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如意匠留形換體 清涼觀抵足談心

  話說真人向月老仙問道:「有何難處之事,務乞指教。」月老笑道:「當初在幻虛宮,為諸仙子與神瑛參酌姻緣之際,其間緣分之厚薄,情障之淺深,寄托於金陵十二釵,以了幻虛境中之情劫。誰知諸仙子與神瑛情生於幻,幻生於心,又結了再生緣。此番情障,較初次愈深。是以將諸仙子與神瑛又俱轉世。因真人與幻虛宮有未了緣,故此奉托,以遂十二釵之願。」
  真人道:「再生之事,前在幻虛宮已曾言之,但十二釵俱應轉世,何以賈珍珠又令其再生,使他又遭此一番波折呢?尚求指示。」月老笑道:「其中有個緣故。賈珍珠原係幻虛宮的曇花仙子,因與神瑛在離恨天遊玩時,適遇廣寒宮玉兔偷吃靈芝仙草,神瑛見而相逐,玉兔一時無處可避。正在危急,彼時曇花仙子心生憐惜,將伊抱住,以救其逼急。而玉兔誤認曇仙與他有附體之緣,遂起了一片癡情,故托生為蔣郎,以遂姻緣之孽,而又報神瑛相逐之怨,是以娶其意中人。但玉兔之緣已盡,而神瑛前世應與珍珠有三十九年夫妻之分,未曾花燭。非比諸仙子今世與神瑛得成夫婦者,係前世新結之緣。若珍珠只須以本身了初結之緣,不必另行轉世也。」真人道:「老仙不言,何能知其端末。我只知神瑛與珍珠有未了姻緣,是以昨日至此,囑老龍王差魚邊巡檢將伊救至水晶宮,以便送伊完聚。適老仙說尚有為難之處,願聞其略。」月老道:「因昨在帝廷見東獄奏尚書祝鳳,忠孝謙正,潔己奉公,當奉玉音,賜以子孫昌盛。
  因思珍珠當為祝氏家媳,但祝尚書豈可有失節之婦!正恐老仙將珍珠送去,是以急急趕來商量出一個道理,以全此一段姻緣。」
  真人同龍王笑道:「這個道理有些難想。別事還可商量,若是婦人要仍復為室女,雖龍宮不少寶貝,也未必有補那一處的東西。」月老聽說,忍不住呵呵大笑,說道:「此事作何辦法?」龍王道:「古今來有借體還魂之事,何不也行此法?」真人道:「此說雖是,但恐面貌更移,又多一番唇舌。」月老道:「等我將姻緣冊細細查他一遍,看可有別樣生法。」說畢,命童兒將金陵十二釵姻緣冊取來,看了半日,笑道:
  「倒有生法,只是費事些兒。」真人問道:「怎樣的生法?
  「月老道:「當初薛蟠續娶之婦夏金桂,淫妒有色。彼時寶玉幾番動心,頗生愛戀。我在南天門遇寶玉之三屍神,欲將此事上達天聽,是我為伊解釋道:『夏金桂乃淫妒不潔之婦,究與見貞烈端正之婦而起邪心者其罪有間。』後夏金桂服毒而死,轉生為室家之女,年十八歲夭折,應死於江。查其年月,應在目下。請老龍王查查此人可曾到案?」龍王命掌案使者:「查小劫冊內可有此人到案?」使者答應,忙將架上一冊取下,翻了數頁,呈與龍王道:「此人業已到案。」龍王同真人、月老看冊上寫著道:「張宦女黛珠,年十八,於某年月日某時死於江,已到案。」下有幾行小字寫著道:「吳撈假珠,賈殮真軀,一宵而啟,眾分其袈。」真人看畢,運動神光,定中生慧,早已知其就裡。對月老道:「黛珠係吳姓漁人撈起屍首,賈夫人誤作珍珠,夢玉盛為裝殮。後來知其不是,家人們將伊草草殮畢,埋在江濱破廟中。蕭道士於昨夜啟棺,與眾人分其衣飾。
