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哭怡紅冷麝離魂 棲櫳翠寒鵑弔夢

  話說寶釵、探春、湘雲正在緩步出園,聽了玉釧兒傳述的話,忙即同赴王夫人處。王夫人此時歪在炕上,靠著石青緞面靠背,繡鸞在旁邊捶腿,李紈也站在地上,陪著說話。
  湘雲見著李紈,即向他道喜道:「蘭姪兒自小就喜歡唸書,果然高發,這也不枉大嫂子一番心血。」李紈道:「這孩子太僥倖了,我還叫他多唸書呢!」湘雲又道:「剛才我們走過稻香村,我估量大嫂子還住在那裡,就要走進去。虧得寶姐姐告訴我,才知道大嫂子搬了。」李紈又提起姑爺之事,向湘雲寬慰了幾句。
  王夫人道:「你們逛了那幾處?這們大冷天,梅花也還沒開,可有什麼可逛的呢?」湘雲道:「我好久沒到園子裡頭去,想不到這們荒涼!到底房子是要有人住著才好。」王夫人道:「這還算好呢,前兩年誰敢去呀?他們說的也太邪胡:說是鳳丫頭在那裡見了鬼才得病的;珍哥兒媳婦走過園子裡,撞見了什麼,也病了好多天;大老爺不信,親自睢去,白天裡也碰見妖怪了!好容易請老道淨了宅,這些時才安靜些。」探春道:「凡是這類的話,多半都是小廝、婆子們編出來嚇唬人的。嚇得人都不敢去,他們就得了法,偷的偷、賭的賭、躲懶的躲懶,什麼事做不出來?這些話不要聽他,一鎮靜就沒事了。」李紈道:「三妹妹這話很對。上回大老爺到園子去,小廝們分明瞧見一隻大錦雞,愣說是紅眉毛、綠眼睛的妖怪。
  大老爺也就信了。後來,還是他們自己說出來的。」一時,王夫人想起要問寶釵的事,便說道:「明天是臨安伯夫人的生日,咱們是孝家,不便去拜壽,也應該送一份禮才是。」寶釵回道:「早上見著平兒,他說照往年的規矩預備下了。太太看派那幾個老婆子送去呢?」王夫人道:「吳新登媳婦、鄭好時媳婦都去過的,隨便再帶兩個人同去就是了。」繡鳳進來回道:「太太,飯擺齊了。」王夫人對湘雲等說道:「你們也在這兒一塊兒吃罷。」丫環們聽說,又重添了匙箸。大家同至外屋,王夫人讓湘雲上坐,湘雲不肯。仍是王夫人正面上坐,湘雲、探春各依左右坐下,李紈、寶釵只站著照料。等王夫人吃罷,另擺匙箸,方隨著吃了。又挑了兩樣菜給平兒送去。大家仍陪著王夫人閒話。
  探春要回房去,卻問湘雲道:「史妹妹今兒晚上想必不回去的,就住在我那裡罷。咱們多親熱親熱。」湘雲道:「我們說好了,還鬧寶姐姐去!」王夫人便叫彩雲去替史姑娘安置牀帳。寶釵道:「太太不用提另費事。襲姑娘出去了,我們那裡牀帳是現成的,只是委曲了雲妹妹。」王夫人笑道:「你們都這們大了,你史妹妹又出了門子,還這們提名道姓的?」寶釵笑道:「往常叫慣了,一時不留神,就順嘴溜了出來。幸而在家裡,若在別處,要叫人笑話了!」
  王夫人道:「你說起襲人來,我正惦記著。這丫頭素來老實,不知道嫁到那邊,待他怎麼樣?你打發人去瞧瞧罷。」寶釵道:「我也是這們想,前兒打發焙茗去瞧過了。那家姓蔣,住在郊外紫檀堡,離城有十多里地,也有些田地產業,待襲人也很好。上下都稱他奶奶。」王夫人道:「這也罷了!咱們總算沒有造孽。」寶釵笑道:「太太可知道那姓蔣的是誰?原來就是蔣琪官。」王夫人忙問道:「那個蔣琪官?這名字彷彿怪熟的。」湘雲道:「不就是忠順王府裡唱戲的麼?那年二哥哥挨了老爺一頓打,就為的是他。」寶釵道:「可不是麼!他知道襲人是你二哥哥的人,所以很給他面子。襲人在外頭不肯說是丫頭,還假充咱們府裡四小姐呢!你說可笑不可笑?」
