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說私情耳邊絮語 談苦況窗外知音
話說老太太與眾人正要坐下,槐大奶奶進來回說:「章先生們伺候,請老太太安。」祝母隔著紗窗說道:「怪熱的,又要驚動諸位先生。咱們姑太太要聽許先生《玉蜻蜓》,揀著熱鬧的說兩回罷。」窗外章、劉、許三位先生齊聲答道:「門下總是閒著,應該伺候。」秋琴道:「就在《找巷奪埠》唱起罷。」許先生連聲答應。卷棚下設了條桌、方杌,點上一對玻璃照,衝了三碗雨前茶。許先生們調起弦子、琵琶,和定洋琴,打掃喉嚨,先唱幾句開場詩道:
六月荷花處處開,綠波香霧近樓台;游魚陣陣穿花樂,看見佳人游過來。佳人見,笑盈腮,高叫郎君你快來,魚兒見我都游近,不像你,近著奴奴反走開。郎君看,叫怪哉,真個魚兒聚一堆,想他也解憐香意,顧不得竿上金鉤釣住腮。佳人聽說微微笑,他解憐香我愛才,如魚似水人生樂,可惜了多少紅顏在土裡埋!郎君聽,叫裙釵,休對魚兒去發呆,瓶中尚有同心酒,我合你慢慢談心飲兩杯,同上楚陽台。閒文剪去書歸正,且將那申大娘娘說一回。
許先生唱完幾句,接著就開了「申娘娘打巷門」的正書。
老太太們吃著酒,聽他唱了這幾句提場詩,不覺大笑。姑娘、嫂子伺候斟酒。
紫簫無事,到後院來歇息。見鶯兒鬧的滿頭大汗,屋子俱已收拾妥當,心中十分歡喜,問道:「你吃了晚飯沒有?」鶯兒道:「等著收拾完了再吃。只怕姑娘也沒有吃呢,我去要姑娘的飯罷。」原來祝府有執事姑娘們都是一人一桌,中碗,五寸盤,兩葷兩素。到吃飯時候,各自著人去要,以此鶯兒要去叫飯。紫簫道:「也罷,你去叫了飯,到茶房裡對陳嫂子說,將那鴨子給我盛一碗來,餘下的叫他們吃了罷。」鶯兒答應,出去叫飯。
紫簫將燭煤剪去,外面兩間添上幾枝紅燭。聽見有人叫道:
「姐姐今日辛苦了!我來道乏問安。」說著,掀開簾子進來。紫簫見是秋雁,問道:「你們就散了嗎?」秋雁道:「還早呢,梅大爺要看燈戲,他們都不能脫身,就是我同吉祥、五福、仙鳳、書帶、江蘋、雙慶、長生這幾個人散了,餘下的都在那裡。先前眾人聽見,都要來瞧姐姐,是鞠小姐止住著,不叫來瞧。他說,割了個口子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他將姐姐比做個鴨子呢。」紫簫道:「怎麼比做鴨子?」秋雁道:「他聽眾人都笑著姐姐道:『紫丫頭真傻不癡的,這樣怪熱的天氣,何苦來呢!疼不拉的割上一刀子。』鞠小姐聽了大笑道:『泥巴飯裡的鴨子,那裡比得上紅鴿子呢!』」秋雁尚未說完,紫簫忍不住大笑道:「他是說玩話,並沒有比我做鴨子。」秋雁道:「咱們樂了一天,叫姐姐受了多少委屈,那兒還忍得再聽戲!我對他們說了,大奶奶們同玉大爺、二姑娘都說』很是。你也該去替他下來歇歇。』我趕著回來,剛才上去見過老太太,這會兒來瞧姐姐,給姐姐道乏。上面的事都交給我,你也不用去照應,就在屋裡歇歇罷,身子也是要緊的。我瞧著老爺聽書也很樂,就是要東要西的,有我伺候呢。」正說著,見天慶走進屋來,對紫簫說道:「老太太吩咐:秋姑娘回來了,叫紫姑娘不用上去。老爺說,任什么兒也不要了,明兒早些上去伺候罷。」
