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雲巢庵寶釵題畫 金山寺珍珠投江

  話說王夫人們祭奠完畢,正在吩咐焚化紙錢,不提防黛玉的墳後跳過一人,叫道:「太太們怎麼來到這裡?」王夫人同著奶奶、姑娘都嚇了一跳,回頭細看,原來是櫳翠庵妙玉的徒弟月上。王夫人忙問道:「你怎麼在這裡?」月上道:「自從老太太出殯那一天,師父被強盜劫去,我幾番要來見太太,總被那包勇阻住不叫進來。後來庵中無主,師弟兄們紛紛各散,我也不及拜辭太太、奶奶、姑娘,就同著伴兒回到蘇州,在本庵裡耽擱了兩年。這雲巢庵有我師伯在此住持,因為老病無人照應,故此要我來。不到半年師伯去世,我只得收了兩個徒弟,做了雲巢庵的住持。剛才庵裡的老道看見幾十乘轎子,他打聽抬轎的,知道是太太們在這裡給林姑娘上墳。我聽見這個信兒,趕著個走近道兒抄在林姑娘的墳後,過來見見太太。就請太太們到我庵裡去坐坐,錯過今日,又不知幾時見面。」王夫人聽他說完,不勝感歎,問道:「雲巢庵離這裡有多少遠近?」月上道:「離此間不到半里來路。」王夫人道:「也罷,到你庵裡去逛逛,我還有話同你商量。」
  月上道:「太太越發精神了,大奶奶還是照常的樣范兒,倒是寶二奶奶同襲姑娘、平姑娘都胖了些,巧姑娘長的更俊。
  這兩位姑娘不知是誰,沒有見過。一位很面熟,這一位有些像我師父。環三爺同蘭大爺也換了個模樣兒。」寶釵笑道:「月師兄,你說的是些古詞,同咱們現在這幾個人都是兩世的了。
  你今日遇著咱們,真是不知秦漢,無論魏晉,我同你此刻不知誰是武陵漁人。」珍珠們忍不住的好笑,說道:「寶姐姐越發鬧的酸不嗤兒的,你只顧說話,叫太太站在這裡等著。」寶釵道:「不錯,請太太坐一坐,要去那裡再去。」王夫人領著奶奶們,就在林姑老爺的大墳旁邊條凳上坐下。
  周瑞們抬過桌子,端上好茶,擺了點心,葷素皆備。王夫人讓月上坐下,寶釵道:「讓我先同月師兄將秦漢以來故事大概說說,使他亦有滄桑之感。」平兒笑道:「罷呀,老祖宗,你別怄死我了!」王夫人們只是好笑。
  寶釵笑著用手指平兒,對月上道:「這位是璉二奶奶,巧姑娘的令堂,不是當日的平姑娘;這位是太太的女兒珍珠四姑娘,也非當日大觀園的襲人姑娘;這位是太太的小女兒友梅六姑娘;這是我的妹子薛姑娘,原是你的貴同事,饅頭庵當年的智能師父,如今不是五台山的和尚,入了我們的胭粉教,做了薛二姑娘。只有太太同咱們這五六人還黏著點子古氣,所以你剛才說起古話,我尚能為你言之。」王夫人不禁吃吃大笑,說道:「寶丫頭的這幾句說話,又勝過一篇《桃花源記》。」月上笑道:「我說薛姑娘怎麼這樣面熟,誰知是咱們改了教的舊朋友呢!我剛才不知,請璉二奶奶同四姑娘都要恕我。」寶月、珍珠道:「咱們是當年的好友,誰知今日相逢又是一番境遇。」王夫人道:「讓月上吃點東西,咱們到他庵裡去坐坐,慢慢再說,曬在這裡也不是個事。」奶奶、爺們隨便吃了點心,又換上新茶。王夫人吩咐將點心撤去,分給眾人。周瑞上來回道:「給太太備下酒飯在平山堂伺候。」王夫人道:「咱們要到雲巢庵去,還有會耽擱,你將酒飯送到庵裡去罷,再添點子素菜。底下人的飯,不拘他們愛在那兒吃就在那兒吃,不用等著。」周瑞答應,出去料理。月上道:「我先回去等著迎接罷。」王夫人道:「很好。你先去,咱們就來。」月上答應,仍向林姑娘墳後走了過去。
