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薛寶月去尼還俗 夏金桂附體顯靈
話說珠大奶奶們正在說笑,旁邊有個小丫頭用手指道:
「那不是房子上還坐著強盜嗎?」眾人抬頭,瞧見對面房脊上那背陰的山牆邊,果然有兩個人在那裡探頭探腦,不住的往下瞅。寶釵道:「哎呀!真個房上有人。」珍珠道:「做強盜的,那裡都到人家來,他一定有幾個在外面接東西,還有兩個把風。
方才咱們拿住是下來的,那房上把風同外面接東西的,都還等著呢。」蟾珠道:「快對他們說,叫幾個能乾的帶著器械,繞到圍牆外。看人多呢,將他們趕散;若有三幾個,就可以拿住房子上的人。也只要上去三四個人,先往山牆背後上去,底下四面截住下腳的地方,不怕他跑到那兒去。」寶釵點頭,正要吩咐,見林之孝匆匆進來,在甬道上向嫂子們說話。珍珠命丫頭去叫他過來,同寶釵走下台階,林之孝說道:「奶奶、姑娘們受驚了。方才梁貴們來說,寶二奶奶吩咐各處去報,我說這主意很是,你們趕著就去。這會兒只有先報禁軍衙門同司坊營上,那都察院同城上必得明兒去報。我叫他到都察院大人的私宅裡先回一聲,再到巡城的都老爺宅裡也去回一聲,等著明兒再報。」寶釵道:「對面房上還有人在那背陰處所蹲著,你快去如此如此辦法。」林之孝點頭,匆匆出去。
不一會,有十來個人穿著短衣撒鞋,腰間拽著器械,抬著長短梯子,往對過牆邊上去了四五個。寶釵們遠遠瞧著,看見他們剛到山牆。原來那背陰房脊上蹲著的是兩個大貓,並非強盜。那貓瞧見人來,都一齊亂跑。寶釵笑道:「原來不是強盜,倒是兩個貓賊。」眾人不覺大笑。芙蓉道:「等他們上去瞧瞧,也好放心。」那些房上的人,看見是兩個大貓,並沒有一個人影兒,又在各處找了一會,並無影響。只得仍走原處下來,去回林大爺的話。
那林之孝帶著幾個勇力的人繞到圍牆背後,見有三四個人蹲在黑影裡,他們走過去,不由分說一齊抓住。那幾個人原要動手,因看見人多料想跑不脫,只得央及道:「我們是在這兒等朋友,並不是作別的勾當。」林之孝笑道:「你的朋友一個也走不掉,都在那兒等你們會面呢。」內中一人叫道:「林大爺瞧著我媽,准個情兒罷。」林之孝將燈籠照著,見是對過江家的大耗子。平日見母子做那不要臉的營生,就很厭棄他,今見有他在內,十分著惱,罵道:「該死的雜種!你住在咱們對過,怎麼窩著人來府裡打劫,有這樣的大膽嗎?」江耗子磕頭道:「我實在並不知道。他們叫我同來看個熱鬧,與我並不相乾。求大爺放掉我罷。」林之孝不由分說,命眾人將拿住的都帶進府去。眾人答應,推推搡搡來到大門口,只見燈籠火把,有好些官兒們都已到了。林之孝先進去照應,眾人將這幾個押到大門下等候。
