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對長江王夫人哭女 奠杯酒祝公子悲珠
話說寶釵同那些丫頭、媳婦都站在船頭上,看見珍珠將四喜兒交給他媽,就向右邊靠江的趕塘上急忙忙的走過來。眾人正在招呼四姑娘快別要往這邊走,道言未了,只見珍珠身子一閃,「撲通」一響,掉下江心。船上前後大小男女一齊大叫:
「哎呀!四姑娘掉下江去了。」登時,將各船的家人媳婦、丫頭小子以及駕長水手人等魂都急冒,只聽見一片人聲喊叫:
「快些打撈!」寶釵姐妹飛奔到珠大奶奶船上,同著到太太那邊哭訴其事。王夫人聽見急的神色皆變,連忙吩咐,不惜重賞,趕忙撈救。平兒同友梅沒有一個不急的慟哭。那些水手們怕四姑娘悶在大船底下,趕著將四號船一齊放開,又僱了多少水鬼子下江去打撈,整整鬧了半日,並無影響。看看日已西沉,滿江煙霧不分南北,四號大船依舊幫住。船家、水手都來回爺們道:「這里正是金山的急溜,水勢洶湧,掉下去萬無生理。只好回太太,明日一早,差幾位爺們趕往下游去尋覓屍首,或者倒還找著。這會兒就差一萬人也是不中用,白費事。請太太不用悲苦,這也是四姑娘的大數應該如此。」眾家人聽他們如此說話,細想想真也沒法,只得都來回太太,請太太的示下。
王夫人聽了眾人的說話,又悲又苦,忍不住放聲大哭。奶奶、姑娘們無不傷感悲慟。那些家人男女們都因四姑娘平日做人厚德,人人感涕。上上下下連晚飯都沒有吃,直鬧了一夜。那抱琴更悲不欲生,幾次三番要跳下江去,卻被眾人拉住。王夫人聽見更覺傷慘,將抱琴叫進艙來,吩咐道:「你主人不幸失足落江,這是前生注定,死生有數,你且服侍寶二奶奶回到金陵,我自然料理你的終身依靠,休要呆氣,白丟了性命。」抱琴跪在太太面前淚流滿面,嗚咽半日,方哭訴道:「丫頭蒙四姑娘豢養多年,情同母女,今主人不幸落江身死,丫頭情願到陰司去服侍姑娘,斷不一人生在世上,只求太太開恩,准丫頭同了姑娘去。」抱琴說罷,伏地慟哭。王夫人以及奶奶、姑娘們無不傷心流淚。寶釵掩面對著抱琴道:「你聽太太吩咐,且不用性急,橫豎等著撈起姑娘的屍首來埋葬過了,你就死也好放心。況且天下的事也並不是一定而不可移的,掉下江去一定是死?或者你姑娘叫人家救了起來亦未可知。」平兒、友梅、寶月也正在悲苦,聽了寶釵的這番說話,想來倒還有理。看珍珠那個模樣兒,不像是這樣結果的,或者有人救了起來也論不定。平兒想罷,止住眼淚,就勢的勸慰太太一番。王夫人含淚點頭,對著抱琴道:「你且起來,等著我明日差人四下裡去尋訪,自有下落,再定主意。」抱琴聽說,一面哭著磕頭站起身來。
王夫人叫周瑞進來,吩咐道:「明日一早到寺裡拈香後,就將船放到鎮江,要往祝府去,橫豎有兩天耽擱。你多派幾個水手往沿江一帶尋找四姑娘的消息,或有人撈起屍首,咱們以便收殮。」周瑞連聲答應,出去料理不提。
