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如是園玉梅契合 天香閣桃柳聯芳

  話說流水領著珍珠來到後院門口,向銅環上叩了幾下,聽見裡面鸚哥喚人聲。不多一會,有人開出門來,也是一個小道姑,同珍珠兩個定睛細看,不覺驚異道:「哎呀!」珍珠忙問道:「怎麼你在這裡?」那道姑也問道:「怎麼你來這裡?」彼此喜從天降,拉著手十分親熱。真是他鄉遇故知,這是那裡說起。那道姑道:「我去通報,,你快些進來。」轉身飛跑,引著架上鸚哥吱吱喳喳亂叫不已。珍珠喜極。你說這是誰呢?
  原來不是別人,就是榮府裡惜春四姑娘的丫頭入畫。與珍珠是當年舊同事,所以見面時彼此異常驚喜。
  珍珠此時無心去看景致,急忙跟著進去。剛到雲房門口,只見一個美貌道姑叫道:「襲人姐姐,你怎麼到得這裡來?」珍珠見是惜春姑娘,一時悲喜交集,趕忙上前拉著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兩淚交流,相視而泣。惜春攜手讓進雲房,彼此施禮。珍珠同入畫也見過禮。
  珍珠向惜春道:「當年別後,境遇變遷,再想不到今日在此相逢,先將你別後行蹤說起,再說我今日相逢的緣故。」惜春道:「天已將晚,。一言難盡,咱們把酒對菊,剪燭西窗,慢談離緒。你且將行李安頓妥當再談。」珍珠笑道:「我一身之外,並無行李;今宵要與你共枕同衾,抵足談心了。」惜春道:「梅花紙帳,久矣不夢紅樓。今遇故人,暫解孤別。」命入畫點燭煮酒,以為夜飲。並傳話當家道士李行雲:「新來之客,是我故人,一切飲食起居,俱在雲房支取,無庸另備。」不一會,送進晚齋,入畫料理伺候。珍珠見器具潔淨,素菜亦皆精雅。惜春吩咐將院門關閉,同珍珠兩人開懷暢飲,四面圍著盡是菊花。珍珠道:「入畫妹妹是當年主僕,今日師徒,坐中又無外人,何不令其同飲?」惜春道:「居常原是同食,今有姐來不敢居然就坐。」珍珠道:「罷呀,咱們都是道中人,何必拘以禮節。」惜春吩咐入畫一同飲酒,慢慢談心。先將當日如何私離榮府,如何返江南,遍歷名山,見過這佳山好水,遇著些風波艱險,怎樣到此處作觀主,前後說了一遍。珍珠不勝感歎。真是酒逢知己,三人飲了半夜,並無醉意。
  正是秋月滿庭,聽樹上風聲與砌中蟋蟀,斷續相間。入畫道:「曾記得一年秋夜,師父同眾姑娘都在瀟湘館與林姑娘分題詠菊時,寶二爺挽著雙髻,戴一頂晴雯姐做的盤金結線劉海帽,穿著大紅洋縐棉緊身,係著絲縧,下面穿著姐姐繡百花春萬點的那條月色緞裌褲,腳下穿著探姑娘做的大紅結線鞋,手中抱著一個雕花舊瓦蟋蟀盆子,後面跟著秋紋、麝月、小紅、芳官,他們都抱著多少盆子,到瀟湘館鬥蟋蟀。正鬥的熱鬧,不知寶二爺說了一句什麼話,林姑娘就動氣哭起來。眾人正勸不住,忽然鳳二奶奶走進來,一路笑話,林姑娘才轉哭為笑。
  咳!這些話如今想起來,倒像是隔了一世。」
  珍珠、惜春聽入畫的這番說話,撫今追昔,不覺有今昔之感,瑩瑩欲淚。珍珠指道:「那牆上掛的什麼?」惜春道:
