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慰病兒片言三合 傷往事一淚雙關
話說石夫人見桂夫人婆媳拜壽敬酒完畢,隨即走至老太太面前剛要跪下,祝母正在歡喜,見石夫人一人走至面前,忽然傷心掉下淚來,連忙止住道:「你且站著。」石夫人含著笑趕忙站在一邊。眾人道:「今兒是老太太的大慶,正該歡喜,怎麼掉起淚來?」祝母將頭搖了一搖,擦擦眼淚對石夫人道:「你且等一等再拜。」隨命人出去請鞠老爺、鬆大老爺、江、鄭兩位老爺、姑老爺、二老爺、夢玉進來說話。聽差的媳婦們立刻到垂花門傳話。
不一會,祝筠、夢玉陪著請的幾位老爺進來,先同各位太太們見過禮。石夫人退在一邊。鬆柱道:「姑媽叫姪兒們進來吩咐什麼?」祝母道:「剛才你三妹子過來給我拜生日,我看著他心都傷碎了。我今年七十歲,三個兒子,只有一個孫子。
你大哥哥今年五十外了,新近才同你結親家,你大嫂子又聘下賈府的姑娘,雖都未過門,到底有媳婦。只可憐你三兄弟是我的小兒子,偏生得這樣的病,我看他是斷不能好的。可憐你三妹子,誰是他的兒子媳婦,同他作個伴兒呢!」祝母說著,淚下如雨道:「雖是你前日說過:『等桂三老爺來做媒,將他的女兒給三兄弟做媳婦,同他做個換門親,他也斷沒有什麼不肯的。就是他不肯,我硬要也要將他的女兒要了來。』只是他不知幾時才來,恐你三兄弟等不上見媳婦的面兒。我這會兒瞧見人人背後都有兒有女有媳婦。只有你三妹子可憐一人,我瞧著很傷心。這會兒請你們進來沒有別的,我有心愛丫頭芳芸、紫簫,生得很端莊能乾,我今兒做主先給你三妹子做個媳婦,就叫夢玉這會兒拜過堂,叫你三兄弟也略略安慰,將來桂家的過來仍居第一。你三妹子也好帶著兩個媳婦給我拜壽。因為鞠老爺是我家的世誼好友,你們三位是我家至親,所以請進來商量商量,可還使得使不得?」鞠冷齋們一齊說道:「老太太所辦是極。今日是老太太的大慶吉日,可謂福祿壽喜四者畢全,竟是這樣辦罷。」祝母聽了轉悲為喜,就派幾個體面有兒女的家人媳婦過去扶著芳芸、紫簫拜堂。說道:「且成了禮,再去開臉罷。」這幾個媳婦們都歡歡喜喜的過來扶新人拜堂。
且說芳芸、紫簫因今兒是老太太的正日,兩個人都極意妝扮了個體面。雖是他們心裡俱有這個姻緣的主意,再也想不到這好夢就在今日。方才正是一團高興,同眾姑娘們等著磕頭,只聽見老太太說到他們身上,就像青天裡打了一個大霹靂,兩個人的心幾陣亂跳,耳朵裡不住的亂響,以後老太太說些什麼話他們一句也聽不見,兩張臉都臊的通紅,跑又不是,站又不是。海珠們走過來給他兩個遮著。秋瑞在他們耳邊輕輕說道:
「恭喜!站穩著些兒,別栽倒了叫人笑話。」桂夫人趕忙差人去取鳳冠、蟒襖、霞披、玉帶。眾位太太、小姐個個都替他們歡喜。鬆大老爺們甚贊老太太的仁慈厚德。此時各家夫人、命婦以及滿堂親友、太太、奶奶好不敬服。
鞠冷齋笑道:「年伯母將姪兒的兩個女學生都配了佳婿,將來姪孫女兒也要求奶奶疼他,替他想個合式的郎君才好呢。」
