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回 薛寶書一彈服馮富 桂廉夫折獄斬黃牛
話說包勇正在屋裡款留不住,見大爺同兩位奶奶進來,趕忙站開。佩金道:「哥哥,剛才我婆婆媽吩咐,叫你搬到咱們這裡來,書房後身有幾間屋子,讓給你住,院子寬大,隨你使拳弄棒,也很爽快。」柳緒道:「咱們哥兒姐妹都在一處,彼此有個照應,我要跟你學點武藝。包勇又與你合式,還有些事兒要你代我去辦,你回去幹什麼?」寶書道:「你一個人孤孤淒淒的回家去,誰給你燒茶煮飯,合你說個話兒呢?別三心二意的,依著親家媽說,快些去搬來。」馮富被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說的很有理,想了一想,說道:「使得。我依著你們就去搬來。」折轉身往外就走。柳緒命包勇派人同去搬家。夫妻們進去回過太太,各人料理明日請客的內外酒席,向親戚家借鋪墊、桌椅、碗盞、燈彩,幾個人忙了一日。聽說馮富搬來,柳太太命寶書去看著給他收拾房屋。馮富笑道:「你們叫了那些人去幹什麼?誰有工夫去收拾東西?我只將祖傳的幾件兵器同這牀被窩搬來,還有幾腿獯獐、醃鹿請親家老太太。
餘下一切東西都分散左右街坊,叫他們各人去搶,省了許多累墜。」寶書笑道:「你也過於爽快,二姑娘的東西該給他帶些回來。」馮富道:「誰耐煩拿來,都給孟大媽們搶去了。只有二姑娘的這對雙手帶、這枝槍,大妹妹給帶了進去。」寶書指道:「彈弓又是誰的?」馮富道:「那是我父親使的鐵彈弓,我兄妹未曾學這武藝,是件無用之物。」寶書笑道:「既是閒著,我倒有用處。」取在手內開了一開,倒還合手,心中甚為歡喜。聽見有群大雁遠遠飛來,彎身拾起個小圓石子,對馮富道:「瞧我打那第三隻大雁。」說畢,扯滿彈弓,後手一撒,馮富見那第三隻大雁滴溜溜掉了下來,心中大喜,說道:「原來大妹妹有這手段,還怕什麼。」寶書笑道:「這不過是個玩意,算不了正經本事。等著你明日再教我幾路槍法。」馮富道:
「交給我,只要你肯學。」寶書命丫頭拿著兩件兵器,來到上房回過太太,將雙刀、長槍送到西屋。自家得了彈弓,心中歡喜之至。
次日飯後,男女親友陸續到齊,裡外張羅熱鬧。正要坐席,有人飛報:「本府桂太守的夫人親來拜會。」眾親友聽見,趕忙迴避。裡面那些怕見人的鄉下奶奶們,亦趕著躲藏的影兒不見一個。柳太太領著兩個媳婦在中廳等著迎接。先著柳緒往大門外遠接。只聽著鳴鑼喝道之聲,見柳緒扶轎進來,後面是蟾珠的一乘大轎,一齊抬到中廳歇下。轎夫們都退了出去,跟班家人各將轎簾卸下,兩邊姑娘、嫂子們伺侯太太、小姐下轎。
柳緒請安說道:「母親在此迎接。」柳太太婆媳連忙上前,金夫人母女彼此執手相見,說幾句初見客話。
柳太太讓進上屋,賓主行禮。蟾珠拜見已畢,寶書、佩金過來拜見。金夫人問道:「那位是我薛二姐姐的三姑娘?」寶書應道:「姪女就是。」寶書指著佩金道:「這是前日新娶的馮氏佩金。」金夫人問道:「是誰新娶的?」柳太太笑道:
