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聽佳音私心竊喜 吞小影獨解相思
話說夢玉聽見五兒說素蘭咽了氣,他趕忙要去瞧瞧。秋瑞叫住道:「他是癆病死的,你斷不可去瞧!你依著我,同我到園裡吃飯去,這才是我的好兄弟,是我的知己兄弟,你若不依,定要去瞧,咱們就打這會兒起一刀兩斷,你也別認得我,我也別認得你,憑你哭瞎了眼,也不同你好。」夢玉歎息道:「可憐!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就去瞧瞧,也無妨事。既是姐姐這樣說,我同你到園裡去。」秋瑞道:「很好。」叫五兒照應屋子,同著夢玉一直走出院門。到怡安堂棚下,看見婉貞同幾個丫頭們在那裡說話,秋瑞笑道:「你忙完了嗎?」婉貞道:「早著呢,幫朱姨娘那兒忙的使不得。」夢玉忙問道:「你這會兒打那兒來?」婉貞道:「我打凝秀堂來。」夢玉道:「你聽見有什麼事故子沒有?」婉貞笑道:「有是有的,要仔嗎還沒有仔嗎。」秋瑞道:「這會兒呢?」婉貞道:「這會兒查大爺們進來將他挪出垂花門,繞到承瑛堂的後牆外那個大空院子裡。我聽見說,就在那靠著後門一溜兒的空屋裡,不知是那一間。撥了個老媽兒去服侍。看那光景不過是今兒晚上的事。咳!直是可憐。這會兒剛挪了出去,我媽媽叫我出來逛一會,再到凝秀堂去。」夢玉聽了瑩瑩欲淚。秋瑞道:「婉姑娘,同咱們去吃飯罷。」婉貞道:「我沒有空兒,姨娘們等著我去幫忙呢。」秋瑞就將夢玉拉著道:「咱們去罷。」夢玉只得跟著同去。
走進園門,正是月明如晝,花影紛然。來到竹香梧影山房,聽見那些姑娘們燕語鶯聲,談的有興。見他兩個進來,起身讓坐。秋瑞叫丫頭們添個坐位,拉夢玉坐下。修雲道:「你兩個在那裡遇著一堆兒的來?」秋瑞道:「我在怡安堂下來,看見他正要來找你們,我叫住同走,他說到這兒來吃飯呢。」鄭汝湘笑道:「剛才修姑娘說彩芝已得青錢,我又來一知己,咱們坐中人都要滿飲一杯。」夢玉未及回答,只見陸春漪、程佩蘭、張雲裳、孫孟祺、江秋白、蔣心如、魏芳林、沈若素這幾位姑娘笑道:「汝湘饒舌,何得以非分之言撓我們的雅興?」那邊坐的董曉霞、鄒文若、餘雙金、李彩鳳、李彩鸞、陳夢雲、陳夢芬、周蕙芳這一班姑娘們都說:「春漪姐姐說得很是,該罰汝湘一杯。」江秋白道:「汝湘酒量甚雅,取一荷葉,令其飲兩荷盤,以戒多口。」眾人都說:「很是。」修雲命雙梅取荷葉作碧筒飲酒之具。秋瑞對夢玉道:「你吃點東西,該出去照應一會再來吃飯。魏芳林道:「玉大哥來了還沒有飲幾杯酒,咱們倒鬧了一會子的寡話,讓他再飲兩杯去罷。」修雲道:「玉哥今兒的差務甚忙,不可過飲。秋姐姐,你將那一大杯給玉哥吃了去罷。」夢玉道:「我也只好喝半杯。」秋瑞道:「我同你分吃,省得你推我讓的。」拿起杯來倒了一半,夢玉一口飲乾,起身說道:「我去去再來。」往外就走。秋瑞趕忙說道:「兄弟,你不許往別處去,到廳上去照應照應就來。」夢玉應道:「我不往那兒去。」一面答應,轉身出去。眾位姑娘笑道:「秋姐姐,你真多管閒事。這是他家裡,你怎麼管起他來?」秋瑞滿面飛紅,無言可答,拉著修雲附耳說了幾句。