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窮侍兒忽然發跡 瘋和尚隨意高歌
話說海珠們被夢玉將腿抱住不放,使勁兒一推,不覺兩個人「咕咚」一下都栽在夢玉身上。三個人忍不住一齊大笑。秋瑞、修雲笑的坐在地下,只是搖手。眾丫頭趕忙過來,將海珠們扶起。掌珠笑著將手在夢玉頭上指了一下,說道:「這回饒你,下回你試試看!」夢玉道:「不敢,不敢。」秋瑞笑道:「今日這齣戲,比昨日一天的還熱鬧,從來沒有見過。」五個人一路笑著走到橋邊,彼此相扶過了橋去。走上船房,只覺得陣陣荷香沁人心骨。時東方已白,只見落落晨星,瑩瑩香露。
眾人走入艙中,金鳳已將花露煎開,泡上各樣春茶。海珠嘗了一嘗,真個是瓊漿玉液,香美異常。秋瑞道:「有此佳題佳景,不可無詩。咱們不拘體,不限韻,各盡所長匯成一卷。昨日凡彩荷露者,俱要補作,名為《荷露集》,庶不負此雅事。」夢玉們都說:「秋姐姐說的甚是。妙極了!咱們不用耽擱,就作起來。」於是,各人執筆拂紙,推敲吟詠。不一會,相將脫稿,彼此對花而誦。先看海珠的詩,秋瑞念道:
荷露茶五古
海珠清露灑荷珠,崇朝彩不足。姊歌荷葉杯,妹歌珠一斛。
濕透單羅衣,驚起雙鴛宿。相將鼓棹回,茶煙出深竹。
甘露紫茸香,兩兩滋芬馥。茗碗圓團團,猶似荷錢綠。
陸氏嗜茶經,陶君清異錄。品題不及茲,韻事從今續。
(《荷葉杯》、《一斛珠》並詞曲。「紫茸香」見《茶譜》。
宋陶學士《清異錄》言茶湯法最詳。「竹裡煎茶」張志和事。)
荷露茶七古
掌珠同入荷花最深處,不彩荷花彩荷露。彩將荷露煮團茶,人與荷花足清趣。
清芬一勺入朱唇,色香味絕總宜人。華峰蒙頂三危露,並作同心迥不分。
竹裡茶煙青未了,簾外荷風吹裊裊。曉涼重抹口脂香,連袂憑肩私語小。
(「華峰」用昌黎詩「太華峰頭玉井蓮」,「蒙頂」見《茶譜》,「三危露」見《庾子山集》。)
荷露茶七絕
夢玉香露溥溥貯玉壺,曉風花氣濕羅襦。從今應笑茶經誤,一服清涼一串珠。
荷露茶調寄一斛珠
修雲
彩蓮歌遍,收來的白珍珠串。融成瀲灩銷銀片,小注銅爐聽得蟬聲轉。鬆火細將靈液煉,龍團新試春茅展,磁甌看取旗槍戰。荷氣,茶香,一霎難分辨。
(「蟬聲」見《茶經》。「鬆火」見郭鈺詩。「旗槍」見《茶譜》。)
荷送露仿陶五柳「形影問答」
秋瑞子從天上來,遇合旋離散。子別淚還零,我別絲難斷。
露別荷交情與爾真,相別憶相親。奪我清涼地,置我水火輪。
茶請露我來團月兒,慕子如饑渴。永諧魚水歡,相依毋相別。
(「團月」見《茶譜》。)
露答茶與荷親別離,與子新相如。相知同一氣,氣味無差池。
荷嘲露在水無水緣,出水有水厄。何苦戀新知,與我相離隔。
(晉士溪好飲茶,士大夫患之。每欲往候,必云「今日有水厄」。)
露寄荷新知雖綢繆,舊夢猶恍惚。帶得舊時香,相思入肌骨。
秋瑞笑道:「多時不弄筆墨,頗為澀生。今日之作,要讓二姑娘壓倒元白了。」修雲笑道:「我瞧著人人比我出色,清新典雅。」海珠道:「咱們不必過謙,明日匯齊,送蕉雨齋先生定甲乙。此時日已三竿,快去請安要緊。」修雲命將剩的荷露茶分送彩露之人,彼此趕著到怡安堂去不提。
