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陷情魔荒山壞丹鼎 感幽怨幻境泣冰弦

  話說寶玉、湘蓮子夜時候,同至師父石室。此時,茫茫大士雲遊去了,只渺渺真人獨自在室中木榻靜坐,湘寶二人不敢驚動,只在榻前肅立靜候。好一會子,渺渺真人才慢慢睜開兩目。見他們二人在此,便說道:「你等坐功已滿,目下便要進求爐鼎之功,要曉得進道非易,守道更難。《道德經》所云:『知其白守其黑,知其雄守其雌』,是就道功上說的,不是世路上的泛話。你們進道尚猛,只怕守道未堅,若守不住,一向進功,都成虛擲,切要注意。」湘、寶二人連忙答應,謹記在心。
  渺渺真人又取出秘笈道書,那上頭備載煉丹要訣:如何安置爐鼎,如何調和坎離,如何降龍伏虎,又如何抽鉛添汞。逐層的指說一番。湘、寶二人都領會了,真人又道:「你二人從今日起將此中工夫從頭調煉,俟百日屆滿,內丹完成,方可續煉外丹。你等聰明是有的,有一分聰明,即多一分魔障。不但不可自恃,更要處處自危。煉到心凝形釋,骨肉都融,潛行不空,蹈火不熱,那才算得是成熟呢!」又指示外丹應用之藥,無非雄黃水、礬石水、戎鹽、鹵咸、精礬、牡蠣、赤石脂、滑石、胡粉等類,並沒有什麼貴重稀奇的。原來此是煉丹華第一丹的古法。此丹功用最大,服之七日便可登仙,湘寶二人俱記下了。
  自此,按日做起工夫。有時出外採藥,仗著二人俱通劍法。
  渺渺真人又給了寶玉一把芙蓉劍,以為防身之用,所以蛇虎毒蟲都不相犯。好容易熬到百日,還精胎息,工夫圓滿,居然內丹成了。便告知真人,真人也替他們歡喜。
  隨即架起爐鼎,投入各藥,外面拿六一泥封了,然後煉以真火。寶玉、湘蓮各守一爐,盡夜堅坐不離,要守到三十六日,方可成丹。漸次過了半月,鉛汞合法,坎離調順。那火苗先是通紅的,此時現了黃、紫、青、綠諸色。渺渺真人來看過兩次,茫茫大士回來了,又同來看過一次,都替他們歡喜。真人究竟是過來人,知道丹功關鍵,吃緊的在將成未成的時候,還覺放心不下。轉眼又過了十天,丹爐的火雜色少了,青綠的多了。
  寶玉心中忖量,工夫已經過半,正自歡喜。那天晚上,在爐旁打坐,守定元關,心如止水。坐到夜半,忽似天傾地震,那間石室便要坍倒,直向身上壓下來!寶玉凝神靜守。倏已復舊。
  一會子,又聽見狼嗥虎嘯,向石室窗洞裡探進頭來,獰目磨牙,形狀可怖!又一巨狼從窗洞攛進來,直到自己面前,張口欲噬!寶玉知是幻象,也不為所動。
  忽見焙茗慌忙走來請安道:「二爺敢則在這兒呢!我那裡不曾找到。剛才北靜王爺打發長史大人來說,皇上見了二爺場裡的文章,非常賞識,王爺又奏保了一番,皇上立時降旨賞給二爺翰林學士之職。老爺叫二爺即刻回府,等著一同上朝謝恩去呢。」寶玉久將名心看破,依舊坐定不理。焙茗便出去了。又見張道士立在面前,手裡捧著漆盤,用鵝黃綾袱墊著,內中全是金玉珍品。寶玉向來不喜這些東西,只覺著可厭。張道士道:「這不是尋常玩意,有一個金麒麟,門下知道是哥兒心愛的,好容易才找了回來。還有個玉鎖,上頭刻著八個字,林姑娘正短這們一個,哥兒收下,送給他穿著戴上罷。」寶玉始終不顧,堅坐如常。張道士也去了。