  太太們等著眾人吃完點心,又命賈環、友梅、蘭哥兒、巧姑娘向兩處墳邊再拜一回。焚紙、奠酒已畢,吩咐伺候。家人們趕忙搭過幾乘大轎,丫頭、媳婦伺候上轎,各人去找各人的轎子。那些轎夫都認得雲巢庵的路徑,一順兒抬著,在那青楓黃葉之間,穿林越陌,走不過半里多路,已到雲巢庵的門口。
  兩邊松柏參天,還傍著一林大竹。太太們轎子抬到山門剛才歇下,那些姑娘、嫂子們先下轎子,飛奔過來伺候。月上帶著兩個徒弟站在轎邊,扶著太太下轎。其餘丫頭、媳婦們,各去伺候奶奶、姑娘們下轎。
  王夫人領著進了山門,先在布袋羅漢面前拜了一拜。走右邊進去就是佛殿,面前十分寬敞,左右四棵古柏,石幢邊種著各色菊花,爛如碎錦;東西廊廂房、客堂,望去俱皆雅潔。太太們一路贊歎,進了大殿,看見上面懸著一塊洋漆金字大匾,寫著」青鴛白馬」四個大字。兩邊大柱上掛著金字對聯。王夫人看那左邊是:
  三生如夢不須動說傷心試看纓絡珊瑚何必問奇花芳草,又看那右邊對句是:
  萬法總空何處可尋恨事但聽晨鍾暮鼓作什麼殘月曉風。
  王夫人看了點頭誇贊。寶釵笑道:「原來是乾爺的手筆。」王夫人看那下邊的款寫著:「翰林學士丹徒祝鳳薰沐敬書」。王夫人歎道:「古人之筆矣!」月上們在三尊大佛面前早已點上香燭。王夫人走至拜單前,拈了香,虔虔誠誠拜了四拜。
  奶奶們輪著拜佛。兩個徒弟鳴鍾擊鼓,師徒三個伺候。拜完之後,就在佛殿上行禮,拜見畢,請太太們到禪房去坐。
  月上領著出了大殿,走東邊繞過一帶竹籬,進了丈室門:
  花木扶疏,綠苔白石,地下滿鋪鵝子,秋草離離。西邊山子上,有老梅數棵,盤屈蒼古。東有小池瘦石,倚著金粟兩棵,芬芳馥鬱。太太們來到禪房,見滿壁圖書,陳設精雅。寶釵四圍看了一遍,笑道:「真不愧為妙玉的徒弟。」王夫人歎道:「這幾樣東西都是妙玉心愛之物。」
  月上趕忙讓太太們坐下,親自將幾對舊磁茶杯取出,烹上蒙山玉版,用雕漆小茶盤先送太太,挨次分遞。李宮裁端著杯子也看了一會,笑道:「不知太太可還記得用這杯子吃茶的時候?」王夫人聽說,將杯子也看了一會,說道:「這還是那年應著老太太在大觀園吃酒後,帶著劉姥姥到櫳翠庵閒逛那天,妙玉取出好些舊磁杯子,不知是他不是?」月上道:「太太真好記性,一點不錯!那天師父因劉姥姥吃了一杯,心中不樂,誰知寶二爺看出我師父的神氣,將那個杯子要去給了劉姥姥。
  這句話轉眼已是多年,真令人不堪回想。到後來,只有林姑娘常同我師父往來,自從林姑娘死後,師父就失了一知己。」用手指道:「那幅山水是師父最得意珍藏之物,上面還有林姑娘手筆。」寶釵同珍珠聽見,忙將茶杯放下,走到對過香幾前,見是一幅單條,畫的是」江村平遠圖」,筆墨精神十分活潑。看上面落著款是:二峰道人寫於長安之閒花閣。念那原題的詩句道:
  輕煙漠漠柳參毛參毛,一碧波光混蔚藍。
  流水桃花無恙否?十分春色似江南。
  又有野雲居士題一絕句道:
  青山如醉水如癡,楊柳風柔煙軟時。
  試向江村詢樂事,個中只有二峰知。