此時,這些官兒們俱在大廳坐著,林之孝都是認得的。走上前去一位一位請過安,眾官道:「老主管同咱們進去看一看情形,明日一早通報。」林之孝忙叫人裡邊知會,一面同各位官兒進去。先到後面看了下腳情形、方向,牆上的形跡,地下的石灰碎瓦,一路一路看到拿獲的地方。正在查點強盜人數,有個捕役來報說:「後牆邊的小屋犄角上,還有一堆兒東西。」有兩位司坊官兒趕著去瞧,到了那裡,叫人上去將那一堆東西取下來。眾人細看,原來是十四五頂草帽子同十四五件大布衫,還有些土牆的繩梯、鐵搭等物。官兒們俱查點明白。走到外邊,眾位老爺說了一會,林之孝又將圍牆外拿住把風接贓的四個人都押在大門裡伺候。眾位老爺們吩咐,將捆住的強盜一箍腦兒抬了出去,將他們的頭面全俱包住。
正走到大廳上,又是禁軍衙門的大老爺來了。眾官兒接著敘談了一遍,又陪著進來細細看過,出來同在大廳上坐著。叫獲盜的家人們過來,問了情形,驗過身上的傷痕、血跡,又查點強盜們器械。林之孝將外面把風接贓的四個強盜俱已拿住的說話回了,大老爺吩咐帶進來,問問窩家是誰。林之孝回道:
「裡面有一個江耗子,又叫白耗子,就住在咱們府對過。這人素不安分,他家裡總同這些匪人來往,多半他是窩家。」大老爺們聽說,先叫帶白耗子到廳上來,捕役們答應,出去帶人。
只見賈珍匆匆進來到了廳上,諸位官兒都是認得的,問道:「怎麼珍老大這會兒才來?」賈珍道:「我並不知道,他們這會兒才來通知,這不是胡鬧嗎?」林之孝道:「大小家人都在裡面拿強盜,鬧了好一會,往各衙門去報盜案,又到圍牆外拿接贓的賊黨,實在這幾個人分拆不開,還有幾個是跟太太去赴席,沒有回來,所以不及知會大爺。」那里正說著,捕役們已將白耗子帶進來跪下,大老爺們問道:「一共是多少人在你家動身來的?」白耗子低頭不語。林之孝在旁說道:「大老爺們都知道在你家來的,你只管老實說,橫豎你沒有進來。只要你說出實話,我給你求大老爺們的恩典,就可以放你回去,沒有你的事。你若是不說,白受了罪還是賴不掉的。」白耗子連連磕頭說道:「都是我爹同媽邀來的,不與我相干,一共是十四個人。他們叫我在外面接接東西,就被林大爺拿住了。」大老爺們問他上盜緣故及他娘老子的姓名。白耗子供稱本姓江,隨母嫁到白家,素常與賊來往,今日他媽約人吃酒上盜的話,從頭至尾供說一遍。各官吩咐錄了供詞,一面命將這些強盜俱用車敞裝了先去。
這裡眾官們帶著白耗子辭別珍大爺,一直出去各上車馬。
過去就到白成規門口,打開門一擁進去。四五間房子並無一個人影兒,院子裡兩張桌子,碗筷菜蔬都還擺滿。老爺們叫捕快數了一數桌上的碗筷,一共是十七副,又見滿地下都是紅竹筷子。禁軍大老爺們道:「一點兒不錯,是發腳的地方。」又到裡屋去搜檢東西,除了炕上有點兒鋪蓋,旁沿兒一個空箱子外,任什麼也沒有。地下倒有一堆兒的髒紙,炕旁沿兒一塊大方磚起在一邊,叫人拿亮子照照看,任什么兒沒有。各位大老爺道:
「他們的風快,且將他的房子封著,明兒再辦。」說著,一齊上車去了禁軍衙門。
第二天,審出那些強盜是屢次行劫殺人的大盜,案情甚多,難以遲延,分別斬首示眾完結,以快人心。江耗子問了個軍罪,他父親江道同著他媽水氏,逃在遠方洗心歸善去做良民。這都表過不提。