「請夫人坐下再說這緣故。」蟾珠姐妹拜見完畢,挨次讓坐。丫頭、老媽端上茶來,寶書、佩金接著親自遞茶。飲畢之後,金夫人說道:「同在京中,未曾拜見。賈大姐姐甚稱太太母儀盛德,實閨門中師範。真是天佑善人,得此佳兒、佳婦。賈府上無人不深為惦記。我起身時,賈姐姐、薛二姐姐們再三諄囑,叫我與太太府上常相往來,璉親家妹妹與寶姑奶奶真是托了又托。還有那夢玉女婿,更是念切之至,他說叫我常見柳家,就如見他一樣。我因老爺到任未久,料理署中一切事務,是以拜遲。將來可以不時來往。」柳太太亦提起賈府恩德,並薛姨太太途中之事,絮絮不休。聽說璉二哥出家,珍姑娘去世,婆媳兩個不勝傷感。蟾珠亦止不住紛紛落淚。
兩位太太彼此訴說了一會,金夫人又問起:「這位是誰新娶的媳婦?怨不得今日如此熱鬧,是有喜事,我很短禮。」柳太太將前日柳緒出城被虎咬住,馮哥相救招親,今日請客之事,詳說一遍。金夫人大驚,說道:「駭死我了!原來緒哥兒幾遭大難!怨不得剛才見他臉上斑兒點兒的好些傷處,真是神佛保佑,得全性命。」叫佩金過來,拉著手兒說道:「前日是咱們多留他耽擱,出城很晚,幾乎送他性命。幸虧令兄相救,不然叫咱們置身無地,真是令人感激。如不棄我,你同寶書姐姐咱們認個母女罷。」柳太太甚喜,忙叫寶書、佩金擺椅磕頭。金夫人受禮。兩位太太拜親家。蟾珠們認姐妹。叫柳緒進來拜岳母,與蟾珠行禮。
那些親眷家奶奶、姑娘躲躲藏藏,東張西望。金夫人等著拜完之後,說道:「你請來的太太們都是道喜的客人,快請出來,咱們一堆兒坐坐。這會兒我也算是主人。」柳太太聽說,叫老媽們去請諸位出來相見。那些奶奶、姑娘們,你推我讓,鬧了半日,好容易這個剛走出來,那個又抽身縮了進去。寶書們心中發煩,再三央及眾人,無奈挨挨擠擠,都到上屋,三個一攢,五個一堆,各人手中拿著一柄白紙扇遮著臉。金夫人從未見過這樣范,甚覺好笑。站了一會,無人過來見禮,彼此點頭而已,只得讓坐。柳太太吩咐內外收拾擺席。佩金姐妹忙去料理。丫頭、老媽端桌子,擺椅子,抬板凳,七手八腳,乒乒乓乓,東碰西響,蟾珠坐在一邊,瞧著十分好笑。
金夫人對面坐著一位胖太太,約有五十來年紀,插著一頭金花首飾,身上穿著豆綠、翠藍兩件綢綾棉襖,外面罩著一件大紅綾子單衫,係著綠緞碎花裙子,藍緞花鞋,白木外高底,指上帶兩個銀指甲,手上兩隻銀響鐲,臉前排著一串銀三事,滿面得意樣兒。金夫人問道:「這位太太尊姓?」那女人答道:「我姓黃,就住在東沿兒。不拘到那裡提起孝義村黃牛家,誰也知道很有個名兒。不瞞太太說,我家有六十來條牛,三十幾條驢。就是西沿兒的耿家、鮑家、謝家他們都不過二三十條牛一家,那裡比得上我家的牛多。只有我大姑娘婆婆家,住南頭兒,有名的黑牛金家,現今有七八十條牛。我二姑娘嫁在高家新莊,離咱們這村子有十里道兒,也是很有名的,叫做牛張。
我二姑爺今年春間花費了好些銀子,進了武學,城裡那些衙門誰不認得他。學裡兩位老師認他做乾兒子。那孩子也本來好,遇著村裡湯豬的日子,他定要稱兩斤肉去請乾爺乾媽。前這八月間祭過丁,兩位老師公分,請咱們進城賞桂花,逛了一日。
那天四衙的趙太太也來赴席,瞧見咱們真好親熱。趕著一口一聲的叫我大姐姐,又給孩子們東西、荷包,定要扯著到衙門裡去住兩天。那趙老爺做人很好,也跟著他太太叫我姐姐。咱們這會兒當親眷來往,差不多有一點半點事兒,都是咱們給他去說個話。不瞞太太說,不拘到那裡,誰也不敢欺負咱們。」金夫人只是點頭答應,無話可說。
