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大觀園續宴待披圖 太虛境賜婚驚抗表

  話說王夫人和劉姥姥等,從荇葉渚柳陰下上船。劉姥姥向來不常坐船的,站在船頭只顧和王夫人說話,冷不防船一開動,立足不穩,就摔了一個跟頭。幸虧平兒在他身旁,連忙將他拉住,沒有掉下水去。王夫人問道:「姥姥,摔著沒有?」劉姥姥道:「沒有什麼。我那回跟著老太太走那石子路,還坐了兩個屁股墩呢!這上頭一沾平,怕啥喲!」巧姐拉劉姥姥進艙坐下。王夫人道:「姥姥在鄉下不坐船麼?」劉姥姥道:「我們那裡遇見發大水,也坐小船。我活了這們大年紀,只坐過兩回呢。」
  一會子,有兩對鴛鴦從船旁浮水過去。劉姥姥道:「你們城裡頭,也養著鴨子。倒是花的比白的好看,只怕是野鴨子罷?家鴨子那裡有這顏色。」李紈道:「這是鴛鴦。姥姥可記得老太太房裡的金姑娘,不就叫鴛鴦麼?」劉姥姥道:「那姑娘待我也真不錯,聽說他跟著老太太去了。老太太那麼行善,一定要成菩薩的,他就當上龍女啦。」李紋、李綺只聽他的話,暗中發笑。
  那邊船上,湘雲拿過篙子,要替駕娘們撐船。寶釵道:「你們看,史妹妹在那裡演蕩湖船呢!」探春道:「雲兒,你沒有看見那邊劉姥姥的笑話麼?你掉了水裡是自找的,若把船弄翻了,我們跟著你去喝水?可太冤啦!」湘雲笑道:「這水碧清的,掉下去喝幾口也沒什麼。再不然,做了捉月騎鯨的李太白,我倒成了仙了!」駕娘們都道:「姑奶奶坐下罷,這可不是玩的。」湘雲方將篙放下,坐在船頭。
  這兩隻船沿流撐去,碰著蓮莖荷葉,拉拉有聲。船過處水波晃漾,有些水鳥都被驚飛起。湘雲指岸上一處院落道:「那不是衡蕪院麼?」寶釵注目好久,方說道:「可不是麼?這一油飾改了樣兒,幾乎認不出來了!」惜春道:「寶二嫂子,你為什麼不搬了來,大家熱鬧點。」寶釵道:「我也有這個意思,這一向忙的顧不得啦。眼下秋涼且說不到,要搬也是明年春間的事。」探春道:「你有了哥兒,還是住怡紅院合適。那邊房子寬綽點,又有樹陰涼,過夏比這裡涼快。」說話間,轉過幾層灣汊,兩旁蘆葦漸多。那蘆花尚未全白,卻被風吹得沙沙亂響,眼前露出一帶曲折竹橋,便知已到蘆雪亭了。王夫人要上去坐坐,平兒忙叫駕娘們將船靠住。大家下了船,從竹橋上走過,不斷的戛支之聲。劉姥姥道:「剛才那一摔,我倒不怕;聽他戛支戛支的,可有點發怯。你們各處都修理了,為何不修這橋呢?」巧姐道:「姥姥別害怕,我來攙著你。」劉姥姥走得甚慢,到他過了橋,走進亭子,王夫人等早已在亭內坐下。
  婆子們預先備下茶爐,沏了茶送進,由丫環們挨次遞了,大家喝著。劉姥姥四下看了一看,笑道:「這是亭子麼,我瞧著還像一隻大船似的?」王夫人笑道:「這裡本來是仿著船式蓋的。」李紋、李綺靠窗子站著,看那碧清的流水道:「咱們把窗子推開,在這裡釣魚才好呢!今兒可惜沒帶竿子。」湘雲笑道:「若把姥姥打扮起來,真是天然的一個漁婆,只沒有人可扮漁翁。」探春道:「二哥哥從前穿著那套蓑笠,大家都說像個漁翁。