且說這些姨娘們都打了個盹兒,趕著起來。門上槐大奶奶帶著好些老媽們,都在朱姨娘屋裡等著領外邊鋪墊。慶兒、閏梅帶著丫頭們在鋪墊房裡開了板箱、大櫃,都搬出外間院子。
朱姨娘交點給槐大奶奶道:「這一堂大紅緞盤金十二條椅披、四條桌圍、十二個椅墊、四個杌套、兩匹大彩,是茶廳上的。
這一副大紅緞繡三藍皮球二十四條椅披、二十四個椅墊、十六個杌套、八條桌圍、十對靠枕、一對炕墊、兩匹大彩,是春暉堂的。這一副大紅緞顧繡的照樣件數,是敬本堂的。這副大紅納紗的一色照樣件數,是崇善堂的。這副大紅刻絲的是恩錫堂的,照前件數。這副大紅縱線洋金打子兒的,是忠恕堂的鋪墊。
這副大紅哆啰呢盤金雲蝠,是景福堂的。大紅寧綢百花圖的這一副,是怡安堂陳設。這副大紅章絨富貴不斷頭的,是介壽堂的鋪墊。」朱姨娘一副一副點了件數,交代明白。槐大奶奶領了都搬到垂花門,叫查大爺進來,將外面的盡數交他領去,裡面交給值日的杜嫂子、陳嫂子、金嫂子、汪嫂子四人領去。查大奶奶又到荊姨娘院裡,領六如閣的香燭花供,甘露寺、鶴林寺兩處齋僧油米鹽菜、柴薪一切等項銀兩,並兩處合寺香燭花供,到了垂花門,交給槐大爺專派妥人分頭去辦。李姨娘院裡發放管廚顏嫂子們碗盞、海菜、柴米、錢炭一切應用等項。陶姨娘屋裡發放各堂支領銀兩並一切應領應發之項。這四位姨娘院裡處處都是擠滿的人,一起去了又來一起,絡繹不絕,比往天更鬧的利害。
怡安堂的東西兩廊下不斷的是人,直鬧到辰正巳初方才了結。趕忙到怡安堂卷棚下,該班的嫂子們道:「大爺同大奶奶們都請過安,到介壽堂去了。」姨娘們聽見,趕著進去,見了桂夫人請過安,各人將應回的話都回了一會,俱呈上單子。桂夫人過了目,交給雙慶、江蘋,每單上打了怡安堂圖書,寫了日子,仍交姨娘們各人領去。桂夫人發放完結,到介壽堂請安。此時,夢玉等五人同著梅春俱已見過老太太,下來到承瑛堂請過安,在芳芸屋裡拜了生日,都往紫簫屋裡說話。紫簫昨日未割之先吃了幾分人參,又兼晚上這一大醉,況且十六七歲姑娘正是氣血發旺的時候,還帶著握上真正八寶散,所以刀傷處所不但不疼,手也可以動得。早上解開瞧瞧,已經結了個大疤。他又換上些八寶散,命鶯兒給他扎住。一早起來梳洗完備,上去伺候老爺吃點心、丸藥,服侍了好一會,夢玉們才來。等著請過安,同去拜芳芸生日,將眾人邀到自己屋裡來坐。這些嫂子、姑娘們都是給芳姑娘拜過生日到這院來問好,紫簫應酬不了。
夢玉正在說話,忽然瞧見兩人,想起一宗心事,忙站起來道:「我去了,一會兒再見。」海珠道:「你到甘露寺嗎?」