且說林之孝送了官兒同珍大爺們去後,剛要進宅,遠遠望見像是府裡的燈籠,站著瞧了一會,果然是太太回府。趕忙上去扶住轎車,跟著來到正廳,伺候下車。王夫人問道:「你張羅了一天,也回去歇息罷。」林之孝答應道:「太太早一步兒回來,正瞧見宅裡的熱鬧。」王夫人急問道:「什麼熱鬧?」林之孝回說:「太太進去,自然知道。」王夫人聽說,十分疑惑,趕著進垂花門。珠大奶奶、寶釵、珍珠、芙蓉、蟾珠領著些丫頭,媳婦們出來迎接。王夫人一見就問:「咱們宅裡有什麼事故子?」珍珠笑道:「這故事大著呢。」跟著太太一路走著,一路從頭至尾的回個明白。王夫人同璉二奶奶都吃一大驚。
林之孝將官兒們親到窩家查看確實,將眾強盜送往刑部,明日審明具奏辦理。
王夫人聽說十分驚駭。先將出力家人叫進來,當面獎慰幾句,說道:「昨日出力救火,四姑娘許下你們的賞銀也還沒有賞給。今日將這些強盜全行拿住,不像上一磨兒鬧的人財兩失,這是你們出力的好處。等著明日一箍腦兒總賞罷。是那些出力的人,攏共攏兒開一個單子給我。」眾家人齊聲答道:「奴才們在府裡受老爺、太太的恩典,應該出力報效,那裡還敢要太太的恩賞?」王夫人吩咐,都去歇息調理著,對林之孝道:
「桂親家老爺十六起身,我揀了二十動身。明兒交代房子,你就趕著僱船。咱們上緊收拾,內外都要辛苦幾天,且到路上再去歇息。」眾家人答應,一齊退去。
王夫人來到上房卸妝更衣,留下蟾珠,命芙蓉回去稟知今日獲盜之事。平兒自去更換衣服。寶釵回明家書業已寄去,連三舅母家也有書通知,說太太准在二十左右起身,萬無更改。
夢玉現在金陵修屋,請我母親同三舅母務須照應,別將他當作外人。太原道兒過遠,讓蝌二哥夫妻去赴新任,請母親在家等咱們回到金陵,姐妹、母女依然相守,倒比當年有趣。書中說話,大概如此。王夫人點頭道:「很好。我正要這樣寫去才是。你們將剛才獲盜之事,再說與我聽。」珍珠、宮裁又細說一遍。
王夫人歎道:「那年老太太出喪,只有惜丫頭一人在家,可憐叫強盜將老太太屋裡偷了一個乾盡,還虧得包勇在家,將強盜趕散。到底將個妙玉搶去。今日虧有你們在家,不然這會兒還有一點兒東西嗎?」宮裁道:「也是這幾個強盜惡貫滿盈,該要送命,下來的,一個也沒有走掉。倒是打死的這幾個強盜鬼,將來在這院裡再也出不去了。」珍珠笑道:「橫豎咱們就要起身,等劉家搬進來再去攆鬼。」宮裁道:「他們都說這幾天每夜晚聽見鬼哭,誰知應在這幾個強盜身上。」有個傻丫頭插口道:「昨晚上董嫂子到後屋裡取東西,他瞧見鴛鴦姑娘坐在那裡,舌頭直搭拉在胸口兒。董嫂子嚇的趕忙就跑。」
王夫人笑道:「你聽他的瞎話,這會兒鴛鴦請都請不來,還肯坐在那兒駭人?倒是後樓上的仙爺,自從老公爺在時直住到如今,彼此甚是相安,從此分袂,不能不有離別之感。過一半天虔備葷素各一席,寶釵、珍珠兩姐妹親自送到後樓,為我致別。」
宮裁們一齊答應,說道:「今日太太過於勞乏,請早些安歇,下去正有幾天辛苦。」王夫人道:「我自從服了寶玉的那丸丹藥,比往年精力強健了幾倍。你們這幾天都很勞乏,也讓你們早些歇息。」說畢,卸妝安寢,一宵晚景無詞。