  王夫人道:「我最恨是這般人,偏寶玉沒出息,要和他們在一塊兒混鬧。那唱戲的有什麼好人呢?」湘雲道:「這蔣琪官雖然唱戲,城裡頭倒很有名氣。聽說那年他二十歲生日,有一位太傅還替他做詩揄揚,連我叔叔也認識他。」探春道:「好不好的總是一個小旦,襲人向來是要強的,如今配了戲子,他就甘心情願麼?」寶釵道:「他初去也哭了幾場,後來就好啦。」王夫人道:「只要他們夫婦和合,戲子不戲子也只好任命了!若不是這等人,誰肯娶襲人做原配呢?」湘雲道:「襲人也服侍過我,我聽說二哥哥出了家,他哭的了不得,生怕他一時心上想不開行了短見。想不到他……」
  剛說到「他」字,忽見鶯兒急急忙忙的走進來,臉色都變了,見著寶釵忙道:「姑娘快去瞧瞧罷,麝月姐姐不好了!」
  寶釵驚訝道:「剛才他還好好的送我出來,這是那裡說起?到底是什麼急病啊!」鶯兒道:「不是病,是哭著背過去了。」王夫人道:「你就去看看罷,看是什麼情形,就打發人來告訴我。」李紈、探春都道:「我們出去瞧瞧。」湘雲道:「據我看這是肝厥,一會子轉過來就會好的。太太不要著急。」說著,也和寶釵同去。
  到了新房那院,見麝月歪在耳房裡小竹牀上,面如金紙,一無聲息。秋紋、碧痕和小丫環們都在地下圍著看他,有叫他的,有掐人中的。手忙腳亂,攪成一片。寶釵等進去也沒覺得。
  寶釵不便說他們,只向著鶯兒道:「到底是怎麼哭壞了的?這們大的丫頭,一句明白話兒也不會說。」秋紋聽得寶釵發怒,才連忙直起身來,定神細述了一遍。
  原來那回癩和尚送了玉來,麝月多了一句話,說道:「虧得那年沒有砸了!」寶玉聽了,立時就厥過去。麝月又悔又怕,心裡打定主意:若是寶玉死了,他便跟了去。後來寶玉返過來,漸漸全好了,就也打斷念頭。及至寶玉場後走失,麝月哭昏了幾次,總盼著寶玉回來。那天賈政家信到了,提到遇見寶玉,已做了和尚,寶釵、襲人哭得死去活來。麝月只暗地裡垂淚,心想古來有殉故主的,沒有殉和尚的。正不知如何是好,又聽說老爺的主見,凡是寶玉屋裡的人,一概要打發出去。展轉思量,便又決定了一個主意放在心裡:若是容我在這裡呢,我便盡我一輩子的心,目前伺候二奶奶,將來扶持哥兒,也算對得住寶玉的了;若是依老爺的主見,定要打發出去,那可沒法子,只得拼著一死。背地裡只和秋紋談過。
  及至襲人出去,他心裡想:襲人是寶玉第一個人,又是一半過了明路的,尚且要打發出去,像我們更不必說了!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志向。我地位雖不如襲人,說起受恩是一樣的。他平日挑三窩四,損人利己,什麼事我不知道?那年誆著寶玉說要出去,害得寶玉失魂落魄。他趁此又要挾了許多言語,寶玉件件依從,甚至斷釵立誓。又有一回嘔些閒氣,說死說活,寶玉說道:「你死了我當和尚去!」看得他如同林姑娘一樣。就是萬一寶玉死了,他不能跟了去,也應該守的。難道忍心說第二句話?如今不過當了和尚,他便掉頭不顧,往前溜達著去了!倘或一朝寶玉還俗回來,看他有什麼臉見人?往常寶玉在家,什麼事他都站在頭裡,我只可跟著他走;現下他別抱琵琶,負恩改嫁,我也跟著他走麼?如此思前想後,非只一日。
