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蕉雨齋友梅談遇合 水晶宮月老說姻緣

  話說桂夫人們大船將收江口,只見一隻紅船飛奔而來。桂夫人道:「來接親家了。」王夫人回頭往江上望去,見是桂廉夫領著幾個家人來接,對桂太太道:「又要勞妹夫遠接。」桂太太道:「想是老太太等的心煩,叫他來瞧咱們。」正說著,那紅船早已幫住。桂廉夫站在艙上招呼道:「大姐姐怎麼昨日才到?叫咱們好等。」王夫人站起,對窗答道:「路上耽擱了一天。怎麼又勞妹夫來接?」兩邊說著話,船已收入江口,不一會到了碼頭。此時祝府上的轎馬俱已擺滿,祝筠親自來接。
  又兼著鎮江太守周大老爺是賈政同部的司官,當初也最相好;還有鹽鐵使蔡大人、提刑副使龔大人,都是賈政做江西糧道時的同寅。聽見賈二太太回南,俱差人來接。又是祝府上幾位至親老爺們,也有親自來接。碼頭上不下數千人,十分鬧熱。
  賈府的周瑞接了各家帖子,交給自家的女人,同梁貴的媳婦上去稟知。王夫人吩咐,命周瑞去各家致謝,請親家老爺相見。祝筠進艙拜見,彼此稱謝。各位太太們紛紛上轎,由碼頭一路進城,滿街上男女比看會的還要熱鬧。走不多時,已到祝府大門。王夫人轎子在前,見門口街上齊齊整整站著三四十個體面家人,二門前有門上老管家帶著一二十個執事家人站班迎接。
  今日,賈親家太太初次上門,不走夾道,轎子到茶廳歇下。
  各位太太、奶奶、姑娘們陪著走春暉堂,進去到敬本堂。見一位太太帶著丫頭、媳婦迎接出來。桂夫人對王夫人道:「這是鞠親家姐姐。」王夫人聽說,忙上前相見。彼此說些欽仰,鞠太太道謝,「將友梅繼留膝下,存歿成全,感恩無既」。兩位太太拉著手兒謙讓一回。李紈、平兒、寶釵、巧姑娘上前見禮。
  鞠太太問:「那位是寶二奶奶同四姑娘?」王夫人指道:「這是寶玉的兒媳。四小女已先回金陵。」鞠太太再三致謝。寶釵、友姑娘過來見姑媽,彼此流淚。鞠太太道:「好孩子,我聽見你立志堅貞,因此才得有這樣的好母親。我同你姑夫聽了很歡喜。」梅秋琴道:「且見過老太太,你娘兒們慢慢再談。」太太們走過崇善堂,來到恩錫堂的院子,見甬道右邊站著一溜兒姑娘、媳婦們,俱是素雅妝束,人人體面。王夫人猛抬頭吃了一驚,定睛細看,用手指著問桂夫人道:「那個姑娘是誰?」桂夫人指道:「就是這周惠家的女兒,名叫婉貞,是老太太最喜歡的丫頭。」婉貞趕著上前給賈太太請安。李紈、平兒、寶釵瞧見也覺心動,巧姑娘更難為情。王夫人指著巧姑娘對眾位太太道:「這周姑娘真活像生他的母親、我姪女兒熙鳳的模樣,剛才一眼瞧見幾乎叫錯。天下那有這樣活像的樣兒!」
  鄭太太笑道:「周姑娘的品貌同巧姑娘也不差上下。」寶釵指道:「這九如妹妹豈不活像史姑娘!」竺太太笑道:「怨不得茗煙初次見面,認做是史姑娘,原來咱們九如真個像什麼史姑娘。」王夫人點頭笑道:「祝親家府上奶奶、姑娘們,有像這個、像那個的,不一而足,再沒有周姑娘同九如奶奶像的這樣全備。」
