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賈珍珠因驚得妹 韓搗鬼為色亡身

  話說珍珠、芙蓉、蟾珠三個人正為離群傷感,被寶釵幾句話說的可笑。四人正在舉杯相讓,忽見個小丫頭飛跑進來說道:
  「蓉姑娘,太太接著家信,說是三老爺不在了。」姐妹四個駭了一跳,芙蓉撩下酒杯,飛跑出去。剛到上房,見老爺正在大放悲聲,柏夫人含著眼淚在旁力勸,王夫人同桂太太也不住口苦勸,說道:「自己的身子也是要緊的,現在病中不可過於悲苦。」柏夫人勸道:「你這兩天略覺好些,哭壞了身子,叫三兄弟也是不安的。」寶釵、珍珠、蟾珠三姐妹俱上前苦勸,祝尚書慢慢止住哭聲,不覺氣喘上來。姨娘們趕著辦人參薑汁。
  柏夫人十分著急。因過於傷感,提上氣來喘的十分厲害。王夫人同桂太太走出走進,想不出個主意。看那神氣,甚覺不好。
  灌了兩次人參薑汁,直鬧了一夜。到天亮的時候,才覺有些定喘。眾人都乏了個使不得。
  芙蓉吩咐廚房裡備下素面。太太們用過點心,王夫人道:
  「我瞧妹夫這會兒喘已平服,讓他靜睡一會,你也辛苦壞了,且偷空打個盹兒。房裡面派姨娘、姑娘們輪班伺候照應,替換著歇息,倒不用都在裡邊。我們要家去,換換衣服到寧府去拜祖先。寶釵、珍珠拜祖之後,差他到鐵檻寺、饅頭庵去燒香辭行。我趕下午些再來瞧妹夫吧。」桂太太道:「我家去瞧瞧,下半晚兒同妹夫來瞧大哥。」柏夫人含淚點頭。眾人辭別,一齊上車,各人分路。柏夫人回到上房,將姨娘們分為日夜兩班伺候,自家也因過於勞乏,趁著老爺靜睡,就在對面炕上打個盹兒。
  王夫人回到家裡,聽說行李等項已發去了大半,心中甚喜。
  隨趕著梳洗換衣服,吩咐丫頭、媳婦們照應屋子,領著宮裁、寶釵、璉二奶奶、四姑娘、巧姑娘、慧哥兒、毓哥兒一同到寧府去拜家祠。邢夫人留吃早飯。回來寶釵、珍珠姐妹兩個出城到鐵檻寺拈香,將太太的香金並給老和尚的別敬交代明白。法本甚覺依戀之至,涕泣感激。又往饅頭庵來,在大殿上各處拈香,妙空們說不盡那慇懃相待的親熱。
  寶月已給老師父拜過一天經懺,將那出家的衣服等項都分給師弟兄們,又備下兩席,同妙空們飲了一夜別酒。正在酣睡,被珍珠將他鬧醒,趕忙梳洗收拾。城裡的太太、奶奶們來燒香的也就不少,妙空們應酬不暇。內中有幾位賈府的親族,見了寶釵們都要說幾句分離的話,又兼著庵中都知道榮府的太太准於二十起身,人人不捨,拉著寶釵們無不依戀哭泣。那些親戚太太、奶奶同本家的姑娘嫂子、姪媳姪女將珍珠們纏住,定要盤桓一日同進城去。還有些奶奶們要住在庵裡,晚上看燒法船。
  妙空們亦留住不放。
  寶釵同寶月、珍珠私下說道:「咱們實在不能在此閒逛,真是沒奈何出來燒香辭行,恨不能飛進城去,誰還有心看燒法船?被他們纏住怎麼好呢?」寶月道:「外人不知咱們的事,就說也不理論。不如私下吩咐,將車套在庵後等著,一會兒要擺晚齋時候眾客都邀在一處,咱們往後門出去,誰也不能知道。」