  現今槁葬沙中,軀殼未毀。」龍王道:「此事甚易。吩咐差巡江都尉,推三尺水至江上,將黛珠取來。毋許生風鼓浪,傷壞生靈。」巡江都尉領命而去。約有個許時辰,已將黛珠屍身取至,進來覆命。月老笑道:「夏金桂之身,無意中遂了寶玉的私念。可見數不可強,如今還要有煩老仙為力。」真人道:「且將珍珠同黛珠軀殼換來,再來斟酌。」說畢,命童兒去將他二人取來。童兒答應,出去來到月台上
  珍珠同那女屍站在一堆。童兒隨將他二人帶至殿上。珍珠看見中間坐著真人,左邊坐著老仙翁,右邊坐著龍王。那真人看見珍珠進來,腰間取下一個葫蘆,用手一招,已將珍珠的魂魄收入在內。龍王道:「水晶宮現有如意匠,善能改頭換面。何不令其將黛珠軀殼,照著珍珠容貌略為修改?」月老笑道:
  「既有此人,再沒有這樣妥當,快請進來見面。」龍王吩咐叫如意匠。不一會,如意匠到殿參見。真人看見是個老者,手中攜著個皂囊,站在一邊聽令。龍王道:「今有賈珍珠,欲借黛珠之體還魂,爾可將黛珠面貌修成珍珠一樣。」如意匠領命,走至兩人身邊細看一遍,上來回道:「黛珠面上係天皮孤骨,縱使修成形似,終非福相。依匠人愚見,莫若照陸判官換頭之例,將珍珠頭面換在黛珠身上,令他首是身非,甚不費力。」真人們一齊說道:「此言大妙!竟是這樣辦法。」如意匠走到下面,將皂囊解開,取出一堆器具,揀了一把韭葉刀,至那兩人身邊,輕輕將頭切下。又打開個八寶紫金盒,用鳳翎小刷蘸著盒內的鸞膠,在珍珠頭頸上週圍刷到,拿著安在黛珠腔子裡,用粉線由頂梁骨上打至胸門口,端端正正,一絲不錯。取了曲尺,將脖子上下均勻量准。只是黛珠體胖,脖子比珍珠的周圍肥出一分有餘。如意匠用個小圓刨子在脖子上刨成一樣平正,接口不齊之處,將小刀子四圍修刷,十分妥當。
  月老笑道:「早知這兒有此等匠人,不知要省我多少嘔心之事!以後我要常來照顧了。」真人道:「面既可換,心亦當更。」
  月老點頭道:「珍珠之心,非他人之心也,必當更換。」如意匠聽見,又將兩人肚腹破開,取出心肝腸胃,彼此調換入腹。
  順手將珍珠心上幾個小孔挑開,見那肺肝腸胃有病之處,皆為修理全好。見兩臂之筋,曲而不直,又俱抽出另行更換。龍王道:「有兩條鵬筋,留此無用,送他助一臂之力。」命庫吏取出兩條雪亮白筋,交如意匠換上。週身安置平正,也用鸞膠將腹皮黏好,又縫以銀絲金線,再將熨鬥順著線痕熨的平平正正。
  做了半日,珍珠完畢。又將黛珠頭腹也與他黏好。真人道:「黛珠軀殼,不應葬入魚腹。」差水卒們將他送至沿江土中埋葬,命該處土地好生照護,休要露其骸骨。眾水卒奉真人之命,登時將黛珠軀殼送去。如意匠給珍珠穿上衣服,身上佩帶之物及祝夫人在鐵檻寺相贈之雙龍戲珠佩,俱給珍珠換上。諸事已畢,至真人面前復命。真人吩咐重賞,以獎其勞。如意匠謝了出去。
  真人將葫蘆內珍珠之魂取出,令其合體。吩咐道:「因你與寶玉有夫妻姻緣未曾了結,故此月下老仙來此龍宮為你調停,將室女黛珠之體借你還魂,休違前數。我有偈言四句,你可謹記。」念道:
  非他是他,是你非你。兩世夫妻,開花結子。
  珍珠跪在地下,再三拜謝。真人對龍王道:「此人係尚書之媳,尚書之妻。好生送至清涼觀,自有親人相會。我與月下老人,尚欲至瑤台議事去也。」說畢,同著月老辭別龍王,駕起一片祥光,冉冉而去。