  「是我彈的古琴。」珍珠搖頭道:「我說的是這邊牆上。」入畫道:「是老觀主留下的兩口寶劍。」珍珠喜道:「你取下來我賞鑑賞鑒。」入畫去將劍取下,珍珠接在手中,將劍拔出寸許,只見寒光奪目。起身對惜春道:「我舞劍一回,以解胸中鬱結。」惜春笑道:「你幾時學得這家武藝?」珍珠笑道:
  「且看舞得好不好,再說緣故。」說罷,取出雙劍,走至庭中,舞將起來。月光相映,竟似飛電流星,寒光射目,師徒兩個大為驚異。珍珠舞夠多時,收了雙劍。惜春問道:「你幾時學這劍術?」珍珠道:「我且飲一大杯再說。」此時胸中稍覺鬆快,將寶劍交與入畫,依舊掛著。
  三人洗盞更酌,這才將離府後又復進府之事,及太太回南,自家在金陵投江,命應不死,神人送到此,前後細說一遍。惜春道:「原來是我姐姐,禮當拜見。」趕忙出席相拜。姐妹拜畢,入畫道:「我不知是珍珠姑娘,剛才有罪。」亦從新見禮。惜春歎道:「我離家幾年,誰知璉二哥也出了家,太太已回金陵,姐姐又遭此一番境遇,真令人不禁有滄桑之感。但姐姐現有服在身,何以穿著紅鞋?珍珠聽說,將燭台照著低頭一看,真個穿著紅鞋,比往日弓鞋似覺肥而略大。珍珠笑道:
  「我剛才只說了些大概,還有奇怪荒誕之事,未曾細說。我如今兩世一身,面雖是而體已非」。惜春道:「你這些話全然不懂,怎麼個面是體非?」珍珠笑道:「我如今返本還原,依然室女,你們看我脖子上自有分曉。」惜春命入畫掌著手照在珍珠頸上細看,見那脖子中間,周圍一道紅圈有韮菜來寬,上下肉色兩樣,覺著上瘦下肥。惜春驚道:「這是什麼緣故?」珍珠道:「我是借體還魂。惟頭面是我本來面目,週身是個未出閨門千金之體。其中有個緣故,此時亦難以明言,日後自知。倘有人問我一切,祈妹妹將借體還魂之事,代我力說,私心銘感。」
  惜春點頭應允。入畫道:「師父同珍姑娘只顧談心,雞已啼了數次,天也快亮。」惜春道:「把酒談心,甚不覺倦,且烹點好菜,慢慢飲到天亮。」入畫趕忙烹茶換酒,洗盞更酌,十分高興。次日,珍珠在觀前所臥之沙內,將畫戟起出,時常演習。
  不言珍珠在清涼觀與惜春相依甚樂。且說王夫人姑嫂、姐妹被祝母再三款留,甚為親熱。寶釵、友梅、寶月又被夢玉、海珠姐妹纏住,時刻不離,無異同胞手足。王夫人在兩處親家靈前,俱設祭上供。祝府裡自老太太起,連著各位太太、奶奶輪流接風;又是鞠太太、竺太太、鄭太太彼此請酒;還有祝府的各位至親,如柏家、石家、江家、陸家、周家、顧家、汪家十來處,爭著請酒會親。王夫人們忙的那有點空兒。聽見周瑞們回說:「四姑娘並無下落。」王夫人心中悲苦,暗地下差人在甘露寺唸經超度,終日只見忙個不了。
  桂謙夫急著要起身回金陵省墓、赴任。祝母也知憑限無幾,不能挽留,說道:「明日我作主人,將內外各至親請來,敘會一日,給桂老爺們餞行。」桂夫人笑道:「應該媳婦作東才是,怎麼要老太太花錢。」梅秋琴笑道:「罷呀,咱們不吃,老祖宗的心裡總不舒服。」祝母笑道:「秋琴總氣不過我有兩個錢,時刻打算我的。」秋琴道:「不是氣不過,倒是老祖宗的脾氣,不花掉幾個錢,整夜的睡不著覺。我想著法兒要老祖宗舒服。」