  又見秦鍾被人打得頭破血流,訴說金榮如何欺負他。他告訴了賈瑞,賈瑞倒幫著金榮,關起門來,把他飽打了一頓,要寶玉替他出氣。又見芳官前面跑著,他乾媽拿拐棍追著,口中罵罵咧咧的。芳官哭喊著,一直奔至寶玉面前說道:「二爺快救我,我乾媽要打死我!」又見警幻的妹子兼美,婷婷裊裊的走來道:「那回,你掉在迷津裡頭,我姐姐還埋怨我呢!快不要著迷了,跟我見姐姐去罷。」寶玉只拿定主意,堅持不動。隨即隱去。
  剛定了一會兒,又見金釧兒含淚訴說為他跳井,又是晴雯訴說抱屈被攆,還說道:「你瞧瞧!那年換上的松花小襖,我至今還穿著呢。」寶玉心中一動,連忙按住。晴雯才去,緊跟著襲人來了,說道:「二爺你真狠心,扔下來就走了,我服侍你這們多年,又沒過明路,可叫我怎麼好呢?要拚著一死,又怕人笑話,你許我將來坐八人轎子,如今你出了家,可叫我往那裡坐去?」寶玉聽出氣來,越發不理。襲人道:「你不理我,我另外打我的主意,你可別怪我!」說著就去了。耳邊又聽得鶯兒的聲音道:「二爺不是要問我們姑娘那特別的好處麼?我告訴你,真是任什麼人都不會有的。我先說第一件罷:他若服了冷香丸,那一種香氣從皮膚上發出來,比什麼蘭麝都好。二爺是知道的,我不是撒謊罷?」寶玉心中又一動,重複按下,斂容靜守。鶯兒又道:「那兩件,二爺跟我到僻靜地方,我再說給你,不要叫和尚,道士聽了去」一時,又見寶釵緩步進來道:「寶兄弟,你煉什麼丹,修什麼道呢?那老子是道教的祖宗,只說得『無為自化,清淨自正。』漢朝谷水說得更好『黃冶變化等等,綿是奸人左道惑眾,係風捕影,終不可得。』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就要想成仙麼?」宛然寶釵未嫁時候的口脗。見寶玉不理,便又說道:「二爺,你我既為夫婦,我終身倚靠你的。你是個聰明人,可知道修仙修佛,總要從根本上做起。古來可有丟下倫常能成仙佛的麼?我固然不算一回事,你也要替老爺、太太想想。老爺那們期望你成人,太太一輩子只疼的是你,你還沒有報答一零兒,難道忍心丟下,就這們走了?天理上說得過去麼?」寶玉聽了,越發守定元關,只當不聞不見。霎時沉寂。
  忽又聽得耳邊隱隱的哽咽之聲,愈聽愈近。見黛玉已走至眼前,哭得眼睛紅腫。指著寶玉道:「我今兒可知道你了!你這……」說到「這」字便又咽住。只把絹巾掩面而泣!寶玉心中慘然,又想此是幻相,急忙按住。黛玉走近,指著他說道:
  「你不理我也罷,我只還問你一句話: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呢?」說著便走。寶玉不覺失聲喊了一句「林妹妹!」登時似天崩地塌一般,丹爐坍倒,真火全滅,寶玉也昏倒在地下。
  那柳湘蓮守著丹爐,起先也有種種幻象,只是堅守不動。
  最後,見尤三姐提鴛鴦劍走來,說道:「我為郎君辛苦趕來,不為別的。須知野道士中沒有好人,你上了他們的圈套,從此便墜落深淵,永無相見之日。郎君還要三思!」湘蓮心中惶惑。又聽見這邊丹爐坍壞,猛一回顧,那丹爐也跟著坍了!見寶玉昏倒,忙極聲叫喊,方才醒轉。彼此神定,相顧慚惶,即同至渺渺真人處請罪。一進石室,忙即跪下。真人只在木榻上靜坐,似未曾看見。他們直跪了一時許,真人才睜目冷笑道:「二君既塵心未淨,何苦屈跡荒山,徒然受苦。及今下山還俗,未為晚也。」寶玉、湘蓮再三引罪:任憑師父從重處責,只求留在門下,容弟子立心改悔,再圖補報。真人又對湘蓮道:「他還可恕。只你未能信師,焉能信道,更出我意料之外。」湘蓮又叩頭服罪。茫茫大士尚在蒲團趺坐,見湘寶二人悔罪可憫,便起來向真人再三說情。渺渺真人道:「當時我苦口訓戒,就怕的是持戒不堅,果有此失。今且看大士面上,容你們一次。要知道魔由心生,那些幻象並非外來,就是自己心上的影子。從今要用一番治心工夫,心魔既消,外魔自伏。能否成就,且看你們的福分罷。」湘寶二人叩謝下來,便將工夫從頭做起。經過此番警戒,真個斬釘截鐵,立定防閒,連彼此玩笑話都不敢說了。按下不表。