  珍珠點頭道:「此計大妙,竟是這樣辦吧。」寶釵吩咐姑娘、嫂子們套車等候。姐妹們應酬一會,聽著叫擺晚齋。珍珠們跟著寶月,一路答訕著來到後園裡,對老道婆說:「咱們往菜地去看法船,你只管將後門關上,不用等著。」道婆答應。姐妹上下出去坐上車,匆匆就走。趕著庵裡知道,業已去遠,想來是款留不轉的,也只得罷了。
  不說庵裡眾人之事。且說寶釵們瞧著天氣漸漸的黑上來,還瞧不見城樓子的影兒,心中很著急,一群車馬走的灰塵抖亂,好容易趕到城門,已是上燈時候。那門洞兒裡出出進進,挨擠不開。榮府的車馬進了城來,牲口正走的發性,收勒不住。剛到個衚衕口兒,裡面有一輛馬車急衝出口來,兩邊趕車的吆喝不住,兩車相碰,車輪插在一堆兒,牲口發了驚,一路混踢亂跳。只聽」喀紮」一響,寶二奶奶的車輪格斷,那車子就倒下來。牲口越驚跳的有多高。這些車夫急的要死,多少人帶不住兩邊牲口。那輛車上有個男人,跨著轅兒動也不動。賈府的爺們瞧見,氣都衝了腦門子,拿著鞭子一路混打,將那個不懂眼兒的混帳行子打的沒有了影兒。那車裡坐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姑娘,急的大哭。這會兒,街上圍著有上千的人。
  寶月趕忙下車,叫家人媳婦們先請二奶奶下來。眾家人答應,忙將寶二奶奶扶著打旁沿兒出來,牲口正在驚亂,嫂子們走不過去,家人們著了急,只得將二奶奶抱下車來。珍珠也下了車,賈府的奶奶姑娘、丫頭媳婦都站在街上,那瞧的人越擠越多,四面站滿。珍珠同寶釵同坐一車,寶月坐上原車。寶釵吩咐將那一輛車拉到宅裡去,把趕車的拴起來。家人們一齊答應,過來拴人,早已跑的不知去向。此時牲口俱已安帖,賈府趕車的將那一輛車輪卸了過來,安在寶二奶奶車上。珍珠道:
  「那輛車上坐著是個什麼人?」家人們回說:「車裡是個十四五歲的姑娘,在那裡哭呢。有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跨著轅兒,倒像是個賊。姑娘、嫂子們下了車,他盡瞅著,叫奴才們一頓鞭子打的滾了蛋兒。」寶釵道:「這是趕車的不是,不與坐車的相干,咱們將他的車輪兒換去,丟那姑娘在這兒,也不是個事。叫嫂子們將那姑娘扶著到他們車裡同坐,帶到宅裡,自然有人來領他,倒還放心。吩咐嫂子們,好好的對他說,別駭唬他。」家人連聲答應。有兩個嫂子過去,將那姑娘扶下來,坐在他們車裡。那姑娘急的只是發顫,嫂子們用言安慰。賈府趕車的將那車幃、車褥都卸下來,又將他的牲口拉著,一同回宅。
  寶釵、珍珠吩咐到祝大人宅裡去瞧過,再回家去。途中鬧了半日,已是起更天氣。趕到祝大人宅裡,將交二鼓。寶釵、珍珠走到裡面,柏夫人問道:「你們這會兒才回來嗎?三姨娘到你家去了,他們明兒一早起身。你太太在長亭給他們備早面。
  我是不去送他,明兒叫芙蓉同兩個姨娘送送罷。」寶釵道:
  「老爺今兒好些嗎?」柏夫人搖頭道:「比昨兒晚上好些,這會兒吃了二煎藥,沉沉的睡著呢。我實在愁的要死!」珍珠道:
  「媽媽的身子更是要緊。」柏夫人流淚點頭道:「你們也辛苦了,回家歇歇,明兒又要出城。」寶釵們辭了太太就回家去,祝府裡差人點著燈籠,送回榮府。
  進了大門,見桂太太車馬都還未散。寶釵們走進垂花門,該班的馬嫂子回道:「太太在同桂太太都在璉二奶奶院裡,剛才散席。」寶釵、珍珠、寶月趕著往東院裡來。王夫人問道:
  「怎麼這會兒才來?叫我們等的著急。」桂太太道:「今兒親家妹妹給我餞行,又送席去請親家同女婿。今日我吃齋,很叫他費事。」寶釵道:「有什麼費事?明日就要分手,也應該請過來坐坐。我同四姑娘們鬧這一天,任什么兒也沒有沾著口兒。」
  平兒道:「大嫂子給你們留著飯呢。」桂太太道:「既是這樣,夜已深了,我還有些零碎要去收拾,讓他姐妹們吃飯歇息,明兒早上到長亭拜別罷。」王夫人不好強留,桂太太同蟾珠辭了眾人,升車回去。
  平兒跟著太太來到上房,王夫人吩咐寶釵們就在上房吃飯。寶月將庵中之事回過一遍。寶釵道:「我還得吃杯熱酒。剛才道兒上大大的受了一驚,這會兒心神還沒有安穩,不敢吃飯。」王夫人問道:「為什麼受驚?」寶釵、珍珠將庵裡留住不放,寶月定計私下進城,車驚鬧事前後說了一遍。王夫人問道:「那個姑娘呢?」嫂子們答應,在底下聽事房裡。王夫人道:「你們好好的同他上來,我瞧瞧。」寶釵道:「也好,就叫他同著吃碗飯罷。」嫂子們答應。去不多會,同那姑娘進來,見太太、奶奶們都拜了一拜。
  王夫人看他雖是貧家女兒,倒生得端莊美貌,約有十四五歲的年紀,兩眼哭得通紅。身上穿著舊紗衫子,舊桃紅單布褲子,紮著褲腳,兩點點小腳。太太、奶奶們瞧著,倒很歡喜,問他道:「姑娘,你姓什麼?家裡還有誰?姐妹幾個?你父親是幹什麼的?今兒是到那兒去?你不要害臊,只管說給我聽。」
  珠大奶奶叫丫頭端張杌子,給這姑娘坐著吃飯。那姑娘見太太們如此款待,才放心抬頭觀看,向著眾人瞅了一遍,低頭不語;又將寶釵不住眼的瞧了一會,似欲有言羞難啟齒。丫頭們端過杌子,宮裁讓他坐下。只見他紅暈桃腮,忍不住眼淚紛紛的指著寶釵問道:「你這奶奶不是寶姐姐嗎?」寶釵聽說忙放下杯子,拉著他細看了半日,說道:「你倒有些像韓二姑姑家的友妹妹,不知是你不是?」那姑娘聽說,拉著大哭道:「寶姐姐,我正是友梅。今日遇見你,我就有了性命。」寶釵十分驚異,忙問道:「你們回去這些年,怎麼在這兒呢?」王夫人忙問道:「是咱們的親戚嗎?」寶釵道:「他是咱們本家二姑姑的女兒,名叫友梅。二姑姑嫁在韓家,這姑爺是個有名秀才,名叫韓鐵,最是性情古怪,從不與人交往,杜門不出,總在家唸書。單生友妹妹這個女兒,就當兒子叫他讀書寫字。
  連二姑姑也不許出門,就是回到娘家,一年也沒有一兩磨兒。
