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
  梅秋琴即景題橋 賈探春因驚見母

  話說秋瑞幾個走出雲房,剛轉過山子石,聽見有人叫道:
  「哎喲,那裡想起今日還得見面!」珍珠、惜春見是王夫人同著幾位太太,後面是寶釵、巧姑娘同了好些面熟的姑娘、奶奶們。珍珠、惜春趕忙搶上幾步,一邊一個拉著叫了聲:「太太!」止不住淚隨聲下,十分傷感。王夫人悲喜交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剩了相視而泣。寶釵、巧姑娘也是喜極而悲,彼此哭了一會。王夫人說道:「且見過二嬸嬸們,到裡面去慢慢再說。」桂夫人們也倒像見了親人一樣,又悲又喜。寶釵指著一位一位都相見施禮。方才完結,抱琴過來拉著姑娘放聲大哭。
  珍珠瞧著不勝傷感。寶釵道:「金山寺的佛爺怕你撕嘴,還要在他肚子上拼命,他趕著將你姑娘送來還你。這會兒瞧見應該大喜,怎麼倒哭的傷心?」王夫人們都轉悲為笑。
  一路走著,已來到雲房。柏夫人瞧見真喜出望外。姐妹兩個先弔後慰,異常親熱。桂夫人們都挨次道驚問好。珍珠、惜春俱一齊拜見已畢,給王夫人磕頭,又同寶釵、巧姑娘施禮,接著是芙蓉過來相見。王夫人同寶釵見他骨瘦如柴,病容滿面,拉著手勸慰了幾句。太太們剛才坐下,董家的上來磕頭銷差。
  柏夫人道:「幸虧姐姐差這董嫂子來,很得他出力,一路上夫妻兩個全不辭勞苦。等我到家後再謝他們罷。」王夫人道:
  「我家人就是妹妹的家人,他們應該出力伺候才是。怎麼要謝呢。」柏夫人道:「將來姐姐賞他個好些的差使酬他的勞罷。」
  王夫人應道:「妹妹所囑我謹記在心。」
  入畫上來給太太同寶二奶奶、巧姑娘磕頭請安。王夫人拉著歎道:「好孩子,你居然跟定姑娘,不嫌清苦,也做了道士,很難得。你見過各位太太、奶奶、姑娘,趕著去點上燈罷。」入畫答應,磕完頭出去料理燈盞,又點上幾支素燭。董家的幫著倒茶,袁可石一同去料理伺候。王夫人老姐妹兩個敘談別後之事。桂夫人、秋琴同惜春相談近況。寶釵、芙蓉、夢玉連著掌珠、梅春、修雲同那些奶奶們拉著珍珠說不了的說話。雖是十月天氣,因為人多,雲房甚不寒冷。正是:
  天高月破殘雲出,野曠風驚蠹葉飛。
  那大殿上晚鍾初響,與樹梢上宿雨淋淋斷續相應。秋琴道:
  「此景此聲,不亞寒山寺夜半鍾聲。你們在坐諸人,除珍姑娘、惜姑娘外,只怕都未聽見。」柏夫人道:「夏間在大姐姐榮國府裡,姐妹們正在剪燭西窗,暢談心曲,適風雨驟至,恍如身在瀟湘,萬緣俱寂。既而雨止雲開,樹梢新月溶溶如洗,兼之櫳翠庵鍾聲乍響,與枝頭零雨彼此相應,又恨不令歐陽子一聞此聲。不意今姐妹相逢,遇此佳景。」王夫人笑道:「想秋爽齋此時風景不減當時,而城廓人民,無異丁令威化鶴歸來也。」桂夫人道:「兩位姐姐對景興杯,撫今追昔。但今日風波之後,姐妹相逢,兒女團聚,乃人生至樂之境。今宵之樂,更當倍於往日。」夢玉聽說,過來笑道:「坐中再有柳哥母子同寶書姐姐,更為全美。」寶釵道:「再不想與四姑娘在此地相逢,真是再生隔世,如在夢中。」秋琴道:「我等都是夢中人,惟願紅樓香閣此夢長存,作古今佳話,生平之願足矣。咱們四姑娘,更做了一個夢中之夢。」珍珠道:「姪女在洪波巨浪中,原不想有今日,何期兩世一身,脫皮換骨。又得母女重逢,知音滿目,古今以來未有如此之樂。」惜春道:「今日可謂勝會難逢,四姐姐何不將江上琵琶消此長夜?」