  眾位太太們一路說笑,走過忠恕堂到垂花門口,見幾個體面老管家婆領著三四十個粉白黛綠、錦雲香霧的姑娘、嫂子們兩行站班。王夫人想道:「自大門前起,直至此處,一切廳堂、人物遠勝榮寧兩府。咱們當年光景,何曾有這樣氣概,真不愧是尚書宅第。」心中甚為歎羨。進了垂花門,走景福堂進去,剛到怡安堂甬道上,見一位三十來歲的太太領著三個美人,身穿孝服,後面跟著一二十個美貌姑娘、媳婦迎接上來。竺太太道:「三親家同著三位奶奶來了。」王夫人忙上前相見,彼此見禮。石夫人道:「老太太有恙,不能遠迎,在堂前拱候。」王夫人道:「怎敢勞太夫人等候。」桂夫人道:「咱們本來耽擱的長遠了,老太太等的著急呢。」邀著王夫人竟往介壽堂來。
  走進院門,見東西兩廊下有女如雲,站班迎接在甬道上。走了一半,瞧見介壽堂前,珠簾高卷,四個美人扶著一位鶴髮慈容的太夫人走出台階,站在棚下。鄭太太、鞠太太道:「老太太出來迎接。」王夫人聽見,急忙走上前去,見老太太剛要下來,連忙止住,趕上台階將太夫人雙手捧住,同進介壽堂。後面太太、奶奶、姑娘們都一齊進去。餘下的姑娘、嫂子們俱在卷棚下站著。
  王夫人領著李紈們挨次拜見,祝母十分歡喜,同王夫人異常親熱。敘談幾句,將平兒、寶釵、友梅、巧姑娘四人拉著問道:「那兩個是我寶貝的孫女兒?」梅秋琴笑道:「老祖宗,這位璉二太太是桂哥兒的丈母,是這巧姑娘的母親,別將他娘兒兩個認作姐妹。」祝母同眾太太哈哈大笑。秋琴指道:「這是老祖宗的寶貝孫女兒寶釵。那珍姑娘回了老家兒,這個友姑娘代珍珠來作寶貝的。」祝母笑道:「我那裡知道珍姑娘家去了,咱們不住口的念著珍珠、寶釵,誰知想著了一半。不是秋琴說給我知道,竟將他娘兒兩個認作姐妹,真我糊塗了。」祝母說著,又放聲大笑。秋琴道:「今日老祖宗很樂,說話的聲音就像金鍾似的。」汝湘道:「不但老太太聲音響亮,連壽紋裡面都放出毫光來,照的臉蛋兒比咱們還後生。」祝母聽了哈哈大笑道:「秋琴同汝丫頭娘兒們都煉就的一串兒,說話倒是很好的一班八角鼓兒。」秋琴道:「這是薛二姐姐的寶月姑娘,都見過了老祖宗,請台坐,讓咱們姐妹們見個禮,再同親家姐姐們慢慢的說罷。」
  祝母笑道:「我只顧說話,真個倒忘了你們見禮,我站在這兒讓你們罷。」太太、奶奶、姑娘彼此拜了半日,扶老太太的四位姨娘過來拜見。諸人都相見已畢,祝母讓了坐,太太們挨次坐下。介壽堂、怡安堂兩處體面姑娘上來送茶,一溜兒齊齊站著。候接過茶杯,就是介壽堂的吉祥、五福兩位姑娘,帶著怡安堂、承瑛堂、蔭玉堂、瓶花閣、海棠院以及四位姨娘處各執事姑娘進來行禮。接著是效力姑娘們進來磕頭。剛才完畢,又是查、槐、周、廖四個老管家婆帶著各處辦事,以及閒散各家人媳婦進來行禮。又是家生女兒們磕頭拜見。王夫人同李紈們再三致謝,應接不暇。只見一群一陣碎錦攢花,幾疑身在廣寒深處。眾人鬧了半日才畢。接著,祝筠、梅白、鞠冷齋進來相見,祝筠稱謝未了,鞠冷齋再三拜謝。王夫人每位應酬幾句說話。祝母道:「親家太太還有幾天耽擱,等著慢慢的再謝,且讓咱們吃飯罷。」祝筠們退了出去。
  祝母吩咐擺飯,桂夫人道:「介壽堂、怡安堂兩處吃罷。」祝母道:「今日大團圓,都在一堆兒吃的熱鬧。承瑛堂的娘兒三個,連秋瑞、夢玉也去叫來,不必等過百日,只管行走。