紫簫答應。秋雁笑道:「這可以放心,不用惦記了。我要去換衣服,一會兒再來瞧你。」紫簫笑道:「太太這會兒開的那壇陳酒,你給我倒一壺來。」秋雁道:「你還沒有吃飯嗎?」紫簫道:「剛搬過屋子來,誰有工夫去吃呢?才叫鶯兒要飯去了。」秋雁聽說,急急忙忙出了院去。天慶也跟著飛跑到了院門。看見鶯兒同著廚房裡打雜的老媽端了飯來。秋雁道:「鶯兒對姑娘說,我就拿酒來。」鶯兒答應,到屋裡接了老媽的飯菜,擺在中間靠窗桌上,擺設姑娘的杯筷,端過椅子、腳踏,轉身出去。紫簫知道他到茶房裡去取鴨子,走到椅子上坐下,瞧了瞧四樣都是葷的,笑道:「不知是些什麼東西,鬧的滿碗子都是黃油。」正在好笑,見天慶拿著一大壺熱酒,後面一個丫頭端著個大盤子,裡面有四碟子美菜,笑嘻嘻說道:「現成的一壺熱酒,秋姑娘又給姑娘做了四個碟子送來下酒。」說著,擺在紫簫面前,說道:「姑娘吃完了酒,我再送來。」說畢,轉身就走。
剛打起簾子,誰知外面一人急忙進來,正碰了個滿懷。天慶一看,原來是書帶,兩個人放聲大笑。天慶一面笑著,同那個丫頭飛走而去。紫簫忙起來讓坐,書帶道:「我來敬姐姐一杯酒,咱們今兒偏了你,又叫你受委屈。」紫簫笑道:「咱們不用鬧這些虛文假意的,你陪著我吃杯酒倒是正經。」書帶正要回答,聽見鶯兒叫道:「姑娘,將簾子掀起。」書帶趕忙過去掀起簾子,讓鶯兒進來,看他端著一大碗菜,書帶替他接著擺在桌上。紫簫道:「你將這四樣菜都搬到外間屋裡,你去吃飯。等我慢慢吃酒,拿我的碗盛起一碗飯就夠了。」鶯兒答應,搬了出去,又給書姑娘擺下杯筷,端了椅子、腳踏,然後自家出去吃飯。他兩個也就慢慢吃起來。
書帶道:「我有句話要同姐姐商量。」紫簫道:「你有什麼話,說給我聽。」書帶道:「我要求老太太仍舊調我回來。」紫簫大驚,急忙問道:「這是為什麼?」書帶道:「有件大不妙的事。將來要糟在裡面,真是跳下黃河也洗不乾淨!我坐在那兒聽戲,心裡很後悔,大不該調到那兒。我想著一會兒要求老太太另外派人,我情願回來。」紫簫急的酒也嚥不下,說道:「你說給我是個怎麼不妙的道理,我好替你拿主意。你說的這樣糊裡糊塗的,叫人空著急。」書帶站起身來走到紫簫面前,輕輕的將如何碰著桑進良,看見他的那個神氣,又如何看見秀春係裙子,桑奶子給他抿頭,前前後後的話說了一遍。紫簫點頭道:「你坐下,我想主意。」書帶坐下,說道:「姐姐你想,將來一定要出礦,這不是咱們白帶在裡面。羊肉吃不成,倒鬧的一身騷!」紫簫道:「你且不用著急,其事尚緩。讓我滿飲三杯,洗洗耳朵。」說著,一連氣兒喝了三大杯酒,笑道:
「你不用著急,我自有主意總叫你萬安。將來設或鬧出別的,也與你不相干兒就完了。你斷不可去求老太太要回來,這是白碰釘子。你見誰是要去就去,要來就來,隨著咱們作主的嗎?