柳太太過來讓金夫人坐席,金夫人先盡客坐。柳太太道:
「你今日是新親家上門,理應專席。」金夫人那裡肯坐,讓了一會,說道:「我同這位黃太太,再請兩位過來,帶著蟾珠就坐在這裡,不必再讓。」柳太太道:「竟遵命罷。」過去邀了吳千總太太、汪舉人的奶奶同黃太太陪金夫人、小姐坐了一桌。
餘外親眷各按長幼次序而坐。佩金本無父母,今日桂太太相認為女,又頗親愛,心中感激,時刻依依左右,如蟾珠母女一樣。
金夫人亦待之如女,並無客氣。裡面坐席之後,外廳上盡一邊擺設幾席。又在書房內亦擺兩桌。柳緒往來照應。馮富不願陪客,在後屋裡一人獨飲。包勇先料理太守衙門的跟班爺們,又開發轎夫、衙役、職事人等酒飯。本村鄉保、總甲並汛上的老將,知道桂太太在此,汛官派了幾名汛兵前來伺候,彈壓閒人。
包勇都叫款待酒飯。
此時,本村及左右村莊,都知道柳家同新太守是往來的親戚。那些人往往來來,見柳家門口十分熱鬧,裡面酒過數巡,菜已三上,金夫人見日已平西,離城尚遠,知道柳緒前日之事,不敢多坐,連忙告辭。柳太太亦不便款留,吩咐外面伺候。金夫人扯著兩個女兒道:「一半天我來接你們去見父親。」佩金們俱連聲答應。蟾珠對兩個姐姐道:「到家去要多住幾天才興回來。」寶書點頭應允。金夫人向著各位太太、奶奶們告辭,謝過親家,眾人俱送夫人上轎。桂夫人力止不住,一同來到中廳。那些家人、小子都站在轎前伺候,姑娘、嫂子扶著太太、小姐上轎,掛上門簾。轎夫進來抬起前後兩乘,緩緩出去。外面吆喝開鑼,柳緒送出大門,扶著轎去有半箭多路。金夫人吩咐轉去,柳緒答應,站在路旁,看那執事轎馬、跟的衙役,擁著兩乘冉冉而去。
柳緒回到家中,將書房酒席移出廳來,陪著親友開懷暢飲。
裡面太太們剛才因太守的夫人在坐,未免拘束,這會兒飲酒說笑,十分歡樂。那位胖子黃太太,見兩個奶奶是夫人的姑娘,衙門中可以常相往來,心中甚為欽敬,言語之間誇贊不已,對著佩金道:「咱們沾大奶奶的光,同桂太守也賴著是親眷,將來也得進去拜望拜望才是。等著稻子收完,自然備些兒禮去送送。」柳太太答道:「將來慢慢商量。」趕著催上酒菜,裡外吃的杯盤狼藉,直到上燈時候紛紛散去。
柳緒送客之後,吩咐關上大門,去到後院來看馮富,見他光著脊梁,拿著一條鐵棍,在院子中間正舞的高興。看了一會,不敢驚動,抽身出來,命小子們給馮大爺點燈。自己來到上房,給母親請安道乏。娘兒們又說了一會話,彼此安寢。次日,各處送還物件。柳太太們到書房後院,來看馮富來開剝老虎。金夫人差人謝酒,送兩位小姐物件。
不言柳家之事。且說那胖黃太太回到家裡對兒子媳婦們誇說:「今日陪太守夫人吃酒,他很親熱,將來還要去拜。他同柳家是親家,咱們親眷必得給他拉件事兒,就可走動。」大兒黃其祖說道:「不必去找別的,就是咱們家裡一件很可辦得的事,不過難以下手。現今放著這樣門子錯過不辦,甚是可惜。」
胖黃問道:「咱們家有件什麼好事可辦,你說出來,娘兒們商量。」黃其祖道:「二嬸子年輕輕的不肯嫁人,偏要守那兩三歲孩子,情願將家私叫人誑騙,眼睜著三十條牛定要敗光而後已。去年小紅廟的孟思美瞧見二嬸子,定要娶他,想了多少主意,央人請馬的來說媒,他總不依。孟思美至今還丟不下,同我商量過幾磨兒。他說:『你想出法來,叫你嬸子嫁了我,他名下應有的家私、房糧地土全是你的,我一點光兒不要。』我雖應他,總想不出個主意,如今放著這樣門子,豈可錯過!」