且說王夫人們悲哭了一夜未曾合眼,到次日東方剛亮,有金山寺的長老率領僧眾前來請賈太夫人到寺拈香。寺中備幾乘大轎在船邊伺候,鮑忠、梁貴進來請太太示下。王夫人道:「請長老先回寺去,說我就來拈香。」鮑忠們出去,回長老先回寺去。太太、奶奶、姑娘俱各梳洗收拾完畢,用過點心,吩咐家人、媳婦、丫頭、小子各分一半看船,一半跟往寺中拈香。
眾家男女齊聲答應。王夫人吩咐已畢,同著奶奶、姑娘們走上船頭,一齊上轎。寶釵命抱琴一同跟去。這些嫂子、姑娘們都跟著轎子,一大群往金山寺來。走不多會,就看見寺門長老領著合寺僧眾趕忙迎接。
王夫人們轎子抬進山門,到天王殿前下轎。長老過來稽首見禮,領著走甬道上,一直到大雄寶殿。中間三尊大佛氣象莊嚴,面前掛著的斗大的琉璃長供,桌上擺著鮮花供果。此時燈燭輝煌,香煙繚繞。王夫人對著奶奶們道:「此乃江南第一禪林,蓬壺仙境亦不過如此。」眾僧人鳴鍾擂鼓。王夫人在佛前上香,虔誠禮拜,默禱一番。李紈、平兒、寶釵、友梅、巧姑娘彼此輪拜,各人默禱心事。拜完之後,只見抱琴走過來對著三尊大佛跪下,只叫了一聲:「我的佛爺!」就忍不住的縱聲慟哭,涕淚縱橫,舌乾氣咽。太太、奶奶們都為之心傷腸斷。
寶釵忍住悲苦,過來拉住抱琴道:「你快別哭了,你不怕苦壞太太。」友梅也過來幫著將抱琴拉起。抱琴一面哭著,一手指著中間的這尊佛像說道:「你若是叫我的姑娘好好回來,使我主僕見面,我當攢下的幾兩銀子買些素菜、三牲來謝你,我還要給你磕幾千幾百多少的頭;你若是將我的姑娘淹死了,橫豎我同你拼定了命!我先撕開你的那張大嘴,挖出那兩個大眼子,出了我的怨氣,我就在你那大肚子上一頭碰死了,還要你償命!」太太、奶奶們正在一團悲慼,聽著抱琴這番說話,都不覺好笑。寶釵笑道:「你這話一點不錯。等著找不見你的姑娘,咱們幫著你來拼命。這會兒讓長老拈過香,要誦經拜懺呢。」知客和尚過來請太太們到方丈奉茶。王夫人領著奶奶們來到方丈,見修竹平山,曲池古木,十分幽潔,到丈室如登仙境。
早已擺著四張果桌,知客僧請太夫人同各位夫人、小姐請用茶果。王夫人見中間一桌上邊設著坐位,右首亦有一坐;左邊一桌朝西設著兩個坐位;右邊兩桌每桌朝東設著一個坐。王夫人道:「我們只消一桌足矣,何必擺上這些?」知客道:「並無多物,不過是揚子江心杯水之敬,請太夫人升坐。」王夫人領著寶月、巧姑娘坐了中間一桌;李紈同著友梅坐了左邊一桌;寶釵叫將坐兒移上去,同平兒坐了右邊一桌。知客僧派幾個十二三歲清秀小侍者在此伺候,自家退了出去,照應跟來的各位爺們。
王夫人對奶奶們道:「果然這些茶色味與他處不同。」寶釵點頭正要答應,見鮑忠的媳婦匆匆進來,回道:「祝府太太、奶奶都來接太太,這會兒在殿上拜佛呢。」王夫人聽了,趕忙站起身來,剛要走出坐位,周家的又進來問道:「桂大爺同著寶二爺來了。」王夫人道:「那裡話來?」口裡說著,抬頭往外一看,只見桂堂在前,後面一人穿著重服,面貌神情活似寶玉。兩人急急跑進禪房,桂堂搶到王夫人面前,雙膝跪下,說道:「桂堂請奶奶安。」