若把那一套給史妹妹穿上,也還充得過呢。」寶釵拉同湘雲各處閒看,忽指那邊一塊石頭道:「你看,那裡不是咱們吃鹿肉的地方麼?就在那石頭上架著鐵爐,大家烤著吃的。」二人觸景生情,都想起寶玉來,各有各的傷感,卻只脈脈無言!平兒一眼瞧見,說道:「你們站在那兒看什麼呢?」湘雲笑道:「我們還想著那年吃鹿肉的滋味。你只貪好吃,把鐲子丟了也不知道。」平兒聽得也笑了。探春走過來聽見,說道:「高興的事一過去了,就找不回來。如今就給你們一塊鹿肉,拿到這裡燒著吃,也不是那個滋味了!」此時,惜春看著流水,正想他的禪理。王夫人坐在那裡和劉姥姥、巧姐閒談。忽看見蘆葦外隱著一角卷篷,問道:「那邊不是一個水閣麼?」平兒回道:「那就是凹晶館。」王夫人愛那卷篷下亮爽,便要到那邊坐去。玉釧兒道:「順著岸邊走過去,並沒有多遠。那年,老太太在凸碧山莊過中秋賞月,我和鴛鴦姐姐下了山,各處都跑到了。在那卷篷底下看水裡的月亮,才有趣呢。」當下王夫人便要從岸旁走去,平兒道:「這一帶雖是平路,可潮濕,還有青苔,怕不好走。太太還是坐船去罷。」於是,王夫人扶著玉釧兒上船,平兒跟去照料。這裡眾人都從岸旁穿著蘆花,一路向凹晶館去。
  劉姥姥走著笑道:「這走到咱葦塘裡去了。」李綺瞧見李紋素羅衣上落著一個紅蜻蜓,向前一撲,剛好捉住,拿在手裡給李紈看。湘雲因地上太滑,拾起一段乾樹枝來,拿他做拐棍。
  探春笑道:「剛才要叫你扮漁翁,此刻倒扮成老旦了。」一時,到了凹晶館,看那裡字畫陳設還都照舊。婆子們知道太太要逛園子,打掃得很潔淨。剛要坐下,王夫人坐船也到了,同在卷篷下坐著閒談。
  劉姥姥道:「這裡真是靠山臨水,我們鄉下賣年畫,也有畫著大園子的,那有這麼好呢!」王夫人道:「這個到底是人工佈置出來的。你們鄉下有的是真山真水,只怕還要好哪。」劉姥姥道:「那裡有真山真水喲!除掉樹林子,就是莊稼地,還有些土堆子。離我們村裡七八十里地,有幾處皇上家的園子,倒是真山真水,那房子一半都在山上蓋的。可惜,那回被毛賊造反給燒了,皇上家幾次要修理,都沒有錢。不知道老皇上蓋的時候,用多少萬銀子呢?」李紈道:「姥姥,你去逛過麼?「劉姥姥道:「那園子如今還有官兒看著呢,那裡容鄉下人進去,我是聽人說的。他們說從前老皇上住著,五月節耍龍船,耍好了皇上見喜,大把的銀子賞下來,那才熱鬧。我們村裡娘娘會,高蹺咧,中幡咧,都趕到那裡送給皇上看,皇上也照樣的賞銀子。如今晚可沒有啦!」李紋問什麼是高蹺?什麼是中幡?劉姥姥又大說一陣,大家都聽住了。
  湘雲卻同寶釵、探春各自閒談。湘雲指著那欄杆說道:「你說這欄杆的直棍,數到那邊有多少根?不許數,只許一口說的。」探春道:「大概是十二根罷?」湘雲道:「錯了,偏多著一根。那年中秋,我和顰兒在這裡聯句,借他拈韻的,所以用的是十三元的韻。」寶釵道:「那年我剛好搬回去,你只怪我約好了中秋賞月,倒往家裡去過節。那知道園子裡生出許多閒事,怎麼住得下去呢?」湘雲道:「那回你們不在這裡,只我同顰兒倚欄聯句。此刻咱們在這裡,顰兒又沒有了!