祝母笑道:「我本來有個主意,且過這幾天請鞠老爺、鞠太太商議。」鞠冷齋道:「年伯母的尊意是怎樣的,何妨就請吩咐,想來老人家的主意是不錯的。」鬆柱道:「姑媽不妨說說,等鞠大哥同鞠大嫂子去商量呢。」老太太笑道:「我看見姪孫女兒是鞠老爺、鞠太太的性命,一天兒也離不開的。我原打諒著要給魁兒做媒,秋姑娘的年紀忒大。一時也難遇得著合式的佳婿,我又很疼他,兩三天不見他就惦記的什麼似的;在鞠老爺、鞠太太呢,又是心坎兒上的一塊兒肉,我因此想出一個不知進退的主意來。我的意思,要將鞠太太搬到咱們家來,就住在蕉雨山房,我將夢玉給鞠老爺做個養老女婿。」鞠冷齋不等祝母說完,趕忙深深一揖道:「姪兒久有此心,只是不好啟齒。況且夢玉是姪兒的得意門生,如果蒙年伯母的慈愛,不棄寒門,姪兒願遵慈命。」鄭、江兩位老爺笑道:「少不了我兩個作冰人。」鞠冷齋笑道:「我倒有個主意,既承年伯母慈愛,實在令人感極。但是姪兒要一點子陪嫁也是沒有的,只有幾本破書,要留著自讀。若不辦點妝奩,姪兒臉上又害臊。依我的主意,求年伯母的慈愛,何不今兒帶著就拜了堂!在姪兒又完結一件心事。還有一個道理,橫豎大哥的媳婦尚未過門,今兒權且叫他署著大房的孫媳婦,也好給奶奶上壽。」鞠冷齋一夕話,將個祝母說的大樂,眾位老爺都說:「甚是。」祝母命丫頭過去請鞠太太同二太太們過來說話。此時太太、奶奶、姑娘們都擠在東邊屋裡給芳芸、紫簫在那裡妝扮,秋瑞也在那兒幫著穿蟒襖,因此老太太們說話全不知道。鞠太太同桂夫人們聽見老太太來叫,趕忙走了過來。祝母將秋瑞的話對桂夫人說了。鞠冷齋也對鞠太太說了一遍,鞠太太十分歡喜感激。桂夫人命金鳳去取海珠的鳳冠、玉帶、蟒披等件來,便同鞠太太走到東屋裡。
秋瑞正在那裡手忙腳亂的幫忙,只見鞠太太笑嘻嘻的將秋瑞叫到面前,對他說嫁夢玉的說話。這秋瑞立刻死了四次。怎麼死了四次?驟然聽見嫁夢玉,出於意外,直驚死了;當著眾人聞此好音,無處躲避,要臊死了;數年難以有望之事,忽然而得,實歡喜死了;立刻就去拜堂,又心跳死了。站在鞠太太面前,兩隻小腳就像釘在地下的一動也不能。桂夫人叫海珠們替他妝扮,眾位太太、姑娘、奶奶們都大歡喜,七手八腳的立刻將他妝扮起來。
芳芸、紫簫此刻已心滿意足,也說不出那心中的得意,不一會,秋瑞也妝束停當。此時內外皆知三老爺、三太太有了媳婦。祝筠吩咐瑞寧班的後場奏起鼓樂,眾媳婦們扶著三位新人簇擁至中間站住。眾人遍找不見夢玉,這些丫頭、嫂子們四下去找,有的瞧見大爺到海棠院去了,這幾個嫂子們如飛到海棠院來。
且說夢玉方才聽見老太太說到芳芸們的事,他就想起昨夜同素蘭的事來,又歎又悲,心如刀割。趁著空兒跑到自己院裡,走進掌珠的外間,躺在大炕上,抱著一個大紅盤金靠枕嗚嗚咽咽的哭了一會,只聽見王家的、杜家的、楊家的一路問進來道:
「大爺在屋裡嗎?」小丫頭答道:「在西大奶奶屋裡。」王家的們趕著跑進來,見他躺在炕上,三個人一面走著笑道:「別裝腔兒了,沒有說給你的時候,到他們屋裡鬼鬼祟祟的一刻也難離,這會兒正經叫你去拜堂,你又裝著害臊躲在這兒。
何苦來呢!叫咱們四下裡去找。」三個人坐在炕沿兒上拉他起來。王家的將手在他的下體一按,笑道:「都是為他鬧事,叫咱們跑了多少冤道兒!」夢玉將身子一扭,不覺「噗嗤」的笑將起來。杜家的道:「快叫小丫頭去舀水來擦擦臉,別叫老太太動氣。」王家的叫丫頭趕忙去舀水。夢玉坐起來,看見楊家的抱著一隻腳,在那兒解帶子,說道:「我最怕穿新鞋,今兒早上疼了一早上。」杜家的道:「誰叫你將鞋樣兒又修掉一線兒呢,纏小了幹什麼?」夢玉道:「楊嫂子,我替你將那只也放放。」不等他回答,將楊家的那只腳抱在懷裡,不由分說,將那不滿四寸的大紅圈金弓鞋脫下,又一路混拉,將裹腳解開一半。楊嫂子又笑又急,不住口的祖宗、老子的混叫。王嫂子、杜嫂子笑的腰彎背曲,不能住口。小丫頭端了水來,嫂子們連忙將手巾替他擦了臉,同杜嫂子兩個拉著飛跑去了。