巧姑娘無處可避,趕忙走開。王夫人扶著問道:「你媽媽們還在這裡嗎?」桂堂道:「在這兒等著奶奶呢。」夢玉不等說完話,早已走到面前,將桂堂拉開,趕忙跪下,說道:「太太你怎麼今日才來?」話也沒有說完,抱著王夫人的腿大哭起來。桂堂過去給丈母請安,又見過大嫂子、寶二嫂子、友妹妹們。平兒指道:「這是薛姨媽的寶月姐姐。」桂堂見禮,過去同巧姑娘見個禮,急回身問道:「四姐姐呢?」寶釵流著淚道:「再對你說。那個不是祝家夢玉兄弟嗎?」
桂堂應道:「正是他。」
夢玉在王夫人面前哭拜一會,引起王夫人想寶玉的一番悲切,止不住傷心流淚,將夢玉拉了起來,問道:「你是我的夢玉嗎?」夢玉點頭應道:「兒子就是夢玉。」王夫人含淚說道:「你且過去見了嫂子們再來說話。」夢玉連忙走過這邊,一眼瞧見寶釵,走上前去,拉著說道:「這位姐姐是誰,我怎麼很面熟?」寶釵一段傷心,嗚嗚咽咽說道:「兄弟,我就是薛氏寶釵。」夢玉道:「哎呀,就是寶姐姐嗎!快些請坐了,讓夢玉拜見。」說畢,倒身跪下,寶釵含悲回禮。拜畢起來,寶釵指著道:「這是珠大嫂子;這是璉二嫂子;這是友妹妹;這是你薛家媽的寶月姐姐,都一齊拜見罷。」夢玉瞅瞅這個,看看那個,說道:「我怎麼都在那裡見過,一個個的好面熟?」奶奶、姑娘拜完之後,平兒叫巧姑娘過來拜見。夢玉問道:
「這就是珍珠四姐姐嗎?」寶釵道:「這是璉二嫂子的女兒巧姑娘。你那四姐姐一會再對我說罷。」
夢玉正要再問,只見祝府的太太、奶奶們一齊進來。頭裡走的是桂府金夫人,後面跟著一大群。王夫人領著奶奶們趕忙往外迎接,金夫人一眼瞧見,忙叫道:「姐姐,怎麼四姑娘掉下江去?」王夫人未曾回答,後面的那些太太、奶奶們都齊聲急問道:「怎麼四姑娘掉下江去?」夢玉、桂堂一齊大驚,拉著王夫人問道:「太太,太太!怎麼,怎麼?」王夫人淚流滿面,點頭應道:「昨日失腳落江,無從撈救。」王夫人一言未畢,夢玉登時面色皆變,叫聲」哎呀!」仰面一跤栽倒在地。王夫人、金夫人以及祝府的太太、奶奶、姑娘們急的手忙腳亂,扶他坐在地上,掐著人中,不住口的亂叫夢玉,又趕著灌了幾口姜湯。夢玉漸漸蘇蘇,眾人放心。寶釵瞅著夢玉,也不是心疼,也不是腸斷,也不是悲苦,也不是傷感,竟說不出那一種的難過,只對著流淚而已。王夫人看見夢玉如此情形,竟活似當年寶玉,只可憐珍珠不得見面,差得半日工夫,活潑潑的一個人做了江心之鬼。想到這裡,由不得五中皆裂,淚如泉湧。正在悲感,見夢玉忽然站了起來,往外就跑,眾人拉住問道:「你往哪裡去?」夢玉道:「我去瞧瞧,在那裡掉下去的。」寶釵過來將他拉住,流著兩行香淚,說道:
「兄弟,你且等著,已經差人去找尋下落,就是你去看也無益。」金夫人連聲說道:「好兒子,你寶二嫂子的話說的很是。你不要性急,且等眾人同你太太見過禮咱們再說。」夢玉含淚點頭。