  這天,送了寶釵出去,回至屋內,並無別人,便和秋紋細談肺腑。訴說一番,又啼哭一番!又怕外人聽見,勉強抑止,不敢放聲。不料一口氣堵住,便昏暈過去不省人事。秋紋又驚又痛!連忙喊了眾丫頭進來幫著叫喚,總不見甦醒。鶯兒嚇昏了,才至寶釵處送信。
  此時,寶釵聽秋紋說了詳細情形,知是急痰壅閉,忙即傳知外面管事們速請王太醫。湘雲說起四牌樓西有針科大夫,人都稱他金針王,治奇疾神效。湘雲的叔叔史鼎,有一次墜馬昏厥,經他針治,只施了三針,立時救轉。寶釵聽了,又命人飛馬去請。偏生那天王太醫在太醫院裡值夜班,來不了。那金針王先已出馬,輾轉尋著,剛來到府門,麝月已經氣絕體冰,面帶笑容去了!眼角卻還掛著淚痕。
  王夫人正打發彩雲來問,見此情形,忙即回去說了。李紈、探春也上去詳細回明。王夫人聞知,即令寶釵同湘雲搬至上房東偏院三間北屋暫住,留秋紋、碧痕等在那裡看守。
  賈政那天在東府賈珍處吃飯,夜晚回來,聞王夫人告知此事,非常感歎!當下即叫賈璉進來,當面吩咐:一切悉依寶玉側室之禮,移至梨香院從豐殯殮,過七日移靈家廟。發引之日,寶玉房下諸人,皆送至鐵檻寺安厝方回。賈政又傳諭另賞百兩給他家裡,在麝月也算很風光的了!此是後話。
  且說那晚寶釵和湘雲同住東偏院,鶯兒、翠縷即在外間作伴,二人閒談。翠縷道:「今兒咱們在一頭兒睡罷,我有點怪怕的!」鶯兒道:「怕什麼呢?麝月姐姐跟咱們很好,他又是好死的,就來了我也不怕。」翠縷道:「若論麝月姐姐那人,真沒什麼可怕的。他平日那麼和平,好像鋸了嘴的葫蘆,想不到有如此烈性!」鶯兒道:「人是不容易看出來的!襲人姐姐哭的那麼死去活來的,到末了倒沒有事;這位不聲不響的,誰都沒提防他,倒有他的老主意。這種事本不是做給誰看的,只在自己的良心上過得去過不去罷了!」翠縷道:「我每回跟姑娘來住,姐姐們大家玩玩樂樂。只有他從不多走一步,只一心服侍二爺。有一回,我見寶二爺從老太太那裡下來,他和秋紋一個捧著帽子,一個捧著衣包,很像戲台上的龍套。如今,他這一去,可能跟二爺在一塊兒呢?」鶯兒道:「這事誰能知道?人說你有點傻,這真是傻話了!」
  裡間寶釵、湘雲也正在閒談。聽見他們這番話,不免暗添傷感!寶釵道:「像麝月這樣,也算死得其所了。我就沒有他的造化!」湘雲道:「寶姐姐,你向來豁達,何以也有此迂論?若論我們二人所處的境遇,都得算命苦的。可是你比我就強得多了:頭一層,你有母有兄,家裡也還過得;第二層,翁姑健在,又聽說你已有喜信,將來生個好兒子,作老封君,那稻香老農不就是榜樣麼?」寶釵道:「我那個哥哥你還不知道麼?只有叫我擔心的。這兩年,我媽媽也是七病八痛。至於仰事俯育,那一件是容易的?都說希望將來,准知道將來怎麼樣?