  龍王命龍宮眷屬送珍珠到清涼觀去。這些龍婆、龍女都爭著來看珍珠,彼此說笑,無異人間的親熱。珍珠見龍宮眷屬人人都是仙姿花貌,豔麗非凡,所有衣飾皆非世間之物。內有一位龍女,儼似寶釵,與珍珠分外親熱,十分相契。因奉龍王之命,著他親自送去。珍珠拜謝龍王,同龍女坐上百寶七羊車,帶著多少水族護衛,離了水晶宮。
  正往前走,龍女吩咐道:「賈千金難得至此,不可不遍遊海市蜃樓,以廣見聞。」珍珠欣然樂從,再三致謝。見無數水族,也有騎著海馬的,也有推水前驅的,各安隊伍,十分熱鬧。
  所到之處,水皆壁立。約莫行了千餘里遠近,見有五彩圓石,不知多少,一望無際。大者如缸,小者如盆,一個個晶瑩光潔,照人如鏡。珍珠問道:「這是什麼石子兒,生的這樣可愛?人世上安得有此!」龍女笑道:「此乃精衛填海石,已歷千萬年,為海水淘磨,方能光明至此。」珍珠點頭贊歎。
  又走了多路,遠望去,紅光燭天,絢爛奪目。不一會看看相近,定晴細看,原來是幾千萬棵紅樹。至大者,有三人不能合抱;至小者,也有一人圍抱之粗。杈枒盤簿,望不見頂。樹身上紅光閃爍,猶如飛霞流電。珍珠道:「這是什麼樹,如此好看?人間從未見過。」龍女笑道:「此即珊瑚樹,海中之寶。」珍珠道:「當年榮國府中,曾有三尺多長的一枝珊瑚樹,人以為寶。誰知這裡竟大的說不上來呢!」龍女笑道:「世上所得,不過是這樹頂上的嫩枝兒。若是大樹,如何取得了去?」
  車過珊瑚林,來到一處,見碧水粼粼,清鑒毛發。路旁有茅屋數間,十分幽雅。聞有人在內讀書,其音朗朗。珍珠驚問:
  「此間安得有人唸書?」龍女道:「此乃屈大夫之宅。他因漢江窄小,不足以開其胸臆,故借在這清水洋中蓋幾間茅屋。
  朝游蒼梧,暮游碣石。無事在家,則閉戶以讀《離騷》。」珍珠歎道:「原來三閭大夫尚在此間!」
  車過三閭之門,出了清水洋,看見一隻大船,類若龍形,置造精巧。下面用紅漆大架子將船托住,船上艙門一溜兒關著,上面像有封條。龍女指道:「小姐可知此船出處嗎?」珍珠搖頭答道:「實在不知,求公主指示。」龍女道:「此即昭王南征之龍舟也。」珍珠點頭歎道:「真是一件道地古董!」龍女笑著指道:「那也是一件古董。」珍珠回頭一望,只見一座大山,蒼翠如滴。下有石橋一道,長不可計。因問道:「這是一件什麼大古董?」龍女道:「這就是秦始皇所鞭入海之山梁也。」珍珠笑道:「真是古董。我看那山上倒像有些亭台樓閣。」龍女道:「當日上面本無樓閣,因漢武帝差了些童男女到海求仙,知其無益,徒傷人命,以此將他們留住此山。」
  兩人正問答的十分高興,只見前面波濤洶湧,雪浪如山,一個大魚揚波鼓浪而來。魚背上騎著一人,儒巾儒服,看去不過四十左右年紀,白面長鬚,儀容豐彩。看見龍女,高聲問道:
  「公主何往?」龍女答道:「送故人家去,須游海市,不知學士何以許久不來?」那人笑道:「被東海令伯款留暢飲,又遇賈長沙邀去,訪范少伯醉談數日,代西子作彩蓮歌百首。今日無事來訪令尊,以博一宵之醉。」那人話未說完,大魚噴浪而去。龍女道:「小姐識此人否?」珍珠道:「閉處閨門,何能得識海中仙侶?」龍女笑道:「此即李太白。白騎鯨歸海後,每日醉游四海,詩酒逍遙,與我父王們最為莫逆。」珍珠點頭,歎息道:「原來是青蓮學士!何幸今日得瞻仙范。」龍女指道:「此處不可不去逛逛。」珍珠望見人煙嘈雜,車馬紛紛,往來如織。更有層樓飛閣,金碧輝煌。有座玲瓏寶塔,矗立天際,塔門洞開,看去每層門內坐著一尊金佛,祥光閃閃。塔下棟宇如鱗,一望無際。此時儀從業已到市,四海來貿易的那些鮫人早俱俯伏在地。珍珠見兩邊擺設盡是寶貝,人世所無。車過之處,光彩奪目,不知其名。古今異寶,千奇百怪,不一而足。那層樓上仙音嘹嚦,絲竹悠揚,聽之令人心神俱暢。有兩隻彩禽,如世上所畫的丹鳳,生得絢爛可愛,棲在飛閣朱欄上。其鳴如敲金擊玉之聲,十分清越。珍珠贊歎不已。