  珍珠未曾回答,王夫人笑道:「你同珍丫頭相處多年,豈不知他何曾抱過琵琶,安能作潯陽之調!」惜春道:「太太尚不知道,四姐姐今非昔比。自落江之後,別有洞天,此時良夜迢迢,正可令其細談衷曲,以遣鄄惓懷。」柏夫人笑道:「剛才風波險阻,更不計有此刻。正當剪燭烹茶,聽珍姑娘細說一番,以廣聞見。」姑娘、嫂子們趕著換上香茗,又換過一番燈燭。時已銀壺滴漏,杜宇三更。牀下嘖唧蟲聲,如聞歎息。那些姑娘、嫂子都要聽四姑娘的龍宮佳話,站滿一房。珍珠將怎樣落江,在波浪中如何光景,及在牌樓下蘇蘇過來所見所聞,並借黛珠之體還魂,以及龍女同車游海見了多少古典故事,並如何見孫夫人、湘妃及娥皇、女英,所得所贈,直說到清涼觀與惜春見面,今日骨肉重逢之事。各位太太、奶奶、姑娘,一切上下人等,無不聽的手舞足蹈,歡喜異常。夢玉樂極,說道:
  「那個如意匠,不知龍王老爺賞了他些什麼東西,還該去找了他來重謝才是。」秋瑞笑道:「如意匠固然要謝,那黛珠姑娘亦不可忘他。」寶釵道:「誰知那日大王廟誤認珍珠,今日竟是珍珠,真是奇事,不枉夢玉的一場大哭。」珍珠低頭不語。
  眾夫人、奶奶們一齊大笑,十分歡樂。
  秋琴叫丹桂看有什麼時候,丹桂在胸前將時辰表看了一看,說道:「已交丑正二刻。」秋琴道:「聽珍姑娘說話,不覺夜已將闌,更欲一聆妙音,坐以待旦,俟初陽一出即可解纜歸去。」
  桂夫人們都說:「甚是。」入畫聽見,趕忙將琵琶送來,夫人、奶奶們傳玩,贊不絕口。柏夫人歎道:「琵琶、青塚尚在人間,塞上畫圖已為陳跡。古來美人有遺蹟留於人世者,除王嬙外能有幾人?」王夫人們都點頭歎息。眾家姑娘俱趕著換了燈燭,要聽珍姑娘彈琵琶。夢玉眾人更急於要聽,一個個都寂然不語。珍珠將琵琶調撥,慢彈一曲。夫人們歎贊不休。
  珍珠道:「夜闌霜重,甚覺冷氣侵人,尚得舞劍一回,以驅寒氣。」秋琴大喜。珍珠起身將琵琶交與抱琴,脫去外面大衣,整整烏雲,係係裙帶。入畫將寶劍遞來,珍珠接在手內,站在中間。各位夫人、奶奶、姑娘、嫂子們都四面坐立,定睛細看,只見珍珠柳腰輕轉,玉臂徐舒,左旋右轉,慢慢舞將起來。後人有篇長歌,單道珍珠舞劍的妙處。其歌曰:
  龍泉掛壁聞風雷,虹光電氣相徘徊。人間健兒不敢舞,琉璃古匣生塵埃。空庭風急琪花落,麗人小袖羅衫薄。手持三尺青蓮花,入手嫣然借揮霍。滿堂凜凜秋水寒,清涼弟子拭目看。
  初如曳練光閃爍,瀏漓繞腕靈蛟蟠。流星曆亂飛白榆,天女垂鬟散花雨。輕雲飄拂紅羅襦,麻姑信手揮寶珠。去如玄女驂鸞衛,來如電母排雲勢。飛燕身輕忽上騰,窅娘態逸還斜曳。或如洛神縱體出水立,龍婉鴻驚羅襪濕。又如麗娟按節舞回風,珊珊仙骨雲宵中。飄然許飛瓊,翻弄瑤池雪。相將後羿妻,飛入青天月。一片圓光簇鏡花,色色空空並奇絕。須臾眩轉如飈輪,團團見劍不見身。公孫大娘不足數,神妙親授孫夫人。觀者魂驚正凝睇,划然一擊神光逝。誰雲兒女即英雄,獨立亭亭真絕世。整我紅粉妝,著我雲錦裳。鬢絲不動胭脂香,意閒氣靜神揚揚。乃知繞指柔化百鍊剛,莫耶長寄溫柔鄉。
  柏夫人們見珍珠舞的似萬朵梨花,寒光閃閃,週身上下倒像一個水晶球在燈光之下,並不看見身體。眾人正看的身心俱暢。舞夠多時,划然而止。
  時東方已白,珍珠面色不喘不變。柏夫人們無不極口稱贊。
  夢玉、秋瑞這些姐妹更喜的拍手大樂。梅春過來抱住珍珠,叫道:「好姐姐,你明日一定要教給我這舞劍。」珍珠應道:
  「等著我慢慢教你。」梅春道:「我今日先拜師傅。」說畢,抱著珍珠兩腿就跪了下去,在鞋尖上磕頭。急的珍珠忙要回拜,無如身子跪不下去,急的滿面通紅,說道:「這傻兄弟快些請……,」那個」起」字還未出口,不覺仰面一跤,跌倒地上。
  夫人、奶奶們哄然大笑。秋琴、丹桂趕著過來。剛到珍珠身邊,夢玉跑的快,已將珍珠抱起。梅春抱著珍珠兩腿,還在磕頭。
  秋琴笑著彎下身去,拉起梅春說道:「你也不怕玉哥動惱,將師傅拜了一跤還不放手。」珍珠站腳不住,又被夢玉抱住,急的頭紅面紫,不知所措。紫簫、芳芸們都過來拉的拉、扶的扶,滿屋裡笑不絕口。梅春站起身來。珍珠站定,抱琴將衣服送過來給姑娘披在身上,夢玉幫著七手八腳的穿衣服。寶釵笑道:
  「夢玉兄弟盡著服侍四姐姐,也不怕老西兒打噴嚏。」引的夫人們又大笑了一會。
  嫂子們擺上點心,換了新茶。桂夫人道:「姐妹重逢,一宵歡聚,不知東方之既白,吃了點心就可上船回去。老太太在家不知怎樣的惦記。」柏夫人道:「妹妹說的很是。但我尚有一事,要妹妹們替我作成。」秋琴問道:「大姐姐有什麼事要咱們作成?」柏夫人指著惜春道:「就為這五姑娘。他是朱門弱質,豈可在此出家?不過偶爾陶情,暫為托足,斷無真個寄跡空門之理。今蒙上天默佑,先將珍珠送來此地。昨日又藉風波作合,將大姐姐及咱們都引入此間,可見數已前定,豈可舍他一人咱們回去的道理。前在京中已將寶釵、珍珠認繼為女,然寶釵同大姐姐相依為命,我母女們總不能常為朝夕。我今日要向大姐姐將五姑娘給我作女,帶了回去。將來一切事務總在我一人,斷不令其終身抱恨。望妹妹們與我成此一段佳話。」桂夫人們一齊說道:「賈大姐姐同咱們親如手足,諒無不允。五姑娘同咱們一宵相聚,斷不忍孤身在此。」掌珠、秋瑞、汝湘、芳芸、紫簫這些姐妹們都說:「五姐姐又不是鐵石心腸,就肯丟下咱們,自然一定同去。」惜春剛要開口,又被夢玉、梅春、修雲三人拉著一齊哭道:「姐姐不去,我們都死在這裡。」王夫人瞧見如此光景,止不住流下淚來,走到惜春面前,拉著手兒道:「好兒子,當初你立意出家,不別而行,今日相逢,豈肯放你。看著眾姐妹、兩個兄弟如此情切,依了他們,快過去拜了母親,咱們一同上船回去。」寶釵、珍珠也拉著哭道:
  「妹妹你豈不念當初情分,好好的出什麼家呢?快些依著太太吩咐,再休違拗。」惜春此時身不由己,勢難固執,只得掩面哭道:「我遵太太吩咐,情願拜姨媽為母,一同回去。」上下人等聽說,無不大喜。柏夫人樂不可言。
  王夫人吩咐中間擺椅,請柏夫人坐下。桂夫人、秋琴兩個扶了惜春在膝前拜了八拜,又挨次拜見,以及姐妹兄弟、姑娘媳婦們拜了半日,人人歡喜。王夫人叫惜春、入畫主僕俱換去道裝,柏夫人道:「如今是我的女兒,應該成服,不拘那一個姐妹的服飾,權且換上,到家再辦。」紫簫趕著取了自己帶來的給惜春換上。王夫人吩咐入畫:「將姑娘應用之物,趕忙收拾帶去,其餘一切出家之物全行留下。」又命寶釵、珍珠同眾姐妹們幫著收拾。柏夫人叫李行雲來,當面吩咐,令他作清涼觀主。所有姑娘不帶去之物,都給他們分散。因在此母女相逢,留下一百兩銀,給殿上各神像裝金、上供。餘外另給了幾十兩作長住費用。將清涼觀入了祝府家庵,每月初一到家裡去領香燭、油米。