  我這會兒全都丟開了,是他們各人的壽命,叫我老的苦會子也是無益,揉揉肚子算了罷。」王夫人同眾位太太說:「老太太見的很是,叫做小輩的心裡相安。」
  桂夫人差人請承瑛堂的太太、奶奶,蔭玉堂大奶奶同玉大爺暫換青服來見老太太。傳事的嫂子們分頭去請。介壽堂正在擺設杯箸,石夫人領著夢玉、秋瑞、芳芸、紫簫一齊進來給老太太請安。祝母道:「你們都是方才見過的,等吃過飯慢慢再談家事。」桂夫人道:「賈大姐姐姑嫂、姐妹同老太太坐在這邊;鄭大姐姐、桂三妹妹、顧二妹妹、梅大妹妹同璉二親家太太坐一桌;我同竺、鞠兩親家,三妹妹同著大親家太太坐這一桌;寶二奶奶、月姑娘、六姑娘、巧姑娘,有他姐妹們一堆兒熱鬧。」祝母笑道:「我不管,叫我坐在那兒,我就坐在那兒。夢玉有好一程子沒有同我吃飯,叫他到這邊來,同著丈母們吃罷。桂堂、魁兒各人陪著他丈母在那邊坐。今日真是大團圓,要吃的熱鬧。」梅秋琴道:「老太太知道快要收新米了,叫咱們打掃倉房呢。」竺太太們一齊大笑,跟著老太太挨次坐下。
  王夫人們雖是初次相逢,倒像是一家眷屬,十分親愛,並無客氣。海珠們同寶釵像是時刻見面的手足一樣,更難說其親熱。
  嫂子、姑娘們往來伺候。
  不一會,用完早飯,太太們在祝母套房裡敘談。海珠們邀了寶釵、寶月、巧姑娘到海棠院去。鞠太太、秋瑞帶友梅回蕉雨山房,要談談手足關情的說話。來到怡安堂甬道上,鞠太太道:「我同友梅去說會子話再來。」海珠道:「自然寶姐姐也還要過去請安。」秋瑞道:「怎敢勞寶姐姐的大駕。」掌珠笑道:「你不用謙虛,少不了咱們陪著寶姐姐各處都要走到的。」秋瑞笑道:「既蒙光降,我當掃徑以待。」汝湘道:「不要耽擱,你快去罷,咱們少刻一准賜顧不誤。」海珠們一齊好笑,來到景福堂後身,彼此分路。
  夢玉、梅春同海珠姐妹、汝湘、九如、芳芸、紫簫、修雲、蟾珠、寶釵、寶月、婉貞、巧姑娘、顧玉書俱到海棠院,讓在東邊碧紗槅裡坐下。翠翹們連忙送茶。寶釵笑道:「我今日頭一遭兒在此,也該同主人見個禮才是。」夢玉道:「咱們拜過兩次兒了,盡著拜個什麼勁兒!」婉貞笑道:「咱們這裡來的太太、奶奶們,一年我不知要見多少,沒有這今日見賈太夫人同各位親家太太這樣面熟,倒很像是常在一堆兒的,不是個怪事!」寶釵笑道:「不但你瞧著咱們面熟,咱們瞧著這裡諸位姐姐、妹妹也像是素來相認。內中你同九如姐姐,更似我的兩個至好。可見天下人形貌相似者原不足為奇。」夢玉道:「我常聽見人家說,我有些像賈府的寶二爺。我想寶二爺是溫溫玉人,蓬萊仙質,咱們是野草凡花,安能想其形像!今日寶姐姐在此,看看我同寶二哥果有一二處相像否?」寶釵聽說,眼圈兒一紅答道:「像也好,不像也好。」修雲看見寶釵瑩瑩欲淚,趕忙接口道:「咱們同寶姐姐說說別的罷,別耽擱了工夫,像不像慢慢再說。」金鳳道:「沒有見寶二奶奶時,成天家不住口的記念,今日見了面,倒沒有什麼說話了。」紫簫笑道:「這叫做及至相逢半句無。」芳芸道:「並不是沒有話說,是話太多了,不知在那頭說起。」蟾珠笑道:「你們都別言語,等我同寶姐姐敘敘別悃。說的高興,自然引起他們的話來。」