天下事真沒有十全的。」寶釵聽了,也相對歎息!探春道:「你們只顧追想從前,把眼前的詩社,倒擱下不提了。大嫂子答應的『荷花社』,也沒有開成。此時,芙蓉花快開啦,咱們補個『芙蓉社』罷。」寶釵道:「芙蓉花是細膩風光的,做詩題不如填詞的好。」湘雲正要接著說話,只聽王夫人說道:「咱們散了罷。今兒天晚了,我也乏了,若到四姑娘那裡看畫,還有一段路呢。只可改天再去罷。」平兒問了王夫人,說是坐轎。忙即招呼小廝們把竹轎子抬來,王夫人便坐上轎子,先出園去。這裡眾人又坐了一會也散了。
  轉眼中秋漸近,李紋、李綺已由李嬸娘接回家去,探春也沒得在娘家住下。一時,大觀園中不免冷落。李紈、寶釵和平兒,卻忙著節下賬目及應節瑣務,每日都到議事廳上商同料理。
  一日,平兒從議事廳回房,豐兒迎著回道:「奶奶,二爺打發興兒回來了。」平兒道:「二爺老遠的打發他回來,有什麼要緊事麼?」豐兒道:「他沒有說起,奶奶要不要傳他上來問問?」平兒點點頭。歇了一會,豐兒同著興兒進來,向平兒請安,呈上賈璉家信。平兒拆開細看,那信上寫的是:此次到東邊,知那些莊地已被環兄弟蒙混出脫。幸虧地方官十分出力,那一般莊戶也自知被騙,情願將莊地及文契一概交回,只求賠償損失。一切數目,俱已查明,家中無論如何抵押,務必趕緊撥匯七八千銀子來,便可了事。只是環兄弟聞信先逃,扣之不及。再則邊地早寒,速將大毛皮衣撿出,交興兒帶回為要。平兒將信看了,又問賈璉的起居近況。興兒道:「二爺住在熟的銀號裡,空的時候只喝喝酒,叫兩個唱曲的唱唱,並沒有別的。
  奶奶放心。」平兒笑道:「我不像從前奶奶要問這些事,只問二爺的身子好麼?勸勸二爺不要多喝酒熬夜。」興兒答應了。
  平兒又問:「那環三爺如今怎麼樣?逃到那裡去了?」興兒道:「提起三爺來,簡直不是從前在家裡的樣子了,打扮得一身匪氣。一出門就帶著好些打手,都是藍衣服紫褲子,頭上還插著野雞毛,一開口就是公府公府的,拿這個嚇唬人。背地裡還勾結了一幫馬賊,無惡不做。他的消息也靈,不等二爺到了那裡,頭幾天就走了。我們冷眼看他,還要捅大亂子呢!」見平兒無話,方慢慢退下。
  平兒便上去回了王夫人,又告知李紈、寶釵。那天晚上,王夫人又說與賈政知道。賈政道:「也只好這個辦法。可是,又要七八千現銀子,璉兒又不在家,往那裡去張羅呢?」王夫人道:「上次領回老太太的珠串,還有兩串在我這裡。若實在沒法子,只可還拿這個押去,有一串子也就夠了。」賈政道:「老太太留下的這點東西,我們保守不住,三番兩次的拿去抵押,什麼臉見老太太呢?」王夫人道:「這不過暫時押借,又沒押死。將來等璉兒家來想法子贖回,也還不難。」賈政道:「這也罷了。環兒這孽畜怎麼辦?我是要性命的,將來帶累我還要砍頭呢!」王夫人道:「老爺乾著急也不中用,明兒告明族長,將他攆出族去。再通知各處地方官都立了案,想來也不怕的。」賈政歎道:「這畜生不早早的死了,替回珠兒或是寶玉,也是好的。」王夫人冷笑道:「老爺如今倒想起寶玉來了!為什麼他小的時候,看得似仇人似的?」賈政笑道:「我回過老太太的,人莫知其子之惡,我是莫知其子之善。從前只佔了一句,如今兩句都占全了,還說什麼呢?」