次日早上,宮裁、平兒、寶釵、珍珠、蟾珠、巧姑娘俱請早安,伺候太太梳洗完畢,用過早茶。有垂花門的媳婦回說:
「薛姨太太的寶月姑娘來拜見。」王夫人笑道:「頭一磨兒來見姨媽,還算是客,嫂子,姐姐們去接待他。」宮裁們答應,走出中堂門剛到卷棚下,見妙空、寶月正上台階。聽著寶月連叫幾聲:「嫂子,姐姐。」宮裁們一面答應,舉目細觀,見寶月身穿大紅線紗衫,外罩佛青拱璧庫紗褂,腰繫五採納紗裙,烏雲上圍著一條翠勒,兩鬢帶四枝蘭花,耳上帶的金玉連環墜,杏眼桃腮,豐情秀媚,笑吟吟走上前來。寶釵拉手笑道:「早知你同寶書是我妹子,省了多少費事,這真是那裡說起!」珍珠笑道:「那天要娶我作老婆,這會兒做定了人家的老婆。」宮裁道:「早些說明,那天就便拜堂做親,這時候柳樹快發芽了。」平兒笑道:「咱們家的一個二個去變和尚,你這些和尚又一個二個的變了咱們。」蟾珠抿著嘴兒笑道:「這叫做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眾人笑做一堆。寶月道:「等我去見姨媽磕頭,再來聽諸位的高談。」平兒道:「那不能。你要去拜姨媽,必得先拜咱們這些姨媽拐兒,才帶你進去呢。」
妙空笑道:「真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見過姨媽自然要給這些拐兒磕頭呢。」眾姐妹笑著,一同進去。王夫人正坐在外間炕上,見寶月進來,向他週身上下看了一遍,笑道:「那兒看得出是個還俗的姑子呢?」寶月忙上前跪下拜了八拜。王夫人坐著受拜,笑道:「外外姑娘請起。孩子,真是你的福氣。我昨日有祝二姨媽宅裡的專差千里馬寄了一封書子去給你母親,通知咱們起身的信兒,請你母親在家老等,我帶你家去相見,省了兩下裡惦記。你只將姑娘家東西取來,那些鍾兒磬兒同僧家所用一切物件,都送你師兄師弟罷。我起身甚急,你幫著姐姐們趕著給我收拾,我知道你很麻利。寶釵、珍珠要代我各處辭行,應酬事務。這家中交給珠大嫂子、璉二嫂子同你三個照應料理。你雖是外甥女兒,別自家當做客人。」寶月道:「姨媽就不吩咐,女兒也斷不敢自外偷懶。女兒必跟著兩位嫂子料理照應,總叫你老人家萬安。」王夫人點頭道:「很好。」眾姐妹彼此拜見道謝。妙空道喜交代之後,即欲告辭回去。
王夫人笑道:「咱們同你是親上加親,從今更要親熱。古今來只知出家要修行成佛,誰知你們做佛的又要修做凡人,這是個什麼道理?」妙空答道:「這就叫做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寶釵笑道:「像你是空與色同歸於妙。」平兒見他紅暈桃腮,因上前執手道:「昨天與智靜進城,因我跟太太有事出門,未曾接待。今日送薛姑娘來,好意思不逛一天就去嗎?」
妙空道:「多謝太太、姐姐的盛意。本該遵命,我今日是偷空兒送他進來的,自從他交代之後,我一人那裡忙得過來?那些師弟們,那兒再找得出一個像月姑娘這樣能當家靠得住的人?