胖黃點頭,尚未開口,大媳婦賴氏笑道:「只要門子結實,事情倒還容易,須得如此這般去辦。照會孟思美,休叫一個人知道,只要辦的乾淨。趁他這幾天正病著不走,起先給他散個謠言,叫人動了疑,咱們就可用計。衙門裡再使上幾個錢,怕不是個發官賣叫,孟思美買了回去,又省了他日後起調。」胖黃娘兒們只是點頭。想了一會,黃其祖道:「這主意很好,只是指不出一個姦夫,恐官府不依,倒說咱們謊告,不是玩的。」
賴氏道:「這容易。官府問姦夫是誰,你只說他娘家親戚姪兒不住的往來,鬼鬼祟祟,知道誰是他的姦夫。橫豎官府動起刑來,他受不住疼,不怕他不混扯一個。」娘兒兩個聽說大喜,深贊道:「這主意真賽過諸葛亮,將來得了他的家私,總叫你穿吃一輩子,受用到老。」賴氏笑道:「這算得什麼,不想這些主意,如何保得家財富足,子孫久遠。」胖黃點頭道:「得他的家私過來,咱們子孫真是穿吃不了。」黃其祖道:「事不宜遲,我就去散起謠言,料理下手。明日去找孟思美,叫他趕辦那件東西。」胖黃歡喜,各人分頭去辦不提。
原來黃其祖這個親叔子名叫黃秉禮,是個飽學秀才。雖是祖上分得一分大家私,他全不經營,只愛唸書,每日同學中幾個名士朝夕講論經史。娶妻何氏美而且賢,內外一切家務都是何氏一人經理。黃秉禮深得內助之力,伉儷之間十分恩愛。誰知紅顏薄命,夫妻相聚無多,黃秉禮少年夭折,竟赴修文之選,丟下嬌妻幼子並一分家私。何氏苦守孤兒,冰心自勵。族中人見他青年守志,無不欽心贊歎。就是街坊鄰里,平日稱其賢德,知道自丈夫死後,悲勞成病,時常臥牀不起,因節省銀錢,又不肯請醫服藥。近日街坊忽然聽見些闇昧不明的說話,彼此私相議論,疑信之間,並無一點痕跡。正是各人自掃門前雪,誰肯去管閒事。
可憐這何氏那裡想得到有人算計。這日晌午,昏昏沉沉躺在炕上,耳內聽聞有人叫喚,急轉身過來,見是黃其祖同賴氏站在面前問道:「嬸子好好的,怎麼又害起病來?這幾天家裡有事,總不得空兒過來,今日偷著空兒來瞧嬸子。剛才有丫頭、嫂子們領著相公都在門口,聽說嬸子睡著覺呢,來了一會也不敢驚動。」何氏坐起身來說道:「我因心裡發煩,叫他們都去領著你兄弟閒逛,讓我靜睡一會。他們瞧見大爺、大奶奶來了,也該進來通知,倒茶。」賴氏道:「是咱們叫他別進來的,自家人要拘什麼禮。」何氏讓他夫妻坐下。黃其祖道:「我瞧著二嬸子不像害病,不過面皮黃些。」賴氏道:「那年我坐月子也像嬸子這樣,週身發困,只想睡覺,後來滿了月,身子才好。
今日瞧著嬸子這個樣范兒,也倒像做過月子一樣。」何氏笑道:
「大奶奶倒會說笑話。」賴氏道:「我成天在家同你姪兒說,嬸子這樣年輕,是開不足一朵鮮花,這樣天長地久,日子如何熬得過去。人生一世,草生一春,稱著這好風光,落得尋點快活。」黃其祖笑道:「嬸子是個聰明人,有什麼不會尋快活,還用咱們來勸。」何氏聽他夫妻兩個說話甚不入耳,坐在炕前低頭不語。黃其祖們坐了一會,辭別家去,說一半天再來瞧嬸子。何氏勉強酬謝幾句。看他夫妻去後,不覺悲苦一番,連日不能起炕。