修雲驚道:「原來如此!姐姐說的是,這是斷惹不得的。玉哥真是個傻子,必得要去管住他才好。」修雲對著秋瑞拜了一拜道:「姐姐,你真是我家的親姐姐。我們一家子都感你不盡,還是你去管著他罷。快去,快去!」席面上的姑娘們看見修雲大驚著急,不知為的什麼。秋瑞又在鄭汝湘耳邊說了幾句,鄭汝湘也大驚說道:「是極!快去,快去!」原來鄭汝湘同鬆彩芝是嫡親兩姨姐妹,他同夢玉深相契合,所以也十分關切。連忙站起身來,將面前一大杯酒端著,說道:「敬姐姐這杯酒,以此奉托。」秋瑞道:「笑話,怎麼說』奉托』二字!」汝湘道:「因姐姐是閨門俠士,不拘形跡,故敢說此一言。」修雲道:「秋姐姐快喝了去罷。」秋瑞接過來一氣飲乾,說聲暫別,轉身就走。修雲對著吳瑞的媳婦說道:「吳嫂子,你跟著鞠姑娘去罷。」吳家的答應,跟著出去,都且慢表。
且說夢玉出了如是園,走到怡安堂,只見各處燈裡都在換蠟,東西兩溜的群芳以及聽事值宿房那些跟來的姑娘、嫂子們都吃過了酒飯,走的走,坐的坐,無處非人。心裡想著到承瑛堂去瞧瞧老太太。走進介壽堂的院門,比那元宵掛的燈還要熱鬧。順著西廊下慢慢走著,看那些外來的姑娘、嫂子們說說笑笑,十分熱鬧。
剛走到介壽堂的值宿房邊,聽見裡面有人說話,夢玉站著聽聽,是個老媽兒同兩個丫頭、嫂子們的聲音。聽見那老媽兒道:「咳!像你們這些姑娘、奶奶們,前世不知是怎麼修來的,才遇著這樣好主人!成天家魚兒肉兒不離口,穿的是綢兒絹兒,要個什麼就有什麼。老太太們又好服侍,連個熱氣兒也是不呵一口的。不像咱們大奶奶,直野了一天只燒三塊煤,他還叨叨說過費了。本情也難,大爺是任什麼事兒也不乾,成天家說古兒詞給小嬸兒聽。咱們大奶奶也不管閒事,打早上起來坐在炕上,同著相公、姑娘們就是一路燒餅、麻花子、甜漿粥,吃完了這才下炕,也不管這個也不管那個,各自各兒梳著光光的頭兒,擦著一臉粉兒,點上厚厚的胭脂,換上一件衣服,穿著雙木頭底兒的青布鞋,拿著枝長煙袋站在門口望個街兒,引得那些過往的爺們走過來走過去的瞧。可憐家裡是當了個精光,一天只喝一頓兒小米子粥。大奶奶嘴饞著呢!任憑你沒有錢,搜搜尋尋的找點兒東西,在打鼓兒上賣幾個錢,不是買羊肉湯下面,就是買羊肉吃片兒餑餑。那個賣燒腸兒爛肉的老劉,就欠下了五弔幾百錢。前日端午,一個大錢也不給人家,叫老劉堵著門子好罵。他倒不依,要同人家打官司。奶奶同姑娘們不知道,咱們那大奶奶凶著呢。」有一個嫂子問道:「你大奶奶也不做個活兒嗎?」老媽兒將嘴一努道:「臊死我了!他做活?十個指頭兒同我一樣,也是連著的,那裡拿得起一個針兒、一條線兒來?只剩了會養孩子。二月間養了六姑娘,還沒有滿月就有了喜。這會兒又懷著幾個月的身子呢。」又一個問道:「到底你們大爺也不找點兒事務乾乾?成天家閒著也不是個事。」老媽兒道:「他會乾個什麼?寫也寫不上來,做也做不上來。他自家說,有個官兒在身上,是個老爺。我瞧著也是個二五眼的老爺,不過是個行貨官兒,也算不了什麼事。」