像昨日進城了一天,家裡就鬧個稀糊腦子爛,那兒脫得了身!」
寶月道:「真個他這幾天實在沒有一點空兒,讓他去罷。」
王夫人道:「既是這麼說,我就不便留你。一半天叫他姐妹出來,還有話同你說。」妙空答應告辭,眾姐妹送至垂花門,再三致謝而去。寶釵吩咐嫂子們:「將月姑娘的箱子、東西都搬在我屋裡,不用另安牀,就同我一炕。」珍珠笑道:「他說要同我睡一夜,死也甘心。這很好,叫他同我一炕,看他死的怎麼甘心?」眾姐妹正在說笑,聽見背後有人問道:「拾著個什麼,這麼樂?」平兒、寶釵回望,見是芙蓉,忙問:「老爺好些沒有?」芙蓉上前姐妹問個好兒,給寶月道喜,口裡問道:
「老爺昨晚上安靜些。老年人虛弱症候,比不得什麼時病說好就好。倒是聽說這兒拿著強盜,惦記著一夜未曾合眼,差我來給姨媽同薛姑娘道喜問好,探聽強盜的事怎麼辦法。」珠大奶奶們說道:「多謝兩位老人家惦記。今日一早,林大爺到刑部衙門去看審強盜,還未曾回來。細想起來,實在可怕。上一磨兒,不但失去東西,還搶去一個妙玉。咱們老爺膽小,不敢報盜,只算一個竊案,後來就是這樣結了。昨晚上,不是合宅的人圍著一拿,那不用說,寶姑娘、四丫頭還帶上蟾姑娘,今日都做了壓寨夫人。只少了做三朝滿月會親呢。」蟾珠笑著搖手道:「快別提了,想起就叫人心跳的要死。」姐妹們說笑著來到上房。芙蓉上前請安,回明差來的說話。王夫人亦問過尚書的光景,吩咐坐下。平兒道:「寶妹妹屋裡倒已收拾完畢,今日邀著妹妹們,再接了巧兒回來,給我收拾一天。明日收拾珠大姐姐屋裡。末了兒收拾上房就不費事。」宮裁道:「太太說,將那零碎東西,誰要的叫誰拿去。我想咱們家的零星物件就很不少,亂烘烘你搶我奪,鬧的不像個樣兒。不如這件事交給月姑娘,叫他將內外一切零星物件全行齊集一處,商量著散給眾人,這才有個章程。」王夫人點頭道:「很好。交給你同璉二妹妹,怎麼辦怎麼好。派湯順夫妻跟月姑娘檢點內外物件,咱們家的窮本家同些親眷,間著樣兒分些與他也是好的。飯後我到二姨媽家去,讓你們辦事。」眾人答應。平兒著人去接巧姑娘,一面吩咐湯順領著打雜的先將外面不入單子的一切粗細零星物件先行齊在一處,等著月姑娘出去查點。嫂子們答應,各去辦事。寶月拉著芙蓉、蟾珠往珠大嫂子、璉二嫂子、四姐姐屋裡各處拜望一回,轉到上房伺候太太用飯。王夫人對蟾珠說:
「你在這兒給姐姐們幫個忙。芙蓉讓他晚些兒回去,家裡有姨娘們伺候老爺、太太,你偷一天空兒,想也誤不了什麼事。」
芙蓉答應。
姑娘們收拾完畢,伺候太太出去上車。眾姐妹跟出垂花門候著上車,轉身來到上房。珠大奶奶道:「蟾姑娘同我在上房照應,蓉姑娘、寶姑娘、四姑娘都幫著二嫂子去收拾。月姑娘請換了衣服,同湯嫂子領著打雜的媽兒們,外面再叫幾個小子進來,將咱們裡面不上單子的破桌子爛板凳、缸瓶壇罐、各處大小竹簾子同那些破窗爛槅不拘什麼,都全齊在這大院子裡,以便分給眾人。」寶釵笑道:「咱們得了將令,各人去乾各人的罷。」眾姐妹各帶著丫頭,自去辦事。宮裁見寶月並無丫頭,就將自己跟前的大丫頭金梅派給寶月,以便服侍。寶月十分感謝,就領金梅四面去收檢物件。
湯嫂子最是精細勤儉,見根錢串繩兒都捨不得丟掉,瞧見什麼總是好的。這寶月向在庵裡當家,瞧著這些破爛東西,都是居家過日需用之物,因此不肯丟下一點。一路檢點來到薛姨媽住的院裡,空著多年,草深苔綠,屋子裡陰氣森森,房門久閉。有個高媽剛走進堂屋,只覺迎面一陣冷風,叫聲」哎喲!」
「咕咚」栽倒在地。眾媽兒們笑道:「仔嗎呢,栽上一跤?