景福堂正是鼓樂喧天,三位新人剛才站定,此時太太、奶奶、姑娘們又陸陸續續到了好些。夢玉來到廳上,瞧見一溜兒站著三位新人,他倒嚇了一跳,不知那個是誰,只得走過去,四個人並肩站立。班子裡伺候著,賓相喝禮,夢玉恭恭敬敬四雙八拜。拜完之後,請過海珠姐妹來,五個人站在一邊,夢玉對面,夫妻六人交拜。將個祝母真歡喜的嘴都合不攏。夢玉們交拜之後,六個人請老太太坐下,一齊磕頭。拜過二老爺、桂夫人,另拜了石夫人。接著梅姑老爺、姑太太、鬆大老爺們道喜。修雲姑嫂見禮,梅大爺拜了哥姐,又是各位太太、奶奶、姑娘們道喜。拜完之後,祝母吩咐芳芸、紫簫、夢玉三個人請石夫人坐下受媳婦拜見。祝母瞧著又悲又喜。拜完之後,請過鞠老爺、鞠太太坐下,夢玉同秋瑞拜見丈人、丈母。夢玉才知這是秋瑞,又不知道是怎樣添上的,真真喜出望外。心中想的大樂就忘了,不住的磕頭,也不知磕了多少,秋瑞也只得跟著拜個不止,引的老太太同眾人俱哄堂大笑。夢玉覺著不好意思,才站起來。梅秋琴笑道:「我春天來做丈母還是兩個女兒呢,夢玉也沒有磕上這些頭,這會兒還得磕些還我才得。」老太太們又哈哈大笑。眾位老爺們也有往承瑛堂去道喜。此時祝露很歡喜之至,同鞠冷齋做了親家,彼引道喜,坐談一會,相辭出去。
這會兒,正是拜生日的親友、官長陸續而來,祝筠一人在外面回禮那裡忙得過來!裡面的太太們也來的很多。祝母怕繁,趕忙命夢玉帶著三個新媳婦去拜過三叔叔,好出去幫著二叔叔回禮。夢玉答應,領著秋瑞、芳芸、紫簫趕忙到承瑛堂給三叔磕頭受禮。祝露喜極,笑道:「再想不到今兒我也有了兩個媳婦,連秋姑娘也做了咱們家的媳婦,真是一件樂事。你們去跟著婆婆們照應客人罷。」夢玉答應,辭了出來,走到院門口,笑問秋瑞道:「秋姐姐,你如今是客不是客?何苦來呢!
昨兒晚上發個標,好好的叫我哭一場,你這會兒為什麼不使個性兒家去罷?」秋瑞笑道:「誰知道上了老太太的當。我倒有句話說,今兒你好好的在外面幫著二叔叔陪客,不許東跑西走的。若是走到別處去,叫我知道我就合你不依。」夢玉笑道:
「也沒有見才拜堂的新媳婦就管男人。」秋瑞笑著啐了他一口。芳芸、紫簫也忍不住的笑起來,說道:「夢玉越發好了,那裡學的油嘴滑舌,什麼老婆男人的混說。」紫簫道:「你去罷。二叔叔這會兒忙不過來呢,你少在這兒開心罷。」夢玉笑著正要先走,只見周惠家的同著來順的媳婦、小金映的媳婦三個人笑嘻嘻的走來說道:「老太太吩咐三太太,已經拜過生日,敬過酒,吩咐三位新奶奶且不用出去,派咱們三個人來伺候著到介壽堂去開過臉,換了吉服,再出去照應陪客。又吩咐內外眾人,稱鞠姑娘是蔭玉堂大奶奶。」周嫂子一面說著,不覺已到介壽堂的院子。只見金鳳急忙忙跑了過來說道:「老太太到富春閣去,已派定二太太帶著兩位大奶奶在景福堂,三太太帶著兩位大奶奶在秋水堂,叫蔭玉堂大奶奶同二姑娘、鄭姑娘、江姑娘跟著老太太在富春閣,姑太太、鞠太太在怡安堂。