有個丫頭說道:「我瞧著你們大奶奶的那雙腳倒很小,也同咱們家奶奶、姑娘的差不多。」老媽道:「罷呀!全是裝的。脫出來比姑娘你的還肥些兒。你說起他的腳來,真叫我噁心!今兒要到這裡來,換下一雙裹腳交給我替他洗,真髒著呢!你沒有瞧見,上面的蝨子都長滿了,至小的也有豆兒大。那雙腳,再也沒有這麼臭。那天大爺實在聞不過,逼勒住他洗腳,叫我舀水進去,他正解著裹腳,我聞了那股味兒,直噁心了兩天也嚥不下一點兒東西。呸!髒著呢!他這幾天因為要來給這裡老太太拜壽,叫大爺東借西借的,好容易才借了這幾件衣服、首飾。一來是拜壽,二來還為著借銀子。我聽見說,大爺趕七月間要進京去找花二爺。那花家同咱們大爺是兩姨弟兄,我在花家待過一年多,他們的交情我是知道的。那花大爺叫做花子虛,娶的大奶奶是李氏,長的很俊的一個人兒,腳手兒也很見得,做人又和氣,寫也寫得,算也算得,做出來的那一手兒針線,真個是誰也趕他不上。我服侍了他一年,真真待咱們不錯。除月間一弔工錢,還三不知兒的一百兒八十兒、三百五百的給我添補點兒衣服,到冬月間還要賞一兩匹布,再給幾斤棉花。像這樣的主兒,那裡遇得著呢?後來花大爺要回山東去,是我家老頭子有病我丟不下,沒有跟去。臨動身的時候,丟下好些家兒伙兒,都賞給了我。誰知花大爺沒有福氣享受這位奶奶,回家去了不到一年來的,就不在了。丟下這位花枝兒似的大奶奶,又沒有生下一男半女,真是可憐!二爺又沒有娶親。後來我聽見人說,大奶奶往前走了一步,嫁了一位有名兒的大財主。我想著這麼美人兒似的一位大奶奶,怕他沒有福氣嫁個財主嗎?
誰知我前兒打聽打聽,說是大奶奶嫁了過去很得意,養了一個哥兒,月子裡得了病,新近說不在了。咳!可憐神佛爺不叫這樣兒的好人多活幾年。這花二爺因他哥哥不在了,嫂子又出了門,他就將那些房糧地土攏共攏兒賣掉,帶著幾千銀子進京開了個大油鹽鋪,兼賣著些兒雜貨,近來很發財。娶了一位二奶奶,我聽見說是行戶中出身,過得很好。」有個丫頭接口問道:
「什麼叫行戶?」老媽兒笑道:「是做買賣的。」丫頭道:
「是做什麼買賣的?」老媽兒被他問住,只得笑著應道:「是販阿膠的。」內中有一個丫頭道:「我父親當日也賣過阿膠,後來折了本,窮的過不得,才將我賣到這裡來。你們別瞧我不起,我也是個行戶中出身。」老媽兒們都笑將起來,趕忙說道:
「姑娘快別亂說,這是說不得的。」有兩個嫂子道:「你別混打岔,讓他說話。」老媽兒道:「這會兒花二爺本錢大了,我聽見說同著一位孫太太開了個放官利帳的印子局。前兒有書子來叫大爺去幫著管帳。那個門子,我也站不住,等著大爺弄得了盤纏,叫他還了我的七八個月的工錢,我要出來。現在那個做媒的吳大媽給我說著一門親事呢。」眾人驚問:「你今年多大年紀了,還嫁個什麼勁兒呢?」那老媽道:「我今年也才五十九歲,人家瞧著我不過像四十來歲。不怕姑娘同奶奶們見笑,我已經嫁過七磨兒了。我原想著不嫁罷,誰知那天大奶奶叫進瞎子來算命,我也花了幾個大錢算算,他說我老來的運氣很好,今年冬月間是紅鸞天喜,要嫁個屬馬的才是對兒。我細想想真是好,嫁了七磨兒都是屬狗的,再也遇不著個馬。那先生說我的命硬,別的都對不住,必得要個屬馬的才對得住呢。」
內中有一個嫂子笑道:「本情那個馬同狗站在一堆兒,你瞧瞧馬多大,狗多大?別說七個狗,就是十個狗湊在一堆,沒有一個馬大。」那些老媽兒、丫頭們都哈哈大笑。