  我同友妹妹也不能常見面。那年姑爺實在窮不過去,有姑爹的一個姐夫鞠冷齋,在一個什麼地方做知縣,就帶了家眷去投奔他。起身的盤費還是我媽媽幫他的。不知去了這些年,仔嗎他又在這兒呢?」韓友梅未曾說話,已是傷心的不可解,淚流滿面說道:「這位就是賈府的姨媽嗎?」寶釵道:「這就是我的太太。」友梅趕著過來,跪下磕頭。王夫人趕忙扶起,說道:
  「誰知為車鬧事,倒會著了親呢!」友梅拜完,寶釵道:「這是大嫂子,這是二嫂子,這是四姐姐,這是巧姑娘,這是你大舅母的二姐姐。」友梅都拜見過了。王夫人道:「你同姐姐們一面吃著酒,慢慢說話。」友姑娘坐下說著:「我今日遇著姨媽同姐姐,我就有命了。我自那年跟著父親、母親到山西找鞠大姑爹,可憐一路上辛苦,好容易到了那兒,誰知鞠大姑爹早不做官回南去了。咱們爺兒們幾乎流落在外,兼著父親憂愁成病,一天沉似一天,不到半年就一病不起。我同母親無力扶櫬,只得娘兒們變賣了一個乾淨,才回到山東。又苦度了兩年,我媽媽也不在了。我孤身一人,靠著一個遠房叔叔,名叫韓搗鬼。
  我跟著嬸子過了一年,我那叔叔在一個大財主家做伙計,也常請那財東來家,同我嬸子有些鬼鬼崇崇,不像個樣兒,還要叫我遞東遞西。我瞧著很不是個路數,我成天家的尋死上吊,那叔叔知道我是不上他的道兒,心兒裡就很不喜歡。去年他的財東死了,他也沒有了靠山,時刻在我身上想法兒。今年聽見他財東的一個姨娘在這裡開個什麼局子,很發財,他將我哄著進來,才到不多幾天。他先到那局子裡去,不知搗些什麼鬼。今日領我到他家去,我瞧那個樣兒很不正路。到晚上吃飯,來了幾個體面客人,他們都在一堆兒喝酒,叫我陪他們坐坐。我那兒受得,就哭著鬧著的喊罵起來。那個年輕些兒的說道:『且送他回去,慢慢勸他。留在這兒倒不好。』我叔叔一肚的氣,叫一輛車拉我回去。誰知巧巧兒遇著寶姐姐們帶了回來。這是我爹爹、媽媽陰靈保佑,將我送來交給姨媽同姐姐,保全我的身命,不然終不免流落煙花,不知死所。」說著,走到王夫人面前雙膝跪下,抱著兩腿,淚流滿面說道:「求姨媽大發慈心,留我做個丫頭使喚。我情願終身服侍,將來粉骨碎身報姨媽大恩大德。」說罷,放聲大哭。
  王夫人很覺傷心。寶釵也過來跪下,說道;」太太念他書香之女,慘遭惡叔欺凌,幾至終身失所。這是他父親的廉介、母親的苦節,鬼使神差將他交到咱們這兒來。求太太開恩,收他在屋裡做個丫頭使喚罷。」王夫人道:「你們都起來,我留是必留的,也要商量個道理才是。」宮裁同平兒也幫著勸太太留他。王夫人說道:「我家再多養幾個也是常事,別說添他一個。若說做丫頭,這是斷使不得的。他是個名士的女兒,方才聽他的志烈,真令書香舊族人家生色,我很欽敬。我的意思且留他在我身邊算個女兒,等回到金陵再做道理。」宮裁道:
  「太太竟認了女兒,將來替他擇配,誰還不依嗎?太太若說到金陵再做道理,倒叫他疑疑狐狐的不放心。」平兒亦說:「大嫂子的話很是,太太竟是這樣定了罷。」寶釵猛然想起道:
  「月生說』同太太有母女之分,不遠見面』,莫非應他身上!」珍珠驚道:「不錯,看他品貌,與妙玉、月生不差什麼,前日的話一准應他該做太太的女兒,這數已前定,斷難勉強。」王夫人點頭道:「真是一件怪事。我不認女兒的緣故,想著到了金陵,如其合式就給蘭哥兒做了媳婦。但是蘭兒性情古怪,又恐嫌他是領回來的,雖勉強聽我做了親,到底心裡總不舒服。」
  宮裁笑道:「蘭兒的脾氣太太很知道,他自從中了舉,越發鬧的心高氣傲,誰也看不在眼裡。」平兒道:「太太竟不用三心二意的,將來另對親家罷。」王夫人聽珠大奶奶的口氣,知道他也不願意要他做媳婦,心中拿定主意,說道:「既是數由前定,我也不敢推托,竟做了女兒,將來隨我擇配。」寶釵十分歡喜,叫友姑娘趕忙磕頭拜母。王夫人坐著,受他拜了八拜。
  拜過三位嫂子、兩位姐姐、巧姑娘,拜完之後,友梅道:「爹爹同三位哥哥,請寶姐姐同去磕頭。」寶釵笑道:「爹爹同大哥俱已仙去,璉二哥哥同寶二哥哥都做了和尚。那位就是璉二嫂子。」平兒笑道:「我同你寶二嫂子都是和尚的老婆。」王夫人們哈哈大笑。
  寶釵笑著道:「還有一位三哥哥同大嫂子的大姪兒,在遠處唸書呢,也就在這幾天回來。等太太送了行回來,帶你到大爺那邊去拜祖先,再拜見大爺、大媽、珍大嫂子,還有一個姐姐姪兒媳婦。」王夫人笑道:「你同他說明白,不然他不懂什麼叫姐姐姪兒媳婦。」寶釵笑道:「珍大嫂子的兒子蓉哥兒,他的媳婦蓉大奶奶不是咱們的姪兒媳婦嗎?新近咱們同他拜了姐妹,他的年紀最大,是姐姐,咱們叫姐姐姪兒媳婦,他叫我是嬸子妹妹。」大奶奶笑道:「你們也真會鬧個事。」王夫人道:「友梅,你還有個道士姐姐呢。」奶奶們都大笑不止。寶釵道:「友妹妹排行六姑娘了。」王夫人吩咐內外大小人等,自此俱稱六姑娘。珍珠道:「六妹妹一切衣飾、行李都是我替他料理。」王夫人笑道:「你同寶丫頭分辦,等著我還你們罷。再將秋桂派了服侍六姑娘。」秋桂答應。
  王夫人道:「明日對林之孝說,叫他找了韓搗鬼來,給他幾兩銀子,同他說個明白,也不怕他不依。」眾人道:「太太說的很是。」珍珠道:「咱們這幾天人口興旺。昨日薛大奶奶說的,下去一天好似一天,我瞧著比原先又是一番景象。」平兒道:「自老爺去世後,咱們這宅子裡鬧的冷不癡兒的,何曾有點兒陽氣!自太太起病之後,一天熱鬧一天,真是太太的福運。」宮裁道:「那幾年家裡顛三倒四的,我瞧著實在是他們兩個和尚防壞的。這會兒盡剩了和尚奶奶,倒過的興旺。」平兒笑道:「還有不怕防的堂客,偏要相與和尚,這又怎麼說呢!」太太們說笑一會,王夫人道:「夜已不早,且去安歇。明日同六姑娘同去送行,轉回來到寧府磕頭。」寶釵們答應,吩咐收去碗盞,用過茶,伺候太太安寢後,各人散去。友梅亦與珍珠同炕。自此以後,友姑娘一切衣服首飾都是珍珠照應交代不提。
  且說韓搗鬼原是個破落戶子弟,靠著使兩個風流錢兒。見姪女友梅出脫的一表人材,就同他老婆王三兒商量:「咱們這兒,除了當日那個財東外,那裡有那樣的大頭可以出得幾個錢梳攏他呢?」王三兒道:「我聽說孫姨娘同花子空打了伙兒開了局子,十分興旺。我因帶著身子,道上難走,也常想著到那兒,趁我的年紀還輕,賺幾個錢過過下半輩子。這會兒偏又去不了。」韓搗鬼道:「既是這樣,我先將友兒騙去,交給孫姨娘,等他入了馬,再來接你。」王三兒應允。