客人都來滿了,吩咐開了臉快去。」周家的道:「也要叫人來得及。」夢玉笑道:「依我說竟不用費事,只要先將眉毛攪了開開鬢,餘下的留著慢慢的再開。倒是秋姐姐嘴上的幾根鬍子,替他去去掉。」眾人聽了,都「噗嗤」的笑起來。秋瑞笑罵道:
「夢玉,你今兒仔嗎只同我過不去?」說著,走過來拉他。夢玉笑著,飛跑的去了。小金嫂子笑道:「戴著鳳冠攆姑爺,這倒是頭一磨兒瞧見。」眾人都一齊大笑。
進了介壽堂,金鳳拉著芳芸、紫簫道:「兩位姐姐前世是怎麼修來的,有這樣福氣?我們從今兒起要改口叫大奶奶了。」
芳芸、紫簫道:「妹妹,你怎麼說起這話來?咱們是怎麼樣的姐妹!也不能夠就將妹妹們撇掉了,橫豎姐妹們誰也丟不掉誰。秋姐姐正約定明日到六如閣拜姐妹,誰知老太太的恩典,今兒就這樣一辦,真是叫我們三個人就是做夢也夢不到的事。」
金鳳笑道:「總是姐姐們的福氣,咱們那裡趕得上呢!」周嫂子笑道:「依我說,都不要謙虛,倒是開了臉,趕緊去照應的為是。」秋瑞們在介壽堂開臉之事暫且慢表。且說夢玉跑到外面,正是一陣一陣來客的時候。祝筠在恩錫堂回拜。夢玉剛走了出來,正遇著一大堆的客人進來,他就趕忙邀住,都到崇善堂去回謝。又來好些在敬本堂等著拜壽。叔姪兩個這一早上至少也磕了三四千頭。祝筠去各處照應吃麵,派夢玉在茶廳上接待來客,直鬧到晌午客人來齊。各處面完之後,都開了戲。
夢玉在四處照應張羅,滿身是汗。鞠冷齋瞧見說道:「你不用照應,今兒來的客都知道是照應不過來的。我方才對你二叔叔說過,盡托各家至親本家做主人待客。他也到意園裡歇息吃麵去了。你去歇歇罷。」夢玉心中甚喜,連聲答應,也就脫身下去。走進垂花門不走甬道,就著西廊下,一直繞到景福堂夾道進去。先到海棠院瞧了瞧,只有兩個老媽兒看著院門,餘下的都在外邊伺候。折轉身出來,四處一望,今兒比昨日來的人更添了幾倍。見東邊聽事房前,站著一堆人在那兒指手畫腳,不知說些什麼,內中有一個看去像像紫簫,忙走過去,原來是江蘋、芍藥同幾個嫂子們對那些跟來的姑娘、嫂子們說話呢。
江蘋瞧見夢玉,說道:「大爺來的正好,請他拿個主意。」夢玉笑道:「我有什麼主意?」王貴家的同江蘋說道:「怡安堂的三個金爵杯被人偷去了; 介壽堂不見了三個滿繡花的椅披同那一尊滿紅昌化石的大羅漢;如是園竹香梧影山房多寶廚上,不見了一個羊脂玉東方朔,又打碎了一個霽紅盤子;北院裡翠鳳姑娘屋裡,不見了一枝銀簪子、一隻鑲金的風藤鐲子、一塊挑花汗巾。還不知那裡不見些東西。剛才都到垂花門去報查大奶奶同槐大奶奶,他們兩位倒說的好笑:『誰叫你們不小心照應!今兒跟來的姑娘、嫂子、老媽們有六七百人,問誰去要呢?在什麼地方不見的,就叫派在那兒的賠。』怡安堂是我同芍藥姐姐管陳設,介壽堂今兒是三多、吉祥兩個,竹香梧影山房是繡花處的廖嫂子一個,只有翠鳳姐姐屋裡沒有人,他關著房門,誰開了進去硬拿了他的去!大爺,你想這事怎麼辦法,這不是活要急死人嗎?不知是誰家跟出這樣不要臉的賊老婆來!這樣的賊娼婦、賊婊子、賊蹄子,帶他出來打嘴現世的丟人!」江蘋只顧混罵,芍藥同這些嫂子們都呆呆的想不出主意。夢玉道:「我倒有個絕妙的主意,又省力又安靜,又不張揚。」江蘋忙問道:「是一個什麼主意?」夢玉笑道:「依我的意思,竟叫他們拿了去就完了。」眾人聽了,都「噗嗤」的笑起來。芍藥道:「咱們賠金杯子倒還有限,王嫂子同大金嫂子是這裡的該班,自然少不了他們,一股兒的四個人,每人拿出幾十兩銀子也罷了。倒是三多、吉祥他兩個真要急死。那一尊羅漢是老太太最心愛的,拿個什麼賠?還有廖嫂子的羊脂玉東方朔,他一個兒賠得起嗎?翠鳳的那點子東西,算不了什麼。」