  珍珠念完,寶釵點頭道:「原來是袁供奉的手筆,無怪妙玉愛若珍寶。」珍珠道:「莫非人人傳說的風流袁太史嗎?」寶釵道:「非也。這是東吳名士,風雅孝廉,其筆墨另有一種清新俊逸之氣。」珍珠道:「寶玉房中掛的『關山行役圖』,款落『野雲居士』可就是題畫這人?」寶釵點頭道:「亦是風流名士。咱們看林姑娘的詩,自然別有風味。」寶釵說畢,高聲念道:
  江樹江雲別一天,故園風景亦依然。
  而今往事都成憶,不到平山又幾年。
  寶釵念完道:「當日林姑娘題這首詩,不知又出了多少眼淚。這二十八字,令人讀之猶似瀟湘對泣,真所謂文生於情也。」
  看他落的款道:
  櫳翠道人以二峰先生「江村平遠圖」索予題句。讀其詩,不禁有紅蓼白雲之感,因作二十八字,以志鄉思。瀟湘子黛玉題於櫳翠文堂。
  寶釵笑道:「不出我之所料,林姑娘題詩之後,一定慟哭一場。」珍珠道:「且看妙玉是怎麼題法。」念道:迷離雲樹隔江村,看不分明水一痕。
  天外數聲歸去雁,板橋煙鎖月黃昏。
  寶釵道:「妙公詩句清新,超群脫俗,何以這人竟遇魔劫,真欲令人掩書三歎!我對此畫圖不禁心馳神往,意欲同你各題一絕,以唁故人,不識你亦有此佳興否?」珍珠笑道:「我的詩學,你所深知;必欲助興,我也斷不敢辭。」寶釵大喜,命月上將這幅單條取下。王夫人笑道:「寶丫頭的詩興又發作了。」平兒笑道:「這叫做老太太梳油頭,又少不了他這一抿子。」月上已將單條取下,放在香幾上,屋裡去將他師父的一方老坑端硯捧了出來,命徒弟去取出銀毫古墨,滴了新汲水,細細研起墨來。王夫人見他兩個要作詩,就領著大奶奶們到月上的內房閒話。
  這邊寶釵、珍珠各人執筆吟哦。不多一會,寶釵業已詩成,提筆寫在黛玉之下。寫畢,珍珠過來念道:
  圖畫天然妙自知,我今相對月來時。
  瀟湘何處歸雲去?千古風流一大癡。
  來訪平山水亦平,江村如舊故人情。
  何時得倩先生筆?添個茅庵寄此生。
  珍珠道:「寶姐姐這兩首詩有無窮的感慨,若叫林姑娘同妙玉看見,不能不臨風而涕。你落款罷,我可以不用作了。」寶釵道:「那不能,我落款,你敢不寫上?」說著,提筆將款落了。自己念道:
  戊寅九月,返棹金陵,過平山,展瀟湘之墓。得遇月師,相將至禪室。讀兩故人題二峰先生」江村平遠圖」,不禁人琴之想,與珍珠妹各賦短章,用以志感。寶釵氏識。
  寶釵念完,笑道:「我看你寫不寫?」珍珠道:「我雖作了幾句,總也跟不上你的,怕寫上去被人笑話。」寶釵道:
  「老姑太太,你少要謙虛,誰還來笑你嗎?」珍珠道:「既如此,你別瞅著我,等我寫完了你再來瞧。」寶釵笑道:「怕我學了衛夫人的書法嗎?也罷,我去瞧瞧太太們再來。」
  說著,轉身到來內房,只見太太正同月上在那裡說林姑老爺墳上的話。聽見月上道:「我再沒有不遵太太的命,就是這樣。橫豎太太只管放心。」王夫人見寶釵進來,說道:「我將林姑夫的墳墓托了月上,叫他就近照管,咱們每年送他幾兩修費,省得找人看墳終不妥當,倒不如他們總在這裡照應著,很可放心。」寶釵道:「太太的主意很是。咱們竟托了月上師兄,留下幾兩銀子,趕著將墳修理修理,兩邊的碑都要豎正。」月上道:「太太、奶奶只管放心,都交給我辦,總錯不了。」太太們正在說話,周家的進來回道:「酒飯都已齊備,請太太示下。」王夫人道:「就擺在禪堂裡罷,咱們飲著酒同月師兄多說會子話。」周家的答應,出去料理。王夫人問道:
  「珍丫頭還沒有作完嗎?」賈蘭道:「四姑娘早作完了,對著詩在那裡出眼淚呢。」寶釵道:「珍珠這幾日吁鬱不樂,自言自語的只是歎氣,我也摸不著他是為什麼。」王夫人道:「且等到家後,慢慢的讓我勸他,這會兒也只好隨他。」月上笑道:
  「難得太太、奶奶、姑娘、爺們到咱們這裡來,應該吃我的便齋,怎麼倒吃起太太的來?」王夫人笑道:「什麼你的我的,今日本來也不專意到這裡來,真是無意相逢。等著下回來給林姑太太上墳,到你庵裡住幾天,再吃你的不遲。」
  太太們走出禪房,見珍珠靠在香幾上一手托著腮,呆呆的瞅著那畫。大奶奶們走過來,笑道:「你怎麼出了神?」珍珠趕忙站起,說道:「題了兩句在上,甚覺不好,在這裡慚愧。」寶釵道:「少要謙虛,老姑太太你請開,讓我來領教領教。」說畢,將珍珠推開,高聲念道:
  妙筆江村圖畫,禪房桂粟零香。年年風雨怨重陽,今年怨,另有斷人腸。夢裡銀瓶金屋,人間櫳翠瀟湘。當初今日兩茫茫,思往事,羞對菊花黃。
  右調《江月晃重山》,珍珠題於雲巢禪室。
  寶釵念完,點頭贊道:「使得。本來這題目難作,又要贊畫,又要傷妙玉之遭魔、瀟湘之夭折,並自家的昔年今日,即景言情,此調包括殆盡,用意亦深,倒很可去得。真好孩子!
  不枉我一番耳提面命的苦心。」珠大奶奶們都笑起來。平兒道:
  「喝,真像個先生口氣!別在這裡講詩作賦的,太師媽等著吃飯呢!」
  眾人一齊笑著走了過來。月上忙將單條依舊掛起。王夫人吩咐,擺上一張桌子,命賈環叔姪兩個,連月上俱依著次序坐下。丫頭、媳婦們伺候上酒上菜。王夫人吩咐道:「你們既要跟來逛逛,不必都在這裡伺候,只要兩個媳婦上菜,兩個丫頭斟酒足矣。餘下的都到客堂裡吃飯去,也去說說笑笑,舒服舒服。隔一會兒,再著四個人來換他們四個去。只是不許混瘋混鬧的,安靜些兒就是了。」眾家媳婦同大小丫頭們齊齊答應,慢慢的退了出去。
  奶奶、姑娘挨次給太太敬了酒,彼此讓坐,對花飲酒。王夫人道:「大觀園若有這兩棵大桂樹,那年老太太中秋賞月時,還要添多少酒興。我自離金陵三十餘年,今日方見此君。」大奶奶們道:「本來這兩株桂花開的十分穠鬱,太太對此好花應該暢飲。」王夫人笑道:「今日坐中有飲酒不樂者,罰他對花飲一大鬥。」平兒笑道:「太太出令,誰敢不遵?」寶釵道:「若是林姑娘在坐,他一定是悲傷憔悴而不能勝者,烏睹其為快也。」王夫人們都不覺大笑。那伺候的兩個姑娘不住輪番上酒,兩個嫂子上菜。
  吃了一會又上點心。王夫人看了,笑道:「這是雞豆糕,我多年不嘗此味矣。」大奶奶笑道:「內中除了寶妹妹,餘外的只怕都沒有吃過。」月上道:「會做這糕的,也就很少。」平兒笑道:「什麼風味?咱們大家嚐嚐。」眾皆舉箸吃糕。珍珠剛嚼在口中,友梅眼快說道:「四姐姐,你那糕上有個大螞蟻。」珍珠趕忙將箸上半塊雞豆糕一看,果然有一個大螞蟻在糕上亂走。珍珠急將半塊糕丟在地下,又想口內一定也有螞蟻,趕著一吐,誰知噴了巧姑娘一身。丫頭、媳婦們趕忙過來收拾。