  眾位太太們一齊好笑。祝母對桂夫人道:「叫姨娘們開出單子交垂花門,著人去請。」桂夫人答應,自去料理。王夫人姑嫂、姐妹一齊說道:「姪婦後日同桂三妹妹回金陵料理家事,等著大妹妹到家再來。」鞠太太道:「也罷,讓二姐姐家去料理妥當再去接他。」祝母點頭道:「我本來要留住著,等大妹妹回來送過殯才叫你家去,因想你離家多年,也要去上墳掃墓,料理家事。」金夫人道:「我還要到大姐姐家攪擾三兩日才得起身。」梅秋琴對王夫人道:「你女婿給你將房子修造的展新,我聽見說同這兒也差不多。」王夫人道:「等我慢慢的還他修費。」祝母笑道:「不必還他,將來給珍珠作陪嫁罷。」王夫人不覺眼圈一紅,兩點眼淚含著,勉強答道:「老太太說的很是。」原來珍珠之事,祝府內外皆知,惟瞞住老太太一人。此時王夫人詞色之間,祝母頗有些動疑。
  早飯後,金夫人同平兒到承瑛堂石夫人處吃茶閒話;梅秋琴陪李宮裁、蟾珠、巧姑娘到蕉雨山房鞠太太那邊去了;竺太太、王夫人在富春閣說話;夢玉、桂堂、梅春、婉貞同海珠們拉著寶釵、友梅在蔭玉堂談些京中故事;連日祝筠病已痊癒,同桂廉夫、梅香月、鞠冷齋還有江白岳、鄭清漣、柏子圖、石寶光、周文若、陸野漁、張秋紅、顧自田、李少白、趙雲橋、吳友玉、汪小綸這些至親,都在意園飲酒歡樂。兩宅內外俱皆熱鬧。
  此時,夢玉們正談的有趣,見介壽堂的賓來姑娘笑嘻嘻走了進來,眾人忙讓坐。賓來道:「家裡的奶奶、姑娘們沒有客人時,賞個坐兒還可使得,寶姑娘在此,我如何敢坐?」寶釵笑道:「蘧伯玉之使聖人尚且讓坐,你是太夫人堂前領袖,與我們這些毋賢人豈可立談。」海珠們不覺吃吃大笑。九如道:
  「寶姐姐真是曼倩復生,使人忘倦。」賓來坐下,紫簫道:「賓姑娘笑容滿面,有何得意事?對咱們說說,大家歡喜歡喜,別留著一人獨笑。」賓來道:「並無可笑之事,因見奶奶、爺們說的熱鬧,我也跟著歡喜。」芳芸笑道:「你的來意是件什麼事?」賓來道:「今日竺太太、鞠太太在景福堂給賈太太、桂太太們餞行,老太太叫來問大爺同承瑛堂兩位奶奶、秋大奶奶都過去不過去?」
  夢玉聽說給賈太太餞行,不覺神色皆變,望著寶釵瑩瑩欲淚。修雲、婉貞等坐中人都大不樂。秋瑞道:「賓姐姐去對咱們太太說,送到這裡來罷!」芳芸道:「咱們四個人又不飲酒,不便陪坐,另在一邊吃飯,看他們熱鬧。」賓來道:「我去回老太太,就說寶姑奶奶要在蔭玉堂就是了。」修雲笑道:「我瞧著你去說,只怕老太太未必准這情兒。」秋瑞笑道:「罷呀,你門縫裡瞧人,忒將賓姑娘瞧扁了,說的他這點臉兒就沒有。」
  賓來笑道:「這倒也難說,剛才咱們幾個人都得了大不是,老太太大動氣。」夢玉忙問道:「得了個什麼大不是?」賓來道:「不知是誰,在老太太跟前說珍珠四姑娘掉下江去,四處打撈,總沒有影兒。咱們家的太太們都在金山寺設祭。又說大爺哭的昏了過去,前幾天賈太太差人在甘露寺做道場。老太太聽說,又悲又氣,叫咱們這些人大罵一頓,說道:『這樣大事為什麼瞞著不回?這還了得!』