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
  脫官司移花接木 免俗套醉酒長亭

  話說毛包看見那人將骰盆打來,趕忙將身子一閃,那一個二三斤重連土包錫的大碗,斜打在金哥兒囟門上。來的勢重,只聽見」拍插」一響,登時鮮血直噴,金哥兒往後一仰,登時間做了青樓惡夢,栽倒地下。毛包瞧見越發不依,喝令家人們捆起他來。那個標子那裡肯依?推翻桌子,也叫車夫、小子一齊動手亂打。這一片喊聲,驚天動地,將燭台燈盞一齊打滅。
  家人在黑暗之中混打。那街上過往的人漸漸多起來了。左右街坊都開出門來瞧熱鬧。聽見裡面喊道:「打死人了!」正在喊叫,只見幾個人披頭散髮往外飛跑,渾身衣服扯碎,滿面流血,嘴裡嚷道:「好打,好打!叫你們這些忘八膏子跑掉一個的,也算不了我包大太爺!」說著,分開眾人跑到街上,叫家人去將堆子上的叫來,說道:「花家出人命,這男男女女跑掉一個,我明兒問你要人!我渾身都有傷,明兒一早上城去報。」堆子上的聽見,拿著燈籠趕忙進去,那些男女還圍著一個人正在打呢。連忙吆喝眾人住手,看那被打的人,不是別個,竟是花二爺,已經打的嗚呼哀哉。堆子上的官兒說道:「外人打他,你們還要抵死的勸開才是個道理,怎麼你們是他的老婆,倒同著外人將他打死,這不是胡鬧嗎?」孫家的們如夢方醒,彼此驚異,說道:「我們剛才明明是扯著張標子打,怎麼又打的是他呢?」堆子上的笑道:「這是那裡話呢?你一個人瞧錯罷了,也沒有你一家子都瞧錯的道理。這話哄誰呢?那邊地下的,又是誰打死的?」眾人指道:「那是張標子。」堆子上的說道:「你們都不用走開,咱們好寫報單。」老孫同花二奶奶商量道:「咱們這場官司是打定了,誰替咱們照應家裡?」花二奶奶道:「趕著去接咱們二姑娘來,叫他照應。我還有一個主意,這堆子上的幾個人,多多的給他點兒東西,求他報單上別說是咱們打死二爺的。明兒到堂上,我同你一口咬定張標子,拼著拶兩拶子,衙門裡上下多花幾個錢,誰還不照應咱們嗎?」老孫點頭,趕忙拉了堆子上的頭兒到屋裡說話。先將手上一雙金鐲子送了他,求他報單上照應的話。那個人將鐲子拽在腰裡,說道:「咱們也不要你多少,你給我們二百銀,我的報單上只說是你們到堆子上喊稟就是了,別的我也不管。設或張標子說出咱們瞧見你們打的,官兒叫去問,我們只說見你們圍著打張標子就是了。」老孫同花二奶奶」千哥哥、萬哥哥」的叫著說道:「橫豎官司完結之後,我姐妹兩個靠定你一輩子呢。」那頭兒笑道:「既是這樣,咱們就是一家人。你兩個這會兒就趕著到坊上去喊稟,就說張標子逞凶連斃人命。明兒到堂上去,鬆不得一句口兒。這不是當玩的,拼著要吃點兒苦才得呢。」老孫們依他去辦,一面分頭去叫張二姑娘同金哥的父親,一面到坊上喊稟。回到家裡,天已大亮,瞧見西邊院子裡大棗樹上吊死一個人,眾人都吃了一驚。定睛細看,認得是韓搗鬼,不知多會兒弔在這裡。金哥兒的父親馬胖子說道:「我倒有個主意,這會兒我二姑娘已死,我又沒有空兒陪著打官司,況且那兩個主兒都不認得我,竟將二姑娘做了這弔死鬼的女兒,就說他見女兒被人打死,他氣忿自縊。