  卻說黛玉那日見了迎春,談到賈府近事,把他舊恨新愁重又勾起,添了許多眼淚。他自從焚稿之後,久斷詩情。一日,在絳珠宮臨窗獨坐,正值沉陰天氣,懨懨愁悶。想起自己與迎春遭遇不同,一樣是飄零薄命,不免有惺惺相惜之意。便隨意作成了一首古風,取一張雲錦箋寫將出來。題目是《落花行》,那詩是:
  東園花暗驚癡蝶,西園花冷鵑啼血!蝶怨鵑愁各自悲,昨日夭紅今日雪。
  東西飄恨隨流水,當時同在春風裡。春風流水一相逢,夢斷當時鬥紅紫。
  花底春泥葬暗香,花前粉鏡對殘妝。瓊枝拗折腸俱斷,那似無枝更斷腸!
  愁紅零亂人空惜,愁人妝淚紅俱滴!絮老鶯疏又一春,春風至竟無情極!
  寫完了,自己低吟幾遍。心中想道:好久沒做,到底生疏了。又想:從前做的《葬花詩》,還有鸚哥念著,如今連鸚哥也沒有了,那裡找得著解人呢?想了一回,只悄自彈淚!晴雯進來瞧見了,說道:「姑娘又做詩麼?還是少做的好。這些時,臉上剛顯著豐滿點,操那些心做什麼?」黛玉問道:「金釧兒呢?」晴雯道:「他到二姑娘那裡去了。」正說著,就瞧見金釧兒和迎春一路說笑進來。卻又同著一個人,隔著竹子看不清楚,那身量彷彿是秦氏,及至打簾進屋,想不到卻是鴛鴦。大家見了禮,黛玉道:「鴛鴦姐姐,你怎麼也來了?老太太好啊?」鴛鴦皺眉道:「老太太歸西去了!若不為尋他老人家,我還不來呢!」
  黛玉聽了,心中一陣悲慘,眼淚撲簌簌的就掉了下來!晴雯道:「到底老年人怕糟心,我們前兒聽說他老人家病著,就有點擔心,想不到這們快!」鴛鴦咳了一聲道:「凡事真是不由人的。我一輩子服侍老太太,他老人家走了,我跟別人也合不來,昨兒給老太太辭靈,我就打定主意跟了去。誰想到遇著小蓉大奶奶,倒把我接到這兒來了,仍舊見不著他老人家。這是那裡說起呢?」晴雯道:「我們這些人都上這兒來,老太太可往那裡去了呢?」迎春道:
  「上有九天,下有九地,誰也說不准。我想他老人家那樣信佛行善的人,總也有個好去處的。」
  黛玉道:「老太太的大事,一切是現成的,想必沒抄了去?」鴛鴦又歎道:「咳!抄是沒抄去,大太太一直把著不放,要留著家裡過日子。二老爺又盡讓著他,弄得外面七零八落的,連我也看不下去。那位鳳奶奶素來那麼精明,這回也耍不轉啦。
  招呼了這邊,那邊又出岔子,我倒怪可憐他的!」晴雯道:「寶二爺呢?聽說他近來好些,可是真的?」鴛鴦道:「外面看著好點,內裡還是瘋瘋傻傻的。虧得寶二奶奶有涵養,好一陣了,歹一陣子,他總是那個樣兒。」金釧兒道:「紫鵑姐姐呢?我怪惦記他的,還在府裡麼?」鴛鴦道:「紫鵑給了寶二爺房裡,他總不跟寶玉說話,這個人也算有心眼的。
  那雪雁倒配了人了。」黛玉聽著,觸起前情,不免傷感。因在人前,勉強忍著。
  忽聽侍女們回道:「有客來了。」原來是秦氏升入情天,來向黛玉辭別。黛玉和眾人都向他道喜。秦氏道:「喜什麼呢?把我一個人送到那裡,什麼人也見不著,還不如在這兒呢?