  龍女道:「此即海市蜃樓,乃四海鮫人出奇獻寶之所。」車馬過了海市,來到一山,晶瑩光潔,可鑒毛發。山上仙花瑤草,沁心徹骨。龍女道:「此乃蓬萊山腳,上面乃神仙居處。」走過那山,見水族們分兩排站住。前面一個大木牌擋著去路。龍女道:「已到此間,不必再往前去。」珍珠道:「怎麼這木牌橫著當路?」龍女道:「此乃張騫所乘之槎。過此即弱水洋,非咱們所管地方。」吩咐將車進入江口。水族們前後擁車,飛奔而走。
  珍珠耳內只聞千軍萬馬之聲,振心眩目。約走了有幾千多里,見有一條鐵線掛在虛空。有一和尚,身坐蒲團,將頭頂住鐵線,屹然不動。珍珠指道:「這又是什麼故事?」龍女笑道:「這就是你在此投江的金山。」珍珠驚道:「我見金山極高且大,怎麼是這一條鐵線掛在水中?」龍女道:「金山上大而下小,浮在水中並無跟腳,乃天地造化之氣凝結而成,非如他山之有跟脈也。這和尚就是法海禪師,上帝怪他多管閒事,離間人家夫妻,逼的白娘子大不得已,恨極以至水滿金山,壞了幾多生命。因他是造罪之魁,罰他坐頂金山,千年釋放。就派白娘子領水族們在此看守。」珍珠歎道:「想白娘娘覆缽之時,令人髮指,今即如此,尚堪解恨。」道言未了,見個素衣美人後面跟著青衣美婢,搶到車前給公主請安。公主笑道:「賈千金正在此念你。」對珍珠道:「這就是白娘子同青兒。」珍珠向白娘子道:「今日一見,深解人恨。」白娘子同青兒含笑點頭,不及答話,車已過去。
  又見一座黑山,上面毫光現現,忙問道:「那是什麼東西?」龍女笑道:「乃是一段故事。」車子來到面前,龍女吩咐止住,用手指道:「你看那邊睡著一物。」珍珠細看,見是一個丈把長的大馬猴,拳著手腳睡著不動,脖子上帶著一條鐵鏈,正在那裡放光。珍珠道:「怎麼這裡鎖著這麼一個大馬猴呢?「龍女笑道:「這馬猴才是個道地古董,他名字叫做支巫祈,乃開天闢地的一個大水怪,被大禹王拿住,用」五行正一鎖」
  將他鎖住。那一堆就是正一鎖,並非黑山。底下是個海眼,就命他在此守著。」珍珠驚道:「咱們快些去罷,休要惹他。」龍女笑道:「無妨,此物善睡,數千年未曾醒過。」珍珠指道:「那邊又是什麼光彩奪目?」龍女道:「那光彩奪目的地方就是貴處,所謂聚寶門是也。」珍珠道:「已到金陵,不知公主還要送我到什麼去處?」龍女道:「送你一個去處,自有親人見面。」
  正說話間,那車來到一個宮殿門口。見一個將軍走到車前,躬身說道:「奉夫人之命,請公主下車,暫為歇息。」龍女道:「我正欲拜訪夫人。」吩咐帶車進去,到了二門下車,有一位絕美的夫人,宮樣裝束,後面跟著四五十美婢,俱是戎裝佩劍,一齊迎上前來。那夫人笑道:「早間耳熱,知今日有故人相訪,何期雲中君果然翩翩而來。」龍女笑道:「因公奉拜,殊非誠敬,不聞鼓瑟之聲,已為幸甚。」夫人指著珍珠道:
  「此君乃我之舊雨,同至此間,實為難得。」相將至殿上,彼此施禮,分賓坐下。龍女對珍珠道:「此位就是漢昭烈帝之孫夫人也。」珍珠肅然起敬,連忙拜見。孫夫人答禮道:「昔到幻虛宮,常與諸仙子聚談竟日,不期轉劫軟紅,久疏把晤。今日又得一親仙范,甚慰渴思。」珍珠道:「自隨軟紅,已迷幻境,茫茫海宇,顏面皆非。今見慈容,實深欣幸。」孫夫人道:
  「幸幻虛宮中諸仙又復相聚一堂,尚不寂寞。」珍珠正欲相問,見有人進來,通報了幾句說話。龍女同孫夫人笑道:「來的湊巧。」剛起身迎接,早見三位美人一同進來。珍珠看那左邊的美人,一張瓜了臉兒,蛾眉鳳目,鼻如琢玉,口似含桃;骨肉停勻,不肥不瘦;豔若春花,秀如秋水;雲鬟高髻,耳墜明珠;披紫綃之衣;曳水絲之裙;裊裊婷婷,真是神仙中之國色。右邊美人,穿著翠雲衫,水紅皎綃裙,身材略瘦些兒。中間美人,穿著彩衣繡裙,比左邊美人略高點子。
  三人容貌,不差上下。珍珠暗暗稱贊不已,頗覺自慚形穢。中間美人說道:「今日來的有興,不但遇著遠客,還見著了會中人,真是快事!」孫夫人同龍女、珍珠趕忙迎接,一同來至殿上,施禮坐下。彩衣美人對珍珠道:「別來甫及一秋,而人間已見鵲橋二十渡矣。不識猶念及故人否?」珍珠未及回答,孫夫人指著紫衣美人對珍珠道:「此即世上所傳江臯解佩之洛妃也。」指彩衣者道:「此是娥皇。」又指翠衣人道:「此是女英,俱是舜妃。與你同是幻虛宮中仙子。」那三位美人道:
  「幻虛境中人物,已兩歷塵寰。唯曇妹兩世一身,更為美事。」龍女道:「久不聞洛妃雅奏,今幸得遇故人,願聆一曲,以滌煩襟。」洛妃道:「自瀟湘一曲之後,此調不彈久矣。今日舊雨相逢,自當一呈薄技,然必須二妃以南薰和之,方不寂寞。」蛾皇、女英笑道:「南薰之調,安能及江上峰青?」孫夫人道:「三妃休要過讓。今日歡聚,必須各盡所長,有不遵令,罰依金谷。」洛妃笑道:「夫人風雅,不減蘆花。江上不知此時猶憾江郎否?」孫夫人道:「赤壁之役,耿耿於中,白帝之師,更堪髮指。呂蒙、陸遜之徒,未得生飲其血,實為恨事!」女英道:「佳客在前,休提往事。若再深言,又不能無陳思之感矣。」洛妃回過頭去,笑道:「英婢饒舌。」龍女道:「休要耽擱曇仙正務。」洛妃點頭,命侍兒迦陵取過錦瑟,解去絳囊,橫於膝上,用纖指輕輕撥動,一時四顧無聲。珍珠凝神靜聽,只覺得一縷仙音忽遠忽近,如斷如續,悠悠揚揚,嗚嗚咽咽。其響處上遏青雲;其幽處潛通黃壤。珍珠聽到出神之際,覺著自家身子飄飄搖搖,心怡骨軟,說不盡仙音之妙。
  見有兩隻五彩大鳥在庭前對舞,鳴如戛玉,羽若流霞,舞皆應節。
  珍珠正聽到出神入化之時,只聞」鏗爾」一聲,其音寂然。
  惟有滿庭香霧濛濛,和風習習。孫夫人贊道:「『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尚不足以寫其神況也。」洛妃道:「方才與夫人敘談往事,心有所感,不覺變為徵聲,幾乎不能終曲。」孫夫人同娥、英二妃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洛妃笑道:「俟幻虛宮諸仙子回山之日,當竭盡所長,以博一笑。」孫夫人道:「此刻應領教二妃雅奏矣。」娥皇命侍兒湘月抱過瑤琴,橫於幾上,左勾右剔,款款輕輕,彈出《平沙落雁》。接著是女英亦彈一曲。兩人琴音不亞湘妃鼓瑟,眾人稱贊不已。