王嫂子道:「我瞧著他兩個今日要急出人命來!」 夢玉聽了,倒嚇一跳,說道:「你們都不用亂,我真個有個主意。」
用手指道:「這件事總在他們幾個人身上。」站著跟太太、奶奶、姑娘的那些姑娘、嫂子們都面紅面脹的說道:「大爺怎麼說在咱們身上?這個樣兒倒像是咱們這幾個人偷的,就說的咱們這樣不要臉,跟著主子出來丟人!」內中有汪太太身邊的姑娘彩鳳,也有十八九歲的年紀,長的很有幾分姿色,向來同夢玉最相得。這會兒急的眼淚汪汪哭起來,說道:「夢玉,你越發好了,將咱們也當做賊!」夢玉見他臊的哭起來,趕忙過去拉住他,說道:「姐姐,我並沒有說你們是賊,我還有下文沒有說出來,你就著了急。我先給姐姐陪個禮!」說著,抱著彩鳳的腿跪了下去,眾人又都笑起來。彩鳳道:「冤人做賊也是你,替人陪不是又是你,真怄死了人!老祖宗,你請起來,叫人瞧著像個什麼樣兒。」夢玉笑著站了起來,說道:「你們聽我的下文。這件事必得要彩姐姐同在地兒的姐姐、嫂子們去辦,也沒有別的辦法。那拿去的人不過歡喜那羅漢紅的有趣,拿去玩玩;那三個金爵杯,也不過看著黃亮亮的,拿去喝了酒兒。
這都是常事,也算不了什麼偷。這會兒咱們硬嚷著說他們偷去了,那拿去的人,他要拿出來,臉上覺著害臊,是斷不肯拿出來的。咱們這會兒沒有別的,只有拿東西同他們去換。我將手上這雙紫金鐲子交給彩姐姐帶著去訪問訪問,是誰歡喜拿去的,先將這雙鐲子換了羅漢回來。設或有人知道點影兒來通個信兒,我送他一隻金鐲子。千急別混冤人,這可不是玩的,只要私下去悄悄的問問人就是了。若是喊著去問,別說是誰,就是我也斷不肯承認的。」說著,將一雙鐲子取下來,遞給彩鳳說道:「拜托,拜托!」彩鳳道:「我這肉皮兒沒有沾過金器,又沒有帶著瓶抽子,你交給別人罷。這件事我替你去細訪出這賊養漢老婆來,我活撕了這賊蹄子,還要拿東西去給他換呢!你倒是照會垂花門的人,凡是外來的老媽、嫂子、姑娘們,一個也別放出去,我自有道理。你快去知會!」夢玉道:「好姐姐,你將這雙鐲子收著,別叫我臉上下不來。你向來是怎麼個兒待我的。」說著,將他的手拉過來,一隻手替他套上一隻。
差人到垂花門去照會。
轉身到介壽堂來,見吉祥、三多急的面皆變色,也同著幾個嫂子、姑娘們在那裡紛紛議論。夢玉走到面前,當著眾人響響的將托彩鳳去找的說話說了一遍。三多道:「彩姐姐替咱們找出來了,他真是我的親媽!」夢玉道:「兩個姐姐不用著急,橫豎總在我身上,還你們東西就完了。」吉祥們才略略放了一放心。三多道:「你們的新奶奶才過去了一位,我們讓他進來坐坐,他連鼻子裡的氣兒也不轉一聲兒,扭著嘴兒笑了笑,趕忙就跑去了,倒像誰要拉著他借三兩五兩呢!今日才得了意就瞧不起咱們窮朋友,再隔兩天更不用說了,眼睛裡早瞧不見咱們!」夢玉笑道:「好姐姐,你說的是誰?我又不知道。」三多道:「是新任承瑛堂的西大奶奶。」夢玉笑道:「紫姐姐再不是這樣的人,想是他有事,沒有空兒同姐姐們說話也是有的。總是我的不是,我給姐姐打個千兒陪個禮罷。」說著,趕忙給三多、吉祥打了兩個千兒,引的眾人大笑,說道:「明兒再娶幾位大奶奶來,大爺一天還不夠替人家陪不是呢!」夢玉笑道:「我去瞧瞧紫姐姐來。」說著,轉身就往承瑛堂來。到了院裡,見秋雁在卷棚下涼榻上,手中拿著把長穗子的芭蕉扇,仰面歪著身子靠在窗檻兒上打盹兒,四面靜悄悄的並無一人。