  我也不做此癡想。做程嬰、做公孫杵臼,所見不同,各盡各的心罷了!」
  湘雲道:「大凡一個人的性情,和他一生福澤很有關係。不是我當面恭維你,像你這樣待人處事,怎能沒有後福?你看那顰兒,口角尖刻,做詩也好用奇僻的心思。我勸過他多次,總改不了,到底缺壽。」寶釵道:「說起顰兒,我們也很好的,我當他親妹妹一樣看待。那年,我搬出去就捨不得他,還單寄給他琴曲呢!他那人另是屈原、賈宜一流人物,那性情專摯我們都不如他,只不過世故上差點。後來那樣多思多疑,一半由於境遇,一半也是病支使的,不能怪他。」湘雲道:「那紫鵑不又是顰兒的屈原賈誼麼?」寶釵道:「就因為他們主僕性情相同,所以才有那樣的情誼!這也是勉強不來的。」說罷,歎息了一番。
  一時,寶釵想起湘雲境況,說道:「這一向我總惦記你,你來了,倒說這些不相干的閒話。到底你那邊家境如何?還有點底子沒有呢?」湘雲道:「除掉那所破房子和零碎家具,幾箱子舊書,此外還有什麼?」寶釵道:「這就難了。你那嬸娘的脾氣我們都知道的,往常還多嫌你,何況又嫁了出去!你不要多心,依我說也得打個正經主意才是。」湘雲道:「像我這們一個孤鬼兒,還打什麼主意?難道教我去做襲人麼?豈不是笑話!我也想過:死呢?也沒什麼留戀的,只沒有那勇氣。做尼姑呢?跟我性情不對。必不得已,或許到那侯門公府裡去教書。空的時候,容我做做詩、修修道,這就是最好的日子了!
  「寶釵道:「何必教書呢?你要修道,這裡櫳翠庵就很清靜,四妹妹一個人住著也寂寞。你若不嫌他孤僻,就搬了來和他做伴兒。他念他的佛,你修你的道,咱們還可以常常聚會。三妹妹不是說要你住長了重興詩社麼?想來太太也沒有什麼不樂意的,不比別處去強麼?你那幾間破房子租了出去,還可以貼補點零用。你要不多心,就這麼著罷!」湘雲道:「這也罷了,只是叔叔回來,知道我閒住在別人家裡,恐怕不大合適!」寶釵道:「這有什麼呢!你叔叔若回來,你時常家去看看,或是兩邊住住。誰敢攔住你呢?」湘雲道:「這一來,我可成了你們賈府上的道姑了。你可別學鳳姐姐,叫什麼芹小子、芸小子來管我!」說罷,撲嗤一笑。寶釵不由得也笑了。猛聽得外屋大自鳴鍾上的金鳥兒嘀咕嘀咕的十幾聲,寶釵知是已交子初。說道:「夜深了,你還有擇席的毛病,早些睡罷!」一宿無話。
  次日,惜春聞知麝月之事,來安慰寶釵。紫鵑知湘雲來了,住在寶釵那裡,也跟來想見見湘云。可巧,湘雲同寶釵尋薛姨媽去,都沒有見著。紫鵑卻到麝月停靈處炷香下拜,痛痛的哭了一場,然後回櫳翠庵去。
  原來,紫鵑本意也要跟黛玉去的,只因自己是賈府根生土長的奴才,去殉黛玉近於無名,所以就耽擱下來。自從跟了惜春,每日木魚經卷裡混著,心裡倒比先清靜。只是想起黛玉來,花晨月夕不免背人落淚。他起先因黛玉之死,也深怨寶玉負心。