  修雲笑道:「既是這樣,你同寶姐姐說起來,咱們靜聽。」芳芸道:「你們瞧,夢玉怎麼呆呆的出了神?」眾人回過頭來,見夢玉斜坐在一張小螺甸榻上,懷裡抱著個素青緞子靠枕,瞧著寶釵,目不轉睛出了神去。海珠笑道:
  「這又是那一股子勁兒?」紫簫叫道:「玉大爺,你怎麼不說說話兒,儘管發什麼呆呢?」夢玉並不聽見。婉貞忍不住站起身來,走到夢玉面前,用手推著道:「大爺怎麼不說話,叫著又不聽見?」誰知夢玉隨著婉貞的手睡倒榻上,睜著眼,張著嘴,昏昏沉沉不省人事。婉貞大驚,忙叫眾人過來瞧瞧。海珠們聽見齊走過來,叫的叫,推的推,夢玉只是不蘇。急的眾人手忙腳亂,沒了主意。寶釵道:「趕著吹點平安散到鼻子裡去,一打噴嚏就好。」金鳳們忙取平安散來,汝湘給他吹了好些,總不見打噴嚏。眾人正在著急,只聽見寶釵胸前一聲響亮,猶如金鍾玉磬之聲,十分清越。其音未了,見有一道白光直撲至夢玉臉上,寂然不見。夢玉忽然翻身坐起,問道:「怎麼你們都站在這裡?」九如道:「罷呀,小祖宗!你好端端一會兒是個什麼症候?活活叫人急死!不虧寶姐姐身上帶著寶貝救你過來,咱們就要去回太太,趕著請大夫進來診視。你到底是真呢,還是假呢?」
  夢玉歎道:「我見了寶姐姐,心裡只想著要哭,不知是個什麼緣故。剛才坐在這裡,覺得一陣心酸,就像睡著了一樣,耳邊聽見有人叫我,只是答應不出。正在為難,忽然一陣檀香沁入心骨,誰知是寶姐姐帶著的寶貝。我不知是什麼緣故,這一陣心中難過;又不知寶姐姐是一件什麼寶貝救我過來,給我瞧瞧,也好放心。」寶釵笑道:「我身上並無寶貝,有個什麼給你瞧的。」修雲、海珠道:「方才眾人都聽見寶姐姐胸前一響,就像金鍾玉磬一樣,接著有道白光撲到夢玉臉上,他就蘇了過來。人所共見,一定要請教這件寶貝是個什麼樣兒。」寶釵笑道:「實在我身上沒有寶貝,只有一個金鎖,還是我小時一個什麼和尚送的,他說終身帶著,可以消災免難。惟有這件東西是我常帶在胸前,或者就是他也未可知。餘外幾件玉器俱非寶貝,倒是我頭上帶的這枝簪子,真是個寶貝,我取下來,你們瞧瞧。」說著,在雲髻上將那鬆枝簪取下,與眾人細瞧。
  芳芸笑道:「果然這枝簪子有些異樣,還帶著寶光現現,異香撲鼻,到底不知是件什麼東西?」蟾珠笑道:「這簪子的來歷,一會再請教。剛才那響聲同那光亮可不是他。想來還是那個金鎖作怪,何不也取出來叫咱們賞識賞識呢。」
  寶釵被他們纏不過,只得將面上衣服解開,露出那個金鎖。
  眾人看見光彩奪目,異樣精巧,並非凡工製造。夢玉兩手托著仔細看了一會,說道:「我很像在那裡見過。」紫簫道:「罷呀,又是你見過,總是賈太太府上不拘是人是東西,都是你見過的。」夢玉笑道:「且不要說我,你們方才都私下裡搗鬼,說是賈太太府上的人沒有一個不面熟,這會兒你們又說我認得這個那個的。」掌珠笑道:「你們說的只管說,夢玉瞧的盡著瞧,倒叫寶姐姐開著懷伺候著奶奶、姑娘、爺們說話。」眾人聽了,不覺好笑。九如道:「咱們陪著寶姐姐到秋丫頭家去逛逛。他們去這半日,什麼話也該說完了。」寶釵道:「我且到諸位姐姐妹妹屋裡去拜望拜望,再到鞠大姑媽家去。」夢玉道:
  「依我說,寶姐姐先到蕉雨齋坐會子,同了友妹妹再往一處一處去逛。」汝湘道:「橫豎今日一天也走不完這些地方。」寶釵笑道:「今日就是走半夜也都要走到,別叫姐妹們思糊我,說到這家,又不到那家去。」夢玉道:「誰思糊姐姐的,誰是混帳行子。」芳芸道:「夢玉是那裡學來的,動不動就賭咒,那裡像個爺們!」海珠道:「咱們走罷,別耽擱工夫。」眾人出了海棠院,徑往蕉雨齋來。此時鞠冷齋夫妻、女兒同著友梅正將前前後後的流離顛沛,以及遇著賈府收留之事,細細暢談,老夫妻十分感歎。丫頭們進來回道:「玉大爺同眾位奶奶們陪著賈府的寶二奶奶來了。」鞠太太聽見,領著秋瑞、友梅出來迎接。寶釵瞧見說道:「怎麼勞姑媽遠接?」鞠太太道:「姑奶奶今日初次到此,又是救我友梅的恩人,理該遠接。」寶釵笑道:「姑媽怎麼說起客氣話?友妹妹是我兩姨姐妹,若是知他流離失所,尚應收留照應,何況是無意相逢。又是我太太留為繼女,我於友妹妹毫無好處,何恩之有?姑媽這樣說來,致使我汗顏無地。」鞠太太道:「兩車相遇之際,若非姑奶奶收他回去,安有今日?此恩此德實難盡言。」太太們來到堂屋,寶釵重又見禮。鞠冷齋看見人多,出去同梅香月閒話去了。鞠太太讓寶釵們坐下,吃過茶,就將剛才友梅所說之話從頭至尾說與海珠們聽。眾人一齊感歎,都說是賈姨媽同寶姐姐、四姐姐實在恩同再造。
  眾人正在說話,見友梅、寶釵、夢玉、秋瑞一齊流下淚來。
  寶月、海珠們瞧見,知道是提起四姐姐,所以傷心,也都覺著悲苦。誰知蟾珠、巧姑娘分外傷心,不期然而然的哭將起來。
  鞠太太勸慰一番,又同寶釵敘談一會。聽差的嫂子來請太太、奶奶仍陪寶二奶奶、月姑娘、巧姑娘、友姑娘到怡安堂用點心,太太們都在那裡等著呢。鞠太太聽說,邀著寶釵們同進垂花門往怡安堂而去。
  不言賈府的太太、奶奶、姑娘們在祝府盤桓留住歡樂。夢玉、海珠們同寶釵十分親熱,王夫人愛周婉貞,相依朝夕之事,俱且慢表。且說珍珠落水之後,將兩眼緊閉,耳內猶如鼓響雷鳴,鼻孔中兩條水箭深射入腦,咬緊嘴唇,不通呼吸,身不由己,隨波扯拽,四肢無力。到此際,心事茫茫,魂迷氣斷矣。
  悠悠蕩蕩,不知歷盡多少蜃樓蛟窟,忽覺鼻中奇癢,打了幾個噴嚏,耳邊不聞水響。睜開雙眼,只見自身睡在個大牌樓底下,旁邊站著幾個奇形怪狀、似人非人的東西。珍珠想道:「我身已死,此間想是陰司地府。既到此間,自然要同了他去。」想罷,將身坐起,見烏雲散披兩肩,心中轉道:「世上人看見鬼皆披髮,我常不信。誰知這會兒我也披著頭髮,甚覺可笑。偏要將頭髮挽起,去掉做鬼的俗態。」心中想畢,站起身來,將烏雲挽起,想著並無簪子,這頭髮如何挽得住呢?猛然看見旁邊站著個怪物,倒像個蝦精,嘴上針鋒蝟立,光亮通明。想道:
  「何不拔他一根做個簪子,橫豎我是江中之鬼,還怕他攆我上岸去不成?」主意想定,大著膽子走上前去,竟在那蝦精嘴上使勁一拔。那精怪出其不意,迴避不及,被珍珠將嘴上硬須拔一根,疼的在牌樓底下亂跳。珍珠趕忙插在頭上。有個鮎魚精咧著大嘴呵呵笑道:「不成材料的東西!不過拔掉一根毛,也值得這樣亂跳。」蝦精道:「這姑娘好厲害手段,剛到面前就去掉我一根毛,若沾著他的身子,不用說連蝦米兒都要撈空了。」珍珠聽說,亦覺好笑。看那牌樓以外水皆壁立,自牌樓以內金碧輝煌,並無水跡。又看牌樓上寫著「澤潭蒼昊」四個大字。還有一副對聯,在左邊是:
  志切蒼生遍大地陽和一犁春雨,
  又看那右邊是:
  職司化育慶萬方豐稔疊沛甘霖。
  珍珠正看對聯,那幾個怪物說道:「快些去罷,老爺在那裡等著呢。」珍珠想道:「既到此間,自然要到閻王殿上走走。」遂放大膽子跟著那些東西走。過牌樓約有一箭多路,旁邊有一座小衙門,精怪領著走進大門。見那大門邊坐一個黑胖大漢子:身穿青直綴,腳登皂靴,頭戴尖頂院子帽。那脖子約有一尺四五寸長,垂著頭,幾個田雞精在那裡給他捶背。珍珠瞧見,心中想道:「這東西一定是個大龜精。」正在好笑,這幾個蝦精跳上前去,恭身說道:「回烏大爺,賈珍珠已經取到。」烏大爺聽說,將長脖子一伸,抬起頭來看見珍珠,不覺囈然笑道:
  「這珍珠,果然是個珍珠!橫豎老爺不在家,且來陪我喝個酒兒。」珍珠聽說,勃然大怒,罵道:「撒野的臭忘八,你是個什麼東西,敢齣戲言辱我!」烏大爺咧著大嘴笑道:「難道我這品貌就抵不上那個小旦嗎?你乖乖兒的陪我喝酒就罷,不然,我將你浸在臭水洋裡,叫你三千年不得翻身!」珍珠氣沖霄漢,趕上一步使勁的照臉一掌,只聽見一聲響亮,那烏大爺的腦袋早已不見,只剩了一個身子站著不動。珍珠正在驚疑,見烏大爺的腦袋在那腔子裡又慢慢伸了出來,向著珍珠笑道:「肯不肯由你,怎麼就動手動腳起來。」珍珠指著他,「死烏龜、臭烏龜」罵不絕口。那幾個精怪嚷道:「快別言語,真人來了!」珍珠聽說,回頭一望,看見一位真人,面如滿月,目若寒星,長髯高鼻,滿身上霞光閃閃,坐在一朵蓮花台上。四個黃巾力士抬著蜂擁而來。那些魚精蝦怪伏在道旁,不敢仰視。珍珠一腔怨氣正無可哭訴,連忙高叫:「真人救我!」烏龜聽見嚇了一跳,將個腦袋縮的沒有了影兒。那位真人早已瞧見,止住蓮台,將珍珠叫至面前,問其緣故。珍珠將立志投江,說到剛才被烏龜調戲之事。說畢,伏地慟哭。真人命力士將烏龜拿至面前,指著說道:「你這該死的孽畜!因你愚蠢,從不生事,以此派你在魚邊魚司處做個門上,你竟敢擅作威福,調戲良家婦女,罪不可逭。」命力士用銅鞭重責三百,差夜叉押至錢塘江上,令漁戶網去熬膠,以為在公人役不法者戒。
  真人發放已畢,對珍珠道:「我特為你之事而來,俟月老到來給你處分姻緣大事,你且跟我至水晶宮,自有分曉。」珍珠拜謝,跟著真人一直前去。進了兩扇朱門,見老龍王出來迎接,真人趕忙下蓮台,與龍王攜手同行。來至殿上見禮,分賓坐下。有個長鬚吏人將珍珠領至月台邊伺候。不多一會,又見祥雲繚繞,來了一位老仙翁。真人同龍王至月台迎接,那老仙笑道:「為此一段姻緣,叫我海角天涯忙個不了。」龍王們一齊大笑,同進殿中。施禮已畢,分賓而坐。真人問道:「老仙翁,這段姻緣作何辦法?」老仙道:「我的值日功曹來報:『賈珍珠已於金山寺投江。』我知真人係會中人,自能照應,但其中有難處之事,故此急急趕來商議。」真人問道:「有何難處之事?正要請教。」老仙笑著,不知說出幾句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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