祝府的太太、奶奶們才知道這位就是寶二奶奶,就有好幾位走過來,拉著寶釵道:「寶姐姐,怎麼咱們今日才得見面?「寶釵將眾人一看,倒像都是舊時相識。又見桂蟾珠站在眾人背後,滿面啼痕,不住手的擦淚。寶釵道:「候著太太們相見後,咱們再敘。」金夫人道:「咱們在殿上拈香,聽見說抱琴要同佛爺拼命一段故事,才知道四姑娘落江之事。咱們驚的心膽俱碎!又兼著夢玉這一鬧,眾人連禮都還未見。」對王夫人道:「這位是我的姑太太,夢玉本生之母;這位梅大妹妹是這海珠、掌珠之母;這位竺親家,九如之母;這是鄭大姐姐,汝湘之母,是祝府姑表兄妹;這顧二妹妹是我嫡堂姐妹,他妹夫行四,現充商總,同祝大哥哥們是老親,他這女兒玉書是我的乾女兒;這是我姑太太的女兒修雲,是夢玉的胞妹。」王夫人道:「都是至親,今日才得拜見。」金夫人對梅姑太太道:
「這就是我大姐姐賈太夫人;這是大親家太太;這是我親家璉二妹妹;這是你們方才知道的寶二妹妹;這是友梅姑娘;這是薛二姐姐的寶月姑娘;這就是巧姑娘。」王夫人道:「今日幸有妹妹在這裡給咱們通個履歷,不然咱們要通半日的鄉貫,才得明白。」太太、奶奶、姑娘們彼此拜見。
桂夫人道:「今日一早,本寺差人報信,知道姐姐在此拈香,咱們老太太聽見十分歡喜。自從接著大姐姐家信之後,天天在家裡盼你,將沈四姐姐、薛二姐姐、三兄弟同三妹妹們留著,等姐姐來了,大家熱鬧幾天。今日老太太催著咱們來接,等不及沈四姐姐們梳洗。誰知到這兒,聽見四姑娘這個信,一會兒老太太知道怎麼好呢?」梅秋琴道:「老太太很望著要見四姑娘,這件事斷不可叫他老人家知道。」鄭太太道:「依我的主意,就說四姑娘先回金陵去了,且等大姐姐回來,咱們再慢慢對老太太說這緣故,或者另外商量出一個主意來也可。」顧四太太們都說:「甚是。」金夫人道:「咱們站了半日,且坐下慢慢再說。」海珠們這些姐妹拉著寶釵,倒像是他鄉遇故知的一樣,連顧玉書也異常親熱。只有夢玉十分不樂,對著桂夫人道:「我去多派些人,到沿江一帶去尋找四姐姐的下落。」桂夫人道:「須叫周惠進來吩咐,不必你去。」海珠道:
「昨日風流不大,橫豎漂不很遠,趕著去找總有下落。」太太們正在說話,見姑娘、媳婦跟著沈夫人、薛姑太太來到方丈。王夫人同寶釵是姑嫂、姐妹、母女相逢,這一見面說不盡悲喜交集,又哭又笑,說不了那些記念說話。寶月上前拜見母親、舅母,珠大奶奶們一齊磕頭請安,十分親熱。眾姐妹挨次會下。沈夫人道:「那年你三哥得了大學士,正想著兄妹們一堆相聚,誰知到半路上忽遭大故,我因此悲苦成病。服滿後,叫孩子們各去做官,我在家安養。今年薛家二妹妹回家修墓,正要起身,誰知無意中承繼了夢玉,才知道大妹妹回金陵的信兒。薛二妹妹給夢玉娶了親,咱們一同送來,給老太太補拜大慶。我又同鄭大妹妹做了親家。老太太留咱們,等桂三兄弟同大妹妹們來了才放回去。今日姐妹、母女在這兒相逢,真是意想不到!」