  那天晚上,寶玉在他窗根底下站了大半夜,他雖然始終不肯開門,那一種柔情密意,豈能一無感動?後來,又聽到寶玉出家的消息。心中暗想:往時在林姑娘身邊,常聽寶玉說當和尚去,這可真當了和尚了!記得那年寶玉說起這話,林姑娘聽了還生氣呢。如今他若知道了,還生氣不生氣?還是恨他呢還是可憐他呢?丟下家裡這些人,背地裡去當和尚,又沒有人領情,那才冤呢!此是紫鵑受寶玉那一番情感,有替他原諒的意思,才生出這些胡想。卻不曾和惜春談起。
  此時,聞知麝月殉主,更增傷感。自己和麝月雖不甚親厚,想到他致死之因,由寶玉出家而起;寶玉出家,卻為的是林姑娘。豈不是林姑娘坑了寶玉,間接的又坑了他麼?又想起自己要殉黛玉沒有殉成,他倒真殉了寶玉。由憐生愧,由愧生敬,並成了一種痛淚。大家以為麝月拼著一死,就有點傻氣;紫鵑和麝月並非親切,那裡來的這些痛淚,更是傻氣。卻不知其中都有至性至情。
  那天回至庵裡,惜春見他餘痛未紓,神氣還是愣愣的,知是為的麝月。便笑道:「傻丫頭!你別看他死的可憐,也許得了好去處,比咱們活在世上的還樂呢!」紫鵑道:「他是跟寶二爺去的,這一去可能就見著二爺麼?」惜春道:「各有各的去處。那鴛鴦是殉老太太的,還跟老太太在兩下裡呢!」紫鵑道:「那麼說可太冤了!白送了一條命,還是跟不上、見不著,那是圖什麼呢?」惜春道:「也不能這們看法。凡事有因有果,目前之因造成將來之果,總有個補償的時候,不過時間早晚罷了!」
  紫鵑道:「他們都有個去處,難道林姑娘倒不如鴛鴦、麝月麼?」惜春道:「林姑娘的來歷,當然在他們之上。那去處更不用說了。」紫鵑道:「我們若修成了,到底見得著見不著呢?」惜春道:「那在你的心。」紫鵑笑道:「他們都說寶二爺做和尚是為的林姑娘。那年,二爺會那癩和尚,又說什麼大荒山青埂峰,那是什麼地方?林姑娘就在那裡麼?」惜春道:
  「林姑娘未必在那裡!可是,到不了那裡,見不著林姑娘。橫豎不脫因果二字。由因生果,果又生因,因果循環,總不如不造因的乾淨!」紫鵑道:「姑娘越說我越不明白了!」惜春一笑,向紫檀架上撿出一部楞嚴經,點上藏香,自向佛前持誦。
  紫鵑掀簾出去,在廊下凴欄小立。想起湘雲這回來了,尚未得見。因而,追想那年中秋,湘雲和黛玉在凹晶館做詩,夜深未回。自己和翠縷四處尋找,走遍了大半個園了。虧得夏老婆子說是同妙玉走的,才尋到庵裡來。彼時,在月亮底下,見庵居幽雅,收拾的又十分乾淨,恨不得常住在這裡,不料,如今倒住長了。可是,庵裡當家的老婆子龍鍾白髮,至今尚在。
  倒是黛玉和妙玉如許妙年,反遭橫折,這更是想不到的!
  猛一抬頭,見欄杆外幾棵紅梅,剛在試開。那一枝老乾,斜出牆上,堆著無數花蕊,更盤屈有致。不免移步至花下,徘徊良久。又見地上有雀兒啄下的幾朵落梅,忽想起黛玉葬花的事。如今,就落得滿園子的花,誰還有那閒情肯去收拾呢?彷彿記得那鸚鵡念的兩句葬花詩,有一句是「他年葬儂知是誰?
  「此時,林姑娘的靈柩早已回南,不知葬了沒有?他家裡並沒有什麼親人,到底誰給葬的?就是葬了,又誰去瞧瞧他呢?想黛玉如此聰明絕色的女子,弄到一無歸宿,真應了他的那句詩了。怎不令人傷痛!