我撇開身子,好幫著你們打官司照應。」老孫連連點頭,花二奶奶道:「你瞧他臉上倒像還帶著傷呢。」正在議論不了,見張二姑娘急忙忙的跑了進來,驚問道:「你們仔嗎鬧出人命來了?」老孫們將昨晚的事從頭訴說一遍。張二姑娘道:「你們還不穿上孝?官兒也快來了,衙門裡有人去料理沒有?」老孫道:「還沒有呢。」二姑娘道:「我相與的一個上房先生,待我最好,各衙門都有熟人。我去找他來,咱們就托他一個去料理。」花二奶奶道:「很好,你快去罷。」張二姑娘出來僱了一輛快車,飛攆的去了。一會兒,就同那位先生坐車同來。老孫們邀在屋裡,將緣故說了一遍。那先生算了一算,各衙門攏共攏兒要三千吊錢,都包在內。
  老孫一口應允,先給他一張銀票,是一千兩銀子,「你拿去料理,餘下的一半天再找補」。那先生瞧著他辦事簡絕爽快,心中十分歡喜,就趕著坐車替他各處去照應。老孫同花二奶奶趕著又托兩個最相好有勢力的人,花了二三千兩,替他們打點明白。
  老孫姐妹兩個打了一場人命大官司,沒有吃著一點兒苦,竟做在張標子一身上問了個斬決。後來老孫們念韓搗鬼死的苦,將王三兒接來,拉著張二姑娘伙開著局子,倒也興旺。只可惜花子空鬧了個四大皆空,如是而已。此話交過不提。
  且說王夫人們一早起來,梳洗收拾。珍珠也替友梅換了衣裙衫褲鞋子,他們一樣都穿素服,趕著領他到太太屋裡來請早安。王夫人見他三姐妹站在一堆不分上下,心中十分歡喜,說道:「看不出不是我生的女兒。」正說著,珠大奶奶也進來給太太請安。寶釵、寶月兩姑娘同大嫂子見禮。宮裁將友梅週身瞧了一遍,笑道:「真個是太太的女兒。」王夫人笑道:「誰說是假的嗎?我瞧著這孩子倒很有些福相。」珠大奶奶道:
  「同寶妹妹、四姑娘姐妹三個的品貌竟不分什麼,誰不說是太太的姑娘呢?」正在說笑,林之孝進來回話說:「廚子們一早都在長亭伺候,太太們差不多也可以先到那裡去等。」王夫人點頭,吩咐:「家裡還留珠大奶奶、月姑娘同你。家裡的照應發行李,總要上緊趕辦。我又得了個六姑娘,真是可喜。」林之孝道:「昨晚上垂花門傳話出去,知道太太得了六姑娘。因夜深,今日來替太太道喜。」王夫人命友梅見了林大爺,林之孝趕著給六姑娘道喜。王夫人道:「六姑娘是寶二奶奶姑媽的女兒。這姑老爺姓韓,是個名士。夫妻不在了,他倚著一個當家子的叔叔,叫做什麼韓搗鬼,將他騙了進來,要賣他到不好人家去。六姑娘不依,哭著喊著要尋死上吊,那家不好人家沒有法兒,交還他的叔叔,坐車回家。誰知道兒上碰翻寶二奶奶的車,是這樣才將他帶了回來。說起來,才知是自家姐妹。我聽他叔叔這樣壞良心,我也斷不肯將他放出去。你一會兒去找著他叔叔,同他說明,賞他幾兩銀子叫他回去。從此以後,只當沒有這個人。他若不依,不但不給銀子,還要送官去辦他。
  你瞧著該應怎麼辦法就是了,橫豎這個人我是要定了。今兒回來,我帶他去拜祖先同大太太們。」林之孝答應去辦不提。
  王夫人等著平兒上來同吃點心,諸事交給珠大奶奶同寶月。