  夫妻兩個商量停當,韓搗鬼將友梅騙了起身到京,住在一個小飯店裡。找著孫姨娘同花子空說了來意,他們大樂,就叫韓搗鬼第二天帶友梅到他家去。這天正是孫姨娘、花二奶奶同金哥兒們都有買賣,又是幾個出錢的冤大頭,就叫友梅陪酒,意思要在這幾個冤大頭裡替他梳攏了,底下就好放手做買賣。
  誰知這友梅天生節烈,聽見叫他陪客吃酒,他就勃然大怒,立刻往外就跑,大喊大叫,尋死覓活。將幾個冤大頭嚇的膽戰心驚,趕忙說道:「罷呀,快些送他回去,別鬧亂兒。這幾天城上拿的緊,別叫咱們淘氣,快叫他去罷。若是不叫他去,咱們都散了。」老孫聽見,趕忙叫韓搗鬼」且領回去,等咱們慢慢引他動了心再辦罷」。
  韓搗鬼無奈,只得叫輛車將他裝上,自家跨著轅兒。走不到多路,進了一個衚衕,只見牆邊有個大黑影子在馬頭上直撲過來。那馬就大驚飛跑,往前直奔,趕車的那裡帶得住?他一直衝出衚衕口去,正遇著賈府的車,插在一堆,兩邊牲口都驚跳的多高。韓搗鬼如醉如癡坐著不動,忽然看見許多堂客站在面前,他正看得出神,只聽見一陣聲響,腦袋上的鞭子就如雨點的打來,臉上、耳上、身上無處不是鞭子。這才大驚,趕忙跑下車,縮著頭往人縫裡拼命擠了出去,往前飛跑,也看不出是那裡,見彎轉彎,跑了半日,四處並無人聲。
  此日正是七月十五日,月明如晝,見有一所大宅子,兩扇大破門關著,並無人聲。就在大門外的石礅上坐下,喘了半日方定。聽見四處哭聲斷續,遠近不一而作。還有人家燒包的火光,忽明忽滅。一陣風來,不知是那裡施食放燄口,經聲梵語,隱約可聽。坐了一會,心中十分煩悶,站起來在那月光之下信著腳兒混走。又轉了一個衚衕,剛走進去,望見前面像是幾個堂客在那裡說話,笑聲盈耳。趕忙走上前去,剛到三岔地方,見有三個娘兒們要往東去,有一個是往西去。只聽見那三個說道:「明兒吃你的喜酒,不興混賴。」那一個笑道:「這是前世的姻緣,也虧我的工夫等到今日,要先偏你們了。橫豎你們也來的快,咱們明日見面再說罷。」韓搗鬼在他們背後月光下看去,都衣裝華麗,就是面貌看不真。聽他們的聲音,只覺得嬌聲嚦嚦,令人心醉。此時心旌搖蕩,把持不住。見那一個獨自往西轉了過去,急忙上前。剛轉過犄角,覺得一陣冷氣,身上打了個寒噤,心中害怕,頓覺寒毛直豎。正要折身回去,耳邊只聽見」嗤嗤」聲響,站住腳低頭一望,見那個堂客蹲在牆邊見小外兒。
  韓搗鬼兩邊一看,並無人影,就放大膽子走上前去,說道:
  「大奶奶要手紙,我這兒有。」那堂客笑道:「我正想著要手紙,你倒知趣。」韓搗鬼聽見說他知趣,心中大樂,趕忙取出,蹲下身去遞了與他,順便伸過手去碰了一碰。那堂客笑嘻嘻將他的手一推,說道:「叫人瞧見,像個什麼樣兒?」韓搗鬼問道:「你住在那兒?家裡還有誰?」堂客道:「我就住在前面不遠兒,家裡只有我一個。」說著,站起來係了褲子。