  「黛玉道:「到那裡又有那裡的伴,也不愁寂寞。只是咱們剛聚在一塊兒,眼前就要分手,怪捨不得的!」秦氏道:「這也是我的命。才出門子的時候,人家都說賈家房頭多,得伺候公婆,上頭還有太婆、嬸婆一大堆的人,怎麼對付?等我過來了,從老太太起,沒有一個不疼我的,公公婆婆更不用說了。偏生得了那個病,想好也不能夠。等到了這裡,又都是生的,相處了這些時,從警幻仙姑以至那些仙女,都跟我很好;又熬到你們都來了,大家正好多聚聚,偏又叫我到情天上去!為什麼要這們趕碌呢?」黛玉道:「咱們在這裡遇著,就是想不到的。或許將來還有機會仍舊聚在一起,也未可知?」
  鴛鴦道:「小蓉大奶奶,照你這們說,跟警幻仙姑也是在這裡才認識的,為什麼你跟我說,又說是仙姑的妹子呢?」秦氏笑道:「你不知道,我上回家去,一說出本人,就被璉二嬸子啐了一陣。我怕你又啐我,所以那們說的。」黛玉道:「他那回挨啐,跟我說起來,還是氣烘烘的!鳳丫頭跟他那們好,翻過篇就不認識,也太難了。」鴛鴦道:「我看璉二奶奶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只怕不久也要來這裡呢?」秦氏道:「他那裡能來?眼下就有怨鬼跟著,先得到地府裡歸案去,保不定還要受點小罪呢!」
  正說著,尤二姐、尤三姐也來了,大家見過就坐。尤二姐向秦氏道:「我們到你那裡送行去,你倒躲在這兒來了。」秦氏道:「何必拘那套呢!我臨走橫豎要去瞧二姨兒、三姨兒的。
  「尤三姐道:「你這一走,就苦了我們姐兒倆啦!好像沒處投奔似的。」秦氏道:「三姨兒,你往後還愁沒處去麼?林姑娘、二姑娘都在這裡,就是鴛鴦姐姐,也是咱們一伙子的人。倒是我到那裡,孤零零的,要想著你們呢!」又對鴛鴦道:「咱們只顧說閒話,把正經事倒忘了。司裡的冊子,都點齊在那裡,等你回去接收。若有漏下的,趁我沒走,也好查補。」鴛鴦道:「這個忙什麼?我見了警幻仙姑,還要面辭呢!一則,我早晚要尋老太太去的;二則,我是個絕情的人,怎麼管那『癡情司『的風情月債。這不是錯用了人麼?」黛玉道:「你的見解先錯了。這個情字,不專在風月上說的,就像你捨命跟著老太太,能說不是癡情麼?」迎春道:「司棋說起鴛鴦姐姐來,真是萬分感激,幾時見著你,他還要多磕幾個響頭。只論這件事,也就夠做『癡情司』領袖了!」尤三姐道:「人家做官的,滿心要做,先要把架子端足了!你何必學那個壞樣呢?」鴛鴦笑道:
  「你們不是合起來擠對我麼?我管了這件事,於你們有什麼好處?」迎春、尤三姐並不理會。黛玉聽著不由得臉先紅了,瞅著鴛鴦道:「你這是什麼話?」
  一時,秦氏要回去,黛玉再三留住,即在絳珠宮開個話別小宴。侍女們忙著分頭預備,待至掌燈,方才入席。大家讓秦氏上坐,秦氏讓了半天,不得已只可坐下,尤二姐、尤三姐、迎春、鴛鴦以次列坐。黛玉命晴釧二人也坐了,因人少並未猜枚行令。黛玉素不善飲,只舉杯相陪。鴛鴦道:「往回上頭家宴,老太太高興提倡著,有多們熱鬧!今兒倒覺得怪冷清的。
  「晴雯笑道:「我想起一個玩意,咱們也熱鬧熱鬧。」說著便去取了六顆骰子,又叫侍女取過一個玉碗,說道:「這回小蓉大奶奶高升去了,請他先擲幾紅,然後大家再擲。誰跟他點子對的,就算喜相逢,一定先得聚會。」大家都說有趣。金釧兒將骰碗送給秦氏,秦氏舉手一擲,剛好得個六紅。
  鴛鴦道:「出手就得全紅,豈是容易得的?應該恭賀一杯。」
  金釧兒執壺,將各人門杯斟滿。先勸秦氏喝了,尤二姐等也先後飲盡,只黛玉勉強喝了半杯。以次尤二姐、尤三姐、迎春、鴛鴦等又都擲過,有三四紅的,有一二紅的。尤姐道:「這六紅本來難趕,就擲一天也不准能得一回。」輪到黛玉,擲下去坐定了五紅,那一顆尚在旋轉未定。晴雯、金釧兒都在旁喊道:
  「紅紅紅紅!」那骰子一轉,果然又是六紅。眾人依例恭賀。鴛鴦將黛玉門杯斟滿勸飲,黛玉只喝了小半杯,餘者晴釧二人分著代了。隨後,大家同飲一杯收令。
  秦氏道:「照此看來,我跟林姑娘要先見面的,這起結兩次全紅一定是個佳兆。等我們見面時,再喝林姑娘的喜酒罷!