  不言賈府上下思念寶玉。卻說寶玉此時在大荒山修成大道,每日仍舊靜坐,有時流覽道書,參透道家許多真訣,漸漸引起度人的心事。閒時,也同柳湘蓮聯袂出遊,宇內名山勝跡,隨想即至。上自五所金台,十二玉樓,以至著名世間的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還有雲川的兩玲瓏,施州的九上下,安遠的金室石室,散原的鸞岡鵠岡,無一處不曾游到。也遇到許多有名無名的散仙,有的獨行,有的挈伴,也有的攜著配偶。那些仙女,一個個都是雪膚花貌,霧袂雲裳。寶玉湘蓮道行已深,從不動一些凡念。只看著仙家也有夫婦,更悟到『情』之一字,是跟著天地絪之氣凝結而成,天地一日不壞,這『情』字也一日不滅。
  那回游到天台,先看了石樑飛瀑,貪看山景,一路信步行去。忽見青巒翠壁,中有深徑,沿徑遍是紅白桃花,開得正盛。
  從花林外望去,一帶畫閣玲瓏,珠簾迤邐,似有仙居。心中想道:若能在這個地方常住,才不枉做了神仙呢?正癡想間,見一少年玉貌的仙郎,迎面行來,忙趨前問訊。原來此人便是阮肇,正住在此間。彼此立談,甚為投契,便邀寶玉、湘蓮同至家中,拿出流霞仙醞共飲。說起當時失路入山,幸遇仙姝,得諧美眷,因此便在山中共住,也不知經了多少歲月。又引他夫人出見,真是儀態萬方,目所未睹。寶玉等坐在那間精室,和阮肇談些真訣,互相印證。又遇著劉晨偕仙子來訪,鳳車鸞佩,盡態極妍。阮肇替他們介紹了,也是相見恨晚,深談良久,方握手叮嚀而別。
  寶玉和湘蓮由原路回去,暗想那劉阮二人都是俗骨凡胎,一遇仙緣,便得到這般仙福。我枉自苦修了許多日子,總算修成丹訣,證就真仙的了!只求見一見林妹妹,訴我一番冤屈,卻見不到。心中未免有些不平,可也不敢尤怨。此時,湘蓮同行,只見寶玉脈脈凝思,何曾知他的衷曲?
  不料,一舉念間,那天上玉皇便已知曉。次日,湘寶二人同在洞中靜坐,渺渺真人忽然走進來,說道:「大士即日回山,帶有玉旨,速備香案迎接。」寶玉、湘蓮不知何事,只答應遵命。於是,抬出猗▉山的青玉寶案,燃起蓬萊宮的九光華燭,擺上那泗水出波的雲螭神鼎,點著那寶林煉髓的芳屑名香。剛好佈置齊備,茫茫大士已從洞外下了祥雲,身穿水田朱衣,手捧瑤天玉簡,莊容正色的行來。
  一近香案,便道:「賈真人接受玉旨。」寶玉忙至香案前跪下,渺渺真人隨即接過玉旨,安放在香案正中。只見燭光香氣,繚繞如雲,上面鳥篆蟲書,一字字都現出五色奇彩。茫茫大士朗聲念道:
  昭明顯融昊天上帝敕曰:綿宇絪,無終無始,導化宣庥,維予小子。咨爾神瑛,媧璞之精,惠以甘露,洽於神莖。亦維絳珠,永懷以報,酬淚隕生,太虛是蹈。前因既結,大化斯歸,維情不息,以貫幽微。如莩以茹,如卵以伏,九垓不移,棐湛順覆。猗予成化,因物燾容,嘉茲貞固,用沛鴻蒙。爾瑛爾珠,宜伉宜儷,前有劉樊,令徽允繼。大順循德,朕為蹇修,於戲敬止,永敦良逑。