  吩咐停當,領著璉二奶奶、寶二奶奶、珍珠四姑娘、友梅六姑娘,每人一輛飛簷大鞍車,帶領著多少丫頭、嫂子們共有一二十輛車,家人、小子騎上牲口,一直竟往長亭而去。此時正是七月中旬,秋光高爽,那些村莊婦女滿頭戴著野菊花兒,三三兩兩在那裡簸麩碾麥。兩邊地上的高粱俱已含苞吐穗,十分豐足。走了半日,約有十五六里來路,才到長亭。
  太太們下了車,這店裡都是賈府辦的鋪墊、燈彩,擺的很體面,廚子們早已備辦妥當。太太們用過茶,到外面來瞧瞧野景兒。寶釵、珍珠想起在這裡送柳太太起身,同著璉二哥遇著那個和尚,誰知他竟能割恩斷愛撇下妻子飄然而去!今日我們都在這兒,不知他在那裡逍遙自在呢?珍珠想到傷心,不覺掉下淚來。寶釵瞧見,忍住悲切,將嘴努了努,珍珠趕著掉過頭去擦淚。平兒瞧見問道:「四姑娘又做什麼?」珍珠笑道:「我一輩子怕見野景兒,瞧見了就要傷心。」王夫人道:「明兒下了船,時刻都是野景兒,你那裡傷得這些心!」寶釵道:「我那年在這兒送媽媽起身,幾乎將心肝五臟都哭的要掉出來。香菱哭的更利害,誰知他到家就不在了!咱們同媽媽倒快要見面,只可憐那個香菱想起來原該要傷心。四姑娘又不為這個,又不為那個,瞧著野景兒就流眼淚。你那眼淚比林姑娘的還要多,倒像眼皮子上帶著個眼淚口袋,不用費事順著口兒往下就流。」太太們聽了,都忍不住吃吃大笑。珍珠道:「咱們由水路回去,不知到林姑娘墳上去便不便的?」王夫人道:「我聽見老爺說,在平山堂的後身灣船上去也不遠兒。這幾年誰去替他們上墳?可憐只怕連上堆兒都塌完了也論不定。我原想著過揚州要去給姑太太娘兒們上墳。我還有金山寺的一個願心,還是我進來的那年許下的。這一磨兒回去,必得要耽擱一天還了願心。」寶釵指道:「那一陣,只怕是他們來了。」眾人抬頭,望見灰塵蔽天,那一群車馬來的不少。漸漸走近,梁貴過來回道:「大太太們來了,前面騎頂馬的很像汪福,後面牲口上像是珍大爺同蓉大爺。」正說著,那車馬來得很快,已看明白,果然一點兒不錯。也是一二十輛車,還有一二十匹馬。汪福騎著頂馬,看見二太太們都站在外面,遠遠的就下了牲口。後面珍大爺們瞧見了,又走近些兒,也下了牲口走著過來。大太太車已到了面前,媳婦們趕著過來伺候下車。
  王夫人笑道:「我知道大太太來,在這裡等著接呢。」邢夫人笑道:「我遠遠瞧著你們這一堆兒,再瞧不出誰是誰。直到面前才瞧得明白。親家們也來了,同著一起兒出城,咱們送的頂遠,別的就在城外,車兒馬兒多著呢。同他們走悶的慌,叫咱們的車先冒上前來。我瞧見蓉姑娘同蟾姑娘坐在駝轎裡,姐妹兩個在那裡哭呢。」邢夫人說畢,瞧見友梅問道:「這姑娘是誰?總沒有見過,倒很好的一個人兒。」王夫人笑道:
  「咱們進去對你說。」兩位太太拉著手兒到了上屋裡坐下。平兒、寶釵、珍珠給大太太請安,珍大奶奶、蓉大奶奶給王夫人請安,珍大爺、蓉哥兒也請安問好,都問這姑娘是誰?王夫人笑道:「這六姑娘是我的女兒。我等著送過行,才領他去拜祖先,再給大爹、大媽、哥哥、嫂子磕頭。這會兒既都在這兒,就叫他磕了頭,我再說這緣故。」吩咐友梅過來,指道:
  「這就是你大媽。」友梅聽見,在邢夫人膝前跪下,磕了四個頭。邢夫人很喜歡,說道:「好兒子,起來,起來。」友姑娘磕完了頭站起來,王夫人又指道:「這就是你珍大哥哥同珍大嫂子。」友姑娘對著哥嫂跪下去磕頭。珍大爺夫妻兩個趕忙扶他。友姑娘拜完,寶釵笑道:「這是珍大哥哥跟前的蓉大姪兒,這個就是咱們的姐姐姪兒媳婦蓉大奶奶,你們都見個禮罷。」
  於是,三個人同拜。珍大奶奶拉住友姑娘說道:「六妹妹,快起來。你是個姑姑,怎麼回姪兒們的禮?別叫外人瞧見笑話。
  你別聽那沒有溜兒寶丫頭的說話。」珍大爺笑道:「寶姑娘真會鬧個燕兒孤,怎麼同蓉兒的媳婦拜了姐妹?這怎麼說呢!」
  寶釵笑道:「等著你娶孫媳婦,我還要同他拜姐妹。」珍大爺笑道:「那個你成了個老妖精的姐姐。」大太太們都哄然大笑。眾人笑了一會,大太太吩咐丫頭、媳婦們都過來見六姑娘道喜。
  珍大爺道:「咱們倒忘了給嬸子道喜。」邢夫人笑道:「真個的,都是叫你們說笑話,將我笑忘了。」王夫人趕忙拉住道:「好姐姐,說了就算了,你們都不用,快坐下聽我說他的來歷。」眾人依著王夫人吩咐,俱一齊坐下。
  王夫人將友梅的家鄉住處、名兒姓兒、怎麼去怎麼來的緣故,從頭說了一遍。賈珍聽了大怒,說道:「原來是韓雪江先生的女兒!我從雪江先生看過文章,深知先生真是有名的宿學,清介非凡,只有一女。我同六姑娘是世兄妹。那個什麼忘八膏子韓搗鬼,這樣可惡,這還了得!等我回家,叫人去抓了這個奴才來,他叫什麼韓搗鬼,我拿大槓子將他這個鬼搗他一個稀糊腦子爛!叫他試試我這搗鬼的手段,問他還敢作怪不作怪呢?」引的兩位太太、奶奶們都笑個不止。王夫人笑道:
  「我已吩咐林之孝去對他說,不知他肯依不肯依。既你是韓公門人,很好,就交給你去辦。說是這樣說,那個什麼韓搗鬼也別難為他,賞他幾兩銀子,叫他寫個字據兒給咱們就是了,也不犯同他去生氣。」太太們正說著話,家人們進來回說:「親家老爺到了。」賈珍帶著蓉哥兒趕著去接。邢夫人們剛要出去,見桂太太們已下了騾轎,一班兒都走進來,同到上屋。這上屋是一連五大間,並無隔斷。靠西邊設著一席,是親家老爺同姑爺、珍大爺父子四位,東邊三桌是奶奶、太太、姑娘們的。眾人到了上屋,都還散坐著。桂恕同金夫人再三稱謝,說道:
  「大姐姐今兒何苦費這些事?又要花多少錢,叫咱們實在不安。」邢夫人、王夫人笑道:「這算什麼?不過水酒一杯以潤行色,妹夫同妹妹何煩掛齒。從此康莊得意,日聽好音。」桂怒們答道:「總賴福庇。」邢夫人又叫孫女婿過來,親親熱熱的諄囑了幾句,就在身上解下一塊玉佩,替桂堂帶在身上,說道:
  「過兩年,我來接你完姻。」桂堂答應拜謝。那邊寶釵、芙蓉、蟾珠、珍珠一班姐妹們說不盡的離愁別緒。王夫人吩咐友梅,給三姨夫、三姨兒磕頭,桂恕同金夫人忙問道:「這位是誰?」王夫人道:「這是我新得的女兒,帶他出來替姨夫、姨媽送行。」桂恕道:「怎麼好呢!等著我到了廣東再寄東西給他罷。」王夫人笑道:「姨夫、姨媽慢慢的賞他罷。」又命友姑娘同蟾珠、芙蓉還有祝府兩位姨娘都見了禮。
  桂恕道:「今兒有一件大新聞,說起來真要嚇死人。我夫妻兒女若不虧大姨太太這一番大德,不但不能出京,今兒就要鬧的不可開交,想起來令人可怕。」王夫人忙問道:「有什麼新聞,妹夫說的這樣可怕?」桂恕道:「就是我欠他短票的那家,昨晚上鬧出三條人命來。今兒都到刑部。」王夫人驚問道:
  「就是那個什麼孫太太嗎?」金夫人笑道:「就是他鬧了大事,三條人命呢!」王夫人忙問道:「怎麼三條人命?」桂恕道:「我聽見說那個姓孫的有個親戚姓韓的,叫做什麼韓搗鬼。」賈珍接著趕忙問道:「韓搗鬼怎麼樣?」桂恕道:「聽說這韓搗鬼帶著一個姪女兒從山東來到這裡投奔,姓孫的就留他爺兒兩個住在家裡。昨晚上孫家請客賭錢,想是叫他姪女兒陪客。也不知是為什麼,在裡面賭錢一個姓張的叫做什麼張標子,不知怎麼同那姑娘翻了,拿起賭錢的盆子打了過去,一下子就將那姑娘打死了。韓搗鬼同他不依,那張標子又將他打了一頓,誰知那韓搗鬼氣忿不過,就在他院子裡弔死了。他本家姓花的拉住了自然要不依,那張標子真是個標子,叫眾人攢著一頓亂踢亂打,又將姓花的打死了。一會兒就是三條人命。」
  王夫人問道:「妹夫怎麼知道弔死的是韓搗鬼呢?」桂恕道:「我原不知道什麼韓搗鬼,只因剛才那個姓孫的來找我替他刑部裡去說人情,是他親口對我說,我才知道。」賈珍忙說道:
  「如果韓搗鬼真個弔死了,實在是報應不爽,真令人可怕。但是那個姪女是不是只怕還未必真,其中尚有緣故。」桂恕道:
  「千真萬真,剛才姓孫的說,韓搗鬼的姪女兒因為丈夫沒了,無人倚靠,到這兒來投奔他的。誰知那張標子要調戲他,那個堂客不依,就罵起來,要同他拼命。張標子一時怒髮,拿起賭錢的盆子當頭一下,就打死了。所以我知道是真的。」賈珍笑道:「我只要韓搗鬼是真弔死就是了,那堂客真也好,假也好,咱們管他做什麼?」兩位太太在那邊點頭歎息道:「好報應,好報應!」賈珍道:「有一個人,說起來親家也該知道。」桂恕問道:「是誰?」賈珍道:「韓雪江先生,親家可知道?」桂恕道:「韓雪江不但知道,而且相好。那年他帶了家眷去找他姐丈鞠冷齋,自從那年去後,杳無音信。於今鞠冷齋現在家姐丈家裡給夢玉看文章。冷齋同祝大宗伯同年中最為相契,所以去官之後,就在祝家。倒不知雪江近在何處?」王夫人用手指著友梅笑道:「此即雪江之女也。」桂恕驚問道:「怎麼他是雪江的女兒?」王夫人笑道:「叫你大親家說這緣故。」賈珍就將他到山西的光景,直說到昨晚車驚輪斷,寶妹妹帶他回來相認拜母,從頭至尾說了一遍。桂恕同金夫人不勝驚歎,說道:「昨晚馬驚插車,這都是雪江夫婦陰靈默佑,故意送到這兒來的。大姨太太收他為女,我們都是感激。既是這樣說,那韓搗鬼是死有餘辜的了!他弔死也還是雪江之靈,天理昭彰,令人可怕。」說著,叫友梅到面前,問道:「今年幾歲?」友梅答道:「十四歲。」桂恕道:「從今以後,須要孝順太太,以報救你的這番恩義。」友梅一陣傷心,淚流滿面,不能答應出聲,嗚鳴咽咽哭的十分傷感。桂恕安慰他幾句,說道:「我見你姑爹鞠冷齋,對他說你的這一番風波際遇,也叫他夫妻兩個放心歡喜。」賈珍道:「咱們吃麵罷。」桂恕道:「天也不早了,我竟領了盛賜,以便起身。」太太吩咐家人擺面,家人們一齊答應,立刻兩邊擺起杯筷,挨次坐下飲酒。今兒連趕車的都一概有面。此時內外端面上菜,往來不絕。