  王夫人道:「我們吃的都是好好的,怎麼珍丫頭的糕上又有螞蟻?」珠大奶奶道:「在他們香積廚擱的常遠,這裡的螞蟻想來不很見過這樣東西,也要嚐嚐;又看上了四姑娘,要去親熱親熱,不知不覺被四姑娘咬在口裡。虧這一吐,倒落了個屍首,還算不幸中之大幸。」太太們忍不住大笑。珍珠笑道:「大嫂子也跟著寶姐姐學的會說韻話。」寶釵笑道:「且不要管大嫂子的韻話,我倒替你想了一聯絕好的故事,並不是罵你,將來千古後,就是絕對的兩個古典。」珍珠道:「是兩個什麼古典」寶釵笑著念道:「楚莊王吞蛭愈疾,賈珍珠吐蟻殃鄰。」王夫人們聽了又哄然大笑。月上道:「今日之樂,很不減大觀園風景。」寶釵道:「各有佳趣,可以意會不可以言傳也。」此時伺候的姑娘、嫂子們已經輪班過兩三次。
  日已平西,漸漸涼風四起,落木紛紛。周家的進來回道:
  「外面起了風暴,恐要下雨,請太太示下。」王夫人道:「明日重陽,本來有個風暴,咱們趕著吃飯就走罷。」姑娘、嫂子們忙著上飯,太太們都不過隨便吃些,俱皆完結。姑娘們伺候著銀盂、淨碗漱了口,又皆更衣淨手,忙忙收拾,將剩下的菜果點心盡都給了徒弟。王夫人向大奶奶們將身上隨帶的銀子湊了三十兩,將十兩銀子給月上作香敬,「這二十兩銀子是給林姑太太們修墳種樹之費」。月上接了,再三拜謝。自此以後林如海的墳墓是雲巢庵照管修理,此話交代不提。
  且說王夫人們謝了兩個徒弟,又賞老道幾百錢,拉著月上說道:「一江之隔不難相見,你可以常到我家走走。」月上眼圈一紅,說道:「當日我師徒們深荷太太慈蔭,豢養多年,今又同在江鄉,自必更邀福庇。惟是此間並無護法,要求太太做個山門之主,以此為府上家庵,我們住在這裡就有依賴。」王夫人點頭道:「這很使得。等我到家定有章程,再來叫你商議久遠之法。」月上聽了,領著兩個徒弟趕忙拜謝,又謝過奶奶、姑娘、爺們,對著平兒道:「二奶奶回船去先給我請璉二爺的安,等著到府上來再當面磕頭罷。」平兒聽說淚眼瑩瑩,未曾回答。寶釵笑道:「原來你尚不知,璉二爺同寶二爺一樣是你的貴同事,做了比邱公。」月上大驚,忙問道:「怎麼璉二爺也出了家?這又是那一股子勁兒?」寶釵道:「說也話長,等著你到咱們家來再細細的對你說罷。」月上不勝歎息。
  王夫人們走出禪房,來到桂花樹下,因此時風起,滿地鋪金。抱琴對珍珠道:「六姑娘見外兒去了,回聲太太等他一等。」珍珠道:「你快去瞧六姑娘,等著同來。」抱琴聽說,飛跑去了。王夫人道:「你叫抱琴去找什麼?」珍珠道:「六妹妹在後面還沒有來呢。」月上笑道:「剛才我到墳上來,看見六姑娘很像我師父,瞥眼瞧見嚇人一跳,幾乎要叫錯。細瞧了一瞧,比師父矮小的多著呢,舉止行為越瞧越像。」寶釵笑道:
  「他是我的表妹子,從小兒瞧他大的,後來瞧見你師父倒有些像六姑娘。你今日又說六姑娘像師父,到底不知誰像誰?世上人像的多著呢,也沒有什麼奇忒,你問問太太,咱們眼睛裡常常看見像這個像那個的,誰有工夫去理會呢!」
  正說著,只見友梅領著兩個丫頭,自己手裡抱著一個花钅尊,笑嘻嘻走來,對著月上道:「你房裡房外的東西,我也有喜歡的,也有不喜歡的,只有你屋裡的這花钅尊我十分心愛,你且借給我回去插插花兒,等著你來看有心愛的東西,咱們再換。」月上道:「換什麼呢?送給六姑娘就完了。這是我師父最得意的一個定窯钅尊,這裡面不插別的花卉,單插個蘭、梅、鬆、菊這四種花木,輕意不叫人手摸,供在自己屋裡,十分愛惜。今日六姑娘中意他,這也是緣分,就送了姑娘。」友梅滿心歡喜,說道:「謝謝,等我找點別的報你罷。」