何家弟兄、親戚每天往來不絕。這天何氏稍好,坐在炕上同娘家兩個女親眷說閒話,聽著黃其祖夫妻在院子裡高聲說道:
「我們又來瞧嬸子,不知好些沒有?」何氏心中十分厭煩,也不答應,見他夫妻急急走進房門,賴氏說道:「一股什麼味兒?好臭!」黃其祖道:「不錯,好臭!等我瞧瞧。」說著,走到炕前蹲下身子,伸手在炕洞裡抓出一個破布包裹,就在炕前當眾打開,一看是個乾孩子。黃其祖登時發起喊來說道:「原來養了私孩子,躲著裝病,這件醜事斷不能歇手,定要經官,追出姦夫來治罪。給咱們打嘴傷臉,那是不依的。」賴氏冷笑道:「我說呢,年輕輕的要守著不嫁,等著蓋貞節牌坊,原來是這樣守法。我早知道也該在家守著,倒比明家的舒服。
這是何苦呢!」黃其祖道:「你不用多說,瞧著孩子,我去投保報官。」那兩位親戚太太們,那裡攔擋得住。何二奶奶氣滿腔膛,暈了過去。黃其祖一路大喊大叫,走到門外找著地鄰鄉約,告知其事。幾個有年紀的勸他不用報官,有關顏面,從長計議。他那裡肯依,跑到家去騎上牲口,一直跑進城來。找著縣門口寫呈子戚代書,將來意同他商量明白,寫下一張呈子。
黃其祖不識字,叫戚代書念與他聽。上寫著:
具呈人黃其祖,年二十八歲,係本縣孝義村人。為惡嬸敗壞門風,懇恩究治,以維風化事。竊身胞叔生員黃秉禮,娶妻何氏,素不循良,居心惡毒。身叔日受欺凌,氣成癆瘵,前年病故。何氏逞其淫惡,大肆奸貪,丑聲四著。以有關顏面,不信浮言。今親在惡嬸房中搜出私孩一個,臭惡不堪,實有姦情證據。傷風敗俗,莫此為甚。為此義忿上訴,伏乞恩准立拘究治,實為德便。
黃其祖聽他念完,十分得意。這日正是放告日期,戚代書用了圖記,交黃其祖到縣衙門去投遞。這位知縣戴太爺看了呈詞,立刻委捕廳去驗看孩子,一面出差拘犯乾各證到案審訊。
黃其祖見縣裡准究,趕著托人上下打點,照應了說話。連忙出城回家聽信。此時村中傳講新聞驚動黃家,遠近合族同那些年老街坊鄰里,都知何氏平日賢能端謹,青年守志,未必有此醜事,其中必有隱情。況黃其祖素不安分,人所共知。又是他出頭首告,更難憑信。眾人都替何氏深抱不平。此刻捕廳驗過死孩,仍舊將原物包好,貼上封皮,交地保收存候結。何氏請了父兄過來,正在哭訴,要尋死上巾,適黃家幾位老族長都來追問這件醜事。何氏將自丈夫死後,大房裡屢次硬要作媒,逼他改嫁,因立志不從,與他母子深有口角,彼此不甚往來。
新近夫妻忽來探望,今日又來在炕洞裡找出這死孩子,「明擺著是他們的奸計,污蔑害我,求諸位長輩給我洗清這個名節,我死也瞑目」。何氏哭的死去活來,十分悲切。眾人聽他說話,見此光景,都也猜著這個緣故。一面勸住何氏,彼此商量。族中連名遞何氏節孝公呈。何家的父兄們情願破產,替女兒打這件名節官司,彼此分頭去辦。那縣太爺也落得做人情,將黃其祖申飭一頓,呈子不准。
黃其祖勢難歇手,同賴氏商議妥當,連夜上府,在太守衙門告了一狀。這位桂太守辦事最是認真,不拘大小事件,到他衙門,立刻就要親審,從不稍延時日。因他公正廉潔,無不敬畏。這天桂太守見黃其祖呈狀,是有關服制名節之事,猶其不容稍緩。立刻仰縣拘齊人犯,帶地保親族,圍著何氏轎子進城。