夢玉正聽的出神,只聽見背後「嗤」的一聲笑,夢玉嚇了一跳,回過頭來見是秋瑞、芳芸同著吳瑞的媳婦。三個人握著嘴笑的面紅面脹。秋瑞一隻手握著嘴笑,一隻手拉著夢玉,三個人同吳家的走上甬道,放聲大笑一回。秋瑞道:「老祖宗,你不把個人活急死!我同吳嫂子到了垂花門,查大奶奶們都說沒有見你出去,我是不信。槐大奶奶叫外聽事的到席面上四處瞧過,總不見你。周瑞們也說沒有見你出去。我同吳嫂子見人就問,大金嫂子說,他站在怡安堂卷棚下瞧著你到這院裡來,那些跟來的嫂子、姑娘們都說瞧見打這兒來了。我同吳嫂子想著,你一定是瞧老太太去,趕著走甬道上到承瑛堂,叫開門進去,章先生正唱著《雙封誥.碧蓮姐打草鞋》的這回書。我進去見老太太很歡喜,一個人兒喝著酒,紫丫頭靠著炕沿兒坐在矮腳踏上,給三叔剝蓮米兒。我敬了老太太兩杯酒,搭訕著走了出來。芳姐姐問你在那兒,我說正在這裡找呢,他說我也出去瞧瞧熱鬧。剛走到這卷棚底下,倒是吳嫂子瞧見你背著身子站在這兒。叫咱們找了一個難,誰知你在這兒聽八角鼓兒呢。」
夢玉笑道:「我原要去瞧老太太,等著二叔叔同丈人進來跟著敬酒,誰知走到這裡,聽見戚大嫂子家的侯媽說瘋話,我就聽出了神,你們站在背後,我也全不知道。」芳芸道:「老太太不叫敬酒,早就叫人出去對二老爺、鬆大老爺、姑老爺、梅大爺說過了,一個也不許進來敬酒。這會兒連兩位太太、姑太太、二姑娘這三處都知會過了,誰去敬酒,老太太就要動惱。」
秋瑞道:「我方才進去敬了三杯酒,糊裡糊塗的,倒沒有惹老太太動氣,瞧著老太太很歡喜。」芳芸道:「老太太何曾將你看做外人!今兒還同三老爺說了一會子。」夢玉忙問道:「說他些什麼?」芳芸道:「老太太對三老爺說鞠老爺同鞠太太可憐五十外的人,只有這位姑娘,真是心坎兒上的一塊肉,一天也離不開的。鞠老爺又古道,又是大老爺的同年。老太太的意思,要將……」芳芸剛說到這裡,秋瑞將芳芸一推道:「你去罷,我要同夢玉去看熱鬧呢。」夢玉道:「芳姐姐,老太太要將什麼?」秋瑞將芳芸一路混推,笑道:「任什麼話我也不要聽,我倒有句要緊話對你說。」回過頭來對夢玉道:「兄弟,你站在這裡別動,我同芳丫頭說句話。」夢玉笑道:「我也聽聽。」秋瑞道:「姑娘們的話,與你不相干兒。」一面說著,將芳芸拉在一邊兒,對著他耳朵將素蘭的事同自家管他的緣故說了一遍。芳芸驚出一身大汗,忙說道:「這是碰也碰不得的,你千急管住他。別說後院子不叫他去,就是凝秀堂也別叫他去才好呢。你不知道素姐兒的病為他起的嗎?他一天至少也要去瞧他幾遍。這會兒就是咱們兩個四隻耳朵,我對你說了罷,真個老太太同三老爺商量了,要將鞠太太搬到這裡來,同鞠老爺住在蕉雨山房。老太太的意思,要將夢玉給鞠老爺、鞠太太做個招贅女婿,一輩子總在這裡養老。」秋瑞此時心不由己,撲撲亂跳。芳芸道:「這個人,不但是咱們的性命,也是你的性命。」秋瑞道:「外人面前休提一字,明日咱們到六如閣去焚香,拜個同心姊妹。」芳芸道:「很好。」秋瑞道:
「老太太這話還有誰聽見?」芳芸道:「晌午些兒八角鼓的出去了,老太太叫唱南詞的歇歇兒再進來。那時候只有老太太同三老爺娘兒兩個談心,旁沿兒就是我同紫妹妹伺候。今兒連紫丫頭的事也有幾分信兒。」秋瑞道:「紫妹妹的事怎麼有信兒?」芳芸道:「三老爺指著我同紫丫頭道:『媽媽,我有這兩個好媳婦,同大房的兩個也對得過。』老太太道:『你這房比大哥那房還多一個。』三老爺道:『我知桂老三肯不肯呢?』老太太說:『有你鬆大哥做媒,二哥哥、二嫂子作主,況且換門親,有什麼不肯呢?』底下就接著說你的話,說道:『秋姑娘,我瞧他人也很好,我原要說給魁兒,就是年紀太大不相對,況且鞠太太老夫妻兩個是一天也離不開的。我的意思,請鞠太太搬了進來,就同鞠老爺住在蕉雨山房。將夢玉給了鞠老爺夫妻做個養老女婿,他兩個老人家也有了個倚靠。』三老爺道:
『媽媽見得很是。』」秋瑞道:「不用說了,任什麼人面前也別提。後日十九是觀音菩薩生日,照會紫妹妹,咱們三個到佛前結一個同心姐妹。」芳芸點頭。
秋瑞回過頭來不見了夢玉,他就頭也不回一直出去。來到怡安堂,連個影兒也不見,瞧瞧吳嫂子也不看見,忙忙的繞過景福堂到了垂花門口。見吳家的站在那裡同查大奶奶說話,秋瑞忙問道:「大爺呢?」槐大奶奶道:「到席上讓酒去了。」秋瑞就將找他的緣故對門上兩位奶奶說知。他兩個大驚,說道:
「不虧鞠姑娘細心,我們那裡想得起?真個這是件要緊事,必得管住他才好。」說著,走到門邊,連忙高聲吩咐道:「你們都照應著,別叫大爺到後院裡去。瞧見走到夾牆門口就趕緊止住著,大爺若是不依,你們趕著來對我們說。」外面的眾人齊聲答應。查大奶奶又說道:「再差個人,外面去照應著大爺。」眾人也響響的答應了。秋瑞聽著,這才放心。槐大奶奶道:
「姑娘請進去罷。」秋瑞同吳嫂子走著,心中十分自慰。來到景福堂後卷棚底下,對吳家的道:「你去對二姑娘說,已經有人瞧著呢,只管放心,我在景福堂照應,一會兒就來。」不言吳家的到園中之事,秋瑞在景福堂照應各位夫人、太太。且說夢玉在這四處席上,俱極意歡讓一回,鬧的週身皆汗,拿著把扇子站在春暉堂院子裡不住亂扇。東院裡住的顧師爺,字蓼洲,是專畫小照美人的,夢玉也同他說得來。夢玉畫了一幅小照,因去接鬆大人,就忘了取進去。這會兒,顧蓼洲散了席,洗澡乘涼,換了件紗衫子,拿著一把大芭蕉扇,走出院門來看熱鬧,誰知正遇著夢玉在院門站著扇扇。蓼洲笑道:「大爺今兒忙壞了!」夢玉轉過臉來,笑道:「二哥還沒睡嗎?」蓼洲道:
「早著呢,那幅小照畫得了,大爺也不來取。」夢玉道:「很好。我這會帶進去,同你到屋裡去瞧瞧。」蓼洲道:「就在架子上。」夢玉同顧蓼洲剛進院門,後面有人叫道:「請大爺。」夢玉回過頭去,見是垂花門外聽差的金映。夢玉道:「我在顧師爺屋裡看畫,就進去。你到敬本堂去等著罷。」金映答應去了。
夢玉到顧蓼洲屋裡坐下,蓼洲將燈撥亮,就在小書架上取下一幅絹畫的小照,夢玉接著,問道:「你桌子上的這些扇子是誰的?」蓼洲道:「都是裡面姑娘們的,盡要畫美人兒。還得十來天可以全有了,橫豎也不等著扇。過了明日,還要給鬆大人畫小照。」夢玉將手中的小照打開,看那畫的是「獨立西廂下,迎風戶半開」的景致。夢玉要了面鏡子,左看右看,笑道:「補起景來,越發像極了,真是妙筆傳神!容日再謝。」捲起來站著道:「我還要畫幅大橫披,且等你的完結,完結咱們再說罷。」說著,走出房門。