  「黛玉也自心喜,卻不好意思說得。他本來不勝酒力,此時羞潮暈頰,更顯得壓倒桃花。少時席罷,秦氏先起興辭,尤氏姐妹也跟著走了。
  黛玉送了他們,仍留迎春、鴛鴦散坐閒談。黛玉對迎春道:
  「那年你出了閣,我們走到紫菱洲,對著那荻花菱葉,都覺得分外蕭瑟。這兩年恐怕更要荒廢了!」迎春道:「那年,寶玉還做了一首詩寄給我,可憐我那裡有看詩的分兒!一接過,連忙掖了起來。若叫他們看見,不知又造什麼閒話呢?」鴛鴦道:
  「提起那園子來,這兩年真荒得不成樣子。那些老婆子們見神見鬼的,白天都不敢走,大老爺倒信他們那些鬼話,還演了一出王道士捉妖,你說可笑不可笑?」
  迎春坐近窗前檀幾,見幾上一部《杜浣花集》,隨手翻看,中間夾著一紙錦箋,便猜是詩稿。黛玉連忙來搶,已被迎春握在手裡。黛玉道:「其實,你看了也不要緊,這首詩原為你做的。我只怕傳出去叫人笑話。」迎春道:「我往那裡傳去?你也慮得太過了!」就在銀燈下展開細看。看到「瓊枝拗折腸俱斷,那似無枝更斷腸!」迎春吟了兩遍,眼圈兒早已紅了,說道:「林妹妹,你還是這般的口脗!我雖不會做詩,也知道是好。只是到了這裡,又換了一番世界,從前的事,總要看空了才好。」黛玉道:「我何嘗不這們想!說到『空』字,稍為聰明的就能見到,有幾個真能做到呢?就是二姐姐你自己又何曾真放得下!只怕就像他們說的:化成了灰,變成了煙,也要留個影子呢。」迎春道:「這話也是。人的心理,大概都是留戀既往,希望將來;到了希望斷絕,那留戀既往的心不免更切!
  只看陶淵明、元遺山,何曾是真正遺逸?一個只稱晉徵士,一個稱故金為本朝,在他決非是傻,也不過忘不了放不下罷了!
  「又指那杜集說道:「道是老杜,身不在朝,只是依人作客,還那們愛君愛國,自居稷契。那不是多餘的麼?」
  鴛鴦見他們談詩,插不下嘴,自同晴雯、金釧兒談些賈府的事。一會子,又向黛玉道:「我剛才聽小蓉大奶奶說,香菱也要來呢。又多一個做詩的了!」黛玉笑道:「他不來也罷。這個詩魔,我被他磨得夠了!還是雲兒禁磨,任怎麼盤問,總也不煩。什麼王右丞咧,岑嘉州咧,說了一大套。我就沒有那種精神。」迎春道:「我看雲丫頭倒像是一個有壽的。」鴛鴦道:「我來的時候,聽說史姑娘的姑爺,也得了不治之症,不知後來怎麼樣了?」黛玉道:「反正那冊子上有的,你一接了事,自然就明白了。再不然,就在『薄命司』的冊子上。我只怪我們這些人怎麼都是薄命的呢?」說罷長歎!晴雯道:「我恨不能把那些冊子都撕毀了,重新改編起來,那才痛快。」金釧兒道:「就是把冊子改了,你那身體早已在化人場裡燒成了灰,還能再整得起來麼?也不過白說說罷了!」那晚上,迎春、鴛鴦談至更深方去。
  黛玉送至庭外,見月色如銀,對著那幾顆古鬆,盤桓了一會。心想:「古來高人逸士,都愛松樹,原來一棵都有一棵的姿態,越是疏瘦,越有畫意。又聽得鬆梢上一陣風過,發出濤聲,真像在江船上聽那風濤澎湃!不知古人怎麼捉摸出來的?