  珍珠聽得心曠神怡,十分羨慕,因而想道:「凡間安得有此妙音?偏我一無所能。」正在思想,孫夫人們早已知其心念。
  龍女道:「我有小技亦要班門,三妃幸勿見笑。」命侍兒迦陵取過一枝羊脂玉笛,光潔晶瑩,十分可愛,龍女接在手中,吹出《梅花三疊》,響遏青云。吹畢,各侍兒收過琴、瑟、玉笛。
  孫夫人道:「曇仙頗有知音之感,願三妃授以一曲,為凡間絕調。」洛妃道:「我之錦瑟,非伊朝夕之功,一時難以領略。唯二妃瑤琴,尚可相授。」二妃道:「曇妹向在幻虛宮,琵琶最為獨調。不知此時猶能此技否」珍珠道:「音樂之事,生平頗喜,苦無傳受。倘蒙不棄,願拜門牆。」娥皇大喜,叫湘月取過一面琵琶。珍珠見製造精巧,非世上所彈之物。娥皇道:
  「此乃王嬙故物,後沉於北海,為我所得。今以相贈,宜加珍愛。」珍珠拜謝。娥皇遂將勾彈挑剔之法,詳悉指授。珍珠心領神會,過目不遺。又傳以數曲,命珍珠試彈一曲,頗能會意。娥皇們一齊說道:「從此潛心嫻習,可以無敵人間矣。」珍珠歡喜之至,感謝不盡。
  孫夫人道:「我有小技不同於人,亦當博諸君一笑。」站起身來,解去宮妝,命侍兒取過兩口寶劍,就在殿上分開門路,輕舒玉臂,擺動柳腰。初猶似飛花落雪,片片寒光;繼而是電掣星流,層層銀浪。舞夠半日,剛才收住。三妃、龍女無不極口交贊道:「夫人英烈之氣猶然如昔。」孫夫人道:「我有數家劍法,生平得意,未傳於人。今以相授,閨中寂寞亦可消遣,日後很有用處。」遂教珍珠以舞劍之法。口傳手教,約有半日,方能領會。令其自舞一回,諄諄指撥,囑其謹記。吩咐左右抬過一樣兵器來,指道:「此乃溫侯畫戟,我留之無用。曇妹臂有鵬筋,人間無敵。我以此相授,日後可成戰功。用槍之法,亦無外於此。」說畢,持戟在手,分開門路,層層教導。珍珠耳聆目視,心領神會。孫夫人令其自試,笑道:「從此演習可稱無敵矣。」即將此戟送在身臥處,可自取之。又命侍兒取過一張弩弓,對珍珠道:「此乃臥龍先生所造之神弩,一發十矢,三百步外射無不中。我今教你用他之法,將來自有用處。」珍珠領教拜謝,孫夫人細細指示一番。
  珍珠正在演試弩箭,有個侍兒過來在夫人面前說了幾句話。
  夫人道:「命他進來。」侍兒答應出去。不一會同一位將軍進來,手中拿著個紙卷。珍珠看那將軍,約有三十來歲年紀,相貌堂堂,威風凜凜,金盔金甲,腰間佩著寶劍,器宇軒昂。見孫夫人恭身侍立,將手中紙卷遞與侍兒道:「呈上夫人,此乃十月二十三日人口冊,請夫人畫稿。」侍兒接著遞與夫人,孫夫人接著,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問道:「此中豈無可矜可憫之人?」那將軍答道:「此係地藏佛主稿,會同三官大帝、東獄河神再三斟酌而定,並無可矜者在內。」孫夫人道:「一念之善,即可保全性命。況為日尚早,豈無一念為善之人呢?我雖畫稿,但到臨時,望將軍務須留意,察其靈光中稍有光亮者,亟須救濟,以體上帝好生之心。斷不可因其已入冊中,任其沉溺。」那將軍諾諾連聲答應,伺候著夫人在稿尾畫了花押,命侍兒遞與將軍,告辭而去。