你去求老太太的話,是斷不能行。」書帶道:「依你這麼說起來,怎麼好呢?」紫簫說:「不拘怎樣,要挨過老太太的大慶。忙過了這一程子,我想個法兒調你出來。這會兒斷不用提起。」
紫簫心中發悶,不住飲酒,將一大壺陳酒喝的不差什麼。書帶道:「姐姐今兒酒興很好,我再去找秋姑娘取一壺來,咱們兩個爽爽快快喝一杯兒。」紫簫道:「使得。」書帶自去取酒,又取了一大盤嫩藕、鮮菱來,兩人暢飲。鶯兒吃完飯,將碗盞收去,到裡屋去將應辦的事務一樣一樣檢點收拾。書帶因有要辦的公事,不敢多飲,盡著只讓紫簫,酒兒菜兒讓個不止。紫簫勞乏一天,又出了多少血,兼著餓了半日,方才又聽見秀春的一段故事,心中甚為氣恨,這兩壺酒吃了下去,不覺十分沉醉。書帶見他有些酒意,說道:「姐姐,你吃點子飯罷。」紫簫搖頭道:「任什么兒也不吃了,剩下的給鶯兒去吃罷。我要去躺一躺兒。」書帶對鶯兒道:「趕緊舀些熱水來,給姑娘擦擦臉兒,好去睡覺。」鶯兒端著銅盆,忙著舀水。書帶站起來,替他卸了晚妝,摘下耳環,脫去外面紗衫,解掉紗裙。鶯兒已取水來,書帶叫他就放在桌上,取過手巾替他擦臉,又解開小衫,給他身上抹了一會,同鶯兒扶到炕上,讓出左手朝著外牀輕輕睡下。
兩人正在炕邊服侍睡覺,忽然帳子外面一個人伸進手來,將他們一抱。書帶同鶯兒出其不意,這一驚非小。聽見那人「噗嗤」一笑,回過頭來見是大爺,鶯兒道:「何苦來呢!大爺嚇人家這一跳。」書帶笑道:「幸虧咱們出過喜事,不然叫你把天花兒都駭了出來。你多咱兒進來的?怎麼一聲腳步兒也沒聽見?」夢玉笑道:「我在窗外瞧著你們兩個扶著紫姐姐來睡,我就悄悄兒的走了進來。」書帶道:「咱們不用鬧,讓他靜靜的睡一會兒罷。」夢玉道:「我方才到敬本堂去瞧了瞧,老爺們正熱鬧著呢。咱們那裡的燈戲才上場,老太太這裡,我來的時候接第二回的《奪埠》,橫豎今兒要鬧到天亮。王嫂子說,已交丑正了。」書帶笑道:「罷呀!你聽他的混話。他身上帶著王貴的那個破表,到處混充人燈兒。人家的表上才交未初,他的已交了卯正。」夢玉聽了「噗嗤」好笑。鶯兒道:「咱們的鍾方才打十二下呢。」夢玉道:「今日席面上的人,有一多半沒有帶著。」鶯兒道:「咱們姑娘的修了這一程子,也總沒有得。」書帶道:「咱們也不用說閒話了,各人乾各人的去罷。」同著夢玉出了小院門,走到承瑛堂,書帶道:「我在這兒還有一會耽擱,你各自去罷。」夢玉點點頭,順著迴廊一直出去,見那欄杆上都是丫頭、嫂子們,也有打盹兒的,也有說話的,也有磕瓜子兒吃果子的。夢玉同他混攪了好一會,笑著走出院門,又繞過介壽堂,往西院門口走過,順著腳逛到裡面,看看這些丫頭們。這個狹長院子一溜兒有二十幾間屋子,都是閒散丫頭的住房,同怡安堂的北院兒一樣。有兩個住一間的,有獨自住一間的,還有空著的屋子。此時這些丫頭們,有巴結的,都在各處伺候;偷懶的,在秋水堂聽襯戲;還有些找姐姐妹妹去說閒話。
夢玉走到院裡,兩邊都靜悄悄,並無人影,只見中間的一間屋子點著燈亮。他輕輕走了過去,聽見有人說話,走到窗糊眼兒邊往裡一瞧,是大丫頭賓來同著宜春兩個坐在炕上。一張小炕桌放著燈盞,桌上堆著些蓮蓬、桃李、菱藕,一把酒壺。