  念完了,寶玉九叩謝恩而起,又跪下向茫渺二人拜謝。大士笑對寶玉道:「大功圓滿,良緣順成,可喜之至。」又對渺渺真人道:「這回丹鼎元功,成就甚速,全仗真人善誘之力。「渺渺真人笑道:「若非大士如此成全,只怕那個蠢物倒要怨我了!」說畢又瞅著寶玉一笑。
  寶玉心知天台山中那番妄念,已被師父知覺,暗自含愧。
  茫茫大士道:「由果生因,因又生果,這也是一定的道理。卻虧得他那回一念,玉帝照察,就降了這道敕旨。天聽昭昭,無遠弗屆,焉得不令人敬畏?」寶玉道:「弟子尚有下情:一向與湘蓮兄在此潛修,所志既同,又同經患難。他和尤三姐一番因果,也與弟子相類,此番若往太虛幻境,可否同他前去,了其心願?也不枉師父玉成之力!」茫渺二人都道:「推己及人,也是性情中應有之事,只管同去便了。」當下又對寶玉、湘蓮各有誡勉,就帶他二人向太虛幻境而來。
  寶玉是來過兩次的,此番道成心遂,遙見石坊高聳,一帶清溪碧樹,風景依然,頗似久客初歸的情況。茫渺二人引他們走進了宮門,警幻仙姑已在那裡迎接。即時將那道玉旨交與仙姑,彼此接洽一番。又對寶玉、湘蓮道:「吾事已了,好自為之。」便又各自云游去了。
  寶玉見警幻仙姑桃靨含春,櫻唇銜雨,蹁躚嫋娜,還似當年,含笑道:「神仙姐姐,往時多承指引,耿耿在懷;今番到此,當向何處安身?如何與瀟湘妃子相見?還乞攜帶。」警幻聽到指引二字,以為指著替兼美作媒之事,不覺羞紅上頰。半晌方說道:「侍者不要如此謙稱。且喜別來早證仙班,上膺玉敕,如今便請到赤霞宮居住。妃子那邊,且待通辭,不可冒昧。
  「又指湘蓮道:「這位便是柳仙麼?」寶玉道:「正是。」忙替他們介紹見禮。
  二人隨同警幻又走進二層門,警幻指著「癡情」「薄命」兩司道:「如今管『薄命司』的,便是迎春妹子;管『癡情司『的,便是鴛鴦妹子。都是侍者家裡人。」寶玉道:「那回師父引我到這裡,見著許多家裡人,都不理我。又都變了鬼物,只怕他們跟我也無緣了。」警幻道:「他們好好的在這裡,如何會變鬼物?那都是茫師一番幻化,要點醒你的。倒是熙鳳妹子與鬼物相近,如今正在地獄裡呢!」寶玉聽了,不勝感歎!又問起兼美,警幻道:「他早升入情天,連繼他的秦可卿都升了去了。侍者異日上謁天廷,或許尚可遇見。」一路走著,見朱簾繡幕,畫棟雕楹,其中有許多仙女往來,卻都不認識。
  忽聽警幻道:「前面便是赤霞宮了。」往前看去,果然迎面一座朱紅宮門,進門是一帶群房。又進了二門,只見正面五間正殿,垂著珠簾,左右各有偏殿,院中幾樹石榴,開得似一片火霞。從花陰下角門過去,另有小小院落。警幻指與湘蓮道:
  「柳道長且在此間下榻。」寶玉送他進去,然後又同警幻走進正院。原來中間一座長廈,通著前後兩座廳房,是工字式的結構。院左遍植海棠,右邊卻遍種芭蕉,恰好紅綠交映。又從後廳穿過,才是後院,周圍抄手游廊,正中是前後鉤連的九間精室,紋窗雕檻,十分精緻。寶玉不及看院中花木,便有侍女打起海紅軟簾,邀入內室。見那九間前後,都是用博古花櫥做成槅斷,或暗或明,或分或合,迴環曲折,各各不同。