每人要打二十,咱們嚇的要死,一箍腦兒跪著,碰了好一會頭,老太太氣才平些兒,請了怡安堂的太太、梅姑太太去發作了幾句,連竺太太、鞠太太都說在裡面。我來的時候還動著氣呢。」掌珠道:「橫豎今日連咱們都得不是,招架著碰釘子。」寶釵道:「你們放心,一會兒老太太有氣,我自有法兒叫老太太喜歡。」婉貞道:「老太太最得意寶姑奶奶同友姑娘、月姑娘、巧姑娘、桂姑娘,你們幾個去說話,再不碰釘子。」汝湘道:「友妹妹到那裡去了?半天不見他。」夢玉道:「我去找他。」站起身來往外就走。賓來道:「我也要去回話。老太太正在氣頭上,不要惹他找補一頓。」夢玉道:「咱們同走。」
  賓來同夢玉走甬道上,來到垂花門,老管家婆徐大奶奶、趙大奶奶領著家人媳婦們在門邊伺候。夢玉問道:「賈府上的友姑娘可曾出去?」趙大奶奶道:「友姑娘獨自一個出去了好一會,說是到如是園去閒逛。」賓來道:「我在園裡來,倒沒有遇著。」夢玉道:「咱們去找他。」
  說著,出了垂花門,走夾道里到花園門口,見該班的游嫂子、章嫂子坐在門邊欄杆上磕瓜子兒,正在那裡說笑。不提防夢玉在背後伸開兩手,將游嫂子一抱,那堂客出其不意,大叫:
  「哎呀!」章嫂子也吃了一大驚,急回過頭,見是大爺同著賓來笑嘻嘻的站在背後。章嫂子道:「我的祖宗,你們不怕把人的魂嚇掉了。我還不相干,你這一抱,別將游丫頭的小崽子兒擠出來,這不當玩的。」夢玉放了手,游嫂子站起身來,拉著夢玉的手說道:「小祖宗,你摸摸我的心看,幾乎跳出嗓子眼兒來。」章嫂子笑道:「嗓子眼兒還不礙事,別跳到別的眼兒就有些難招架了。」游嫂子帶著笑趕來打他。夢玉趁這空兒,同賓來一溜煙兒進了園門。賓來道:「我走這後身夾道兒出園去,你在這裡慢慢找友姑娘罷。」夢玉點頭,各人分手。
  不言賓來自去回話。且說夢玉在園裡東走西逛,並無友梅的影兒。彎彎曲曲各處找到,連那幽靜處所,也尋了一遍,找的渾身是汗。穿出米山堂,剛欲在石礅上歇歇,聽見友梅叫道:
  「玉哥,你在那裡來,走的這樣吃力?」夢玉吃了一驚,四處一看,不知他在那裡,只聽見友梅憨笑不止。夢玉急的滿頭大汗,叫道:「友妹妹,你在那裡?」友梅應道:「我在這兒。」夢玉猛一抬頭,看見友梅坐在一棵老大梅樹上,靠著一枝老乾盤膝坐在樹身。喜得夢玉手舞足蹈,連忙走到樹邊,仰面問道:「妹妹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叫我無處不找,走的氣都喘不過來。」友梅笑道:「我向來最愛梅花,相對忘惓。這幾年與梅花離別,幾欲相思成病,自從那日在此間相遇,如逢故友。這棵老梅又生得古雅卓犖,老氣橫秋,我愛之欲死。方才你們同寶姐姐正談的熱鬧,我又無話可說,因偷空兒與老梅作伴,盤桓半日。將來梅花開時,我未必有緣得聆香范也。」
  夢玉正要回話,看見陶姨娘、荊姨娘、李姨娘、朱姨娘領著丫頭們一路說笑走了過來。看見夢玉靠著樹,仰著臉兒說話,他四人抬頭一望,見是賈府的友姑娘。陶姨娘說道:「你們好雅興,坐在這裡談心。」夢玉笑問道:「姨娘們到那裡去?」李姨娘道:「今日竺、鞠兩親家太太請賈太太、桂太太,連咱們攏共攏兒都請。剛才太太吩咐說,寶二奶奶在蔭玉堂吃晚飯,叫咱們都到這邊來熱鬧。」夢玉道:「姨娘們先請去,咱們就來。」四位姨娘笑著一路穿徑渡橋而去。