兩個人對面坐著,一面吃著,一面說話。宜春道:「你到底比我好些,我那裡跟得上你?就是年分,也是你的多些。老太太同兩邊太太,你都是伺候熟的,橫豎將來你也上去的快。若是再不叫你得些兒好處,噯!不是我說,真是挖了我的眼。」賓來笑道:「這也難說。我自從十二歲賣了進來,如今是六年了,也不知挑過多少磨兒,總是運氣不好,再也補不上來。我如今也只隨他。人家說的好,命多大,只多大。我就是這樣耗著,等著神佛爺可憐我,自然也有個出頭的日子。就是著急,也白不中用。」宜春笑道:「我的老太太,你還耗的下去,我就不能。不怕你見笑的話,今日早上打雜兒的老劉媽,逼住我要那三百錢,急的我要上吊。實在沒有了法兒,就將那一件紅布棉襖給他去當,你想想我還贖得起嗎?」賓來笑道:「你還比我體面,你的棉襖今日才當,我的是沒有過端午兒就全光了。身上的這件衫子,還是芳姑娘給我的。我正愁著明日芳姑娘的生日,咱們院子的人商量著公分,每人出三百大錢,我若是有當得出一百大錢的東西,這不是燈光佛爺在這兒聽著,叫我活不到明日早上。你還不知道,我借了西張的三吊錢,是九扣三分利,打去年冬月裡借了取棉衣,總也還他不起。左一轉右一轉的,我聽他說快到十吊錢,你想想,我還得起還不起?」宜春道:「咱們這會兒,只要有人肯借就是好的,那裡還顧得利錢重不重呢。我倒不知道那個西張?」賓來道:「就是廚房裡打雜的,有四十來歲,胖胖壯壯愛戴個高冠子,住在西屋的那個張媽。他專靠著放帳。因廚房裡有三個張媽,住西屋的叫西張,住東屋叫東張,那個二十來歲常戴著一頭花兒的,他們就叫他花張。」宜春道:「姐姐明日對西張說說,叫他放幾吊錢給我。」賓來道:「西張累墜呢,他要個結實保人,他才肯放。我地跟兒是周嫂子作保,你要借必得先找定了保人是誰,我再替你去說。你要幾弔,就是幾弔。」宜春道:「保人倒容易。我明日找一個有體面的嫂子,央及他替我作個保,想來也沒有什麼不肯的。咳!只是這西張利錢過狠,他不知盤了這重利回去幹什麼?」賓來道:「我也打聽過了,他有個漢子是雙目不見的,全靠著西張去養他。所以西張人人都還說他好,不捨得吃,不捨得穿,放了重利賺幾個錢,回家去養漢子呢。這就是他的好處。我原打諒著不拘是介壽堂也好,怡安堂也好,補上了缺,這幾個錢也算不了什麼。不要講別的出息,就是光月錢也有四兩一個月,比咱們月間一個大錢沒有的,就天差地遠了。咱們盡靠的是一節一吊錢同磕頭的賞封,一年還要出分子,這幾個錢那裡夠呢?你瞧瞧雙慶、長生、江蘋,才補了下來,立刻就有人借他,只愁他不要。一會兒工夫頭上身上妝扮的像個美人兒似的。這會兒坐的高高的,吃個酒兒,聽個戲兒,好不得意。
你瞧著,過兩天房裡收拾的體面著呢!那裡像咱們這些倒運的,盡剩了這牀破炕席同一牀花布被。幾時也像他們體面體面,戴的珠翠,穿的綾羅,房裡鍾兒表兒掛上些,我就死也甘心。」