「高媽面色刷白,兩眼直豎,跳起來一把抓住湯嫂子,大聲嚷道:「我死的好苦!你們瞧著我死也不肯救我一救!可憐我肚子疼的受不得,我原要毒香菱,怎麼叫我吃了下去?你們過好日子,害的我好苦!」說著,亂撕亂碰,將湯嫂子駭的要死。
多少人那裡拉得他開?眾人抖做一堆。
寶月知道那年這件命案,忙將袖子捲起,照著高媽兩個嘴巴,罵道:「你這不害臊的蹄子!因你要毒死香菱,天地不容,鬼使神差的叫你自家吃了下去。是誰害你的?你那不講理的媽,還仗著膽子打死官司,幾乎將我媽媽氣死!你今日還有臉出來鬧人!」高媽放了手,滾在地下大哭大喊。眾人瞧著無法可治,有兩個小丫頭飛跑到前院去,通知各位奶奶。
寶釵們一面說笑著,正收拾的有興,聽見丫頭來說,倒吃了一驚。平兒道:「叫巧姑娘照應收拾,咱們都去瞧瞧。」姐妹幾個來到後院,珠大奶奶同蟾珠遠遠站著看那熱鬧,見寶釵過來,說道:「寶丫頭,你那令嫂在那兒顯魂呢,你快別過去!」寶釵道:「活著不怕,倒怕死的?」趕忙上前叫開眾人問道:「這是仔嗎呢?」卻說夏金桂附在高媽身上,正在撒潑打滾,瞧見寶釵過來,駭的跪在地下縮作一團,不住的磕頭,說道:「姑奶奶我死的好苦!」寶釵道:「你是金桂嫂子嗎?
你生前品行不端,乖張撒潑,罪惡萬端,已為天地不容。設計害人,反害自身。這是你的惡報,並沒有人害你。我媽媽為你幾乎送掉一條老命,我恨不能食你之肉!你還敢附在老媽身上行兇撒潑嗎?」夏金桂伏地哭訴道:「妹妹姑太太,實在是我生前罪惡滔天,故遭慘死。我還敢怨誰呢?咱們太太住在這兒,雖是恨我,還念著媳婦一場,年節下也還燒張紙兒,給我個酒飯。自他老人家去後,可憐這幾年何曾見一滴酒、一個紙錢呢?又被賈府的家堂神及本宅土地將我管住,不許作祟。現因宅子已屬他人,諸神俱不管事,我同合宅的男女孤魂,才得各自尋些紙錢、酒飯。昨日新添了幾個強盜鬼,十分兇惡,恐他滋事,被土地爺押住不放。因我業已轉世,攆我出府,剛才正走出房,被月姑娘的陽光一衝,我迴避不及,見這老媽神氣有限,附他身上索幾吊錢。月姑娘打了我兩個嘴巴,因此撒起潑來,要求妹妹姑太太開恩,我再也不敢,不敢。」說畢,盡著磕頭。
寶釵見他可憐,問道:「你怎麼知道打你的是月姑娘呢?「金桂道:「一月前,有林之孝的母親老林大媽到姨媽上房磕頭,我問他是為什麼,他說你婆婆薛姨太太得了寶月、寶書兩個姑娘。寶書姑娘先同著婆婆柳太太回去了,寶月姑娘趕出月要到咱們宅裡來呢。我今日來給小主子太太道個喜。今早上我在垂花門閒逛,聽兒門神道:『快迴避,薛家寶月姑娘來了。』我站在遠遠的瞧見月姑娘進來,以此認得。」平兒道:「咱們夜間出出進進的,怎麼從來瞧不見你們一點影兒?」金桂道:
「賈姨媽同諸位嫂子、姐姐們已交泰運,下去一天好似一天,身上陽光極盛,如何瞧得見鬼影呢?」寶釵道:「聽你說的可憐,念當年姑嫂一場,多燒些錁子、紙錢與你做盤纏,快些脫離鬼趣,投生去罷。」金桂磕頭道:「妹妹姑太太如此厚恩,我立刻就去。」珠大奶奶差人馬上去取錁子、紙錢。平兒吩咐,一面給他供上酒飯。不多會,取了紙錁來,就在他面前焚化。