  夢玉依舊坐在梅根石上,與友梅暢談梅花典故。正在津津有味,聽有一群人笑語而來。夢玉回頭望見寶釵在前,後面跟著掌珠、汝湘、紫簫、九如、修雲一齊笑著走到梅樹邊,說道:
  「姨娘們來說,你兩個坐在這裡談心,寶姐姐要來看趙師雄遇美人的故事。」夢玉道:「我何敢追跡古人,惟友妹妹可以當此。」九如道:「友妹妹真是雅人深致。咱們再想不到這棵老梅為友姑娘所賞識。」寶釵猛然想起一件心事,不覺失口歎道:「怪事!」夢玉忙問:「寶姐姐你說什麼怪事?」寶釵笑道:「我如今才知道林和靖是個女的。」掌珠們都覺好笑。九如道:「明日將紅香塢的仙鶴分一對到這裡來,梅花開時,請友妹妹還坐在樹上,倒是絕妙的一幅畫圖。」汝湘道:「還少不了你的大筆一題,方成全璧。」紫簫道:「咱們何不也在這老梅下坐一會子呢?站著怪吃力的。」修雲道:「日已平西,甚覺涼風透體,滿空落葉,秋意蕭疏。兼這涼石上,我實在坐不慣。倒不如去天街上賞桂花,聞些香味兒。」夢玉道:「也罷,咱們都去。」
  友梅道:「你們去看桂花,我坐在這裡,等梅花開放,才走下樹來呢。」寶釵笑道:「你且下來,包在我身上,將來這棵梅樹總是你的。這會兒且不用性急。」夢玉道:「倒很容易,明日叫他們將這棵梅樹移到金陵,種在太太的上房院子裡就是了。我若知道友妹妹愛這棵梅樹,夏天在金陵修房子的時候,早將這樹挪過那兒去了。寶姐姐為什麼不早給我一個信兒?」
  掌珠們聽見這番呆話,甚是好笑。寶釵笑道:「我本來早要寫信通知你,趕著種梅樹。只是那時候,我還沒有見著友妹妹呢。」
  夢玉聽寶釵的這幾句話,自家也覺得好笑。一面扶友梅下了梅樹,同著他們走秋水堂後身,繞上平台,正是天香馥鬱,氣爽秋高。
  夢玉道:「今年這一秋的花月,都叫咱們哭過去了。」紫簫道:「連老太太也不看花賞月,別說是咱們。」夢玉道:
  「我有一個愚見,不知你們肯依不肯依?」修雲笑道:「大爺的主意,自然與眾不同,想來眾人是一定遵命的。」夢玉笑道:
  「並沒有別的新文法,不過要將晚飯搬到這裡來吃。」汝湘道:「這也沒有使不得。」夢玉道:「我還有一句話,不知寶姐姐依不依?」寶釵笑道:「依得的,再沒有不依。」夢玉道:
  「咱們敘個小義,要攏共攏兒同寶姐姐拜個姐妹。」寶釵聽見夢玉要同他拜姐妹,不覺一陣心酸,兩行淚珠忍不住直掉下來。眾人看見不解其意,夢玉摸不著寶釵為什麼哭的緣故,睜著兩眼不敢再說。寶釵過來拉著夢玉嗚咽了半日,淚流滿面,點頭應道:「使得。」汝湘道:「寶姐姐好好的,仔嗎哭了起來?」夢玉道:「一定是我說錯了話,寶姐姐動氣呢。」寶釵搖頭道:「你無錯話,我有錯淚,不但淚錯,我一生皆是錯的。」夢玉道:「寶姐姐說一生皆錯,若是咱們只怕還是前世的錯,直錯到於今。」九如笑道:「我不管他錯不錯,既已相逢,只好將錯就錯。」寶釵點頭。掌珠道:「咱們且不要盡著錯了。夢玉既有此舉,寶姐姐又已應允,就著人去請了海大姐姐、秋丫頭、芳大妹妹都到這裡來,就此一拜,你們以為何如?」寶釵道:「依我的主意,不如連蟾珠妹妹、桂大兄弟、梅大兄弟攏共攏兒拜個把子,大家熱鬧。」夢玉大喜,嚷道:「很是,很是!」也不等眾人說話,趕著叫人分路去請。一面叫丫頭、媳婦們將香雲閣的桌椅都搬在平台上。掌珠們坐的坐,站的站,十分鬧熱。