蓼洲道:「你這會兒還要到那裡去?」夢玉道:「不到那裡,我揀直的進去。」蓼洲笑道:「我倒教你一個走法,咱們這後院的那堵牆塌了,還沒有砌上,你只要一直過去,不多幾步就是垂花門口。」夢玉道:「怎麼你這裡的後牆又通垂花門口?」蓼洲笑道:「這堵牆就是夾道,這頭通馬棚,那頭是後院子,中間是垂花門的腰牆。那裡有夾牆門,你到那裡一叫就開,又省走多少道兒。」夢玉聽了大樂,說道:「很好。有人找我,你只說我上去了,別說我走夾道兒。」蓼洲笑允。
夢玉拿著小照走到後院,跨過塌牆,順著月光忙忙的往裡一直進去,竟到後院子來。只見一個大院子荒荒涼涼的堆著幾大堆馬吃的稻草,還有些蓋房子剩下來的木頭、磚瓦。滿院的青草倒有幾尺來深。遠望去,後門口倒像有些屋子,慢慢走去,一腳高一腳低,那些怪鳥蟲聲與那空中蝙蝠忽飛忽止。將要走近屋子,只見那土牆邊一溜兒站著五六個人,十分看不清楚,夢玉問道:「是誰?」忽然不見,登時間滿身毛發皆豎。此時,甚覺進退兩難,正在著急,隱隱聽見有人叫道:「夢玉!」聽了聽,又無動靜。只得大著膽子走近屋邊,瞧見有間屋裡隱有光亮,走到門邊,裡面有人又叫一聲。夢玉聽得明白,是素蘭的聲音,連忙應道:「素蘭姐姐,我來瞧你。」說著,走了進去。只見一張破半桌上,點著個半明不滅的瓦燈盞,挨著靠窗的這個大炕。素蘭坐在炕上,靠著個大枕頭,穿著一件水紅單綢子的短衫,水綠單綢褲,大紅鞋。雲鬢上戴著兩枝兒夾竹桃花,一張俏臉只剩了手掌大,檀口上猶點著胭脂。
原來這素蘭本姓秦,今年已二十三歲。向是老太太身邊的人,因見他性格溫和,品貌又長的清秀,且年紀又大,所以將他調到凝秀堂,叫他在那裡,倘或老爺要他服侍,生下一男半女,也就將他做姨娘。這也是老太太因為丁單子弱廣延後嗣之意。誰知這素蘭自有高見,他一心只看上了夢玉,任憑在老爺面前伺候,毫無一絲苟且,真個是守身如玉。二老爺見他如此端莊,心中也甚歡喜,每逢到凝秀堂,從不叫他伺候。素蘭頗覺相安,他就一心一意的在夢玉身上。凡是夢玉到他屋裡來,他分外親熱。
這夢玉又是個惹人多情的一個寶貝,黏著了叫人丟他不下。誰知夢玉是天生成的情皮情骨、情血情內、情心情肝、情腸情肺、情肚子情舌頭,連週身的頭髮、寒毛都是有情的。但夢玉雖是在情海裡浸過了三千年泡透的情人,他與色字是毫不相干。情與色,竟是兩途,離的遠著呢!人家的多情是男貪女愛,朝雲暮雨,黏皮貼肉,如魚似水,這是好色,並非多情。
夢玉是黏不上這些字,他的多情,又是獨開生面的一個樣兒。
他也沒有別的情法,只就他自己情起。他要吃飯,想著人也是要吃飯;他要穿衣,想人家也要穿衣;他怕冷嫌熱,想人家也怕冷嫌熱;他歡喜大樂,想人家也歡喜大樂;他心中委屈,想人家也心中委屈。不但一人如此,人人如此,就是大千世界恒河沙數的人皆如此。所以同這些姑娘們攪在一堆,並不知自身是男,他人是女。覺得他的身子就是我的身子,我的身子就是他的身子。以至那些姑娘、嫂子們見他如此一個中了情毒的道學,也就忘了他是位爺們,不拘是什麼事,從不避他。那怕遇著擦身洗澡呢,大爺來就來,要去就去,聽其自然。他不但在這些人面前不動色念,就是同海珠們做了夫妻,那魚水之歡也是慢不在意的。實在這天風清月朗,春意滿懷,偶而高興也不過學那畫寫意畫兒的先生,不求工拙,隨便拓上幾筆聊以適興。