  王夫人恐他姐妹們哭哭啼啼,倒要引起老姐妹離恨,因想出一個主意,說道:「今日是妹夫、妹妹榮升大喜,都要放量飲他個十分得意。少刻上車,姐妹們一笑而別,不許用送行俗態:囑咐叮嚀,牽衣流淚,甚屬可笑。我們今兒不必學此故態,給他個大醉,一同上車,不必說話竟自分手。將來書信常通,有話很可說得,又何必上車的時候▉▉唧唧鬧的心煩意亂呢!」
  桂恕笑道:「大姨太太的話很是,咱們今兒分手不許有送行俗套,都要吃的醉醉的上車最好。」賈珍命取大杯來,兩親家暢飲。這邊太太們也說說笑笑,歡樂飲酒。那些內外家人、僕婦也都吃酒吃麵,將個長亭的大飯店做了開筵東閣,十分熱鬧。
  不覺已過了晌午,老爺、太太們俱已用畢。各家丫頭、媳婦們收拾完結,四處車馬全行伺候,賈府辦差家人檢點收拾一切物件。桂怒笑道:「咱們不須囑別,竟是各上各車最好。」太太們都道:「甚是。」各人領著丫頭、媳婦都到外面,桂恕同金夫人道:「咱們今兒鬧做新樣兒,先送太太們上車回去,咱們起身,這倒有趣。」王夫人笑道:「送行原是先送行人,咱們今兒說過,不必你送我送的,竟是一齊上車,各人走各人的最好。」桂恕道:「既是如此,咱們竟請上車。」這幾處家人、媳婦們都紛紛伺候,各上各車。此時珍珠、芙蓉、寶釵、蓉大奶奶拉著蟾珠、太太的手不忍分離,太太們瞧見,催著上車。可憐姐妹們一句話也說不出,硬了頭皮,各家的丫頭、嫂子們扶著流淚上車。太太、奶奶們也都各人分手。只聽見一聲吆喝,車馬紛紛各分南北。從今是:
  寒侵旅帳知霜重,行到天涯覺夢長。
  不言桂恕從此長行。且說邢夫人們原打諒著分離的時候有一番悲切,誰知新樣兒一齊上車,竟是這樣一走,倒省了多少離愁別恨。坐在車裡,望望兩邊野景,不覺日已沉西。趕到城裡,邢夫人吩咐:「請二太太們同著祝府的姑娘、姨娘都到家去。」家人們連聲答應,趕著照會後面趕車的。
  走不多會到了寧府,太太、奶奶、姑娘、姨娘們一直到裡面下車。來到上屋,芙蓉同兩位姨娘又給大太太們見禮。王夫人吩咐,祠堂裡點上香燭,領著友梅去拜過宗祖。請大老爺進來,叫六姑娘拜見大爺。賈赦問了他的來歷,賈珍將他的緣故說了一遍,大老爺十分歡喜,叫邢夫人留二太太們吃晚飯。
  賈珍差個妥當家人去打聽孫家事故同韓搗鬼的死活。那人去了一會,來回大爺說:「是韓搗鬼實在弔死了,他的姪女同花老二叫一個姓張的打死了,兇手同在場動手的人全行拿去。
  孫家堂客們都在家裡。」賈珍道:「我只要那姓韓的是真弔死就是了。誰去管別的閒事!」隨走進去回了兩位太太,都歡喜放心。
  王夫人在寧府裡吃了晚飯,帶著芙蓉們回到家去。林之孝將韓搗鬼的話回覆太太,又將今兒運行李同太太上屋裡木器等項到船的說話。王夫人道:「都要趕明後日運完才好。」珠大奶奶道:「兩天全完了。」王夫人問道:「賞家人們銀子,都給他們沒有?」珠大奶奶說:「全給了。」王夫人忽然叫道:「哎喲!我倒忘了。」不知太太忘了什麼,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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