  寶玉、警幻二人就在明間坐定。又有三四個侍女從曲室出來,向寶玉見禮,也是嬌勝春花,媚如秋月。警幻道:「此間是侍者舊居,可還記得?」寶玉此時靈機已澈,便道:「從前不到此間,那得有這番因果,只是一落塵世,幾失本來。此番幸脫迷津,也還是姐姐指引之力。」警幻道:「那迷津遙深莫測,拿定方向,不致墮落的尚有其人;若既墮其中,又能翻身跳出,侍者外恐不多見。非具過人智慧,焉能如此?」寶玉正在謙遜,侍女送上茶來。喝了兩口,覺得清香馥鬱,比那「千紅一窟」更有餘味。便問:「此茶何名?」警幻道:「此茶名為『三清』,本是各色芳卉製成,又用竹間雪水和梅花佛手同煎,所以清味獨絕。」寶玉贊歎不置。
  一時,又問到黛玉住處。警幻道:「只在絳珠宮,距此不遠。」寶玉道:「此番賜婚,迥非始望所及。在我本意,也只想一見絳珠,剖明冤屈。究竟他還恨我不恨?姐姐必有所知,不要瞞我。」警幻道:「恨與不恨,無從深窺。只見他一首『落花詩』,一套琴曲,似乎不是忘情的,少遲當為申意。」寶玉道:「那回跟師父來此,分明見著他,我只喊一聲林妹妹!便被力士攆出。那也是幻化的麼?」警幻道:「鬼物是幻,自然無一非幻。侍者向來聰明,何以尚有疑惑?」寶玉頓悟,又問:「絳珠宮中尚有何人?」警幻道:「常在絳珠那邊的只有晴墳、金釧兒,新近又來了麝月。」寶玉道:「他們倒都聚在一起。只是那麝月怎麼也來了呢?」警幻又將他痛哭殉主,略說一遍。寶玉尚欲再問,警幻已站起告辭道:「侍者且住,俟我好音。」便一直出宮去了。
  這裡寶玉走進裡間,轉過一架鏡屏,方是臥室。見結構精巧,陳設幽雅,也自心喜。那槅子上也放著道書,隨手取了一冊,倚窗翻閱,心裡似乎七上八下,總看不下去。又懶得去尋湘蓮,正在無聊。忽然想道:我是得過道的,這一向守定此心,似過水不動,怎麼又心猿意馬起來?若把持不定,豈不把已成的功行,都丟掉了!橫豎我是不負他的,他不恨我固好;便是恨我,我也自盡我心,只當還在大荒山修道,有何不可。又想道:我這番纏綿悱惻之情,那高不可攀的玉帝尚且被我感動,難道林妹妹的心就真是鐵石做的不成?想至此,又覺得天空海闊,丟下書只是靜坐,直到天快黑了,侍女掌上燈來。
  忽聽得門外女子的聲音,說道:「二爺在那兒呢?我真摸不著門啦。」寶玉連忙迎出去一看,原來就是那茹痛殉主的麝月。一見寶玉便跪下,拉著袍襟,哽咽不絕。寶玉拉他起來道:
  「麝月姐姐,苦了你啦!可是,你也太傻。」麝月道:「不傻怎麼樣?誰都像襲人那浪蹄子沒良心的,你如今還向著他不成。
  「寶玉道:「這也是定數,你到了這裡還不明白麼?」麝月瞅了寶玉一眼,說道:「二爺,你怎麼不做和尚了?你只顧做和尚,可害苦了我們啦。跟了去罷,沒那個道理;守著呢,老爺又都要打發出去,你說為難不為難?剛才聽說要娶林姑娘,我還納悶呢,怎麼和尚有娶親的?想不到你早就改了裝啦。」寶玉道:「做和尚、做道士,那由得我,也是不得已兒!你的苦處我都知道就是了。」