這海珠姐妹們也不在枕席之愛,反以為是個知己丈夫,所以夫妻們分外的恩愛。就是那些要嫁他的,也是這個意思,並不是歡喜他會養孩子。
誰知這素蘭將夢玉的情字兒解錯了,就入了情魔,害了情病,吐了情血,消了情肉,斷了情腸。臨要情終,還望著情人。
此時正在情想,忽然見夢玉進來,就像得了一粒救命仙丹,連忙坐起來,叫一聲「夢玉」,底下也就說不出話來。夢玉瞧見十分傷感,趕忙過去扶住道:「姐姐,我特來瞧你。」素蘭點點頭,將嗓子裡的一口痰吐了出來,然後說道:「夢玉,我為你死,你知道不知道?」夢玉道:「怎麼姐姐是為我死?」素蘭道:「這裡沒有外人,將我死的緣故說個明白。我實在是不能夠嫁你,想成了吐血。可憐我保身如玉,一心在你。我如今還是個二十三歲未成人的閨女。我方才因為人多心裡發煩,忽然暈了過去,心裡是明白,老太太的壽日,厭厭氣氣的成個什麼道理?所以掙扎著醒過來。他們搬我到這裡倒也罷了。查大媽派老陳媽來服侍,這會兒叫他帶著菱兒給我去取我的衣服、被褥來做裝裹,我也等不到天亮。」說著,將手拉住夢玉道:
「兄弟,我這會是要死的人,也顧不得害臊,我保住的身子我今兒要交給你,同你成了夫妻,我死也暝目,也遂了我二十三歲的心願。」夢玉道:「姐姐如此為我,我怎麼不肯遂姐姐的心願呢?只是病體如此,且保養幾日再訂佳期。我此時同姐姐相親相抱,就是夫妻。」說著,解開衣服,將素蘭抱住說道:
「姐姐,等你病好,定如心願。」素蘭道:「可憐我一片癡情,我這身子果然是你的。將來逢年遇節你燒張紙錢兒給我,我受你的也不害臊。」夢玉道:「或者好起來也論不定。」素蘭搖頭道:「斷不能。兄弟,我同你這會兒是誰?」夢玉將他抱住,口對口兒說道:「我同姐姐是夫妻。」素蘭點頭道:「好兄弟,我真死的不委屈。你那卷子是什麼?」夢玉道:「是顧老二給我畫的小照。」說著,就打開來給你瞧。素蘭道:「真個像極,一絲兒也不錯。我有個主意,你依我不依?」夢玉道:
「我這會兒同姐姐是何等恩愛!有什麼不依的事。」素蘭道:
「你將這小影兒全挖了下來,我要嚥下肚去。」夢玉歎道:
「姐姐,你真是我的知己夫妻。」說著,在身上取出一把小刀,將小照兒鋪在破桌上,接著那小影兒週身挖了下來,遞與素蘭道:「姐姐,你瞧,越看越像。」素蘭拿著這五寸來長的小夢玉,眼淚汪汪的道:「這才是我解相思的仙藥。」放在手心裡搓成一個小團兒,噙在口中說道:「兄弟,將那口涼茶遞給我。」夢玉趕忙遞了過去,素蘭喝了一口,將一個夢玉剛咽了下去,聽見院子裡有人說話。
夢玉瞧是菱兒同著老媽抱著東西一路說著進來,菱兒瞧見夢玉說道:「外面老爺送客,各處找大爺呢。太太們也快散了。」夢玉聽見,趕忙拿著扇子,回過頭來說道:「姐姐保重!我再來瞧你。」剛跑出門,聽見素蘭叫道:「夢玉休忘今日!」夢玉一面答應,飛跑的出去。到了夾牆裡,一直往外飛奔。有一個人迎面走來,不知是誰,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