夢玉一面點頭,急急忙忙一直跑到海棠院來,只見靜悄悄並無聲響。走到屋裡,看見雁書、金鳳睡在大炕上。折出來到翠翹、蝶板屋裡瞧瞧,也在睡覺。連那些丫頭、老媽們這裡一個那裡一個的打盹兒。夢玉將翠翹、蝶板叫了起來,拉著他們來到上屋,又將金鳳、雁書推醒了。他四個人笑道:「老太太派你去齋僧,想來叫咱們去跟班呢。」夢玉笑道:「不要你們跟班,來來來!翠翹、金鳳兩個姐姐坐在這兒,蝶板、雁書兩個妹妹坐在這兒。」金鳳笑道:「這又是什麼故典?」夢玉笑道:「你們坐下,讓我說話。」四個人笑著坐下。夢玉對著四人跪下才要磕頭,將四個人嚇了一跳,趕忙一齊跪下,拉著夢玉放聲大笑。翠翹笑的不能仰視,問道:「老祖宗,你這是那一股子勁兒?快些起來,走個人來瞧見五個人跪在一堆兒,像個什麼樣兒?」蝶板、雁書笑的爬在地下只是搖頭,金鳳坐在地下笑得喘不過氣。夢玉也自覺好笑,站了起來。他四個你扶我扯的也站了起來,還是笑個不住。
金鳳忍住了笑,問道:「老祖宗,你行這樣大禮,到底是為什麼?」夢玉笑道:「我要問你們借東西。」雁書道:「借東西也犯不上磕頭下拜的。」翠翹笑道:「你要借什麼東西?「夢玉笑道:「我要問你們四個人每人借我一套單夾紗棉皮的衣服,每人借我兩對首飾,一被一褥,還要每人借我十兩銀子、十弔大錢。我這會兒馬上就要。」四個人聽了,忍不住又縱聲大笑,說道:「你給誰辦嫁妝嗎?」夢玉道:「你別管我,橫豎有個用處。」金鳳道:「你到底要給誰?不相干兒,你只管對咱們說明白了,咱們打伙兒湊給他,這又何妨呢?你就不說,咱們也是要知道的。」夢玉想了一想,說道:「對你們說了罷,我要給賓來、宜春兩個的。」蝶板道:「怎麼好好的想起他兩個來?」翠翹道:「他兩個在西院裡要算腦兒賽。本來人也安靜,又和氣,就是同咱們也好,幫他些衣服首飾沒有什麼使不得。」夢玉歡喜道:「好姐姐,你們取出來就給了他,我也放心。」金鳳道:「咱們且檢出兩套紗衣服同兩對首飾給他們穿著,等過了老太太生日,咱們集出衣服來再給他們送去。橫豎老祖宗吩咐的話,再沒有不依。」夢玉歡喜道:「真是我的好姐姐,就依著你這樣辦罷,但是那銀子錢是今日必得要給他的。」才說到這裡,垂花門聽事的陳嫂子來找大爺,說道:「外面有甘露寺、鶴林寺差人來請大爺拈香。那些和尚們都伺候著呢。方才老太太到六如閣拈香,門上的查大奶奶回過了老太太,說叫大爺就去。」夢玉問道:「老太太進來了沒有?」陳嫂子道:「才去拈香呢。」夢玉對著金鳳道:「我要出門去了。好姐姐,好妹妹,你們就辦起來。要緊,要緊!」
翠翹道:「你放心去罷,交給我,橫豎錯不了。」夢玉點著頭,同陳嫂子出了院門。轉過景福堂,看見六如閣院門口站滿的都是人,那賓來、宜春也在那裡伺候。夢玉瞧見走過去,將賓來衣服扯了一下。賓來轉過臉瞧見是大爺,忙跟著過來,走到東廊下,進了致遠堂的門。這致遠堂是祝府的宗祠。夢玉同賓來站在門下,扯著他的手說道:「有幾件衣服、首飾在翠翹姐姐們那裡,你同宜春妹妹別管他是誰的,拿去穿戴起來。還有幾兩銀子,幾吊錢,快此拿去將西張的帳還了罷。橫豎姐姐你同宜妹妹的事,都交在我身上。底下有機會,我必幫你,你只管放心。」賓來聽了大爺的這番說話,也不知是歡喜,也不知是感激,只覺得一陣心跳,流下兩點淚來。夢玉忙將汗巾給他擦了一擦,轉身去了。