見他歡天喜地說道:「多謝,多謝!」睡倒在地,絕無聲響。眾人知鬼已去,用姜湯將高媽救醒,見他面無人色,說道:
「剛進這屋,見一個七孔流血,披散頭髮的女鬼照身一撲,就昏暈過去。這會身上就像散了板兒的一樣。」平兒吩咐,扶他到屋裡去歇息,給他兩丸辰砂保安丸服下,令其調理。命眾人將這院裡零星物件趕緊搬了出去,關上院門。
眾姐妹都到上房坐下,珍珠笑道:「咱們家的故事也實在多,昨日鬧強盜,今日又鬧鬼。若不是蓉姑娘們在這兒瞧見,還說咱們盡造謠言。」宮裁道:「怨不得他們見神見鬼的,原來是咱們交代了屋子,這些孤魂無人收管,到處閒逛。不是咱們陽氣盛,一准也要遇著一兩磨兒。他說太太同咱們已交泰運,往後一天好似一天,鬼是知道的,想不說謊。」平兒道:「且將這件事兒擱起。諸位姑奶奶再去幫我收拾,都搬到寶姑娘屋裡,打伙兒照應熱鬧,叫我一個人在那院裡怪怕的。」珍珠道:
「很好。咱們一面收拾,一面搬。」姐妹們下去,直鬧到上燈時候,將璉二奶奶的院子搬空,都堆在寶釵屋裡。用過晚飯,先送蓉姑娘回去。
眾姐妹都在上房坐下,寶釵道:「我媽媽承繼女兒,一月前咱們並不知道,誰知老林大媽早已進宅道喜。陰間的信,固然比咱們早些,陰間的人,也比咱們有理。就像夏氏嫂子,活著時撒起潑來,鬧他娘幾天,再也說不明白。剛才三言兩語,他倒聽人勸。這樣看起來,人不如鬼。」珍珠道:「可見人心難測,鬼無成見。咱們這宅裡,向來鬼就不少,何曾見有鬧過事?自這幾天,果然有些動靜。這是知道咱們要離宅子,各人都要尋些飯食,找幾個銀錢使用,也是個情理。這兩天,又快七月半,是他們的大節。回過太太,多備些金銀紙錁、黃錢,再備些酒飯,在宅子內外東西各院子裡,分賞這宅裡的男女孤魂,再請月姑娘多念些往生咒,這真是一件好事。」眾姐妹正在點頭稱贊,聽說太太回來了,趕忙出去迎接。王夫人走進垂花門,望著珠大奶奶們笑道:「咱們家的故事好多!誰知他忍了這幾年,末了兒還撒上一個潑,才離咱們這宅子。真是件怪事!」太太來到上房,眾奶奶、姑娘請過晚安,伺候更換衣服,各人將所辦之事回明,兩旁坐下。
珍珠又將剛才商量的意見請太太示下。王夫人點頭道:「這主意辦的很是。竟交給月姑娘給咱們辦這件差使。林之孝的母親,過了多年還是這樣規矩理信的,實在令人可敬。七月半請幾眾戒僧給他放壇燄口,上桌供。這一程子我本來也聽見點子什麼,因恐你們害怕,故不言語。誰知有這緣故,今日叫他說破了。眾人都知道,夜間出進很可放心。不用害怕。平丫頭搬了上來,彼此有個照應,巧兒就在我炕上睡,讓你姐妹們一堆兒熱鬧。」太太們正在說話,只見窗子上像月光似的一閃,彼此甚覺驚異。伺候的姑娘們駭的不敢動身。王夫人笑道:
「這又是一件什麼故事?」領著奶奶們親自出去觀看。不知是何緣故,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