可憐將這個青年寡婦,身不由己,一腔悲苦,怨氣沖天。胖黃母子夫妻見太守提審,十分驚喜,連忙商議,備下禮物銀兩,胖黃帶著親自來見柳太太,說:「何氏姦情敗露,難以遮蓋,叫兒子到縣裡首告不准,現今在府衙門告准,即日提審,為此備下禮物,請柳大奶奶們送進府去,求太守將何氏斷髮官賣,……」胖黃未曾說完,柳太太婆媳聽了大驚,說道:「何二嬸子平日為人端謹,又且青年守志,族中誰不欽敬!他不像有這樣醜事。你們忒也孟浪,不問個青紅皂白就去告狀。這個桂太守鐵面冰心,豈是亂惹得的?況我們家訓,不許子孫夤緣過付預聞公事,斷不敢從命,破我柳家規矩。是非自有公論,何必送他這些東西?」胖黃聽柳太太一番說話,就像掉下冰缸,冷透了五臟,勉強說道:「這也不算什麼過付,不過給他們送點兒禮去。借你們柳府的光兒,又破什麼規矩家法呢?」柳太太回過頭去,不言不答。薛寶書道:「送禮也是個常事,只消自己送去,何必又要轉彎?咱們大爺從來不乾這些。大嬸子另拿主意,倒別耽擱工夫。」胖黃見此光景,只得掃興回去。誰知黃其祖是原告,賴氏是證,只道柳家已去走了門路,夫妻兩個揚揚得意,同著原差上府聽審去了。胖黃無法,只得在家聽信。
且說桂太守知道人證到齊,隨即升坐大堂。縣尊上前參謁,下來閃過一邊伺候。書役人等站定堂規。縣裡原差將一干人犯點名過堂。桂恕點到何氏,見他週身上下滿罩著一腔悲苦,原告見證都帶著得意之樣。點名之後,且不問原告,先叫黃家族長上來,細問黃家世居產業,已未分居同爨,並黃其祖姪嬸平日為人,有何口角事故。諸族長各將平日情形詳細跪稟。桂恕點頭,吩咐下去。命帶何氏上來,說道:「你所犯姦情並非死罪,從實招來,免受刑法。」何氏兩淚交流,不勝悲楚,就將自丈夫死後,黃其祖夫妻屢來逼嫁,致生口角,彼此不甚來往。前日病中,正在昏沉睡著,他夫妻支開丫頭、奶子,忽來房中探病;昨日又來搜出死孩子,不知是何人放在炕洞的,只求青天恩斷。桂太守細聽供詞,反覆詳問搜出情形。何氏從頭哭訴一遍。吩咐跪在一邊,帶黃其祖上來,問他是怎樣搜出來的。
黃其祖將夫妻同去探病,聞見臭味,到他炕洞裡搜出死孩,立刻報官究治,因指不出姦夫是誰,縣太爺不准,只得來府上控,總求嚴治,合族感恩。桂恕坐在暖閣內,聽他供畢,不覺呵呵笑道:「你剛進房門,怎麼知道死孩子一定藏在那裡,揀直去拿了出來?昨日委官相驗,孩屍是枯乾已久,怎麼只有你夫妻兩個聞出臭來?這些主意是誰教你的,從直招來!」黃其祖出其不意,被太守問著短處,一時回答不來,張遑失措,朝上盡著磕頭。桂太守大怒,將驚堂一拍,罵道:「該死的狗才!你要他產業,設計污人名節,膽敢上控,其情可惡!」吩咐動大刑。兩班皂隸大聲響應,將夾棍呈驗往地下一撩,驚天動地的合堂一聲吆喝,黃其祖駭得魂不附體。皂隸們過來抓著剛將兩腳套上,黃其祖就像殺豬一樣喊將起來,說道:「不要夾!我情願直招。」皂隸們吆喝道:「快些直招上去!」黃其祖將如何定計,孟思美是怎麼去找死孩,那一天故意探病藏屍,昨日搜出控告,前後一箍腦兒都說了出來。原來孟思美正擠在何、黃眾親族中,聽發官賣的好信,誰知黃其祖供了出來。正待脫身要跑,何、黃親族都認識的,動了公忿,將他一把抓住,擁上公堂。不知孟思美怎樣分辨,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