賓來站著出神,定了一會,想道:「我方才還是做夢,還是醒著?」呆呆的想了一會,沒精打采的走出門來,瞧了瞧六如閣門口,都還未散,慢慢的走了過來。後面有人叫道:「賓姑娘,咱們姑娘找你呢。」賓來回頭,見是翠翹的丫頭綠兒,問道:「你姑娘在那兒?」綠兒道:「在屋裡等著賓姑娘說話,叫我四下裡好找。」賓來聽了滿心疑惑,同著綠兒到海棠院走進翠翹屋裡。金鳳們都在一處,看見賓來一齊站起,讓他坐下。翠翹道:「我們有兩件衣服、首飾,姐姐同宜春妹妹不要嫌髒,拿去穿穿。等過幾天,再給姐姐送秋衣、冬衣過去。
這是十兩銀,還有十吊錢,一會兒叫人給姐姐送去。且使著,慢慢的再給姐姐打算。」這賓來坐在椅上,一個心不住的亂跳,面脹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要哭。蝶板道:「賓姐姐,你就在這兒換上罷,省得跑來跑去的。」金鳳道:「這倒不錯,來,咱們替你換上。」四個人說著,一齊動手替他戴了首飾,換去衫裙。雁書笑道:「姐姐這雙鞋也得換換才好。」翠翹叫綠兒:「將我前日在尖兒上釘珠子的那雙大紅鞋取來,給賓姑娘穿穿瞧。」綠兒忙去取了出來。賓來接著,解下自己青緞鞋,將翠翹的穿上,倒很合式,又將那只也換上,站起來說道:「我也不說什麼,先謝姐姐妹妹們,等著再報你們大恩罷。」說著,跪了下去。慌的四個人趕忙回禮,說道:「同是一樣的姐妹們,說什麼報不報呢!」金鳳道:「把宜妹妹找了來,也換上,完結了一樁事。」綠兒道:「我去找來。」說著,往外就跑。
翠翹們取出幾盤點心,泡上茶。五個人正吃的高興,只見宜春同著綠兒進來,朝著賓來上下一瞧,倒嚇了一跳。金鳳笑道:「你也來換上,吃著點心,咱們再說緣故。」宜春道:「是個什麼緣故?」賓來笑道:「你且換上,我對你說。」宜春疑疑惑惑換了衣裙。金鳳給他戴了首飾。雁書笑道:「我看宜姐姐的腳肥些兒,只怕我的鞋不合式。」宜春道:「二月間娶大奶奶,我不是借你的鞋穿的嗎?」雁書對著綠兒道:「你去對九兒說,叫他將我今兒早上換下來的那雙新鞋取來,給宜姑娘!」綠兒答應,立刻將鞋取來,宜春接著換上。翠翹吩咐綠兒,將兩位姑娘的衣裙鞋子膝褲俱收拾著,一會兒給姑娘們送過去,綠兒答應。賓來將他四姐妹的美意說了一遍,宜春也感激拜謝。六個人一齊坐下,添了碗茶。宜春道:「老太太今日大樂。方才大老爺、大太太差徐大爺來給老太太做大慶,寄了好些東西回來,都堆在垂花門。老太太瞧了書子說:『大老爺的病也好了。』歡喜的什么兒似的,帶頭太太們都到致遠堂祠堂裡磕頭去了。查大媽令老媽兒將大老爺寄來的東西都交到介壽堂去。你瞧著五福、吉祥、三多、長生他們幾個的忙罷。」翠翹道:「大老爺的病好了,真是老太太大喜事。」六個人正在說話,只聽見該班的嫂子們叫道:「老太太來了。」翠翹們趕忙站起,對賓來道:「快些去接!」六個人飛跑出來,一齊兒站在院子門裡,只見老太太笑嘻嘻領著姑太太、桂夫人、石夫人、鞠小姐、二小姐同著兩位大奶奶都走進院來。