  只見秋瑞抱著慧哥兒,朱姨娘抱著毓哥兒,兩個奶媽跟著,後面是陶姨娘、荊姨娘、李姨娘、海珠、秋瑞、芳芸都上天街而來。荊姨娘笑道:「聽見你們要會盟於平台,咱們來執牛耳。」寶釵道:「將來必有以書之曰:『秋九月,公與夫人盟於平台。』」海珠們一齊大笑。
  正在鬧哄哄的,桂堂、梅春、蟾珠都走了上來。修雲問道:
  「巧姑娘呢?」蟾蛛道:「我再三拉他,總不肯來,這會兒同他令堂到介壽堂去了。今日老太太很有些動氣,梅家姑媽同大姑媽都得了不是,我們媽媽嚇的一聲兒也不敢言語,倒是乾媽同王姑媽、薛姨媽、珠大嫂子、璉親家媽再三解勸,這才好些。又吩咐差人到金山寺去做七天水陸功德,超度四姐姐。今日外面也是梅姑夫、顧二姨夫們公東給我父親餞行,還請了多少客,正在綠雲堂熱鬧。聽見說是老太太動氣,大姑夫同著親兒眷兒好些進來,給老太太請安、奉勸。咱們來的時候,大姑夫們才散出去。」寶釵道:「珍珠雖死,當亦相慰於地下矣。」夢玉流淚道:「咱們這些人,倒不如龍王與四姐姐有緣,得以相見。」汝湘道:「龍王見不見,咱們且不用管他,這會兒說這會兒的話。」
  陶姨娘道:「你們焚起一爐好香,敘了年齒,對天一拜,別盡著說閒話。」眾人都說:「甚是。」海珠命翠翹將氈子鋪好。寶釵道:「我還有一句說話。」夢玉道:「姐姐怎麼說我怎麼依。」紫簫道:「橫豎寶姐姐說的話總是有理的。」寶釵笑道:「我也沒有別的話,我有一個知己妹妹是你們會中人,他雖尚未回來,今日此舉,我要將他算上。」芳芸道:「我知道,這人一定是芙蓉。」寶釵點頭。夢玉大樂道:「是極!不可少他。」
  海珠道:「我也想著一人,將他帶上。」秋瑞道:「你要帶上誰?」海珠笑道:「你們眾人去猜,試試你們才情如何?「汝湘道:「我猜著是婉姑娘。」婉貞道:「罷呀,我怎麼敢同你們拜姐妹呢?這不是個野事!」海珠道:「你也不要謙,橫豎跑不了你,他猜的不是。」夢玉道:「我猜著了,是巧姐姐。」海珠道:「巧姐姐內中有幾層不便,他比不得修妹妹,同侶佺兄弟是嫡親姑舅姐弟,從小在一堆兒的,因此我不去邀他。」寶釵笑道:「我倒想了一人,只怕是他。」秋瑞忙笑道:「姐姐且慢說破,咱們各人寫在手裡,看是不是。」隨叫人取了筆來。修雲笑道:「我也想著一個,讓我先寫。」文來忙將筆送給姑娘。修雲接著,皆轉身在左手心裡寫了一字,將筆遞與文來送給寶釵、秋瑞各寫一字。三個人走在面前一齊放開,不覺大笑。海珠們忙擠在一堆,看他三人手內各寫一」珍」字。