王夫人笑道:「家裡各樣花瓶兒還怕少了寶,你既要他,等明日找兩個還他罷。」月上笑道:「連太太都說起這話來,還個什麼呢。」太太們說著已來到山門口,家人、小子齊齊伺候。王夫人們辭了月上師徒,紛紛上轎。正值風勢甚緊,陰雲布合,滿空落葉撲面迎頭,一片松濤驚心振耳。此時,這些抬轎的放開腳步奮力疾行,剛剛趕到碼頭,那雨已傾盆而至。眾人趕忙將太太轎子抬上船頭,扶著下轎。王夫人隨即吩咐:「風雨甚大,各位奶奶、姑娘及一切眾人,都各回本船,不必過來。」又叫重賞各轎夫人等。眾家人一齊答應,冒著大雨將各位奶奶、姑娘們都送下艙去,那些丫頭、媳婦們沒有一個不淋的渾身透濕,這是各人願意去的,所以無人報怨。因太太吩咐,落得各船早睡。只有寶釵、寶月、珍珠三人,聽一宵風雨,傷了無限的心情,直到夜色將闌,雨收風散。
  王夫人也是一夜未曾合眼。聽見船上打起開船鑼,忙著守夜的媳婦們去叫林之孝同周瑞進艙說話。媳婦們去了一會,領著他兩個走到中艙站住,媳婦們進房艙回道:「林之孝、周瑞請太太安。」王夫人吩咐將帳子放下,叫他兩個到房艙門口,先對林之孝說道:「我領著奶奶們要到金山還願,耽擱一日;還到鎮江祝府上去,只怕也有一兩天耽擱。我叫環哥兒、蘭哥兒同你帶著家人男女們都先到家去料理一切,只留下三位奶奶同我的四號船,餘外的十三號船一箍腦兒先去,不必等我。環哥兒們年輕,全仗你作主照應。桂老爺若在金陵,想來也住在咱們家裡,你們到家後,凡是桂老爺合家一切飯食,咱們家備,別要桂老爺花一個錢。等你們將行李搬完,料理妥當之後,著個人到方山去,對管墳的說我回來了,叫他將各墳上打掃收拾,我到家三日就去上墳。還有些遠族老親,也要去通個信兒。找著一兩家,叫他們開個細單子,是某支某派、某親某戚、某輩某人,現在住居年歲,作何事業,必要細細開個親族兩單。這些事環哥兒們全不知道,你是我家三代老人,細知底裡,就有人來冒認親族,你是瞞不過的。我這會兒也說不了這些,不過說些大概。你去想著辦罷。再者,你將銀子盤費提出一千兩送過去交給珠大奶奶,你就對蘭哥兒說,叫他同三叔叔先回去。
  派周瑞在我船上,再留下幾個,餘外的先去。周瑞先到金山去,對寺裡和尚說,叫他明日請三十六眾僧人,拜一天水懺,夜間臨江施食。這是我當年進京時許下的願心。明日還願,後日早間到祝府去。你到大奶奶船上領五十兩銀子,先到金山叫和尚們趕著去辦。你們兩個都依著各人各去料理。」林之孝們連連答應道:「奴才們遵著太太吩咐去辦。」王夫人道:「很好。
  官艙裡叫環哥兒起來,將行李搬過船去。」
  此時,賈環聽見太太說話,也就趕著起來,忙忙梳洗完畢,走進房艙,在帳子外給太太請安。王夫人又吩咐一遍。正說著話,賈蘭也過來請安,回太太道:「林之孝送過一千兩銀子去,交給母親收點明白。周瑞領了五十兩去。孫兒的行李已搬過船去。」王夫人道:「很好,你同三叔叔到家先給我料理妥當。凡有說話都已吩咐林之孝,你們照著去辦。這些原是你們之事,何必要我當心。」賈環叔姪兩個連聲答應。那些家人們來搬三爺的行李。王夫人道:「要開船了,你們去罷,我也不過遲三四天就到家。」
  賈環叔姪辭過太太,到各位奶奶船上都致意先去的說話。
  林之孝領著大小家人叩辭太太、奶奶們,又是林大奶奶領著眾人媳婦、姑娘們也在各船辭過,這才一齊開船離了揚州,望著江口而去。