翠翹們一齊跪下請安,老太太笑道:「怎麼賓來、宜春也攪在一堆兒?」翠翹們站起身來,金鳳趕忙答道:「大爺因這兩天老太太大慶,各家太太們都來慶壽,上房體面丫頭不夠伺候,見他兩個很麻利精細,特派他們出來幫著丫頭們伺候這兩天。」祝母笑道:「到底是夢玉想得周到。他既替我派他兩個,也不用這兩天那兩天的,竟將賓來添派在介壽堂,宜春添派在怡安堂,幫著辦事就完了。」賓來、宜春忙跪下謝了老太太恩典,又給兩位太太磕頭,站起來向著姑太太、兩位奶奶、二小姐、鞠小姐要行禮。他們都拉住笑道:「恭喜!恭喜!」翠翹、金鳳趕著打起湘簾,老太太們到了屋裡,海珠姐妹親自端茶伺候。桂夫人們陪著說話,這且慢表。
內外院裡丫頭、嫂子們一會兒都全知道賓來、宜春派了差使。他兩個走出院門,那甬道上的瞧見他們從頭至腳煥然一新,都來道喜。那西北兩院的丫頭看見他們兩個的氣概比往天大不相同,滿面上放了光彩,覺得分外標緻。這些丫頭們一個個悲苦難言,不勝歎羨。賓來兩個一路應酬,到陶姨娘院裡上了檔子,到三位姨娘處見過執事姐妹,又往怡安堂、介壽堂、承瑛堂俱已稟知當差,至垂花門見查、槐兩位大媽上冊。這些嫂子、姑娘們你拉我扯的人人歡喜,他兩個再也夢想不到今日有這一番的際遇。真是:
昨宵燈下淒涼客,今日堂前得意人。
且慢表賓來、宜春得意之事。且說夢玉先到鶴林寺拈過香,候著殿上拜完一卷梁王懺,聽見齋堂上擊了三回雲板,只見寺裡寺外的和尚肥的瘦的,高的矮的,黃的黑的,俊的丑的,一會兒工夫老老小小來了六七百眾。住持雲根長老披著大紅搭衣,拜了三尊大佛,謝過祝大爺,領著眾僧俱到齋堂。今日是祝老太太鬆太夫人的功德齋僧第一日,有一個和尚是一碗八寶菜,一百大錢,白米飯儘量吃飽,不拘人數。夢玉瞧著家人孟升、錢桂、陳興、王瑞四個人順著齋桌挨人分散。那些和尚齊聲念過消齋偈,端然坐下,一個個低著頭,一齊吃起齋來。齋堂的幾個飯頭,就像穿梭似的跑上跑下,不住手的添飯。夢玉瞧見這些和尚,心中十分欣喜。不一會,長老先已吃完。瞧那光景不像有續來赴齋的了,命他們結了人數。孟升們算算看,共是八百九十一眾和尚。
夢玉辭別長老,帶著家人、小子騎上馬飛跑到甘露寺來,進了山門就聽見法鼓梵鍾、經聲佛號響入雲霄。這寺在一山上正臨江口,寺門緊對焦山。他們說,當日吳國太就是在這裡相的女婿。所以兩邊的喬鬆古柏干雲插漢。這寺裡也有五百來的和尚,因為知道祝老太太做五天齋僧功德,那些遠近遊方掛單的和尚四路八方都來赴齋,等著祝大爺來拈香。這些和尚們自從山門口起,坐的睡的,站的走的,紛紛不一。夢玉下了牲口,瞧見這些和尚,知道是來赴齋的。王瑞道:「本來不早了,已交午初。」夢玉在表上瞧了瞧,也不言語,趕著往裡就走。知客和尚們瞧見,飛跑去通知長老。祝府的趙太、謝銘、顧彩、周瑞聽見大爺來了,都趕著迎接。夢玉問道:「齋得了嗎?」趙太道:「早得了,等著大爺拈香呢。」正說著,見雲水長老領著本寺執事僧人出來迎接。夢玉瞧見,搶上前去,同長老稽首。長老笑道:「餓煞老僧了。」夢玉道:「何不吸口江水?