  海珠歎道:「三人同心,其利斷金,一點不錯,令人佩服。珍珠姐姐雖未見面,但已神氣相關,神交已久。今雖仙去,其芳靈必與我眾人默契。故此局中不可不存其名也。」眾人一齊贊道:「很是。」夢玉歎道:「海姐姐真是我之知己,我也有一個心中相好而素昧平生的人,也將他計入此局。」海珠道:
  「是誰?」夢玉道:「這人你們都猜不著,要我對你們細說才能知道。」
  寶釵對榮貴道:「你叫奶子們抱了兩個哥兒下去,到介壽堂去瞧瞧老太太,逛一會就抱到屋裡去,別亂給他東西吃。姨娘們抱了這好一會,他們也不來瞧瞧。」夢玉道:「毓哥兒恐璉二嫂子想他,叫奶子好生抱去。慧哥兒留在這裡玩,我抱著他吃東西。」寶釵眼圈一紅,說道:「你且說你的知己。」陶姨娘笑道:「慧哥兒是玉大爺的寶貝,一會裡也離不開,寶姑奶奶肯將慧哥兒給玉大爺做了兒子罷。」寶釵聽說將慧哥兒做夢玉的兒子,他從心坎兒酸透了預梁骨,竟淚如泉湧起來。陶姨娘忙笑道:「我說玩話,寶姑奶奶只當真留下慧哥兒,掉起淚來。」寶釵搖頭,一面拭淚。
  夢玉瞅著寶釵,也掉三兩行清淚。荊姨娘笑道:「玉大爺是彈琵琶出眼淚,此淚出於何點?」紫簫道:「寶姐姐自然有出淚的緣故,你這哭得無謂。」夢玉歎道:「我自那日同寶姐姐見面以來,我也說不出所以緣故,只覺著我就是寶姐姐,寶姐姐就是我。他悲我也悲,他喜我也喜,我也說不出這個道理來。」秋瑞笑道:「好的,你當面罵寶姐姐,你們聽見沒有?「夢玉嚷道:「我多咱罵寶姐姐?」秋瑞笑道:「你還要混賴!你自家居然追跡聖人,將寶姐姐比做象。」眾人不覺大笑。夢玉急的臉脹通紅。寶釵正自傷感,聽了秋瑞之言,也不覺破涕為笑。秋瑞笑道:「此刻象喜,你亦該喜了。」修雲們都忍不住大笑。
  掌珠笑道:「咱們別打岔,讓玉大爺說他的心上知己。」夢玉笑道:「我叫秋丫頭鬧的哭不得,笑不得。你們別言語,讓我說與你們聽。還是我夏間到揚州去接鬆大叔叔,在平山堂聽戲,心中發煩,帶著家人、小子們出去閒逛。」九如忙說道:
  「你不用往下說了拉倒,也沒有咱們去同你的朋友拜把子。」眾人都哄然大笑。夢玉笑道:「我這朋友不是爺們,你只管放心。」就將誤走到林家墳上,怎樣添土、怎樣得拜匣,前後說了一遍。掌珠道:「怨不得那拜匣不叫咱們去瞧。」寶釵點頭歎道:「誰知是你去添土?又得了他的手澤,古今來第一奇事!」隨將林黛玉生前事跡說了一遍。芳芸笑道:「寶姐姐先是象,此刻又是李龜年。」寶釵笑道:「你們且看看絕代佳人絕命圖,實不負為夢玉的知己。」海珠忙叫蝶板去取了那個拜匣來。寶釵道:「拜匣中一切東西我都不願看見,如叫我見一樣,我要哭一樣,只有他的小照我倒可以看得。」蝶板去了一會,將拜匣取來。夢玉親自開了盒蓋。寶釵坐的遠遠的,讓他們擠在一堆兒去看。人人都極口贊歎。夢玉將小照打開,蟾珠、修雲看了大驚,說道:「這林姑娘好生面善!」蟾珠道:「很像常見面的。」寶釵笑道:「你同他大有一段因果,我雖混猜,倒有些道理。」修雲道:「這樣人若到咱們會中來,真可稱翹楚。」海珠道:「惜春姐姐不知現在何處?將來可能見面?」夢玉道:「聽寶姐姐說起來,這林姑娘是個多情的絕代佳人,也不枉我的這番癡念。只可惜我當初無緣,不能一見,真是古今恨事!