薛姑太太道:「讓茗煙見過太太,咱們再說。」茗煙趕忙搶上幾步,雙膝脆下,兩手往上爬了幾步,口中說道:「奴才幾年不曾伺候太太。」一言未了,放聲大哭。王夫人同寶釵見是伺候寶玉的茗煙,也止不住一陣傷心,淚流滿面,問道:
「你怎麼也在這裡?」茗煙哭拜一會,起來請了安,見過大奶奶、璉二奶奶,走到寶釵面前跪下,叫了一聲」寶二奶奶」,聲淚齊出,十分悲慟。寶釵道:「你且見過兩位姑娘,太太還有說話問你。」茗煙見過姑娘。
王夫人道:「你怎麼倒在這裡?說給我聽。」茗煙站在太太面前,含淚答道:「奴才自從那年辭了太太,要上天下地去找寶二爺,各處走到。後來盤費用盡,只得沿途要飯,一路尋訪,總無影響。今年來到金陵,尋了幾日,這天睡在一個土地廟門口,來了一個瘋和尚,對奴才說:『你一番苦志,明日可以得見主人。』又對奴才說了方向。奴才第二日依著方向走去,就遇見這裡大爺。初見面錯認了是寶二爺,說到後來,才知道是祝府的大爺。蒙大爺的恩典,將奴才帶了回來,收在身邊服侍。這大爺光景很同寶二爺一樣,待奴才很好。前在金陵遇見薛姨太太同三舅太太,聽見說太太同寶二奶奶們都回金陵,奴才天天在這裡盼望,今日才得見太太、奶奶面。又聽見說惜春四姑娘掉下江去,奴才聽說心都碎盡了。怎麼不見寶二爺的哥兒呢?」王夫人聽了十分傷感,說道:「這裡大爺是我女婿,又是我的乾兒子,你伺候他就同伺候寶二爺一樣。」茗煙連聲答應。王夫人道:「且去幫著找找四姑娘的下落。」桂夫人接著吩咐周惠道:「賈二太太的四姑娘昨日失足落江,不知去向,你多著些人往沿江一帶下游處所尋訪。倘有人撈住,不管是生是死,多多謝他,趕著就來通信。」周惠、茗煙一齊答應出去。
桂夫人們同王夫人敘說京中大太太那裡事務,金夫人又提起船中遇風暴,蒙璉親家搭救相見之事,再三致謝。王夫人同平兒十分感歎,細細問賈璉的面貌、光景同升兒的樣范,金夫人細說一遍。這邊蟾珠、桂堂、修雲、夢玉、海珠、掌珠、汝湘、九如同著李紈、寶釵、友梅、寶月、巧姑娘也是絮絮不已,十分親熱,倒不像是今日初次相逢的樣子。
李紈對著寶釵道:「你同四妹妹大觀園夢中所見,誰知今日相逢,可見寶兄弟的話一點不錯。」寶釵點頭歎道:「天下那有這樣奇事!真所謂咫尺河山,實令人有昔今之感。」李紈道:「幸而又聚一方,差堪自慰。」夢玉道:「大嫂子同寶姐姐說些什麼?令人難解。」寶釵歎道:「連我們也解不出其中道理。」海珠、九如道:「今日同大嫂子、寶姐姐們竟像至好姐妹,一旦相逢,其中就裡也只好以不解解之。」夢玉道:
「這還不足為奇,最奇的是我在金陵給太太修房子,遇著茗煙同九如姐姐;還有在揚州時遇著柳緒哥同寶書三姐姐,這都是奇事。人人都像是見過的一樣,我不知前世是個什麼東西,這一輩子,這個也說認得我,那個也說認得我。」掌珠笑道:
「我知道你前世一定是個拉縴的,滿街闖門子,人人面熟。」修雲笑道:「玉哥前世不是拉縴的,一定是塊牛皮膠,到處用著他,黏著不放。」眾人聽了一齊好笑。
