多主意,直談到天晚方回。
那天也很累了,夜裡剛睡下,朦朧間見黛玉穿著銀紅繡鳳襖子、湘波百褶宮裙,含笑立在牀前道:「寶姐姐,我來瞧瞧你。」寶釵忘卻黛玉已死,問道:「林妹妹,好些天沒見你了,你的病都好了麼?」黛玉道:「謝謝你惦記著,可不整個都好了。姐姐,你生了哥兒,我還沒給你道喜呢。」寶釵也不好意思的說道:「好容易見著了,倒說這些玩話。」黛玉笑道:「這也不是玩話,我倒問你一句話,咱們姐妹這們好,你看,我大遠的來了,單奔著你來,你到底也想我不想呢?」寶釵道:
「怎麼不想,昨兒在太太那裡,還提起妹妹來呢!」黛玉似顰似笑瞅著他,他道:「還有一個人,你想他不想?」寶釵忙問:「是誰?」黛玉遲疑了半晌,總說不出來。寶釵又再三問他,才說道:「橫豎姐姐想得著的,也是你們寶字號!。寶釵道:「他走他的,我為什麼想他喲!」黛玉笑道:「你還和我說這門面話,若不想他,為什麼哭了那麼些天呢?你只說實話,若真想他,我可以叫你們見見面。」寶釵道:「他不是在大荒山出家了麼?你有什麼法子教我們見面。」黛玉微笑道:「未必在那裡罷!」寶釵道:「不在那裡,難道在妹妹那兒麼?」黛玉道:「此處說遠就遠,說近就近。」寶釵道:「到底是在那兒啊?」黛玉道:「橫豎有這個地方,此刻不能告訴你。」寶釵笑道:「這麼說你們一定在一塊兒的了。」黛玉似羞似笑,脈脈無言。
寶釵又道:「你們都在一塊兒,把我丟在這裡受罪。我也跟你去罷!」黛玉道:「姐姐,你有你的事,事情完了,還不是到一塊兒麼。你急的什麼?」寶釵還要說話,黛玉道:「姐姐,天不早了,我還要看紫鵑去呢。這裡給你留下尋夢香,你若是想我們,點起香來,我就來接你。可別給了旁人。」寶釵還拉住他的衣裳,叫「顰兒別走」,一晃便不見了!彷彿醒來,斗帳半開,銀燈低照,還似夢中光景。
鶯兒睡夢中聽寶釵叫顰兒,以為叫他呢。連忙起身走來道:
「姑娘叫我麼?」寶釵不由得笑了道:「我叫林姑娘呢!」鶯兒笑道:「半夜三更的,叫那林姑娘做什麼,不是見了鬼了麼?」寶釵道:「剛才林姑娘來了,我們說了半天話。他說二爺也在他那裡呢!」鶯兒道:「二爺出了家,林姑娘做了鬼,那能到一塊兒呢?夢由心造,這都是姑娘白天想著了,夜裡才有這個夢呢。」寶釵道:「剛才這夢,可是明明白白的。他還給我一種香,說是若想他們,一點了香,他就來接我。」鶯兒道:「姑娘,那香在那裡呢?」寶釵向枕邊尋覓,果然有三根香。那香只有一寸多長,聞一聞,另有一種清香的味兒,便拿給鶯兒看道:「這不是麼?你替我好好收著,別壓折了。」鶯兒忙把立櫃開了,將那香收起,各自睡下。
次日早起,寶釵從王夫人處下來,想起夢中黛玉說是去看紫鵑,不知紫鵑可曾得夢?便向櫳翠庵去尋惜春、湘雲,趁便問問。婆子們回了惜春,忙即請進。此時,惜春正在擺棋譜中雙飛燕一局,這邊如何扳,那邊如何點,這邊又如何長,擺得孜孜有味。見寶釵進屋,方才放下。說道:「二嫂子這時候正忙著,倒有工夫來玩?」寶釵笑道:「一天到晚忙昏了,到你們這裡清靜清靜也好。」
湘雲正在勸慰紫鵑,紫鵑眼睛都哭腫了,一見寶釵便道:
「二奶奶,你夢見林姑娘沒有?」寶釵道:「我正為這個來問你。昨兒晚上,我夢見林姑娘,說了半天話。臨走他說要來看你,他和你說些什麼呢?」紫鵑道:「我夜裡夢見他,打扮得像新娘子似的,說是從寶姑娘那裡來。我心裡迷迷惑惑,以為他從南邊回來,問他家裡還有什麼人?他說此處非南非北,可遠可近,那裡熟人可多了:寶二爺、二姑娘、鴛鴦、香菱、晴雯都在那裡,連麝月也後趕著去了。我說我跟慣了姑娘的,還跟姑娘去罷!他說你年輕輕的,何必上那裡去呢?我看他要走,就哭著追他,總追不上,絆了一交就醒了。」
湘雲道:「寶姐姐,你那夢和他一樣不一樣呢?」寶釵道:「說的話都合得上,只沒提那些人。」湘雲道:「二姐姐和鴛鴦他們在一起,還近情理。二哥哥是出家的,怎麼也找了去的呢?」惜春道:「這有什麼希奇,只要一心要找了去,那有去不了的?說穿了,不過是『因果兩個字。」又說了一回話,寶釵才往議事廳去。辦完了事,和李紈、平兒談起此夢,也都歎異平兒道:「老太太和我們奶奶怎麼又不在那裡呢?」李紈道:
「閻王一叫,各人走各人的路,那能都在一起呢?我看老太太那麼吃齋念佛,一定往西天去了。」
那晚,寶釵哄了一會蕙哥兒,看奶子拍他睡下。自己挑燈獨坐,想起兩夢相同,又留香為證,當然不是幻想所致。寶玉一心一意要尋林妹妹去,果然被他尋得去了,這也是各人的緣法。只是即請到「情」字,一樣姐妹,不該那麼偏向。這還是顰兒來瞧瞧我,他就不該回來瞧瞧麼?又想到自己,上事翁姑,下撫孤兒,還要料理那瑣瑣碎碎的家務,終日裡操心嘔氣,也都是為的寶玉。怎麼他丟下家裡不管不顧,連一句好話也沒有捎來,只顧樂他們的。倒叫我一個人釘著受罪,好像是應該似的!想到此,不覺一陣傷心,眼圈兒含著眼淚,再也抑止不住。
到了枕上,思前想後,整整哭了一夜。比那回寶玉挨打,聽那薛蟠刺耳的話,還要痛心。第二天,就覺得頭暈心疼,支持不住。一直病了好幾天,沒到議事廳去。王夫人來瞧他兩回,要請王太醫診治,寶釵不肯,說道:「太太不要著急,我沒什麼大病,養一兩天就好了。「王夫人只得由他。還是寶釵病中想起黛玉的話,說是事情完了,還要到一塊兒去的。又見奶子抱惠哥兒來,心想哥兒才這們點大,離不開人。自己既許了守節撫孤,這個責任在身上,總得咬著牙乾去。因此勉自排解,安心靜養,那病漸漸的好了。
一日,湘雲來看寶釵,知他心病,正在慇懃勸慰。剛好李紈和探春也來了,問了寶釵的病,大家說些閒話。李紈道:「寶妹妹,我有一件事,正要和你商量。昨兒蘭兒說起,衙門裡要派人到琉球、安南各藩國去采詩,他在擬派之列;老爺又接到遼東節度的信,說那邊缺少人材,要聘蘭兒到他幕府裡幫著籌畫。這兩條路,不知往那路好,來和我斟酌。我也想不定,你向來有些果斷,看是走那條路呢?」寶釵道:「老爺怎麼說呢?」李紈道:「老爺本沒有准主意。說是到海外采詩,很難得的機會,等一兩年回來,再往外頭幕府去歷練,也還不晚。
「寶釵道:「依我看:采詩只是面子上的事,還是就幕府的好。那翰林衙門看不著公事,白混了半輩子。就熬到尚書、侍郎,也無非畫黑稿。不如早放他出去歷練歷練,將來成就更大。」李紈道:「我聽說那地方邊寒很重,常時有凍掉耳朵、鼻子的。蘭兒又沒出過遠門,叫我怎麼能放心呢?」寶釵道:「就是海外采詩,也不免風濤之險,還不如出關近便。你若不放心,打發小蘭大奶奶隨後跟了去,還有什麼發愁的呢?」探春道:「我也是這個主意。大嫂子只是游移不定,所以來尋你的。」寶釵道:「若決定了,幾時走呢?」李紈道:「也不過耽擱十天八天罷。」湘雲道:「你們有好兒子,到底也擔心,不如我這麼樣心裡乾淨。」探春道:「人家在這裡發愁,你倒說這種風涼話兒!」