「長老笑道:「一口水留種蓮花。」夢玉道:「種蓮可以吃藕。」長老道:「老僧咬他不動,留贈公子。」夢玉道:「我已飽吃蓮心,留著蓮根給和尚慢慢嚼罷。」長老笑道:「蓮心那裡及得蓮根有味?」夢玉笑道:「蓮根那裡及得蓮心有趣?」長老道:「你心在那裡?」夢玉道:「你根在那裡?」
兩個人一路打著禪語,已來到大雄寶殿,不覺哈哈大笑。夢玉到殿拈香拜佛完畢,又同長老見禮。趙太過來回道:「已經晌午,請和尚赴齋罷。」夢玉聽說,就請長老赴齋。雲水道:「且到方丈喝茶。」夢玉笑道:「眾和尚都餓得軟癟郎當的在那兒躺著,咱們還忍心喝茶呢!」長老笑道:「老僧倒還硬得住頭皮。」說罷,兩人大笑。
夢玉將長老送入齋堂時,堂頭已將雲板擊過三遍,內外和尚齊赴齋堂,高誦消齋偈語。誰知甘露寺赴齋和尚更比鶴林寺還多。趙太們八個人分頭去散襯錢,忙了半日方才散完。恐有遺漏,高聲問道:「師父們有沒有得襯錢的,只管言語。」只聽見眾和尚齊聲念了一句「阿彌陀佛」。那些飯頭們忙的揮汗如雨,腳不停手不住的鬧了個發昏。見那些和尚們陸陸續續吃完了齋。夢玉同長老在方丈裡坐了一會,看看身上的表已交午末未初。謝銘進來回大爺:「今兒吃齋的和尚連本寺的共九百八十四眾。」夢玉吩咐記了帳,隨辭了長老就要回去,長老一直送出山門。見一個蓬頭赤腳和尚,骯骯髒髒的一件破直裰,手中拿著一把破芭蕉扇,濃眉大目,高權闊口,搶過來一把將夢玉抓住,呵呵大笑道:「抓住了,抓住了!我要吃飯,快些拿來!」夢玉出其不意,嚇了一跳,忙笑道:「師父,你真要飯吃還是假要飯吃?」那和尚笑道:「我唱個歌兒你聽聽。」唱道:
你說我假我就假,你說我真我也真。郎有心,女有心,哪怕山高水又深。
哭一哭,笑一笑,哭哭笑笑人都好。個個相逢總是他,前生結下今生了。
不要慌,不要忙,聚了金釵十二行。船中相見如相識,攜手雙雙入洞房。
入洞房,銷宿帳,那人尚在湘江上。眼淚償還前世因,今生就是前生相。
我唱郎聽郎要知,我情也似郎情癡。他年續了紅樓夢,夢裡人題夢裡詩。
和尚笑道:「唱完了,唱完了,拿錢來!」夢玉笑道:
「師父要酒可以助歌,要錢何用?」和尚道:「要錢買肉,同這個老和尚吃。」雲水笑道:「老僧有肉,等你同吃。」那和尚放開夢玉往裡飛跑,嘴裡嚷道:「要去吃肉,要去吃肉!」
夢玉意欲進去瞧他,趙太道:「快交未初,大爺回去罷,家裡等著呢。」夢玉只得辭了長老,上馬說道:「此人很有意解。」長老點首。夢玉領著眾家人、小子一擁而去。長老回到方丈,叫人四處尋那和尚,並無影響,知道祝老太太的功德感動真僧,十分感歎。
且說夢玉騎在馬上,將和尚唱的歌心裡念了又念,一句一句想過去,總解不出來。心中正在納悶,不覺已到家門,只見轎馬紛紛已擠滿了一街。眾家人下了牲口,夢玉騎到二門下來,查、槐兩門上同著在外居住的十來個老家人一齊兒站著。夢玉對查、槐兩人說了兩寺的人數,孟升、趙太們自去交帳。槐蔭道:「大老爺、大太太差徐忠回來給老太太慶壽。」夢玉忙問:「徐哥在那兒?」查本道:「他在茶廳上伺候大爺請安。」
夢玉聽見,忙將衣冠整肅,急急走至茶廳,向上跪下高聲說道:
「夢玉請父親、母親安。」徐忠答道:「安。老爺、太太問夢玉好。說道:『天氣炎熱,一切俱要小心謹慎。』」夢玉答應著,磕了四個頭起來。徐忠打千兒,請大爺安。夢玉趕忙拉住回禮,問徐哥好,徐忠答應「好」。夢玉急問老爺的病體,太太的起居。徐忠道:「老爺病是好些,總起不來。略好些兒,又接著不好幾天。太太近來也常常多病。上房是全虧著芙蓉姑娘一人照應,真是太太的一個大幫手!」夢玉忙問道:「芙蓉姐姐好?」徐忠道:「好。蓉姑娘有書子同點子針線寄大爺的,等著開箱子的時候我送進來。」夢玉還要問話,聽見有人叫道:「裡面等著大爺呢。」夢玉回過頭去瞧那人,不知是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