  一時,又說起黛玉,寶玉問道:「林姑娘到底見我不見呢?」麝月道:「我就是給你送信來的。警幻仙姑剛才到那裡,提到玉旨主婚,我和晴雯都替你喜歡。那知道林姑娘倒翻了,說了一大套的話。又說是你平常來了,原可以見見;如今為這事來的,他可不能承受玉旨,還有為難的苦衷,要修本上奏呢!」寶玉忙問:「他有什麼為難的?」麝月道:「那仙姑也是這麼問,林姑娘只是不肯說。一會兒仙姑走了,他就叫金釧兒點上香,自己在屋裡做本呢。我也不知林姑娘是什麼分兒,這些事就要上奏玉帝。」寶玉道:「晴雯、金釧兒他們知道林姑娘的意思不知道呢?」麝月道:「他們也猜不出是什麼意思。晴雯知道你來了,也要來看你,又怕林姑娘著惱。我說:我死去活來的,就為的是二爺,可顧不得那些了。他偷著送我到前院,叫我告訴你別著急。晚上想法子探出林姑娘的真意思,就好辦了。」
  寶玉聽了,楞了一會,才說道:「你冷眼瞧,那林姑娘到底恨我不恨呢?」麝月道:「我聽晴雯說,從先他們提起你來,林姑娘總不接碴。後來,二姑娘和鴛鴦、香菱都來了,說起你死死活活的都為他,又做了和尚,他似乎很感動,以後就好得多了。」寶玉道:「即如此,為什麼不見我呢?」麝月道:「那個我可不知道,我也是新來的。」
  寶玉道:「你們怎麼都跟著林姑娘呢?」麝月道:「林姑娘是晴雯接了來的,因為伺候的侍女們都不熟識,才又把金釧兒撥來。我來了,晴雯又再三留我住在那裡。林姑娘從來不支使我,只算吃閒飯的罷了。」寶玉道:「那末你今晚上就住在這裡,給我做伴兒,不要回去了。」麝月道:「本來我是服侍你的,那也沒有什麼。我只怕晴雯那張嘴,又有金釧兒幫腔,明兒不定拿我怎麼開心呢?」寶玉道:「一個人不要假正經,做那些腔兒。襲人專會假模假樣的,如今怎麼樣了?再說,我已經入了道的人,那裡還是從前的脾氣呢。」
  正說著,侍女們擺上飯來。寶玉道:「我是不吃飯的,只給我留點水果。你們一塊兒吃了罷。」說罷,自到前院去尋湘蓮,見那小院中也略有花石點綴,房內彝鼎圖書,收拾的甚為清雅。和湘蓮閒話了一會,又告訴他麝月之事。湘蓮笑道:「寶兄弟,你倒有個殉節的關盼盼了!人家死死活活的跟了來,我看你怎麼安慰他?」寶玉笑道:「柳二哥,你又外行了,說起『情』來,那在乎那些事呢?」
  少時,回至內室。寶玉見麝月正和侍女們說話,笑道:「你們倒說得熱鬧。」侍女們把水果送上,寶玉吃了,又漱過茶,便各退去。麝月問道:「外面住的那柳二爺,可是為尤三姐出家的麼?」寶玉將大荒山遇見湘蓮,以及苦修成道都告訴他。
  又細問賈政、王夫人的起居和寶釵的近狀,麝月都說了。寶玉打量他一回,笑道:「這時候了,你還不卸妝麼?」麝月笑道:「我還等你給我篦頭呢!」寶玉道:「那回,咱們說晴雯咬牙,他還不答應。今兒他可不在這裡……」一語未了,忽聽窗外有人說道:「誰說晴雯不在這裡?」寶玉!麝月都嚇了一跳!不知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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