太太、奶奶們正說得熱鬧,知客和尚又添了幾桌點心進來,請太太們吃茶。梅姑太太道:「咱們別在這裡耽擱,老太太等著吃早飯呢。」王夫人道:「我今日在此做完經事,明日再去拜見老太太罷。」金夫人道:「我叫堂兒在這裡代姐姐拜佛,咱們同去,省得老太太惦記著。」沈夫人、桂夫人、鄭太太、薛姑太太都說:「甚是。」王夫人料難推卻,只得應允。夢玉道:「我同堂兄弟在此拜佛,晚上叫老和尚放燄口,明日一早回來。」王夫人聽了十分傷感,拉著他說道:「你且陪我回去,還要同你說話呢。」寶釵道:「依我意思,連桂大兄弟都可以不必在此,只要命鮑忠在此照應就是了,橫豎老和尚自必盡心禮懺的。」桂太太道:「寶二妹妹的話一點不錯,竟是這樣,咱們就走。」王夫人含淚說道:「四姑娘未知是生是死,我要對江哭他一聲,以盡母女之道。」寶月、夢玉、蟾珠、桂堂都一齊哭道:「我們陪太太去哭四姐姐。」海珠道:「咱們到妙高台去望江設祭才是。」夢玉聽見,連忙吩咐在妙高台擺設酒果,點起香燭。
桂夫人同著各位太太、奶奶都一齊來到妙高台上。祝府的人已供上酒果、香燭。王夫人看著滔滔江水,那裡忍得住傷心,一手扶著欄杆,對著江面叫了一聲:「珍珠!」止不住縱聲大哭。接著是李紈、平兒、寶釵、友梅、寶月、巧姑娘以及抱琴,無不傷心慟哭。金夫人娘兒三個,兼著這最愛哭的,也一齊大哭,十分傷感。夢玉哭了一會,將桌上供的一杯香酒拿著,望江中一奠,不覺連一個杯子也丟了下去。金鳳在旁看了,甚覺好笑,說道:「你再使勁兒連手都要丟了下去。」江蘋笑道:「若是大爺的手丟下江去,龍王爺瞧見一定要嚇一跳,說道:『人還未來手已先到,必定是來要寶貝的,快些將珍珠還他罷!』」夢玉正在悲泣,聽了倒覺好笑。桂夫人、鄭太太、顧太太、梅姑太太也陪著哭了一會,過來再三勸慰。王夫人們慢慢止哭,焚化紙錢,各人的姑娘、嫂子們送上茶來嗽口,又伺候著面盆手巾,撲粉鏡子一切奩具。
太太、奶奶、姑娘俱收整完結,正要走下台去,見楊華的媳婦急忙忙進來回道:「楊華在瓜州口見人撈起一位姑娘,瓜子臉兒,有十八九歲年紀,披散著頭髮,週身衣服俱好。楊華瞧見,趕著借了人家一扇門,將屍身停上,又蓋上氈子,趕著回來通信。」王夫人們聽說,心腸俱碎,對著寶釵道:「咱們去瞧瞧,以便給他裝殮。」夢玉趕忙道:「我帶著人先去料理,太太隨後再來。」王夫人未曾回答,桂夫人道:「也罷,你多帶幾個人,先坐紅船過去,趕著料理。我同著你太太們就來。」
夢玉得了這句話,答應一聲,飛跑而去。桂堂回過桂太太也同夢玉先去。
這裡太太們一齊走到大殿。此時正在拜懺,又俱展拜一遍,同出山門。桂夫人將賈府的太太、奶奶們都約到自家船上,吩咐多幫兩隻紅船,竟到瓜州口來。夢玉早已先到,看見沙灘上圍著多少男男女女。他心中不勝悲苦,用手指道:「那是一個什麼廟?」家人陳興答道:「就是大爺送柳大爺在這裡拈過香的大王廟。」夢玉道:「很好,你們就將賈府的四姑娘搭到廟裡去,一會兒太太們來了,也好坐坐。」陳興、楊華連聲答應。