  等到大家睡下,他歪在錦枕上又譜了琴曲四章,取名曰《松風操》。
  次日,便是秦氏上升之期,晴雯、金釧兒都去送行,見迎春、鴛鴦、尤二姐、尤三姐都站在石牌坊之下;還有警幻領著眾仙女,輕裾長袖,粉黛成行,各向秦氏依依話別。牌坊外列著許多幡仗旌葆,一輛文茵翠蓋的鸞車,已在那裡等候。晴釧二人見著秦氏,面致了黛玉之意。眼看秦氏帶了瑞珠,上了鸞車,擁仗前行,展軨徐發,冉冉的掣電排雲而去!
  警幻又約著迎春、鴛鴦同至絳珠宮來訪黛玉,一路和晴雯、金釧兒同走。鴛鴦走著歎道:「瑞珠死活跟著小蓉大奶奶,總算跟得值。我就不如他。」警幻道:「凡事有因就有果,你也不要灰心。」晴雯想安慰鴛鴦,便道:「咱們來到這裡,也算修了來的。你看這真山真水,比府裡那園子又強得多了。」金釧兒道:「鴛鴦姐姐那天剛到,蓬著頭髮,搭拉著舌頭,那才可怕呢!我直不敢瞧他。虧得仙姑一顆丹藥吞下去,沒多大工夫就好了。我們住在這兒,全靠著仙姑呢。」警幻道:「仙家功用頭一件就在度人。你們又都是冊子上的人,更是我應盡之職,那裡說得著呢?」
  一面談笑,已走到絳珠宮內院,隱隱聽得叮噔之聲,知黛玉正在撫琴。晴雯要去通報,警幻搖手止住道:「不要攪他清興,咱們也好細細領略。」就拉著迎春等在抱廈中坐下。細聽,房中尚在和弦調縵,慢慢的彈到琴曲。迎春、鴛鴦都不大懂,警幻一字一字的念給他們聽著。那琴曲是:
  臨清宇之窈窕兮,素月如流;感年芳之易逝兮,觸我離憂。
  堂下有鬆兮,風舞蒼虯。懷彼君子兮,匪春非秋!
  彈到處處,琴聲稍歇。警幻道:「這頭一段是表明大意的,彈得何其安雅。」少時,琴聲又作,聽他彈的是:雲曨曨兮,清夜寒;步瑤階兮,霜蕙殘。雖有瓊瑤兮,豈若故紈?瞻望徘徊兮,心自歎!
  警幻道:「這是第二段了。他近來塵慮漸清,何以又有此幽怨?」迎春道:「這都是我們來了,談起舊事,引出來的。前兒還做了一首《落花行》呢!」又聽彈的第三段,是:搴桂為旗兮,紉蕙為纕;孤性不改兮,憫茲眾芳。濤倏下兮,蒼茫;長風颯纚兮,狀餘懷之永傷!
  警幻歎道:「瀟湘妃子所感深矣!好在怨而不怒,哀而不傷,可見他近日養心之效。咱們且聽結段如何?」又聽是:
  遙空浩浩兮,涼籟沉;寒碧濛濛兮,珠館深。衷腸耿耿兮,寄我清琴!山復山兮,念我知音!
  那琴聲漸入幽咽,霎時止住。似聽黛玉喚侍女添香,語音中猶含那淒哽!晴雯先進去和黛玉說了,然後請警幻和迎春、鴛鴦一同進內。見黛玉已在外間迎候,臉上脂粉微褪,似有淚痕。不知他們相見說些什麼?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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