湘雲道:「若叫我說,一個人科名成了,年紀又小,還不該往事業上奔麼。」寶釵笑道:「到底史妹妹痛快。」探春道:「大嫂子,你許我們做個東道,一向也沒得催你。等蘭小子走了,你得了空,咱們可該重起詩社了。」那日,李紈等談至天晚方散。寶釵和他們說說話,也覺得精神好些。第二天便勉強出去,仍至議事廳料理各事。平兒說起後天是李紈的生日,問寶釵送禮不送。寶釵道:「往常家裡人不講究這些。就是送禮,也只一兩件小玩意兒:一首詩,一張畫,也就算了。如今可不大合適,到底送什麼好呢?」平兒道:「我聽說四姑娘送的還是一張畫佛。」探春道:「我們那裡好比他呢?我想大嫂子苦了多少年,如今兒子點了翰林,正該替他熱鬧熱鬧。咱們請太太領頭,大家湊個份子,叫大嫂子痛快樂一天。你說好不好?」寶釵道:「從前鳳姐姐的小生日,老太太還叫大家湊份子,替他做熱鬧呢。大嫂子養了這麼一個好兒子,替大哥哥頂門壯戶,這還不是應分的麼!」
正說著,彩雲走來道:「太太請奶奶、姑娘們就到上房去,姨太太、大太太都在那兒呢。」寶釵等站起答應了。探春悄悄的說道:「大概就為那件事罷。」三人便同彩雲至王夫人處。只見薛姨媽、邢夫人在炕上對坐,王夫人在炕旁一小榻上坐著,李紈、湘雲、惜春正陪著說話。
王夫人見寶釵、探春等進來,便說道:「找你們來不為別的,後兒是你大嫂子生日,他好容易教子成名,我去年就要替他做的,因為事情多混過去了。今兒大太太、姨太太都提起這事,你們想法子,怎麼熱鬧一天。」探春道:「剛才和二嫂子也正商量著呢。從前老太太領頭湊份子,替鳳姐姐做生日。咱們就照著那個辦法,太太看好不好?」王夫人道:「好可是好,只是現在人少了,恐怕湊不上。不夠的,我拿出來就是了。」李紈道:「我們應該孝順太太的,怎麼倒要太太拿出錢來,給我做生日。真要折了我的福了,這個斷乎不可。」寶釵道:「咱們先算算看有多少?」薛姨媽道:「我出二十兩。」邢夫人道:「我也是二十兩。」寶釵、平兒道:「我們不敢比太太們,每人十六兩罷。」探春道:「我和史妹妹本該多出的,更不敢比著太太們,也每人十六兩罷。四妹妹呢?
「王夫人道:「四丫頭怪可憐的,我替他出了罷。」寶釵道:「這們算已經有一百二十兩,還有太太自己一份,那邊珍大嫂子、蓉哥兒媳婦兩份,也儘夠戲酒動用的了。那些丫頭和管事的媳婦們,一概免了罷。」探春道:「這話很對。派了他們管事的,他們還肯從家裡掏錢出來麼?無非借公帳上去撈。萬一犯了事,倒有得借口,以後永遠別再派他們了。橫豎咱們是湊錢取樂的,多湊點多用,少湊點少用,有什麼關係呢?」王夫人對寶釵道:「大家說定了,都交給你辦去,別叫大嫂子操心。「寶釵答應了。又說了一回話,大家散去。
寶釵又拉著探春至李紈處商議。李紈道:「依我也不用傳戲,連那些雜耍都免了。只備兩桌席,大家聚聚。用不完的,仍舊還給他們得啦。」寶釵道:「太太那樣吩咐,若沒一點熱鬧,我們怎麼交代呢?就是傳一班小戲,也用不了多少錢,別大鋪張就是了。」探春道:「這些銀子若夠了,把史妹妹那份免了罷,他也很窘的。若實在不夠,我替他拿出來,只別叫太太知道。」寶釵道:「這個我還不知道麼?你也別管了,我對付著辦去。」當下寶釵回去,便陸續預備起來。不知那日如何熱鬧?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