那船早已攏岸。夢玉扶著家人們趕著跳了上去。那些瞧的人,看見一位戴孝的美少年,帶著多少家人、小子上來,不知是這位姑娘的什麼人。眾人正在猜想,見夢玉走到門邊,揭開氈子大叫道:「我的珍珠姐姐呀!」就大哭起來。桂堂也跟著大哭。楊華叫了些船家幫著,連門一齊搭到大王廟去。夢玉就像孝子,一路哭著同到廟裡,在大殿旁邊停著。一面吩咐馮裕、楊華趕著去辦衣衾棺槨,俱要體面,不計銀錢多少,只要妥當。又吩咐本廟和尚,多請僧人唸經超度。叫桂堂領著陳興在江口等著,伺候太太們上岸。夢玉帶著幾個小子,對著這死人的臉,哭的口乾氣咽。太太們也俱上岸走進廟門,聽見夢玉哭的傷心,一齊來到大殿上,見夢玉低著頭、對著臉的大哭。
王夫人見那死屍心都傷碎,剛要大哭,寶釵趕忙止住道:
「太太快別哭,這不是四姑娘。」王夫人道:「你還沒有瞧見他臉,怎麼知道不是他?」寶釵道:「四姑娘不穿紅鞋。」王夫人們看去,果然不錯,一雙小金蓮上穿著紅繡弓鞋。寶釵趕著上前拉著夢玉道:「兄弟快別哭,不是珍珠四姐姐。」夢玉聽見,回過頭來問道:「這是誰呢?」汝湘笑道:「咱們也不知他是誰,想來總是你姐姐,哭哭他也是應該的。」太太們一齊好笑起來,夢玉亦覺好笑。
眾人圍在面前,看這姑娘也不過十八九歲年紀,相貌端正,身上衣裙不像個平等人家的婦女,兩隻手上都還帶著金鐲,耳上帶著珠環,散著頭髮。王夫人對寶釵道:「這姑娘倒很有些面熟,一時想不起來。」平兒笑道:「面熟的多著呢,誰還記得這些。這姑娘活該同咱們有一面之緣。」九如道:「不是咱們一面之緣,倒是玉大爺前世少欠他的一桶眼淚,他來要帳呢。」
桂太太們不覺吃吃大笑。夢玉道:「我已叫他們去辦衣衾棺槨,也不管認得認不得,裝殮了他也是前世的一段因果。」竺太太道:「既不是珍珠四姑娘,咱們回去罷,可以不用在這裡送殮了。」桂夫人道:「咱們在這裡豈不可笑!快些家去罷。」海珠道:「這是楊華的誤報,就罰楊嫂子在這裡等他們裝殮了再回去。」桂夫人笑道:「此說甚是。」掌珠指道:「那邊牆上寫著什麼『祝夢玉』呢。」太太們聽說都走了過來。夢玉笑道:「這是我送柳緒哥起身後,在這裡拈香,就在壁上題了一首詩,下面落著款。」奶奶、姑娘們走過來,念了一遍。寶釵道:「兄弟這首詩,將來必有以碧紗籠之者。」夢玉道:
「等緒哥來,要他步韻,倒是一段佳話。」梅秋琴道:「咱們到船上去,慢慢再說罷。」
太太們出了廟門,紛紛上船,左右幫著紅船登時開去。寶釵忽然想起,對薛姑太太同王夫人道:「剛才這姑娘很像夏氏金桂嫂子。」王夫人點頭道:「不錯,很像他。」薛姑太太歎道:「提他幹什麼?」李紈、平兒笑道:「怨不得我一時想不起來,真是一些不錯。」此時船已過了金山,將欲收入江口,只見一隻紅船飛奔而來。桂夫人笑著對王夫人道:「接你的又來了。」王夫人抬頭一看,笑道:「這又何苦呢?」不知那來的是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