  我若再到揚州,必將林姑娘的塋上大為收拾,四圍種他幾百樹梅花,使冰姿香魂常在人間。」寶釵點頭道:「極好,甚慰故人。但是林姐姐日後同你相聚正長,只恐我不能見他了。」
  夢玉正要回答,李姨娘笑道:「你們別盡著說話,天已晚下來,坐在這裡怪涼的,等你們磕個頭兒下去吃飯罷。」修雲道:「真個不早了,一會兒吃著酒,慢慢再談。」秋瑞道:
  「咱們將年齒敘一敘,內中就是寶姐姐年紀最長。」寶釵道:
  「珍珠今年二十歲,誰還有比他大些的?」海珠道:「寶月同年,小月分,除月姑娘再沒有大過他的人。」秋瑞道:「既如此,珍姐姐第二;月姐姐第三;秋瑞十九歲,第四;芙蓉同秋瑞同年,小月分,做第五;九如、芳芸同十八歲,九如比芳芸大,就做了六、七;海珠、掌珠、汝湘都是十七歲,同年,就排了八、九、十;紫簫、夢玉同年,十六,夢玉小一月,輪了第十一、第十二;遙追林黛玉生年十六,算了第十三;桂堂第十四;修雲、婉貞、蟾珠、友梅俱十五歲,依著月分做了十五、十六、十七、十八;梅春十四歲,做了第十九。」彼此敘過年齒,依著次序兩班站立,讓寶釵一人焚香、酹酒,一齊跪拜敬神之後,一箍腦兒團團站著,恭恭敬敬拜了八拜。接著四位姨娘道喜,彼此又拜。寶釵道:「從此以後,貧賤勿棄,患難扶持;雖富貴,毋相忘。」眾人齊聲答應。寶釵又說道:「從今後,須按著排行稱呼,庶有區別。」海珠們都說道:「寶姐姐說的很是。天氣已晚,風露甚寒,咱們下去罷!」
  眾人一齊下來,到秋水堂,見一字兒擺著四桌。寶釵道:
  「四位姨娘各坐一桌,咱們挨次而坐。」秋瑞、芳芸、紫簫、夢玉說道:「咱們四個不便同坐。」陶姨娘道:「這裡又無外人,只要換了竹箸,不必飲酒行令就是了。」汝湘道:「也罷,依著姨娘,權且坐下。今日是新姐妹弟兄相聚,並非宴會。」秋瑞們只得依序而坐,彼此談談說說。夢玉道:「還忘了咱們的慧哥兒,叫人去端了高椅兒來,與我同坐。」金鳳連忙吩咐打雜的老媽兒,趕著抱來,放在夢玉旁邊,將慧哥兒抱了坐上。
  眾人正逗著慧兒玩笑,只見吳家的手中拿著一封書子進來,遞與夢玉道:「垂花門叫送給大爺,說是什麼廣東柳大爺寄來的。」夢玉、寶釵大喜,連忙拆開書來一看,不禁悲歎,不知書中說些什麼,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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