  李行雲、張流水、袁可石師徒三人十分感謝,歡喜不盡,趕忙備了素面伺候。夫人們用過,打發服侍的內外人等吃了些點心、面飯。入畫早已收拾完畢,珍珠並無別物,惟有得的琵琶、寶劍、畫戟、弩弓俱交給抱琴好生收著。諸事齊備,時已曉陽初出,各家人伺候太太們上船。芙蓉將五姑娘一切帶去物件,著人搬到船上。柏夫人們站起身來,往外要走,李行雲師徒三個過來拜謝。兩個姑娘因相處一場,不忍分別,不覺傷心大哭。惜春、入畫俱各止不住紛紛落淚。因礙著太太們,在此不敢多說,惟有彼此道謝而已。
  此時,觀前十分熱鬧。柏夫人們來到橋邊,珍珠用手指道:
  「孫夫人將女兒送來睡在這塊地上。」柏夫人未曾回答,汝湘道:「趕著將這塊地上圈起圍牆,休叫牛來吃了香草。」秋瑞道:「你不要混出主意,橫豎夢玉一定要在這地上建立碑亭呢。」說的柏夫人們一齊好笑。珍珠滿面通紅,低頭不語。秋琴笑道:「圈牆立碑,將來再辦。倒是這橋不可不錫以嘉名,作個古今佳話。」寶釵道:「大姑姑說的甚是。題橋一事除大姑姑外,有誰敢當此任?」王夫人們說道:「大妹妹不要謙讓,取他個名兒!」秋琴笑道:「倒是我惹到自家身上,別叫人家笑話。」柏夫人道:「誰來笑你,倒是快些,別耽擱了工夫。」眾人又再三摧促。秋琴笑道:「既是這樣,我竟亂說了。古人有詩曰:『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四姑娘、五姑娘要為一對玉人,都在這裡相會,這座橋竟名之曰』有玉橋』何如?」柏夫人們一齊大贊道:「好極,用聖經上』有美玉於斯』甚為切貼。真不愧是錦心繡口。」寶釵道:「大姑姑題此嘉名,橋可以千秋不朽矣。」
  太太們說說笑笑,已到江口,眾多男女伺候上船。王夫人、桂夫人、秋琴都在柏夫人船上。寶釵、珍珠、惜春被修雲拉去一船。夢玉道:「咱們都到一船倒還熱鬧,叫這些嫂子們各船去熱鬧,不過一會兒也就到家。」修雲道:「也很使得。」夢玉道:「上回寶姐姐偷跑了回去,這一磨兒我盯著再也不放。」芳芸們甚覺好笑。寶釵忍不住傷心,掉下幾點珠淚。夢玉瞧見說道:「我不知前世造了什麼孽,寶姐姐見了我就要動氣,我倒不如跳下江去,省了寶姐姐心裡發煩。」說著,往窗口就跳,急的珍珠趕忙順手拉住,寶釵說道:「我何曾見你就動氣?你若要跳下江去,咱們攏共攏兒同去,還得四姐姐引路,不然龍王爺也認不得咱們是誰。」紫簫們都好笑起來,夢玉笑道:
  「寶姐姐你不動氣,我也懶得去見龍王。咱們趕著開船罷。」
  姐妹們擠滿一艙,十分親熱。寶釵、惜春敘談別後之事。夢玉們拉著珍珠,又細談海中的故事。
  此時,各船已開入江心。珍珠指著金山說江底下法海的光景。汝湘道:「法海固然多事,到底是許仙薄情所致。物必先腐而後蟲生焉。」寶釵點頭道:「此為確論。當年寶玉惟鍾情於林黛玉,是以黛玉一死,便視我等如敝屣,和尚得以誘之而去。」夢玉歎道:「寶二哥可謂無情之至矣。怨不得昨日太太在江心遭險,璉二哥倒來相救,可見多情的才做得神仙。不是我說寶二哥,連太太都不惦記,這樣人還有個說頭兒嗎?寶姐姐你等著,我見了他替你噦他兩口。」掌珠們笑道:「你也不怕寶姐姐動惱?」寶釵道:「你知我的委屈,我也出了怨氣,別是說的好聽。」夢玉道:「我待寶姐姐若有一點虛情假意的,叫我……,」秋瑞道:「大爺又該賭咒了,再說會眼淚就跟著鼻子下來。」眾人一齊好笑。芳芸指道:「你們瞧,前船已收入江口,今日走的這麼快。」汝湘道:「咱們只顧說話,不知不覺已到了家門口兒,多會兒過了金山,也不理論。」