  此時,離金陵不遠,人人盼著望到家。內中只有珍珠一人,他的心裡大不快活。這是何故呢?只因他是個細心人,早已將前後之事週身打算。他想道:「當初寶玉出家之後,何不跟著寶釵直到於今,豈不完美!我同寶玉是何等樣的情分,後來失足之事,這是我負了寶玉。於今又蒙太太不計前情,認以為女,同至金陵,與太太相依為命,設或太太有個長短,我將來靠著誰呢?前已一誤,豈可再誤!」於是,左思右算,竟想出一個收梢結果的道路來,再三斟酌,主意已定。一早起來梳洗完畢,走到寶釵牀邊,將他叫醒,寶釵也因一宵不寐,剛欲目蒙目龍睡去,又被珍珠喚醒,問道:「你大早的起來幹什麼?」珍珠笑道:「一夜未曾合眼,並無倦意。快要開船,起來看看野景。」正在說話,有個嫂子來回寶二奶奶同四姑娘說:「環三爺同蘭哥兒領著十三號船先回金陵,過來辭行。」寶釵、珍珠、寶月道:「對大爺們說,沒有起來,回家再見,諸事小心保重。」回事的嫂子答應,出去回覆兩位爺們。接著就是林之孝夫妻兩個領著派去的男女眾人都來回過。聽著各船鳴鑼開船。寶釵起來梳洗完畢,那船早已過了揚州。
  是日正是秋風瑟瑟,細雨濛濛。晌午錯些已出瓜州江口,十三號的船就在那裡分路。林之孝站在船頭上,遠遠招呼這邊爺們小心伺候,又吩咐船家些說話,四號船上家人、水手,絡繹不絕答應。看那十三號船乘著順風,竟往金陵而去。這裡四號大船不多一會已到金山,將船灣住。太太同大奶奶兩號居中,璉二奶奶的船在左,寶釵之船居右。水手們將船聯住,下了梢錨,因為風大浪湧,每船加橛。
  寶釵、珍珠坐在窗口,望那江水滔滔,忽高忽下;江心裡往來船隻,擊浪衝破,時遠時近。寶釵歎道:「我們宴處深閨,那裡知風波之險?」珍珠笑道:「看破生死輪迴,即身入洪濤巨浪間,不啻蓮花世界。」寶釵點頭道:「其說有理。咱們過去見過太太,回來同你各作一篇長歌,以寫此江景。」珍珠笑道:「我早知道你詩興勃勃,我心裡已經有一篇長別歌,正要打諒著請教。」寶釵道:「你別混說!太太最忌諱這些字眼。請罷姑太太,你說著說著就沒有溜兒。」珍珠笑著站起身來,同寶釵、寶月走出艙去。
  這船上兩個家人是鮑忠、染貴,站在船頭伺候。丫頭、嫂子們扶寶二奶奶同四姑娘走上船頭,剛才走過大奶奶那邊船去,只見湯順的媳婦抱著那三歲小兒子四喜兒站在後梢。那孩子因珍珠喜歡,常常抱他,因此瞧見四姑娘,他趕著不住嘴的叫喚。
  珍珠站著用手招他,引的那孩子越發著急撲著要抱。珍珠對寶釵道:「這會兒又不下雨,你在這兒站一站,等我到後梢去抱一抱,省得他急的要哭。」說著,就往靠船的這邊趕塘上走,到後梢將四喜兒抱了一抱,趕著就交給他媽,說道:「我見過太太再來抱你。」一面走出右邊後梢門,往靠江的趕塘上就走,湯家的連忙叫道:「四姑娘!走這邊去。」珍珠口裡答道:「不怕!」那身子早已走上趕塘,只聽見」撲通」一響,滿船的男女只叫了一聲」哎呀!」正是:
  玉骨已同秋水白,芳容常共曉風寒。
  不知珍珠的香軀可能打撈起來,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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