  夫人對珍珠道:「此人即甘興霸,乃東吳名將,至今血食一方。方才所呈,是十月二十三日江中小有劫數,這個機會與你相得,我暗中為你調停,你須謹記。是日有官船因風暴避入港中者,必須差人到船相請拈香,自有好處。芭蕉樹下神弩一百張,還是赤壁之後無所用之,埋於此地下,今以相贈。」洛妃道:「我們陪曇仙到百花潭遊玩一回,以便歸去。」孫夫人點頭,穿上宮妝衣飾,同眾人來到後面一個高台上,見那台中有一大井,孫夫人同龍女、三妃對珍珠道:「此即百花潭,乃古今第一妙境,不可不看。」珍珠聽說,走至潭邊,往下一刻,深不見底,回頭正要相問,孫夫人將他一推道:
  「休忘今日!」
  珍珠一個倒身翻了下去,自問萬無生理。未曾到底,只覺著一陣冷風鑽心刺骨,不知不覺昏迷過去。停了一會,耳內似覺有人叫喚,慢慢將眼睜開,只見面前站著幾個道姑,不知是誰,趕忙坐起,四面一望,原來身臥橋邊沙地上,見周圍是柳樹沙堤,樹林裡有個廟宇。橋那邊望去,是個小港,直通入大江,一望無際。珍珠站起,問道:「你們是誰?這是那裡?」內中一個年紀大些的道姑笑道:「我們就是這清涼觀的女道士。
  這裡是儀徵地方,土名叫做平安港,面前就是大江。剛才徒弟對我說,橋邊睡著一個姑娘,像是江裡氽來的。我領著他們來瞧,見是個活的,因此叫喚。不知姑娘是那裡人?姓什麼?仔嗎睡在這兒?」
  珍珠道:「我姓賈,同母親回金陵去,過金山失腳掉下江,不知多會氽到此處。你這清涼觀都是女道士嗎?老道士姓什麼?」那人答道:「我姓李,道號行云。這個師弟姓張,名叫流水。這是我的徒弟,姓袁,法名可石。觀裡的老道士死了,如今的觀主姓王,年紀不過二十來歲,生的很好的一個品貌,名叫不期道人,是個金陵大戶人家的閨女,一年四季總不見人。
  不要說男人們沒有見過,就是女眷們也不許見面的。如今你這姑娘,還是要回去呢,還是要到別處去?趕早好走,一會兒黑了瞧不見路不是玩的。」
  珍珠道:「我且到觀裡去見見觀主,求他方便,借我住幾天,再作道理。」李行雲道:「不用去見咱們觀主,我就是當家的,一應事情是我作主。咱們這觀裡,從沒有借人住過。本城有些太太、奶奶們到觀裡養靜,不拘大小,總是八十大錢一位。每天兩頓素飯,茶水現成,各人添菜,自備煙茶、燈油。
  服侍的老道們,每節賞他們一吊錢。洗衣服是十五個大錢一件。
  這是一定而不可移的規矩。若是說借住幾天,咱們這觀裡,那裡有這些房子借人家住?還要飯也借,茶也借,煙也借,什麼都借。不怕姑娘惱的話,你若是個男人,咱們還要借給你去養孩子呢。」珍珠聽了李行雲的這番說話,不覺面脹通紅。想了一會,說道:「我依你,每天也不過八十大錢。咱們且到觀裡去商量,也還要見見觀主。」張流水道:「也罷,且到觀裡去說罷。」
  李行雲領著走不多路來到山門,見懸著一塊大匾寫著」清涼觀」三個大字,山門內塑著一位王靈官,神像威嚴。珍珠拜過靈官,轉入後身就是大殿。院子裡有幾棵蒼松古柏,東西兩邊都是廂房,十分幽靜。大殿上供著三清聖像,珍珠拜過,問道:「觀主的雲房在那裡?相煩指引。」張流水道:「你跟我來。」珍珠跟著流水走出三清殿,往東轉進後身,另有一個小小院落,雙扉緊閉,寂無人聲。流水在銅環上輕輕叩了幾下,聽見鸚哥喚人聲。隔了一會,有人開出門來,同珍珠對面一看,彼此大驚,叫道:「哎呀!」不知是誰,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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