  正說之時,見有大小船隻都在江口迎接。各船魚貫而入,不過數里之間俱到碼頭。此刻轎馬喧闐,人如山積。原來祝尚書靈柩已於昨日啟到宅中安設。各家親友雖遇風波,幸俱無恙,都在船中等候,以此碼頭邊船隻擠的水泄不漏。因柏夫人座船已到,各船水手好容易的將船排開,要讓幾號大座船抵碼頭停泊。頭號座船正待攏將過去,不知誰家的一隻小篷船要搶入碼頭。這些大船的水手如何肯依,吆喝亂罵,不准他灣入碼頭。
  那只小船偏要擠將進去,兩邊船上將篙子混搠,那小船篷板俱被損壞。
  正在危急,只見小艙門口有一人光著腦袋,露出半截身子,將手亂搖,招呼:「休要動手,咱們也是大人宅裡的官眷,因昨日遭風到這裡來投親眷。艙裡是少奶奶同哥兒、姑娘,昨日在江裡受驚得病,因衣服沒有烤乾,走不出來。望著大船上的哥兒們高高手兒罷。咱們都是門子裡的人,說起來誰還不認得誰嗎?」那人高聲說話,柏夫人們在座船裡聽的十分明白,說道:「原來是昨日遭風船,那位少奶奶也是咱們患難朋友,不可欺負他。」桂夫人吩咐:「問他是那位大人的少奶奶,到這兒投奔那家親戚?叫兩邊船上不許啰唣,只管將小船同咱們幫住,一會兒的工夫又何妨呢!」
  眾家人一齊答應,連連招呼。那小船得了命,趕忙幫住大座船,一同攏到碼頭。祝府家人們跳了一個到那小船上,細細問明來跡,趕忙過來回道:「剛才奴才過船去問過,原來那船上是節度使周瓊周大人的一位寡居少奶奶回南。昨日在黃天蕩遭風,將船打壞,一家落水。」王夫人忙問道:「那個周瓊?「家人道:「是原任平江節度使,如今現任三邊總制。」王夫人大驚,說道:「他是我的親家,你快些過去問少奶奶娘家是誰?快來!快來!」家人飛奔而去。立刻轉來回道:「已問過,說是榮府的探姑娘。」王夫人道聲:「哎喲,心疼死我了!」趕忙叫周貴家的:「過去瞧瞧,說我在這裡,快些同了過來。」周家的答應,叫人扶過船去。到了小船,走下船門,黑洞洞的也看不見個面貌。周貴家的問道:「少奶奶在那裡?」有個人站在旁邊答道:「在中艙裡睡著呢。」聽見有人,問道:
  「是誰?」周家的叫道:「探姑娘,是我。」說著,兩人拉著細看,原來是侍書,見是周嫂子,一時悲喜交集。此時探春因受驚之後,母子三人昏昏睡著。侍書同周家的走到面前叫道:「姑娘,太太在這裡。」那探春驚醒,急忙問道:「那個太太?」
  侍書道:「咱們榮府的太太在這裡。」周嫂子低下頭去叫道:
  「姑娘,太太差我過來,請你到大船去相見。」探春趕忙坐起身來,急問道:「怎麼,太太也在這裡?」周嫂子道:「說起話長,請姑娘就過船去,慢慢的細談。」探春悲喜之至,說道:
  「我姑爺不在了,老爺因衙門不便,命我回家。昨日在江心將船打破,一家落水,被一個和尚將我們娘兒三個救到岸邊,又救了侍書同小子張福。叫我們坐個小船到這裡,自有親人見面。
  那和尚倒像那裡見過,一時驚慌之際想不起來。衣箱行李都沉下江去,昨晚僱了這船,烘了一夜衣服,哥兒、姑娘哭了一夜,方才娘兒三個昏昏睡去。誰知在這裡遇著太太,真是夢想不到。」
  周嫂子道:「夢想不到的事多著呢,姑娘過去自然知道,還有多少太太、奶奶們在這裡,請姑娘快些過去見個面兒,好一同上轎。」
  探春正要問那些太太,只見祝府裡有好些姑娘、嫂子們過來相請。探春只得叫侍書同周嫂子抱著哥兒、姑娘一同都過船去。此時董升夫妻亦過船來,探春看見甚屬傷心,不暇細問。