宜春道:「依我的意思,下回遇著補缺的時候,竟去求大爺同大奶奶,只怕倒有幾分想頭。」賓來道:「那斷不中用。你瞧今日咱們挑的時候,大爺、大奶奶都在那裡瞅著,一聲兒也不言語。老太太最講公道,從不叫人委屈。我聽人說,老太太總揀那有福氣、有出息的人才要。我那天托大金嫂子替我找個先生算算命,他說我今年交了秋要見喜,不見喜要見災。你想想,我秋天來有什麼喜?」宜春笑道:「想是要養孩子。」賓來聽見,照著他的臉大大的啐了一口道:「呸!你這臭蹄子害昏了,說著說著就沒有溜兒。只怕你倒要養孩子。你再胡說亂道的,我就撕你的嘴!」宜春笑道:「我倒有個喜信兒對你說,你別叫人知道,各自各兒去想主意。」賓來道:「是什麼喜信,要瞞著人?」宜春道:「今日是雪兒的媽楊嬸子對我說,他的表嬸子韓大媽要來求老太太,說道他的女婿在外跟官發了財,回來要做親,他要領閏梅回去出嫁呢。還有疏影的哥哥死了,他嫂子往前走了一步,又沒有生下一男半女。林大媽只有疏影這個獨養女兒,要來求老太太准他贖了回去,招個女婿在家裡當兒子養老送終呢。這兩家都要過了老太太生日就進來面求,這會兒任什麼人也不知道。楊嬸子關切我,叫我好好的出力巴結巴結。我這會兒同姐姐商量,拿個主意。咱們再錯過機會,就沒有出頭日子了。我就怕的是叫怡安堂北院的人得了去,這怎麼好呢?」夢玉正聽到這裡,聽見外面有人說話,恐有這院裡的人進來看見不雅,趕忙輕手捻腳的出了院門。
秋水堂正散了戲,紛紛走進院來。夢玉站在黑影裡讓他們過去,溜出了介壽堂的院門轉到怡安堂。該夜班的劉嫂子瞧見,說道:「我的祖宗!你跑到那裡去了?大奶奶們早回來了,老太太同太太們散了好一會,睡都睡了半天。你瞧瞧東方都弔了白。八下裡找你,總沒個影兒,你躲在那兒呢?」夢玉笑道:
「同個人說閒話,不知不覺的多耽擱了一會。」說畢,回到海棠院來。海珠們忙問道:「你在那兒呢?四處裡都找不見。咱們散的早,因為這些嫂子們辛苦了一天,讓他們坐著也聽會子戲。我又到三叔叔那裡,等著老太太們散了,同到介壽堂伺候老太太安寢。又在媽媽屋裡坐了一會,魁兄弟催著要睡,這才下來到怡安堂,老爺也上來了,請過晚安,回到家來又好一會。
你想想,這是多大工夫?天都亮了,你不知在那兒,叫人著急,四路八方的找了個翻江。」夢玉笑道:「我站在一個地方聽人說閒話,直聽到這會兒。瞧見眾人進房,我那裡知道是嫂子們聽戲回來呢?秋瑞姐姐不在這兒嗎?」掌珠道:「同二姑娘睡去了,咱們也睡罷,打個盹兒起來。剛才老太太吩咐,叫你明兒到甘露寺、鶴林寺兩處去齋僧呢。」夢玉笑道:「你們都是些磕睡蟲變的,開口就講睡覺,真是千年沒有見過睡面的。」
海珠笑道:「依你說,咱們三個竟對瞅著?」金鳳笑道:「本來天也亮了,睡不到兩三頓飯時候也就要起來。」掌珠道:「怨不得,你們都是順著他的性兒。」海珠道:「也罷,睡是睡不成了,咱們將那一瓶花露抱著到瓶花閣去,叫起他們兩個來,吃碗好茶。」夢玉聽了,拍掌大叫道:「妙極!咱們就去。」掌珠道:「飲花露須得舊磁碗。咱們將那戈窯、成窯、定窯的那幾只碗連盒子抱去。」海珠道:「那兩對玉碗也帶去,再將各樣茶葉都帶上些了。」夢玉不等說完,忙叫翠翹們快將茶葉、磁碗都取出來,叫幾個丫頭們抱著,留下翠翹、蝶板在家,帶金鳳、雁書同些丫頭們,都往瓶花閣來。到了院門口,只見:
重門寂寂天將曙,花影離離月已沉。▉夢玉將門一路混敲,驚動了裡面的哈巴狗兒,都跑到門邊亂叫。海珠笑道:「他兩個正同周老太太說話呢,叫咱們來打岔。」正說著,裡面老媽兒開出門來,眾人一擁而進。老媽兒見了笑道:「真真好精神!咱們二小姐同鞠小姐還在下棋呢,誰知大爺同兩位奶奶也不睡覺。」夢玉聽見他兩個也不睡,樂的大喊大叫。一齊來到屋裡,見秋瑞、修雲對坐窗前一張嵌大理石長方桌上下棋,靠窗的霽紅瓶裡插著一瓶九節蘭花。這邊點著兩枝紅燭,每人旁沿兒擱著個玉碗,泡著雨前蓮心茶。
秋瑞見他們進來,笑道:「你們不去游漢江巫峽,到這裡來消我清興。」海珠笑道:「本來欲渡漢江,被霸王的虞歌喚醒,故來尋你兩個方外閒人,續我好夢。」眾人大笑,夢玉走至桌前,將他們一局棋一路混擄,說道:「我最嫌的是下棋,見了就發煩。」修雲笑道:「可惜玉大哥這麼個雅人,就是不會下棋!」夢玉笑道:「我學林和靖,除了挑糞與下棋,餘者都會。」海珠們都吃吃好笑。秋瑞道:「你們這些姐兒們抱著些什麼?」掌珠就將來的本意對他兩個說了。修雲同秋瑞點頭笑道:「你們三個尚不失為雅人。」夢玉笑道:「我們雖不很雅,也不十二分的很俗。」修雲道:「既是你們有這樣的雅興,我倒有個主意。在我這兒喝茶,還委屈他,咱們竟到在水中央去。這會兒正是荷香芬馥之際,將兩邊紗窗卸下,船房後身現成爐子,叫丫頭們先將舊砂弔子同沒有煙的鬆炭拿去籠著了火,派文丫頭同金姐兒去看煎花露。咱們將各樣舊碗分了各種茶葉衝起來,對著荷花,也不負此香露。」海珠們一齊贊道:
「真是修丫頭不負雅人深致,還得每人各賦一章,以賞此花露。」秋瑞道:「是極。斷不可無詩。」金鳳道:「我領著他們先去罷。」文來帶了煎茶器具及桌上的這對玉碗,同著金鳳們揀直去了。海珠姐妹也慢慢的步出院門,見怡安堂的西班房前有人說話,眾人挨著影壁轉上甬道,進了如是園。只見花氣襲人,樹陰滿地。姐妹說說笑笑,不覺來到秋水堂前。海珠道:「昨宵歌管樓台,今日茶煙花露,轉眼之間,恍如隔世。」夢玉笑道:「咱們這些人,前世不知是個什麼東西。」姐妹們聽了,忍不住「噗嗤」的一聲笑道:「你快起開,別叫我們笑的喝不下茶去。」夢玉笑道:「我聽見老太太說,媽媽生你們兩個的時候,夢見一個蓬頭赤腳的和尚,手中拿著兩個雞蛋大的珠子,媽媽接了他的,就生下你們來,想你們兩個是雞蛋變來的。」
海珠姐妹都放下臉來,說道:「你越發好了,怎麼罵起來了?咱們是雞蛋,總比你是太太夢見頑石生的好些。頑石是個不成材料的東西。咱們雞蛋是混元一氣,天地間的生物。像你這頑石是任什么兒也用不著的,那裡比得上雞蛋呢!」夢玉笑道:
「頑石聽生公說法,他還會點頭。一生也惹不著他的煩惱,受清風,戴化日,披蒼苔以為衣,伴嬌花以為友,真說不盡他的好處。若像你們這雞蛋,只好叫老母雞伏在肚子下,一無用處……」夢玉尚未說完,海珠兩個聽了氣的滿面飛紅,顫抖抖的說道:「夢玉,仔麼連媽媽也罵起來?我去問問老太太,咱們媽媽是只什麼母雞?」說著,折轉身飛跑就走。
夢玉趕忙拉住,誰知海珠們動了真氣,一句也說不出來,四隻手將夢玉亂推,氣的發抖。夢玉也著了急,連忙跪下,將海珠、掌珠姐妹兩個的腿,各抱了一隻,口裡不住「千姐姐,萬姐姐」的混叫。修雲同秋瑞兩個笑的彎著腰,有半天直不起來。夢玉跪在地下盡著磕頭央及,海珠們的腿又被他抱住著,兩個人同使勁一推,只聽見「撲通」一響,不知是誰跌倒,且看下回分解。