  那年,他剛從南邊來,跟著老太太,安置在碧紗櫥裡。身材還小,只像那通紅的嫩蕊似的;後來漸漸的大了,常帶著幾分愁病,就像那半開的梅花。花兒未曾開足,便被那雀兒啄下,再不然也是風兒、雪兒的欺著,帶著蒂兒就枯了!花兒落了,年年還會重開,人可沒有死了重活的。可笑那回寶玉叫襲人背地裡問我,說是他雖見了棺材,不知林妹妹果真在那裡沒有?
  定要我實說了,他才放心。那意思恨不能把林姑娘從棺材裡拖出來,可不是傻氣!古來那有死了的人,從棺材裡重新拖起的呢?
  還有人造謠言,說林姑娘有什麼紫金魚兒,殮的時候含在嘴裡,那屍首永世不壞的。果然有這奇寶,怎麼我紫鵑會不知道呢?這話幸而寶玉沒有聽見,若吹到他耳朵裡,一定要開起來瞧瞧,那就更笑話了!又想到黛玉臨終時候,空中音樂聽得甚清。有人說,就是那邊喜事上用的細樂,被風吹了過來。別人信了我卻不信。那天,我親自聽了好久,那是人間的笙簫管笛呢?這們想,林姑娘準是成了仙了!他前年在瀟湘館寫經,掛著那幅「鬥寒圖」,畫的是青女素娥,長袖飄飄,彷彿要駕雲飛去似的!難道林姑娘也如此飛去了麼?這一去,可往那裡尋仙山樓閣呢?
  我聽襲人說:寶玉獨睡了幾夜,盼著林姑娘來入夢,總沒夢見,這才死心。寶玉呢,姑娘原也恨他,不給他托夢也是有的。怎麼我們主僕好了一場,臨終還拉著我的手兒不放,也不給我托個夢呢?我夢裡若能尋著姑娘,就跟他去我也情願。正在胡想,忽聽惜春叫「紫鵑添香」,忙應著進去了。那天夜裡,服侍惜春睡下,自己要去打坐,見梅影在窗,橫斜如畫。掀簾一看,月光清澈如水,照著梅枝上,花光倒射,都似鋪著一層水銀。又觸起日間的幻想。回到房裡,挑起銀燈,取了一串珊瑚數珠,便向蒲團上趺坐念佛。念了幾十遍,心中只是忐忑不寧!
  朦朧中,似聽黛玉叫他,尋聲走去,到了一處宮苑,許多奇花異卉,裡面一派宮殿式的房子,低垂簾幕,悄無人聲。漸又走到後院,院內竹陰交翠,十分幽靜。心中狐疑:不是到了瀟湘館麼?細看又不大像,只見上屋燈光掩映,從竹陰中透出。
  順著燈光尋去,走過迴廊,隱約聽見笑語之聲,似有黛玉在內。
  連忙趕走了幾步,靠著紗窗,向內偷覷:見一個宮妝美人,在炕上靠隱囊歪著。那似蹙非蹙的眉,宜嗔宜喜的面,宛然就是黛玉!心中想道:姑娘敢則在這兒呢?又看那炕前站著兩三個丫環,面貌很熟,只想不起是誰。仔細瞧去:有像晴雯的,有像麝月的,還以為黛玉活著。心想:這地方像瀟湘館,那些人又都是怡紅院的,如何姑娘和他們在一起呢?急欲進內一看。
  剛走到正廈,揭起珠簾,便有一個宮妝侍女迎面擋住。叱道:「這是絳珠仙宮,你是什麼人敢來窺探?還不快走麼!」紫鵑央及道:「我是來尋林姑娘的。好姐姐,你給代回一聲罷!」那侍女繃著臉著:「誰是姑娘?誰是姐姐?不要混扯!」
  紫鵑不得已退出。恍惚走過了許多院宇,都是丹楹深窈,玉砌迴環,不知從何處走出。見迎面來一女子,手捧畫冊,頗似鴛鴦。紫鵑喚他,似沒有聽見,忙要上前拉住他。
  不料,走得慌了,絆著一棵樹上。那樹嘩喇的一聲,直向身上倒來!似天崩地坼一般,不覺驚醒。醒後,還聽得一片巨聲。欲知此是何聲,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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