  剛到大船頭上,茗煙搶著請安。夢玉亦急忙忙走過來,探春抬頭瞧見,急問道:「兄弟你幾時回來的?」茗煙急答道:「探姑娘,這是祝大爺,並不是寶二爺。」夢玉道:「探姐姐,兄弟是祝夢玉。方才聽說姐姐在此,奉母親之命特來迎接。」探春眼圈一紅,說道:「不敢有勞。」說著,同夢玉走下艙來。賈府的姑娘、嫂子們瞧見探姑娘,人人歡喜。探春走進官艙,見王夫人同著好些不認得的太太們都站著等候。探春忍不住傷心,搶到王夫人面前說道:「苦命的女兒,想不到在這裡得見太太。」說著,跪下去放聲大哭。
  王夫人看此光景,十分傷感。母女悲苦一回站起身來,命探春拜見柏夫人、桂夫人、梅姑太太。各位奶奶、姑娘都擠滿一艙,惜春、珍珠拉著傷心一會,不暇問詢。接著夢玉夫妻、姐妹一個一個挨次拜完。探春見這些人都似當年閨中好友,人人面熟。王夫人又一個一個指說一遍。侍書同周嫂子抱著哥兒、姑娘都一齊拜見,王夫人瞧著十分悲喜。探春將在京拜別之後,直說到昨日江心遭難,和尚相救指引之事,大概說了一遍。柏夫人們不勝感歎。王夫人道:「昨日是璉二哥救你,怎麼不知道嗎?」探春驚道:「怎麼那和尚就是璉二哥嗎?怪不得有些面善。」王夫人又將賈璉出家之事也說了幾句。探春拉著巧姑娘道:「幸你父親出家得道,救了我們多少性命,不然昨日我母子三人也葬了魚腹,真令人感激。」巧姑娘哭道:「手足之情,原該相護,姑媽何言感激。」柏夫人道:「今日昨日兩次母女相逢,真是古今一段佳話。他們已伺候多時,咱們快些家去,不要叫老太太等的心焦。」王夫人們都說:「甚是。」此時,文武各官以及眾家親友俱在碼頭迎接,祝筠各處致謝。賈、祝兩府家人收接各家名帖,一面伺候上轎,直鬧了半日,太太、奶奶們才上完了轎子。將些姑娘、嫂子們急的亂喊亂叫,紛紛都要搶著上轎。看著大轎俱已去遠,越發著急。幸而夢玉派了茗煙照料賈府一切,因此入畫、侍書們倒不落後,跟著大轎早已前去。此時這五條街上盡剩了往祝府去的轎馬,滿街上來往行人兼那些買賣擔子,擠了個雨雪不漏。
  眾人正看熱鬧,誰知大街上走了火。十月間,正是風高天燥,霎時間煙霧漫天,火聲嗶剝,人急馬驚,彼此不顧。號呼喊哭之聲駭心振耳。王夫人是第一乘轎子,正被救火的兵民擋住,面前人如山積,後面轎馬又如潮湧而來,越擠越多。太太、奶奶們都急的無法。正在進退兩難之際,那火光之中,只聽見天崩地裂一聲響亮,一連倒了幾堵大牆,兩邊人馬大驚,忽然一擁,將寶釵轎頂擠去。夢玉騎著牲口正在轎旁,見轎子幾乎栽倒,十分著急。那些跟班的同轎夫彼此不能相顧。夢玉正著急的要死,只見寶釵雲髻上倒像一個大蜻蜓飛了起來,划然有聲,越高越大。剛到那火光之中,就如一條烏龍,將火光圍住。
  忽然大雨傾盆,火煙頓滅。那些山積之人,紛紛跑散。夢玉馬上正看的出神,想不出這個道理,見那條烏龍正在半天,漸漸縮小,仍舊像蜻蜓一樣冉冉落在寶釵身上。
  寶釵正自驚惶之際,覺著有件東西掉在衣襟上,其勢甚重。
  順手摸著一看,見是頭上帶的鬆釵,趕忙插在髻上。此刻火煙已滅,人亦鬆散。前面轎子趁空兒趕著魚貫而走。祝府跟班的才看見寶二奶奶轎頂踩了個稀爛,忙找著轎夫,一同扛著無頂的轎子,挨次而去。夢玉緊緊跟著,走不到半里來路,只聽見「喀札」一響,不知又斷了什麼,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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