  韓搗鬼看他臉兒很像他老婆王三兒,還覺得十分媚妖。此時心不自主,問道:「我到你家去坐坐,使得使不得?」那堂客笑道:「我本來要邀你到家去坐坐,怕你嫌我。」韓搗鬼笑道:「我若嫌你,不在這兒同你說話了。」說著,將他的手拉著同走,問道:「你為什麼手這麼冷?」那堂客笑道:「立了秋有半來月,早晚風涼,衣薄故此手冷。」說著,走不多路有一個頂小的圓門兒,那堂客蹲下低頭進去,韓搗鬼也照著鑽了進去。
  只見裡面房屋甚多,高樓大廈。拉著那堂客正要求歡,聽見外面人聲嘈雜,喊叫震耳,男男女女像是打架,其聲甚近。韓搗鬼甚覺心驚,說道:「我去罷,別叫你淘氣。」折轉身就走。那堂客趕忙過來,將他拉住,說道:「好容易我等了你來,你怎麼說是去呢?你不用害怕,我同你到樓上去睡,再也沒人知道。」韓搗鬼此時身不由己,可憐只得跟他上樓。那樓梯十分難走,堂客在前將他拉了上去,見那樓上並無牀帳。壁上有一個面盤大的月光兒,望過去,裡邊桃紅柳綠的又是一個地方。
  韓搗鬼問道:「那是什麼地方?」堂客道:「那是仙境,要有緣的才能夠去瞧。」韓搗鬼問道:「不知我有緣無緣?」那堂客笑道:「若是無緣,如何到得這兒?你只管放大膽子去瞧。」韓搗鬼十分歡喜,走過去,看見裡面金銀珠寶遍地皆是,還有許多美人,瞧見韓搗鬼都用手亂招。韓搗鬼伸頭過去與他們說話,不覺那月光已套在脖子裡,那堂客在他腦袋上拍了一下,韓搗鬼大大的打了一個寒噤,回過頭來,見那堂客面似石灰,兩眼弔出在外,披著頭髮,口中拖出有三寸多長的紅舌。韓搗鬼要叫」哎呀」,誰知脖子裡業已箍緊,叫不出來,瞪大兩眼看那堂客,兩淚汪汪一言不語。心中正在悲切,只見堂客將他一推,頓覺萬箭攢心,身懸氣閉。
  這韓搗鬼只為要將姪女送入煙花,以至神鬼不依,叫他做了懸樑自縊鬼。可憐他靠著個王三兒,吃了幾年風流茶飯,使幾個風流銀錢,夫妻兩個壞了良心,還要將個冰清玉潔的香閨麗質送入青樓。如今撇下王三兒別抱琵琶,自家落了個財色兩空。這正是:
  一生用色仍歸色,臨死貪財總誤財。
  誰知韓搗鬼遇著弔死鬼,將他引入老孫的院子裡,弔在一棵大棗樹上。老孫同花二奶奶、金哥兒這天正邀了兩個快家子賭錢,伙著吃兩個冤大頭的錢。內中有一個大頭姓包,插號兒叫毛包。他有錢有勢,任什么兒也不怕,又長了一個古怪脾氣,專愛鬧個事兒。今日一會兒輸了八九百銀,他也慢不要緊,又到一個人的面前做莊,毛包去抓他的骰子,說道:「賣給我罷。」那人將他的手一推,說道:「不賣給你。」這毛包臉上磨不開,登時大怒,抓起骰子,照那人臉上一撒。那人又是個標子,那裡受得?拿起骰盤,照著毛包腦袋上就打。毛包瞧見趕忙將身子一閃,那盆就端端正正打在一個人的腦袋,只聽見」噗嗤「一響,鮮血直噴。不知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