夢玉輕輕的走到面前,將舌尖兒在他香口上的胭脂舐了一舐。
秋雁驚醒,見是夢玉,抿著嘴兒笑嘻嘻的拉他坐下,輕輕的問道:「你是來瞧紫丫頭的嗎?」夢玉點點頭。秋雁道:「他方才伺候老爺吃過參湯,又吃了點子飯,站著說了一會的話。等著老爺睡下,他到屋裡歇歇去。開了臉,越發出脫的像個美人兒似的。承瑛堂的人你倒得了兩個。」夢玉笑道:「你也會中人。」秋雁笑著將頭搖搖。夢玉見有兩個嫂子們走進院來,起身對著秋雁道:「我去瞧瞧紫姐姐。」秋雁點頭。夢玉下了台階,轉入東院到紫簫屋裡,見紫簫坐在中間屋裡炕上,拿著手鏡細細對照,鶯兒站在旁邊。夢玉道:「姐姐,你進來做什麼?」紫簫道:「我回來打發三叔叔吃飯,等著睡下我才過來歇歇。秋水堂有媽媽同芳姐姐照應著,我略坐坐再去。」夢玉道:「老太太的壽麵,我還一根兒也摸不著吃。」紫簫驚道:「你還沒有吃麵嗎?」夢玉道:「我隨著老爺盡剩磕頭,那裡還有吃東西的空兒?這會兒老爺也乏了,到意園去吃麵,我才偷空兒進來。」紫簫道:「不用多說,叫鶯兒快去對顏嫂子說,大爺沒有吃麵,叫他趕著下兩碗蟹面來罷。揀著大爺喜歡的熱炒兒要四個。再到咱們小茶房裡對陳嫂子說,要壺酒,就拿到我屋裡來。」鶯兒答應,才要轉身,紫簫笑道:
「鶯兒連點規矩也不知道,見大爺也不磕個頭。」鶯兒笑著趕忙磕頭。夢玉笑道:「你是陪嫁丫頭,以後要叫我姑爺才是。」紫簫笑道:「鶯兒快去罷。」鶯兒站起身來,飛跑出去。紫簫道:「丫頭們面前,別同他瘋瘋傻傻的,引的他們沒規沒矩的不像個樣兒。你瞧瞧我這眉毛,他們說有些兒高低。」
夢玉捧著他的臉,左瞧右瞧說道:「別要聽他們的瞎話,好好的有什麼高低呢!你倒越標緻了。」紫簫笑道:「芳姐姐比我還要好呢!」夢玉道:「姐姐,我今兒到你屋裡來。」紫簫道:「我手上的刀傷還沒有好,你到芳姐姐屋裡罷。」夢玉點頭道:「我等姐姐手上幾時好,我幾時來。」紫簫笑道:「來不來都沒什麼要緊,我要嫁你為的是終身得個有情丈夫,不枉了嫁夫一世,並不為枕席之愛。我今兒蒙老太太的恩典配你為妻,我已是心滿意足。只要同你有過一宵之愛,我將來死了也是瞑目的。」夢玉聽著,想起昨夜的心事,就止不住兩淚交流,十分傷感。紫簫只道是為他說了幾句傷心話,他是個多情的人,所以動了傷感。倒覺得動了多少恩情,心中甚為疼惜,趕忙將他摟著,臉貼臉的說道:「好兄弟,我不過這麼瞎說,你也值得鼻涕眼淚的哭起來!快好好的,明日晚上到我屋裡來。」夢玉點點頭。
正在說話,見鶯兒同打雜的老媽兒端了面菜來。就擺在炕桌上,設了兩副杯筷,斟上酒,兩個人對坐飲酒吃麵。正吃得十分高興,聽見外面有人問道:「大爺在這兒沒有?」不知問的是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